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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 也:泡蒸清蒸,蒸的什么味?

尔 也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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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蒸清蒸,蒸的什么味?

尔 也

 

姐夫是一个喜欢在舌尖上做文章的美食爱好者,是乡人嗤之曰的“好吃(qí)佬”。


1964年初秋的一天傍晚,姐夫来了,坐了不大一会,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走,大众餐馆吃鳝鱼去。”姐夫是高中教师,工资比我这个小学代课教师高多了,经常请我下馆子,可从来没有进过大众餐馆。


位于鸿渐关原“黄人和”大杂货店那块些的大众餐馆,在当时的天门可谓星级酒店,我等清贫之徒,只能在逛马路时瞟上一眼,过过“瞄瘾”而已。


鳝鱼在天门湖乡不算什么稀罕物,在家里和酒席上吃过多次,大都是炒鳝鱼丝和“鳝鱼桥”。


来到从未涉足也算得上富丽堂皇的大众餐馆,只见灯火通明的大厅里,上十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可见恢复了经济元气的三年后,市场繁荣起来了。当时一律平等,没有什么雅室包间。餐厅里的墙壁上贴满了雷锋、焦裕禄的宣传画,跑堂的忙得不亦乐乎。


我们找到一张顾客刚刚离去的桌子,落座后,姐夫十分老道地对跑堂师傅叫道:“泡蒸鳝鱼一盘,白酒半斤!”“好勒!”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跑堂倌立即过来收拾残席抹好桌子,嘴里不住地说:“马上,马上……”


我从未听说过什么“泡蒸”,便问姐夫,他却不正面回答:“你吃了就知道了。”一会儿,就端来一大盘粉蒸鳝鱼,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像一根根金黄色的皮条,油光闪亮,耀人眼目。


姐夫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又给我的杯子里倒;我不会喝酒,用手蒙住杯子不让倒,姐夫哈哈一笑:“有菜无酒,不够朋友。”强行给我倒了半杯。“吃吧吃吧”姐夫嘴里吃着鳝鱼,筷子不停地敲着盘子催促。



我夹了一块软绵绵颤悠悠的皮条似的鳝鱼放进嘴里,顿时觉得油渍渍的猪油润嘴滑舌,舌尖的味蕾感觉出一种鳝鱼特有的鲜味。我品着这湖乡名菜,又一次提出了不理解的“泡蒸”,姐夫指着一块鳝鱼:“你仔细看看,与鳝鱼桥有什么不同?”我说都差不多,只不过皮条长一点,多了几颗麻点点。他说,这叫“痱子嘴”,是滚烫的猪油炸出的小泡泡,如此鳝鱼更嫩更鲜,这就是特色。啊,泡蒸、泡蒸,就是多几个泡泡啊!


姐夫这个“吃货”不仅好吃,还知道一些名菜的工艺,他如数家珍地说,这种菜是先蒸后炒,将鳝鱼条拌上蒸菜粉子和佐料,蒸到八成熟后倒进锅中,浇上滚烫的猪油,大火猛炒,鳝鱼皮被猪油烫出一个个如痱子嘴般的泡,又酥又软,更加可口,这就是泡蒸。


改革开放后,“沔阳三蒸”曾经风行一时,不知道“泡蒸”是否跻身其列。进入21世纪,“天门蒸菜”异军突起,将“三蒸”变成了数不清的“蒸”,似狂飙巨浪将“沔阳三蒸”压得不吭气了。


我也曾慕名品尝过“天门蒸菜”如风起云涌后的“泡蒸鳝鱼”,只不过出于紧跟形势的养生保健,将猪油换成了色拉油,虽然还是黄皮条“痱子嘴”,但总觉得没有大众餐馆的那种绵长的回味了。


天门人会造势,把天门打扮成了蒸菜的故乡,除亮出了石家河出土的货真价实的陶甑外,还煞有介事地挖掘出蒸菜的起源,说是王匡、王凤在天门白湖揭竿起义时,因缺乏军粮,将大米磨成粉蒸野菜而食。谁都知道,王匡、王凤起义于京山绿林山,这是经过著名历史学家郭沫若、范文澜认可且进入了历史教科书的,怎么冷不防就跑到200多里外的白湖去了呢,有史料依据吗?不妨拿出来晒晒。


还有的把陆羽抬出来,说是他利用西湖的莲藕发明了藕蒸菜。若如此,陆羽这个闻名世界的茶圣,又兼职“蒸菜之圣”了。如果乡土志上有记载,何不晒出来以令人信服呢?天门习俗,为蒸肉垫底的藕蒸菜谓之“压桌”,更有人形象地称为“竹篙子打老虎”,是不离开蒸肉单独上席的。难道一千多年前的陆羽,就每天蹲在在西湖边,左手端着茶碗,右手挥着竹篙子,潜心于“科研成果”的探索之中?可西湖里不可能有老虎,可能是为智积禅师放鸭子吧。


泡蒸鳝鱼当然吃得哈,然京山的清蒸鳝鱼亦不可小觑。京山人称清蒸鳝鱼为“皮条鳝鱼”,非常形象。天门的脚鱼、鳝鱼是可以上正席的,而京山自古则有“乌龟王八不上正席”之说,连餐馆里也少见脚、鳝。


改革开放以后,人们的思想不断解放,虽然当时还没有“上正席”,但餐馆里已十分火红了。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们单位对面的兽医站将门面出租给一个梅花人王德方,开了一个“梅花餐馆”,因清蒸皮条鳝鱼别具特色而享誉全县。


王老板30来岁,清瘦个子,看样子还有点文化功底。一天,为了招待水利局来的几个领导,我第一次走进了梅花餐馆,发现餐厅布置的很雅致,墙壁上挂着当地书法家写的诗词条幅。除唐诗宋词外,还有一首《梅花岭》诗,标注的作者是“宋.无名氏”。梅花岭我知道,是曹武镇的一个很美丽的山村,便不无疑惑地问王老板:


“是你们那个梅花岭吗?”老王点头称是。

“你在哪里抄的?”老王说“族谱”。


难道这个“无名氏”是王家的先祖吗?诗写的很美:


徒有梅花名,不见梅花树。

昔日种梅人,今日归何处?

回顾尽荆榛,令人发长喟。

长喟良有因,种植犹有继。

何当采其实,重调南鼎味。


我仔细推敲诗的内容,作者可能是一个退出官场的落魄文人,哀叹自己这个曾经的“种梅人”,如今已四处漂零无有着落,不能继续“种梅”了。“何当采其实,重调南鼎味”,是说不要徒具虚名,还想以实际付出参与国政,重新调和鼎鼐之味。吐露出一种改革时政的抱负,借梅花以自况,颇有深意。


我正沉浸于诗歌的美妙意境中,王师傅上菜了,第一碗就是久闻盛名的皮条鳝鱼,不是盘,是扣碗。揭开扣碗,一条条约15公分长的鳝鱼片像一根根皮条呈抛物面堆码着,色泽金黄,清香扑鼻。鳝落舌尖,柔嫩滑润,绵软适口,还有一丝大蒜的清香漂浮其中。


“皮条”吃完了,剩下的是大半碗蒜子,像晶莹洁白的莲子漂浮于猪油汤中。舀上一匙,落口即化,既有鳝鱼的鲜腥,又有蒜头的甘甜,比鳝鱼更好吃。客人们抢着舀,有的甚至不吃鳝鱼专吃蒜子。一碗皮条鳝鱼顷刻告罄,令人回味无穷。


不过我发现这些鳝鱼都不大,皮条宽不过一寸。我说:“老王,吃还好吃,就是鳝鱼太小了。”只见老王哈哈一笑:“站长啊,这您就洋盘了,‘鞭竿鳝鱼马蹄鳖’,越大肉越粗,味越淡。当官不怕大,这鳝鱼还是不大不小最好。”他把我这个如生产队长般的站长也恭维成“官”了,一句话既道出了烹饪的妙招,也暗讽了官场的心态,老王会说话啊。


王师傅虽然能说会道,掌厨大师却是他的老婆。没想到这个白皮细肉矮矮胖胖的半老徐娘,竟能烧出如此美味,必然有什么绝招。当时也没有细究,估计人家也不会泄露机密。时日一长,与王师傅混的无话不说了,终于摸清了原委,知道了工艺流程:


一,用清水漂洗过的鳝鱼,破肚剔骨后再不能沾水,立即拌上米粉、佐料以扣碗装进蒸笼,因为鲜腥味主要在鳝鱼的血和那黏糊糊的涎里。

二,蒸至八成熟后取出,每碗放半斤左右蒜子垫底,回笼再蒸。这是关键的一着,蒜子的辛辣可以除去鳝鱼的腥味,在高温下互相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五味调和,异香四溢。

三,上菜时,揭开扣碗,淋上半勺滚烫的猪油,“吱吱吱”地“火上浇油”,油入肉内,能不柔如丝绵,滑似凝脂吗?


王老板的皮条鳝鱼出名了,那时候吃喝风已悄然兴起,每天晚上,县里、周边乡镇的大小干部慕名而至。门前停着好几部小车,餐厅内灯火辉煌,推杯换盏,飞觞醉月,吆五喝六,闹腾到深夜。


进入九十年代,总设计师在南方划了一个圈,没想到把王师傅也圈了进去。正值盛年的两口子竟悄悄地将他们的“皮条”甩到深圳去了,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


不过,2005年,我在旧书摊上以30元买了一套重新翻印的光绪版《京山县志》,仔细翻阅,确实有无名氏的那首《梅花岭》,可见王师傅所言不谬。


转眼间到了2010年,我退休后在县城某私立中学已打工几年。一天,听到以“馋嘴”著称的黄老师说,京山城里新开了一家“梅花餐馆”,皮条鳝鱼可谓一绝。我以为是王师傅回来重操旧业了,便于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与老黄一起来到位于闹市中心的梅花餐馆。


这时已不时兴“统舱”似的餐厅了,都是标有什么“梅花坞”、“桃花榭”、“桂花厅”的一间间雅室。大堂内,吊灯挂饰光电闪烁琳琅满目。墙壁上挂着电脑喷绘的图片,正中是图文并茂的“特色美食皮条鳝鱼简介”。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我在王师傅餐馆里见到的那首《梅花岭》诗,可注释的内容与我理解的大相径庭。讲的是宋朝时期一个刘姓官人从官场退出后,闲居梅花岭,郁郁寡欢中将兴趣转向了在塘堰田沟游弋的粗大的黄鳝;别出心裁地以漫山遍野的榛果榨出了一种开味健体的榛油,以榛油浇皮条鳝鱼,其味大增。从宋朝开始,梅花岭的皮条鳝鱼就闻名遐迩,延续至今。


妈呀,好大的名堂!王师傅说此人是王家的先祖,现在又改姓刘了,看来老板姓刘无疑。好在诗人为“无名氏”,各姓人等都可以抢回去作为自己的祖宗供起来,不会有人来争这个知识产权。


诚然,古人说“诗无达诂”,西谚曰“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可这个老板比哈姆雷特不知“哈”到哪里去了,简直就是哈哈镜,扭曲变形没谱了。

  

另一幅图片是关于榛油的介绍,榛子是一种落叶乔木,叶如倒卵,果实略长,其仁可食,亦可榨油。经中国科学院油料研究所化验,榛油内含多种氨基酸,维生素ASCDE,还富含能激活人体细胞的活性酶,可预防心血管病、糖尿病及各种癌症,也是美容瘦身的佳品。餐馆所用的榛油是梅花岭村的手工作坊专门榨制的。


说的锦上添花,看得眼花缭乱。


看了这些肉麻的商业广告,早已没有了食欲,但拗不过老黄的盛情,还是走进了“梅花坞”,点了一碗皮条鳝鱼和几盘小菜。当我夹起一片“皮条”送入嘴里的时候,却感觉不出比王师傅的“皮条”强在哪里。


一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在脑海里剧烈翻腾,不禁想到:如今京山人不比天门人差,脸皮也不薄,你无中生有,我胡侃神聊;你有泡蒸,我有清蒸;你有唐朝陆羽发明藕蒸菜;我有宋朝无名氏发明榛油,还是我老板的血亲先祖,且有中国科学院的化验凭证。


可能老板还不知道“王匡、王凤在白湖揭竿起义时以野菜蒸食”之说,否则天门“蒸菜之乡”的桂冠将摇摇欲坠了……

诚信是生意人的信誉之本,一个在声誉上弄虚作假的餐馆,顾客能相信他的产品质量吗?要想成为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遥遥领先的一骑绝尘,还是要以信誉和质量取胜,不能靠耍嘴皮子瞎编乱造信口雌黄!


说的很多了,以一首打油诗结束吧:


泡蒸痱子嘴,清蒸长皮条。

蒸的什么味,争修干鱼庙。


【注】干鱼庙,民间传说,即因一条干鱼附会神仙膜拜的闹剧。此典亦有打油诗云“去时黄狼叫,转来干鱼庙。世上无神鬼,尽是人在闹”。

 

 2019.5.24.


(责任编辑:风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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