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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王骥,1949年出生于北京。1969年赴延安插队,1974年7月调回北京。做过医生、上过学、参加拳击训练、当过运动员、教练员。1986年中国第一次组建国家拳击队时,担任教练兼医务监督。从1990年至2006年,在亚运会、东亚运动会、亚洲锦标赛等赛事中担任医务仲裁,并任亚洲拳联医学委员会主席,在国际赛事担任医务仲裁、技术代表等职务。1994年到中央电视台体育中心任《运动休闲》制片主任,《世界体育报道》《全明星猜想》编导。《体育人间》创始人之一,同时任节目统筹及编导。至今在做《谁是球王》系列。
原题
姥姥的黑胶唱片
作者:王骥
人民文学出版社最近出版发行我表弟田家青写的一本书《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书中涉及到黑胶唱片,只看了几页内容就让我回想起幼年时,在姥姥家听黑胶唱片的那段时光。
我小的时候,经常住在姥姥家,从六岁开始摆弄姥姥家的那台手摇留声机。姥姥家存有不少黑色胶木唱片,大多数唱片的中间画着一只狗在听留声机,后来才知道这是美国胜利唱片公司的标志。还有的唱片,中间画着的是一只大公鸡,也是后来知道了这是法国百代唱片公司的商标。很多年之后,又知道了代表着勇敢战斗精神的雄鸡,是法兰西民族先祖的图腾,是法国的象征。而那只听留声机的小狗,除了被捧上唱片界的神坛,却从来没有和美国这个国家有任何过多的联系。
当年和表弟们聚在姥姥家,作为长外孙的我,常常会主动地放唱片给表弟们听,他们都比我年纪小,我就让他们选择唱片,他们不约而同选择的都是“狗听留声机”的唱片。很快,我就发现表弟们的兴趣和关注点不在唱片放出来的内容,而是争先恐后抢留声机的手动摇把,能够自己摇上几下摇把才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姥姥是出生在清朝的人,这台留声机是跟随着姥姥从旧社会走入新社会的物件之一。留声机外壳是木制的,奶白色的漆,上面有少许蓝色图案。留声机外壳的长宽都是50公分,高40公分,从机顶向下15公分的地方可以打开,打开之后,上边的那个盖自然形成了一个扬声器。留声机所有的金属部件,包括那个很大的喇叭(扬声器)全都是锃光瓦亮的,姥姥说这是铜的,又经过电镀,所以特别亮,比新上市的银元都亮。
在这个正方形唱机的右下角处,设置了一个凹下去的小盒,长宽都是4公分左右,深度大约2公分多一点,还有一个开关可以左右滑动的盒盖。打开盒盖,盒里放着崭新的唱针,每次听唱片,一张唱片必须换一个新唱针,虽然是金属唱针,也是一次性使用。
姥姥的唱片名目挺多,有京剧和相声,也有乐曲和歌曲。唱片有解放前发行的,也有新中国成立以后发行的。姥姥对于音乐的喜爱,可能起源于她幼年时喜欢的那支民歌《小放牛》。姥姥家有一张《小放牛》的黑胶唱片,那是姥姥、妈妈和姨妈们年轻时常听的一张唱片,由荀惠生和马富禄演唱,蓓开唱片公司在1929年录制的,这张唱片我一直珍藏着。
小时候,姥姥经常让我们听这张唱片,还亲自教我们唱,“……杨六郎把守三关口,韩湘子出家没回来么咿呀嘿”“张果老骑驴桥上走,柴王爷推车压了一道沟么咿呀嘿”……姥姥一边教,还一边给我们讲歌词中涉及到的人物故事,从杨六郎守三关、杨四郎探母,到佘太君百岁挂帅出征;从张果老赵州桥倒骑驴、韩湘子出家一去不返,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让我在幼年时就开始敬重古代血染沙场的英雄们,也关注道教人物。
姥姥喜欢听道观里传出来的道家音乐,她说,在新街口西大街有一个“崇元观”,道士们吹吹打打的乐曲很好听,她认为九音锣是道家音乐中一种独有的乐器。除了喜欢道教音乐,同样,姥姥对佛教音乐的旋律也很熟悉。
自打嫁给姥爷起,姥姥几乎每天都要听姥爷演奏京胡,她说姥爷年轻的时候清朝还没有灭亡,当时京戏风靡了大清帝国的各个王府,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一样,熟人在大街上见面,先是聊天气,接下来就是聊京戏。贝勒们和格格们如果不会唱上一两段京戏,都不好意思见外人。姥爷经常被京城的各个王府邀请去,为王爷和贝勒唱京戏伴奏,伴奏得到的报酬,是他们给予姥爷经营的工商业的支持。
听母亲说,姥爷的京胡演奏水平不在徐兰沅(梅兰芳的琴师)之下,因为姥爷在京城有产业,长年经营着粮行和工厂,坚持走实业救国的路,因此没有下海成为专业京胡琴师。姥姥和母亲对于京剧的爱好,全部来自于姥爷的熏陶。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帮助姥姥整理家里的旧照片,还看到了一些妈妈和三位姨妈们的京剧戏装照,每一张都是贴在硬纸背板上的大照片,还都是黑白照片上色的。
姥爷是汉族人,姥姥娘家也是汉族人,但是在大清国,姥姥的母亲没有给她缠足,她的一双大脚,有利于她跟着姥爷一同出入戏院听京剧。妈妈这一代人和姥姥、姥爷一同出入戏院听京剧也不是什么奢侈的事,只不过多叫一辆洋车。进戏园子,两个孩子一张票(儿童半票),挤坐在一个座位上听戏。
后来有了留声机,当然,首先是出现在王府中,是当时中国富贵家族享受的奢侈品。1904年,中国第一家唱片公司开始发行国产黑胶唱片,那时候还是在国内录音到国外制作,主要是京剧唱片。到了中华民国元年之后,才有了真正“中国制造”的唱片,购买唱片的人除了民国新贵,还有前清的遗老遗少,虽然他们没有了“铁杆庄稼”(月饷),听京戏、捧个角、买几张黑胶唱片,这点碎银子还是有的。我小时候常听姥姥说的一句话,这叫“饿死的骆驼比马大”。
姥姥家的第一台手摇留声机是孙中山先生来北京之后购买的,同时,开始买黑胶唱片在家里听京剧、听歌曲,听乐曲……民国时期生产黑胶唱片的公司不断增多,除了商标是“狗听留声机”的胜利公司,还有百代、高亭、蓓开以及太平等唱片公司,所有生产唱片的公司及销售洋行都在上海,北京有他们的销售处和商店,新发行的黑胶唱片首先在上海市面上出售,七天以后北京东安市场、还有吉顺昌老号才上市销售。
姥爷病故于旧社会,姥姥作为资本家的家属,准确的说是民族工商业者的遗孀,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女儿,从那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走进了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姥姥感受到新政府给自己和女儿们带来了新的希望,她拥护并支持新政府的每一项政策。
姥姥每天很忙,没有很多的时间去听留声机,欣赏黑胶唱片,更多的是打开话匣子(北京话,收音机),从广播里了解新形势、新政策。抗美援朝开始后,姥姥只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可以送去参军,于是就捐款、多买公债,支援抗美援朝,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当时社会上流行一首抗美援朝的歌曲“嘿啦啦啦”,其实这首歌的名字是《全世界人民团结紧》,姥姥一打开话匣子,就听到这首雄壮高亢的歌曲,“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了美国兵呀,全世界人民大团结,美帝国主义害了怕呀……”街道积极分子,就是北京人昵称的小脚侦缉队,走巷串户,要求每一个居民学会唱这首歌,妈妈和姨妈们在各自的单位早就学过了,也指导姥姥唱过几次,姥姥年纪大,一时不能把歌词唱全。一天姥姥问妈妈:“就这个‘嘿啦啦啦’这歌有没有唱片儿啊?咱们买张唱片儿就跟学京戏似的那么学,不就容易多了吗?”
当时正好赶上五姨的大学放暑假,住在姥姥家,她就辅导姥姥唱“嘿啦啦啦”,一字一音从发声、曲音、歌词、节拍,一点一点的让姥姥熟悉这首歌曲。每天,姥姥、五姨和我一起演唱“嘿啦啦啦”,高亢的歌声压倒了三伏天姥姥家大门口那两棵百年老树上的蝉鸣。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姥姥总算拿下了这首歌,额外还学会了一段《王大妈要和平》。街道积极分子挨家挨户检查工作,听到姥姥唱得字正腔圆,准确无误,就连她的小外孙我都可以跟着唱“嘿啦啦啦”,甚是惊喜。
那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天,姥姥和妈妈带着我去三姨家。三姨夫从英国剑桥大学毕业后回国,被北京大学聘任为哲学系代理系主任,他和三姨带着我的表弟住在北大燕南园一幢独栋的房子,还有一个小院子。因为下雪,那天晚上我们住在三姨家,打算等第二天雪停了再回城里。晚饭后,三姨夫给我和表弟拿来一些花炮,都是响声不大,没有什么杀伤力的小鞭,还有一种被称作“耗子屎”的最小号的烟花。三姨夫用草纸卷了一个纸卷,代替直棍香来点烟花。“耗子屎”被点燃之后,“哧”的一声响两秒钟就没有了火光。
后来还是三姨不知从哪儿买来几个大号的老头儿花,揭去老头花顶上那张封着的红纸,露出一根引线,点燃那根引线,瞬间一缕强光冲上夜空,红色、黄色的烟花像花瓣一样在空中散开,照亮了小院。看着越窜越高的火花,我高兴地唱了起来,“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表弟、三姨、妈妈和姥姥站在边上,也都跟着我一起拍着手唱了起来。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嘿啦啦啦”就是《全世界人民团结紧》这首歌的创作者是一位大音乐家——中国音乐学院一级教授刘雪庵,1957年他被错划为右派连降了六级。姥姥家的唱片柜里保存了两张这位音乐大师的作品,一张是《全世界人民团结紧》,另一张是黎莉莉演唱的《何日君再来》。
姥姥的文化水平不高,她从来不认为钱财是最重要的,却很重视文化品味。民国时期,国家经济发展不错,不少人给自己家的女儿取名“金凤”“银环”“玉珍”“宝珠”……一些与富贵有关的名字,姥爷和姥姥给他们自己的四个女儿分别取名“文杰”“文慧”“文彩”“文贤”,每个名字之中都有“文化”的“文”字,希望下一代能够成为知书达礼才情兼具,有文化涵养的人。
随着女儿们长大,家中采购唱片的事也就全交给她们去办理了。姥姥说家中的京剧唱片大多数是我妈妈买的,那些音乐、歌曲唱片是三姨、四姨和五姨买的。也许是受到自己喜爱的唱片的影响,考大学时,妈妈和姨妈们根据自己的爱好分别选择了不同的专业,妈妈考上了清华大学中文系成了朱自清先生的学生,五姨选择了音乐,四姨虽然在辅仁大学化学系读书,听音乐却是她最主要的业余爱好,三姨则做了医生。
1949年后,三姨、四姨和五姨组建了自己的家庭,都不住在姥姥家了,她们曾经喜爱的那些歌曲唱片,有些就留在了姥姥家。只有六岁的我,就自己打开姥姥的留声机放那些黑胶唱片,常听的乐曲唱片有《春江花月夜》《步步高》……歌曲唱片有梅熹唱的《苏武牧羊》、周小燕唱的《长城谣》、王人美唱的《渔光曲》,还有王人美和黎莉莉唱的《桃花江》……常听的京剧唱片是马连良唱的《甘露寺》,这张唱片文革中逃过一劫也算奇迹,被我一直保留到了今天。记得唱片开头是一句“高亭公司特邀马连良老板演唱《甘露寺》”。上小学二年级时,我已经可以跟着唱片唱《甘露寺》中的“劝千岁”那一段,那是《甘露寺》中乔玄的经典唱段。
多年之后,听说了马连良录制《甘露寺》唱片的一段故事。据说在1930年,这《甘露寺》唱片刚一上市发行,就得到同行、票友、戏迷们的好评,可是很快有人向马连良提出这段“劝千岁”唱词里的一个小问题,说“他有个二弟寿亭侯”这一句是错的,寿亭侯前面少一个“汉”字,应该唱作“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才对。其实这不能算是马连良的错,“寿亭侯”是汉代的二十个爵位中的一个低级爵位,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就是这样一个低级爵位,在这段唱词里怎么成为错误呢?在陈寿的史书《三国志卷三十六蜀书六》介绍关羽的一段只有一千字的文中有这样一句话,“曹公即表封羽为汉寿亭侯”,关羽斩颜良诛文丑后,曹操向朝廷为关羽请功,封寿亭侯,关羽不愿意接受,关羽在曹营是降汉不降曹。于是曹操不得不在寿亭侯前面加上一个“汉”字,就成了汉寿亭侯。马连良向历史学家和研究三国的学者请教后,立即要求唱片公司销毁制作这张唱片的模子,同时将尚未售出的产品全部买回来,并亲手毁掉了这一批唱片,再重新录制,发行出售。有人对此非常惋惜,马连良却说,虽然只是一字之差,若是以讹传讹,岂不贻害后人。马连良先生这种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被人们传为佳话,令每一个听过这张唱片并且知道这段故事的人所折服。
除了乐曲、歌曲和京剧,其实我更喜欢听的还是一张相声的唱片,那是1930年过节时亲戚来串门送给姥姥的,是当年上海胜利唱片公司灌制,发行出售的吉坪三和王兆麟说的相声《绕口令》,这张黑胶唱片一直在姥姥家保存到1966年8月23日被红卫兵抄走,此前完好无损,音质清晰。直到今天我还可以背出其中的几个段子。“出前门,走七步,捡了块麂皮补皮裤,是麂皮补我的麂皮裤,不是麂皮不补我的麂皮裤。”“会炖我的炖冻豆腐,来炖我的炖冻豆腐;不会炖我的炖冻豆腐,就别炖我的炖冻豆腐。要是混充会炖我的炖冻豆腐,炖坏了我的炖冻豆腐,那就吃不成我的炖冻豆腐。”
1958年进入大跃进年代,开始超英赶美。为完成毛泽东提出的年产1070万吨钢的指标,一场全民参与的大炼钢铁运动在全国展开,我也忙着在自己家和姥姥家的犄角旮旯寻找“废铜烂铁”,把那些“废料”送到学校去炼钢。
这时候,四姨夫(表弟田家青的爸爸)在家里也搞了一个“大跃进”,他用自己写书的稿费买来原材料,利用休息时间组装了一台特殊的电唱机——电唱机与收音机的一体机,用当时的话说,就是“在话匣子上面加了一个电转儿”。收音机部分的正面还装了一个电眼,收到一个电台的时候,那个电眼就会最大限度地打开。尤其令人惊喜的是,这台电唱机可以调整转速,不仅可以播放解放前和解放初期买的那些78转的老唱片,调整一下变速还能收听45转的新唱片。
姥姥去四姨家看到这个带有收音机的电唱机,夸奖四姨夫,说学数理化的就是有用。不久,四姨夫也给姥姥组装了一台带有收音机的电唱机,外壳宽有80公分、高有45公分,打开上边的盖就是电唱机,配的是永久唱针(可以用一千次)。收音机的部分也有好几个波段,声音比我们家那台美国收音机还好。
我很喜欢四姨夫给姥姥组装的这个收音机,打开收音机,拿着姥姥家收藏的一支一米多长的铜箫当作金箍棒,听孙敬修爷爷讲《西游记》的故事,就跟孙爷爷在身边似的,声音是那么清晰,那么亲切。
四姨(表弟田家青的妈妈)喜欢听乐曲,也喜欢听歌曲,她买唱片的时候经常是一式两份,同样的唱片她自己留一张,给姥姥送一张,都是当时最流行的歌曲和乐曲。有周小燕唱的《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郭兰英唱的《我的祖国》、朱崇懋唱的《星星索》,还有《康定情歌》《敖包相会》……乐曲有《瑶族舞曲》、《彝族舞曲》《阿细跳月》《渔舟唱晚》……我最喜欢那首叫《嘎达梅林》的男生独唱歌曲,那是我小学四年级时跟着唱片学会的。后来中国唱片公司发行了33转的唱片,四姨夫又给姥姥的电唱机进行了转速的调整,增加了33转一挡的转速,主要是为了欣赏当时风靡一时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这首著名的曲子是由陈刚、何占豪作曲,俞丽拿演奏的,姥姥每次听完这首协奏曲之后,都说演奏的好。
在姥姥的建议和催促下,妈妈在繁忙之中去乐器行给我买了一把日本生产的小提琴,并且请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乐团的小提琴手丁宏叔叔教我拉小提琴,来丰富我的生活内容。五姨夫是专业小提琴演奏员,看到姥姥和我在欣赏俞丽拿演奏的《梁祝》,他告诉我们“这是中国人自己写的最好的小提琴曲,曾经遭到苏联专家的否定,但最终得到全世界的肯定,音乐水准不是你苏联人一家说了算的……”
姥姥听到此言,尽管知道五姨夫是解放战争时期参军的音乐工作者,还是劝告五姨夫,这话只能在家说呀!姥姥也是担心语言中涉及到中国人民的老大哥苏联人,会被打成右派。姥姥一生都是很谨慎的。
在北京王府井大街北口的马路西面,正对东安市场西北门有一家外文书店,里面设有一个唱片专卖区,妈妈、四姨和四姨夫都是那里的常客。四姨喜欢钢琴曲,她给姥姥买过一些外国音乐唱片,有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舒伯特的《小夜曲》,有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天鹅湖》,还有约翰•施特劳斯的《维也纳森林的故事》……
音乐和人的心灵是相通的,我上初中时,期末考试前或遇到困难时,就会躺在姥姥家的那个藤子躺椅上,闭上眼睛听听老柴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音乐响起,就仿佛看到库图佐夫在大火烧毁后的莫斯科废墟的雪地上检阅军队,鼓舞将士誓将失地收复……那激昂雄浑的乐曲使人振奋自信心倍增,这支乐曲成为我战胜困难勇敢向前的动力。
放暑假时,天气炎热,三十六七度的高温,姥姥禁止我在中午出去玩。我还是躺在那张躺椅上,换上一张《维也纳森林的故事》的密纹唱片,一边吹着电扇一边听着音乐。渐渐地,在舒缓而柔美的乐曲声中,我仿佛走进了大森林,茂密的枝叶遮住了炙热的阳光,我倚着大树躺在树荫里,每吸一口气似乎都能感受到树根下苔藓的清凉……我把这种奇妙的感觉告诉姥姥,姥姥说:“这叫心静自然凉!”
唱片越买越多,储存就成了问题,那时买不到储存唱片的柜子,我妈妈找木匠定制了几个唱片柜,柜子的外面涂上了浅绿色的漆。柜子给了姥姥一个,四姨家一个,有了柜子就可以将唱片细致地分类存放了。学音乐的五姨送给姥姥一尊贝多芬的半身塑像,姥姥把塑像放到家中正房客厅北面,大条案西侧两米高的紫檀木柜子中间第二层,和一个德国自鸣钟为伴。
可能是感觉贝多芬独自一人在传统中国家具和摆设物件当中显得孤单,五姨又送给姥姥一尊维纳斯像,放在东面的紫檀木柜子中,与几件古董瓷器相伴。贝多芬和维纳斯成了这个传统中国家庭中最先到来的“西方客人”。电唱机、黑胶唱片、贝多芬像,伴随了姥姥很多年,也激活了我们这一代外孙子们的音乐细胞,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喜爱上了音乐,每个人都能掌握一种西洋乐器,表弟田家青擅长演奏手风琴,拉小提琴是我们其他几个表兄弟共同的爱好。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姥姥家的电唱机和我家的电唱机,全被红卫兵抄走了,所有的黑胶唱片也几乎全部被砸碎,当然,姥姥家的那台手摇留声机也未能幸免。曾经荡漾在姥姥以及全家每一个人心中的美妙乐曲,戛然而止。
时间匆匆,重新感受古典音乐在耳边萦绕,差不多等了十来年,一切喜悦和悲哀都已过去,唯一不变的是心底那份对音乐的执着。文革结束后,五姨夫从外地来北京,我们几个表兄弟和五姨夫聚在四姨家,每人手持一件乐器,搞上一个弦乐与键盘乐合奏中外名曲的家庭演奏会,是一件大家都开心的事。
光阴似箭,今天,五姨的儿子,我最小的表弟已经是专业一级小提琴演奏员、军队文工团技术四级(目前全国军队系统仅有3人),早于1993年,就在北京成功举办了个人小提琴独奏音乐会。儿媳妇是专业一级独唱演员,2000年参加“CCTV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取得第三名的成绩(第一、二名是王宏伟和龚琳娜)。
四姨的儿子田家青专注手风琴演奏,有几首手风琴曲,他演奏的水平在国内堪称一流。为了在国内推广手风琴,2018年1月28日,他策划并亲自组织在北京的国家大剧院举办了一场“名琴•名曲手风琴室内乐音乐会”,不同的乐曲用不同的世界名牌手风琴演奏,所有演奏用的世界名牌手风琴都出自于他的收藏。演奏会座无虚席,在国内外影响很大。在表弟田家青的坚持下,这是一场没有赠票的音乐会。
四姨喜欢钢琴,耳濡目染之下,表弟田家青对钢琴的研究也颇有造诣,不但自己会弹,还结合中国古典家具设计理念和中国古琴的元素,以自己娴熟的木器制作技巧,为德国斯坦威设计了一款钢琴,钢琴的谱架为扇形,琴凳采用古琴桌的造型,分别由名贵的紫檀和檀香木制成,并以红山龙为原型设计了龙形徽标,展显于琴箱高音区的外侧板。
这台中西合璧以“龙韵”命名的钢琴,是“中国第一台纪念版斯坦威钢琴”,也是嘉德拍卖公司负责拍卖的斯坦威钢琴在中国售价最高的一台。表弟田家青还自己出资举办钢琴比赛。2009年的钢琴比赛在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举办,参赛者一律演奏中国乐曲,以此鼓励通过西洋乐器钢琴来促进中国乐曲演奏的多元化。
数字时代的到来,所有的声音都被二进制的代码取代,黑胶唱片过时了,已经很少有人再去听它,1998年中国大陆最后一家唱片厂关闭。但是在表弟田家青的眼里,黑胶唱片有着一种数码时代无法复制的美感,他继承了四姨夫的动手能力,为他自己的音响制作了唱头放大器,他每天都要一个人坐在这台黑胶音响前面,静下心来欣赏出自黑胶唱片的古典音乐。今天,田家青依然是黑胶唱片的忠实守卫者。
让黑胶唱片爱好者感到欣慰的是,近几年黑胶唱片以温润细腻,更接近原声的音效受到人们追捧,开始有复苏之势。国内国外一些关闭多年的黑胶唱片厂家已经重新投入生产,有意思的是,三十年前以数字音乐光盘 CD 技术打败黑胶唱片的索尼公司,也已经恢复生产黑胶唱片,国际上黑胶唱片的销售量年年增长,黑胶唱片迎来了自己的春天。在《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这本书中,作者田家青通过黑胶唱片传递的历史与声音,讲述了他对古典音乐的独特理解,相信这一著作会引导越来越多的音乐爱好者走入黑胶唱片的世界。
姥姥离开我们很多年了,她是在睡梦中离开我们的。姥姥一生经历了很多,文革中被抄家住房被侵占,晚年只能住在自己的女儿家里。跌宕起伏中,姥姥不惊不惧无争无求,淡然处之,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依然安详而平和。姥姥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音乐和戏曲的爱好,包括她的那些黑胶唱片,都曾给她的女儿们带来很大影响,也在她的孙辈——我们这一代人的生活轨迹和人格气质的培养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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