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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张亦嵘:另类地主七大爷与熏"料料"的老八路

张亦嵘 新三届 2019-01-04


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或“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以身相许的苦乐岁月。


作者简介

张亦嵘,1968年山西祁县插队知青,后做过村小教员,县中教员,煤矿井下掘进、回采工,国家公务员,在政法记者任上退休。


原题

知青笔记之

我的七大爷和二鬼


作者 | 张亦嵘 


 

我在村里插队时,有两个要好的伙计,一老一小,他俩一个村相互认识,但基本没有交集,和我都是单线联系。正是这两个人在那个年月,让我知道了,那个年月的人情世故和人性的混沌与亮色。


七大爷在大队的猪场养猪。每日除了吃口饭,就长在猪场,从早到晚。我和他的交集,是那会儿我给大队放种羊,种羊的圈在猪场,我也就睡在了猪场,和七大爷睡在一条炕上。


那时,每晚从地里回来,圈了羊,我就回知青大院吃饭,吃完了,有时和知青们吹吹牛,有时去要好的老乡家串串门,都是闲扯,打发单调的一成不变的日子。每晚,我在外面耍够了,回猪场睡觉,七大爷都给我留着猪场的大门,我不回去,他从不先睡。要是我回来晚了,总要和他说,让他费心了,下回早点。这时,他就会说,年轻人爱动,你去耍你的,我老了,觉轻。


要是我回来早了,七大爷就会给我讲讲他年轻时的事情,我俩交集的话题就是个北京。凡事常常从北京说起。他说北京是个好地方,帝王之都,风水好,千百年来,除了洋人打进来,老天爷从没给北京降过灾,发过难的。他讲的北京,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比如,他喜欢讲洋车咋个坐,价钱咋个给;山西人开的钱庄、粮号都在哪条街,哪个巷巷(北京人叫胡同)。


最有趣的是他讲的妓院和我在小说里读过的相差千里。他说,妓院高和低差得远了,头等妓院叫小班,里面的姑娘,不光面相、身段好,还都从小就受过琴棋书画的教育,哪个都能走几笔山水花鸟,吟两句诗文歌赋,你以为进妓院就是图个下半身痛快?不是那么个道理,进去就上坑,那不叫狂妓院,那是叫串暗门子,暗门子是专门伺候扛大个,拉洋车的苦力们的。


有钱人进妓院,先是打茶围:一壶清茶,一包红锡包或者粉锡包(都是当时烟的牌子,档次相当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县太爷们平日里吸的大前门、恒大烟之类)四小碟干果,就是花生瓜子核桃仁之类。茶喝了,烟抽了,(那干果是样子货,让你看的,不是让你吃的,吃了人家笑话,就知道了你的底,不是个文明人)闲篇也扯完了,您就该起身了,不是上坑,是走人。要上炕,那茶围总得打些日子,把你小子的钱掏得差不多了,才有进一步的可能,还得看人家姑娘是不是瞅上你了,可不是电影里演的盒子炮往八仙桌上一拍,啥事都办了,那叫强暴民女!不是逛八大胡同。


听他讲得这么神,我总会问他,年轻时是不是也去逛过八大胡同?每到这时他就不说了,干咳两声,就弄起他每晚要做的事了。把买来的安茶碱片片碾碎,再把这些粉沫撒在香烟盒里的锡纸上,再把煤油灯放在锡纸下,于是锡纸上的粉沫就会化作一缕白烟,这会儿七大爷就会伸过脑瓜,很享受地吸那升起的白烟。这时,我就知道,我该上炕了。


我没打听过七大爷的身世。要是他想说他的身世,我不打听他也会说;要是他不想说,我瞎打听,那不是为难人家吗?但我想过老人旧日里一定也是个走过江湖见过世面的人。知道老人的身世是那年中秋节后,那个中秋节是我在乡下过的第一个中秋节。


那晚,七大爷见我回来了,从炕头拿起个手巾裹着的包包,就着煤油灯打开。灯下是五六个金灿灿的小饼。他冲我说,自家烧的月饼,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从家给你带来的,好歹也要过个节,不要让你屋里的老人们惦念。


我接过来,一口气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了才和他说:好吃。我心里知道,吃下去的这饼子,在当时是十分金贵的。仅和他睡一条炕,听他吹吹过去的日子,他过个节,还惦着我,我就觉得老人挺仗义的。


二天,我把这事和队里的伙计们说了。伙计说,你敢吃?我说,吃了,美得很,吃过手上还有油呢。伙计就说,你可清楚,那老汉可是咱村有名的财主!你可不能看他现如今的外表,一脸子核桃皮,一身脏兮兮土布衣裤,年轻时也风光得很。


他见我听了他的话,并没惊诧,也没有阶级斗争的嘴脸,才又往下说,老汉仁义得很,旧日里,村里人揭不开锅找他借粮,人家从来没说过二话,就是这句:都是乡里乡亲的,谁还没有个难处?从他家借出的粮,总是高高的,不亏乡亲,谁家要是实在苦焦,他也就把账烂下了。


所以,后来的土改、四清、文化大革命,这些运动来了,也就是把他往台上押押,村里人没人打过他。每次批斗完了,还有给他揉腰的,给他喝水的。就连生产队的干部不也在活计上照顾他?让他在猪场干,白天、黑夜两头都有工分,还是个长年工分,刮风下雨,过年过节都误不了挣工分。


这是我第一次遇上一个“另类”的地主,也是第一次听一个贫下中农这么评价一个老地主。从此,我对地主和农民有了从概念到人的认识。而这个人的七大爷,虽说成分定下的是地主,但这个老地主所有的言行,无非是告诉了我,在那个年代所谓社会潮流已经摒弃了的最基本的人性。而这人性于我说来是那么的陌生,完全不同于正规渠道灌输给我的是非观念啊。


的确,这个地主完全不同于阶级教育和教科书上描绘给我的地主形象,他非但一点儿都不凶恶,更没有长着青面獠牙,就是苍老些,脸上的皱褶多了些,和村里那些善良的老农别无二致。而在我看来,七大爷也是这些善良的农民中的一个啊。

 

我在村子里要好的另一个伙计是二鬼。鬼在当地方言里的意思不是与活人反意的那个死鬼,是男人的意思,用河北话说就是“小子”,人家叫你什么什么鬼,是和你不见外,总之是个有点儿戏谑、又有点儿亲切的称呼。


二鬼也是村里人,不光是我的伙计,还是我的朋友,和我同岁,也属龙。他读过村里办的农中,毕业后自然在村里和众多乡亲一样土里刨食。对此,他很不甘心。他常和我说,咱俩都有过城镇户口,咋你就是知青?我就是农民?这老天就是不公么。


我就和他说,如今咱俩都挣工分,都是农民了,扯平了。他说,“扯不平。日后,你狗日的能回城,我不还得欺负土坷垃。我打心眼里羡慕你们这些吃皇粮的!”二鬼和我说,要不是他老子眼光浅,为一口吃食,不顾后人前程,他也是知青了!


原来二鬼老子在外县城里公干,1960年困难,便把他的户籍放回乡下,图的是乡下活命比城里容易。可他老子当初的动作,便让他这辈子做了农人。每每说到此,他都要要气亨亨地说,真该革我那老爹的命!我就想,那公家人可是二鬼亲爹啊。


我和二鬼有过最深的交情,就是我俩都当过大队看青的,也就是老百姓嘴里的“巡捕”。


知青回城走得没剩下几个时,二鬼就住进我们的知青大院,成了我的邻里。我对社会上不少人情世故的了解都是二鬼教下的。


二鬼告诉我,咱做的看青买卖,一定要先让自己实惠,不然对不起庄稼地里下夜一身的露水。我说咋个实惠?他说地里长的粮食、瓜果是人民公社的,咱是公社社员,那公社的就也是咱家的。咱们是官偷,村里的头头不逮咱,就没人敢和咱过不去!我说,还有老天爷盯着咱。他说你狗日的还是城里人?迷信得很呵!告诉你,连我这庄稼人都晓得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阎王的道理,你怕哪个能咬下你的球?咱要不美美地收回秋,我对不起先人,你对不起和你要好的奴儿家。


我说我还没有要好的奴儿家,就是有了奴儿家,我也不用偷,队里说过,我要是没吃食了,随便去哪些个场院讨上口袋玉茭子就是了。他说,忘了,你狗日的是公家人了,可咱是伙计,你不偷也得帮我偷,我偷也不光是为我自己,也为你。我就问他咋个为我了?他说,做几回你就明白了。


和他偷的第一回是从地里刨出来的红薯,两个麻袋,运回村,从村里头头家的院墙上倒腾进去的,听到麻袋沉闷的落地声,我们就撤了。我说你孝敬头头,咋不和他说一声?他说,你傻呵,见了面他不骂你不会办事?咱不就白白下了苦?二回是给头儿家送西瓜,也是半夜,两麻袋,没从院墙上甩过去,放在门道,他敲了两下门,听见房门响,就拽上我走了。有这两次,我就明白了二鬼说的“我偷也不光是为我自己,也为你。”是啥意思了,说白了,就是孝敬队上头儿,以便得到头儿日后的关照。


以后,他又给头儿送啥我就不知道了。还和他在干渠边上采过两回蓖麻,也是半夜三更。我说,采这东西做什么?他说换油。我说蓖麻油是工业用油,能吃死人。他说,老人们吃了半辈子也好好的,少吃些没事儿。


二鬼出事,是在我离开村子几年后。那时社会刚有点儿松动,二鬼便瞅准了城里人喜好乡下新鲜物产的机会,做上了两头挣钱的买卖。


他每日天不亮起身,骑上单车,后架子上支两个能装百十斤玉米的大筐,沿着去太原市的公路,一路走一路收拾道边地里的鲜玉米,车子装满了,也到了太原城。把玉米卖了,喋一碗小馆里的刀削面,便找个道边的树下眯一觉,后半晌往回骑,路过清徐县再倒腾上两大筐时令瓜果,回来卖,无本的买卖两头赚,想不发都难。跑的次数多了,就大意了,在树底下睡,凉着中了风,半身不遂了,回村养了几年也没缓过来,便不声不响地走了。


后来村里人和我说起这事,总爱说,你这伙计太能了,哪有总占便宜不吃亏的道理,这娃一辈子就吃一次亏,一次亏就要了娃的命。老天还是公道的。我听了就想,其实许多农民悟出的道理够我们学几辈子。


如今,我的这两个伙计都去了很远的另一个世界,但他们都把魂留给了曾与他们相伴还在地上边儿的我。老的留给我的魂是:做人要厚道,要讲人性;小的留给我的魂是:人在做,天在看,日弄了别人,也日弄了自己。 

 


外一篇


知青笔记之

“五七战士”讲政治


作者 | 张亦嵘 



我们插队那个村叫夏家堡,旧日里是汾河平原上的一个大村。老财多,家境富裕的人也多。八年抗战时期是游击区,日本人、二战区、八路军都来过。听村里的老人讲,当今的公社所在地贾令镇当年就有日本人修的炮楼,阎老西的二战区的警备队也来过,八路军十五团、十六团也来过。


那阵子村里过队伍,就有家庭败落的老百姓跟上,当兵吃粮。赶上二战区队伍过来,跟上走的人日后就成了反革命;赶上过来的队伍是八路军,跟上走的,只要没“光荣”,日后就成了老干部,国家的功臣。还有的人家兄弟几个,有跟二战区走的,也有跟八路军走的。这就有意思了,运动来了,需要这家当好人,他就是军属、烈属;需要他当坏人,他就成了反属。


我们生产队的车马队长家里就有为抗日牺牲的烈士,也有被人民政府镇压的反革命。因此,他从不趾高气扬,见到人不管是队干部,还是“四类”一个表情:和善,就是让你感觉,这人与事无争,老了老了也小心做人。


我要讲的这个老武,也是个老财的儿,年轻时家里有钱,就喜欢上了“料料”。人都说,“料料”粘不得,粘上早晚是个倾家荡产,老武自然也没例外,熏“料料”熏得家败了。全面抗战的第二年,村里过队伍,是八路军,他跟上走了,到了部队上,官长得知他读过几年书,便舍不得让他去拼刺刀,就在连队当文书。干了几年八路,日本人被撵跑了,共产党的队伍又撵跑了阎老西,拿下了太原城,组建了省军区。老武就成了省军区第一个背军区关防(大印)的人。


我和老武搭上关系,是我俩都被下在一个生产队,我是插队知青;他是率全家老小回乡的“五七战士”。都是从城里放到乡下的识字人。他刚回村时,也参加劳动,只是不像普通社员要常常遭队长的呵斥,他是想出工就出工,不想出工,就会圪蹴在自家的大门前叼上支恒大烟,有一搭无一搭地瞅着从他眼前走过的社员们,有时也会与熟识的社员点个头,说上一半句无关疼痒的闲话。


有时,他也会主动拿起竹扫帚扫荡一下他门前的街道。队上的社员都挺敬重他,这不光是因为他是个老革命,堂堂省公安厅的大干部,更因为他敢为这些小社员(没有势力背景的社员,反之就叫大社员)们说话,常常为某个受屈的社员出头,把熊人的村干部骂得狗血喷头。


我那时除了家里寄些闲钱,基本没什么进项,家里寄来的钱,去公社邮局取了,就近公社唯一的小铺吃一顿过油肉,喝二两老白汾,买两条战斗烟,也就光了。所以见到老武总要往他跟前凑,一来他喜欢给我讲他过去的风光,二来在听他的风光时,我总会接到他时不时递过来的恒大烟。说得高兴了,赶上饭时,他就会非常热情地把我让到他祖上留下的那处很有些规模的宅院里,吃他的炒鸡蛋,喝他的老白汾,而且从来都是瓶装的,一开瓶盖一屋清香,不像现如今的酒,就是凑到鼻子前,也寡淡得很。


我在他家吃酒时,桌上从来只有我俩,他老伴只管安顿酒菜,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躲在一边,从不上桌。老武除了和我扯他在队伍上的事,也扯苏联的政治,他讲的赫鲁晓夫政变干掉马林科夫的事,我后来上大学在那时的内部书《赫鲁晓夫回忆录》里得到了证实。


我现在都记得老武讲这事时的神态和语气。他说,那赫秃子就是有本事,能办成这事,没有政治智慧根本不行。当时的苏联马林科夫是领袖接班人,在政治局赫鲁晓夫加上他的势力,干不过马林科夫,但他懂政治,会下狠手,他动用军队的直升机,把全苏的中委都拉来,开中央全会,在全苏中委,支持赫鲁晓夫的人就多了,他一下子就翻了盘,就当了苏联的一把手。


我有时也问他,中国的政治和苏联的政治有没有可比性?这时,他就会笑眯眯地对我说:喝酒,这老白汾美得很。喝得高兴时,他又会和我说,你在乡下的日子也不会一成不变,重要的是要有应变的准备。这准备就是知识。现在流行的话:“看看手上的老茧,就知道你是不是个合格的接班人。”这话就是屁话!凭手上的老茧造不出原子弹,也过不上白米白面随便吃的好日月,没文化,还革文化的命,就是误国误民!我说,你这话可和报纸唱反调。他说,老子活了几十年,这点事要是看不明白,真就在公安厅白混了!


那会儿,我俩吃酒时,他还爱说:你小子日后发达了,找你门上,讨口水喝,你不会说,这是哪来的老鬼吧?我说,哪有的发达?他就会说,用不了多久世道就会变的,你在这村待不长,我也待不长!


在老武的影响下,我读了不少涉及中国政治和历史的书,用他的话说就是要有知识。为此,我还当上了村小的教员,不下地,有时间读书。没两年,我的人生出现了转机:去一所大学读历史。


几十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足以做我长辈的老“五七干部”,常记起我们喝酒时,他和我说的这些和政治有关的话。我也慢慢理解了一个不在岗位的老干部对政治生活的渴望。老武对老百姓从没有干部的架子,队里的干部吼叫群众要是让他撞上,他总会一顿臭骂,没有一个敢还口,也没有一个敢说他的阶级出身是地主。这是因为他的正派和他在那个年代在普通百姓中的威望。


国家拨乱反正后,他果然出山了,当过县里法院的院长。年前他的两个女儿(一个是我学生,一个是我同事)来北京找我,说他爸活着的时候常念叨我,离了村也不知我混成了啥样子。现在他爸走了,她俩也替她们的父亲看看我。我告诉她们,和她们父亲喝酒时,她们爹常说的话。我说,你们真该为你们的老爹自豪、骄傲,你们爹是省军区第一个背关防的人。


两个姐妹吃惊地看着我,说:我们可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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