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 冯印谱:父亲那顶沉重的“帽子”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冯印谱,山西万荣人,198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高级记者。曾任山西日报报业集团编委、三晋都市报社长兼总编辑。现为山西大学文学院新闻传播系研究生班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山西大学商务学院、中北大学客座教授。著述颇丰,包括新闻论著、杂文集、纪实文学、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原题
父亲那顶沉重的“帽子”
作者 | 冯印谱
从上小学三年级开始,我最最发愁的一件事,不是学习成绩上不去,而是老师经常让填写一份家庭情况登记表格。这张表格中,除了本人的姓名、性别、民族、出生年月、家庭成分、社会关系等项目外,还有父母亲的“政治面貌”,父母亲“何时何地参加过何种反动组织”等几项内容。
一份简表,别的同学填起来十分简单,也十分轻松,同时还常常表现出某种优越感。而我,一拿到表格,顿时感觉沉甸甸的,举笔填写,笔尖特重,难以下笔。在“家庭成分”一栏,我家属于中农,填起来不费事。轮到父母亲“政治面貌”一栏,母亲是生产队社员,家庭主妇,我填上“群众”二字即可。父亲呢?“文革”伊始,担任大队卫生所所长兼医生的父亲被赶出来,戴上一顶“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回生产队当社员,接受劳动改造,跟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打成一道,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我只好在父亲的“政治面貌”一栏,一笔一划填上“历史反革命分子”七个字。每当写这七个字的那一刻,情不自禁,我心发慌,脸发烧,像是自己做了贼一样,生怕被周围人瞧见。
戴“帽子”后的父亲
摊上这样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父亲,我也理所当然被打入“另册”,归入“地富反坏右子女”“黑五类子女”行列。那时年龄小,懵懵懂懂,不清楚“历史反革命分子”究竟是个啥角色,印象中比地主富农还要坏许多。从形象上说,地主富农身穿绫罗绸缎,长得肥头大耳;而“历史反革命分子”则是头戴鸭舌帽,眼戴墨镜,青面獠牙,阴险毒辣。从本质上说,地主富农就是有钱有势,剥削贫下中农,过着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而“历史反革命分子”则是拿枪的阶级敌人,腰间插着匕首、盒子炮,专干绑架、投毒、暗杀勾当的特务。我常常拿这些从书本、电影、戏剧里看到的坏人形象,跟生活中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一一对照。可是,对来对去,在父亲身上,怎么也找不出一丝凶狠、毒辣的影子。
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后,父亲的个人形象被整个颠覆了。此前的父亲,一副慈祥的面庞,高高的鼻梁,两眼炯炯有神,黑乌乌的头发留着分头,身材修长,腰杆笔挺,走路脚步利索,格外精神。他经常穿一身农村少有的洋布制服,上衣有四个口袋,左上面小口袋别着一支钢笔,下面的大口袋装着针灸用的银针盒和听诊器。
此后的父亲,一头浓黑的头发剃掉了,变成了跟许多农民一样的光头;洋布制服脱下了,换成了折叠腰裤子的农民服装;一双结实的牛鼻梁布鞋代替了时兴的白球鞋,以防干活时尘土塞进去;脖子上悬挂着一个旱烟袋,地地道道一副农民装束。
我家祖上悬壶济世,父亲从小跟随爷爷行医,学会了治疗各种眼病。五十年代初,父亲组织本村和邻村几位私人医生,携带着自家的所有医疗器械,在我们村创办了一所健康联合诊所。他又学习了西医,对于诊脉、针灸、输液、开中西药疗方,尤其是给小孩治病,都比较拿手,甚至在县医院做一般手术也小有名气。
父亲以满腔热情拥抱新社会、新时代,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组织,并被提拔为高村公社卫生院院长。
担任公社医院院长的父亲(前排右1)
如今,父亲需要从头学习干农活,挖地、担挑、割麦、拉车等体力活不用说了,就连犁地、耙耱地的技术活也学会了。为了多挣工分,别人赶着一头牛犁地,父亲则赶着一大一小两头牛犁地,以便调教小牛犊学习犁地。没有一定的技能和耐心,是难以调教好牛犊的。有一段时间,生产队长还让父亲担任生产队的“正活组长”,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每天率领十几位贫下中农、中农成分的老汉犁地耱地,干得可欢实哩。这绝对是一个上档次的黑色幽默,也是对无产阶级专政的绝妙讽刺。
当医生的父亲,特别慈祥,特别和蔼,特别耐心,特别随和。家长们抱着婴幼儿找他诊断、打针,小孩子又哭又闹,父亲一边微笑哄逗小孩,乘其不备,一边迅速地完成了诊断和注射。患外伤的病人找他,不管伤口流血流脓,父亲一点也不嫌弃,放下正在吃饭的饭碗,细心为病人清理伤口。夜半三更,尤其是寒冷的冬天,父亲在熟睡,大门外有人叫他去家里看病,父亲二话没说,翻身起床,带上医疗器具就去了。
父亲的看病技术和敬业精神,甭说在本村,在方圆几十里也是人见人夸。不知有多少人受惠于父亲的初步诊断和治疗,挽救了生命。父亲曾有意让姐姐和我继承他的医术,可我俩后来都没有学医,原因固然很多,其中一点,就是从小看见父亲太辛苦了,失去了当医生的兴趣。
戴上“帽子”的父亲离开大队卫生所后,公社新派来一位医生。但是,村里很多群众不信任新医生,患了病,仍然来我家找父亲诊疗。乡里乡亲的,父亲来者不拒,尽心尽力。他不能开处方了,不能打针输液了,只能给患者建议使用什么药物,给患者诊脉、推拿、针灸。
大队卫生所门可罗雀,我家却门庭若市。新来的医生闲得慌,他以前跟父亲个人关系还不错,表面上没有跟父亲过不去,找个托辞,借用一下父亲的银针盒,父亲没多想便借给他了。好长时间过去了,仍然不见归还银针盒。父亲找他讨要,他竟然回答,不小心,把银针盒弄丢了。父亲这才恍然大悟,新医生嫌弃社员们纷纷找父亲针灸,使了一个并不十分高明的小把戏。
作者母亲
父亲很生气。母亲反而高兴,说往后有人再来找你针灸,就说没有针盒了,好推辞。母亲反对父亲继续给社员看病,担心父亲成天干农活,双手不消毒,万一看病出个闪失,造反派给你摁一个“阶级敌人猖狂报复”的罪名,可是担当不起的。
这样一个父亲,怎么能跟“历史反革命分子”划等号呢?
这样一个父亲,怎么能跟绑架、投毒、暗杀的特务划等号呢?
这样一个父亲,怎么能是“根黄叶烂心不死”,妄想复辟资本主义的阶级敌人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我需要在每一份家庭情况登记表格上,在父亲的“政治面貌”一栏填写上“历史反革命分子”;在父亲“何时何地参加过何种反动组织”一栏,填写上“解放前在新绛县代理过三个月伪编村村连长职务”。从小学、中学、直至上大学,这一份表格我不知填写过多少次,每一次填写,都是一种痛苦的心灵折磨。
关于父亲的这一历史污点,他告诉我说:
那是1948年,他跟随爷爷在新绛县董村镇行医。因为给阎锡山统治的新绛县县长的母亲治好了眼病,该县长为了报答,声称时下兵荒马乱,想给父亲挂一个编村村连长职务。这样的话,社会上那些溃兵和地痞流氓,就不敢对你的私人诊所随意欺负敲诈了。父亲既不好当面拒绝,也没有当面答应,推托说回家跟爷爷商量商量。万没想到,该县长在与父亲谈话之后,自作主张,把父亲的名字报上去了。编村连长前面加“代理”二字,或许是上面要对新人选进行一番考察和考验,看能否胜任。三个月后,人民解放军解放了新绛县城,阎锡山的伪政权土崩瓦解了。
对此,父亲一直蒙在鼓里。直到1964年“四清运动”,组织上“外调”时,在新绛县的敌伪档案中查了出来。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家庭情况登记表格中还有一个栏目,“父母何时何地从事过何种反动活动”。
我问父亲:“你担任这个职务,替阎匪政权做过啥坏事?”
父亲着急地辩解:“我连这档子事都不清楚,能做啥事?”
“哪组织上咋处理你的?”
父亲回忆道,“四清”运动后期,搞人人过关,政治气氛十分恐怖。他们说我入党时没有交代这段历史,对党不忠诚,以欺骗手段混入党内。我没法解释。最后给我的处理结论是三条:开除党籍;撤销现任职务;免于一切刑事处分。
我曾向他人打探,阎锡山乡村政权的编村连长是多大的官职?有人告诉说,大体相当于现在的大队民兵营长吧。
父亲认识不少字,却连一封完整的信也写不来。大队治保股经常把“黑五类分子”集中起来,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报纸社论,每一次都要求写出学习思想汇报。这个任务先由姐姐代笔,后由我承担。我在思想汇报中,肆意“抹黑”父亲,说什么“死心踏地为阎锡山反动政权卖命”“对人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然后话锋一转,“感谢毛主席、共产党不杀之恩”“给我痛改前非和重新做人的机会”等等,生怕思想汇报写得不深刻,交不了账。
作者的姐姐和姐夫
大约1970年左右,村里一位社员的外地亲戚找父亲看病。他是国家干部,无意间聊起父亲的“历史问题”。他说,你这个“帽子”有点冤枉。其一,历史问题和历史罪恶是两码事,何况,你对担任代理伪编村连长一职并不知情。其二,你被开除党籍、撤职后,组织上仍然安排你担任大队卫生所所长兼医生,这完全是按照人民内部予盾处理的。其三,1964年后,你还领取到一张《选民证》,享有选举权,充分证明你不属于阶级敌人。其四,“四清运动”已经给你做出了处理结论,你没干坏事,不应该再做二次处理……
他继续分析,如果说你真有问题,就是在入党时,没有向组织讲清这段历史,从纯洁党组织方面说,开除你的党籍也有一定道理。
天哪!他讲的头头是道,我们哪里知晓?
这位亲戚十分热心,在父亲请求下,他帮助父亲写了七八页稿纸的申诉材料,鼓励父亲向上级申诉。捧着申诉材料,父亲望着我,激动地说:瞧瞧人家,有文化,就有水平,你一定要用功读书啊。
担心时间久远,父亲记忆有误。我们请在县公安局工作的表姐夫史仲兴,上县档案馆查阅一下档案。不久,表姐夫托人查出来了,“四清运动”对父亲的处理结论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给予开除党籍、撤职处分,免于一切刑事处分。
真相大白。
然而,该上哪儿申诉呢?万一闹不好,被认定是“阶级敌人企图翻案”,授之以柄,如何了得?
这顶“帽子”压在父亲头上,给他本人造成十多年的身心伤害,难以尽述;
这顶“帽子”压在母亲心头,给她为丈夫、为儿女日夜担惊受怕造成的心灵伤痛,难以尽述;
这顶“帽子”压在我姐姐心头,给她考大学、找工作、民办教师转正、入党、婚姻等造成的影响以及心灵伤痛,难以尽述;
这顶“帽子”压在我心头,给我的入团、推荐上高中、找工作以及心灵伤痛,难以尽述;
这顶“帽子”压在我们全家,像一块巨大沉重的磐石,逼得我们弯腰屈背,难以抬头;又像一面写满耻辱的黑布,密不透风,几令窒息;
这顶“帽子”压在我们家所有亲戚心头,他们的子女遇到入团、入党、招工、升职的时刻,都必须填写家庭情况登记表格的另一个栏目“社会关系”。他们对我父亲或称舅父、称姑父、称姨夫……组织上必须进行严格的“外调”,并要求大队支革委开具证明,直接或间接影响到他们的政治进步。
春天终于来了,1979年,父亲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才得以摘掉。父亲说,那一天,全公社的“黑五类分子”被召集到公社大院,宣布摘帽决定。轮到父亲上台领取摘帽手续,公社武装部长说了一句话,令人欲哭无泪:奇怪,你原本就没有戴过“帽子”啊?!
至此,本该收笔了。然而,还有几点补续:
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上邻近的河津县给人治病,抱回一个出生不久的弃婴。父母亲在本村为弃婴寻找了一位奶妈,收弃婴为养子。这个弃婴就是我!
——这是多年后,比我大十多岁的姐姐冯印秀亲口告我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初中毕业,因为父亲头上这顶“帽子”,连续两年,没能被推荐上高中。悲伤无奈的父亲找到我的奶爸和奶妈说:“全都怪我哪,不能再耽误孩子啦,要不,就让孩子……归你们吧!”奶爸一口回绝:他叔,你辛辛苦苦养育了十多年,不能做这事啊!
——这是多年后,我奶妈的大儿子冯礼哥亲口告我的。
上世纪八十年代,也许是良心发现,一位曾经的大队干部酒后露口风:“文革”初起,公社向大队要“黑五类分子”名单,他知道我父亲有“历史问题”,随手将父亲的名字报了上去。
——这是多年后,我隐隐约约听说的。
哦!父亲!“帽子”!
我早己泪眼朦胧……
作者和妻子、儿子、儿媳
2013年8月8日于凌空书屋
2014年11月10日修改
2018年11月11日再改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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