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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丨张小雪：伦敦邂逅来自东方阵营的“份地主”
作者简历
作者高考证件照
张小雪，1955年生于上海；1960-1970年代去过干校、当过兵、做过描图员；1982年毕业于人民大学科社系国际共运史专业，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所从事苏联史研究。1990年起，先后担任香港金帆国际有限公司驻京首席代表、美国Pitney Bowes公司中国区行政总监。现已退休。
原题
伦敦邂逅“份地主”
第一次见到斯维特兰娜是三年前的夏天。当时她还是我女儿在伦敦的房东，自然，我就是以她的房客母亲身份出现的，受到她的邀请，和女儿一起在她的带一个美丽花园的公寓里小住。要声明一下：不是每个房东都这么慷慨大方的，即使同意房客带家人同住，也得跟你掰斥水电费啦、煤气费啦、垃圾费等等等等。斯维特兰娜之所以对我们母女热情大方，除了她的品性和她跟我女儿的交情外，主要还是喜欢我们中国人！
斯维特兰娜家的樱桃
斯维特兰娜，出生于前苏联一个集体农庄的农民之家，祖祖辈辈都跟农作物打交道。苏联解体后她是乌克兰公民，大学毕业后来伦敦深造，又到英国BBC当十几年记者，现在伦敦金融界做新闻宣传工作。
据她自己说，当年她也是一个愤青，在校园参加反政府的学生组织，被警察部门盯上了。有一次，她以参加夏令营活动为幌子，瞒着母亲跟同学去基辅搞学生运动，下了火车就被警察抓了。她随身带有一份学运联络人名单，为了不暴露组织，不出卖同学，她硬是生生地把名单吞下肚子，大有当年中共地下党的英勇无畏的风范！后来，她请求跟家里通话，她结结巴巴地告诉妈妈，她已经到了基辅，电话那头的妈妈刚把心往下放，她又吞吞吐吐地说被抓了，我猜想她妈妈的心肯定一下子又被揪到了嗓子眼，弄不好当场就气背过去了！
当记者也好，做新闻发言人也罢，这只是斯维特兰娜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是为了生存，日常必须对付的事情。而她最为着迷、最为喜欢的工作，就是当英国的“份地主”。
英国份地缩影（摘自英国Allotmengt-goog）
简单介绍一下什么是份地？
在英国，每个教区都有十几英亩开放式的菜地，散布在墓园附近，铁路或公路两旁，中心草坪后面，或通往树林田野的公共小径旁边。菜地用木桩被分成诸多小块，貌似一块块蛋糕。每块“蛋糕”约四分之一英亩，叫“Allotment”,翻译成中文就是“份地”。份地是英国政府租给低收入者的非盈利自耕地。每个在英国常住的公民都可以申请份地，租金根据租用面积计算，非常低廉，年租大约20-70英镑。根据《Allotment Act（份地法）》，不管有没有人申请，每个教区行政区都必须保证每1000个居民享有至少5英亩的份地。
英国的份地制度也不是天上掉下来专门砸“穷人”的馅饼，能从“私有财产高于一切”的土地私有制的牙缝里挤出田地给穷人，那是经过了从封建世袭封地制到圈地运动，再到土地商品化，几百年的腥风血雨、几代有良知善心的人士们不懈抗争得来的！争到1809年，神父Rev Stephen Demainbray向乔治三世请愿，成功求得国王将其名下的8英亩地划作份地，并写入立法（《The Great Somerford Inclosure Act》)。立法指出，份地由地区委员会打理，廉租给低收入人士耕种，不经议会讨论，一律不许买卖和挪用。
斯维特兰娜种植的颜值不高、个头不大，但是超好吃的苹果
1830年到1840年期间，有很多人参与了份地运动。在改革家James Orange鼓动下，英格兰中部63个地区800英亩耕地，以捐赠、买断或廉租的方式成为份地。大势所趋，贵族们也只好先后加入了份地运动。自第一块份地诞生到1913年，全英份地增至60多万块。一战期间，食品极其短缺，英国政府发动全民自食其力，份地数量猛增至150万，二战时更暴增至175万。英国老一辈人经常说：“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份地就是穷人的救命稻草啊！”
现在，英国份地的意义早已不同于以往了，也不只是针对贫民了，它已经成为很多中低产阶层人士发展个人爱好、打发业余时间和锻炼身体的好去处。现在只有居住当地的人才有资格向Locial council“地方评议会”申请份地，一般都会等上半年或者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幸运的也有1-2个月就获准了 ，是碰上有退租赁的了。
不同地区的评议会有不同的规定，但大致相同的是，获得租赁的份地必须把三分之二的面积用于耕种，不许饲养禽类，一旦份地荒废不种植了，政府有权收回并租给下一个申请户。份地也逐渐改称为菜地了，因为那里种满了果蔬，可赞的是，地区政府还提供菜地需要的水源，并负责修剪菜地与菜地之间的草坪。
斯维特兰娜收获的土豆
话还得说回本文主角斯维特兰娜了。她从小生长在前苏联社会主义集体农庄里（如同中国农村的人民公社），家里前有花园后有菜地和果园，生活中耳濡目染，对农活儿再熟悉不过了。而且斯维特兰娜本人也极具打理园林的天赋，且生性勤劳，喜爱耕作，骨子里透出满满的农民后代的霸气！
她和她妹妹一起申请了两块份地，自从妹妹有了两个孩子以后，就顾不上种菜了，于是斯维特兰娜一个人打理两块地。每周她至少要去菜地干三次活儿，除了周末，经常晚上下了班直接去菜地干活儿。当然，她也雇了人帮忙，浇水、看摊什么的。
据了解，在英国不少华人也租赁菜地，他们很实际，喜欢种菜，如韭菜、莴笋、土豆、番茄、辣椒、扁豆等等，收货的菜蔬补贴自家或者与邻居分享。英国蔬菜比较贵，这种自力更生的结果便能节省一大笔生活开支！英国当地人呢，喜欢种花草，他们的花园和份地里的鲜花几乎烂漫四季，什么玫瑰、大绣球、月季、风信子，郁金香，山茶花，杜鹃花，芍药花，大丽花，还有薰衣草，除了芍药，其他的花期都很长，可以灿烂地延续整个夏秋。
斯维特兰娜种的草莓
而乌克兰裔份地主斯维特兰娜在种植业方面绝对更居强势，她什么都敢种，而且什么都能种好，她以水果为主要培育目标，有苹果、草莓、树莓、蓝莓、梨子、葡萄等等，蔬菜也种一些，如土豆、南瓜、西红柿。她主种水果是因为她租赁打理菜地的目的之一，是要用水果制作各种果酱，然后分发给英国的亲朋好友，甚至带回乌克兰。
她本人收入不菲，又是单身，无需种菜来补给自家生活。在种植水果和制作果酱、果派的过程中，她经常会向前集体农庄成员、资深农民、自己的母亲请教，我看见过她跟母亲视频聊天，通过视频把她新买的果汁机、食物搅拌机和收获的果蔬、制作的果酱展示给老人家看，双方聊的兴致盎然，笑声洋溢。
顺便赞一下她的母亲，一位乌克兰老太太，和蔼、可爱、可亲，有一次斯维特兰娜把我介绍给她母亲，从视频里她看出我是中国人，就说：等等，等等，让我想想……突然老人家用中文大声喊：“毛主席万岁！”我当时震惊了片刻，感动不已！前苏联人民还记得毛主席！
斯维特兰娜的父亲早逝，母亲一人抚养两个女儿，把她们培养成优秀人才，现在也都工作生活在伦敦，老人家独自留在乌克兰的私人农场里，无疑比较孤独。斯维特兰娜十分孝顺，三天两头跟母亲视频聊天，只要有机会就返回家乡看望老人。
有一次，老人家突然情绪郁闷地告诉斯维特兰娜，在家里的花园里发现了一个蛋！按照乌克兰当地习俗，这意味着有人在背地里诅咒她，老人家又害怕又气愤。斯维特兰娜立刻请假赶回乌克兰去安慰母亲，她在网上查了很多信息，认定是小动物所为。
后来老人家也查清楚了，是某只狐狸偷了某只鸡或者某只鸭的蛋，暂时藏在了她家的花园里，母女俩都“破涕为笑”了！我知道结果后，也把心放在肚子里了，谁都不愿意那个善良可敬可爱的乌克兰老太太受诅咒！
斯维特兰娜收获的树莓
再说说斯维特兰娜种份地的目的之二，就是健身锻炼。她告诉我们，自从申请到了份地，一年四季她把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投进了果园和菜地，再也没有考虑过要做专门的健身，她说份地不只是能收获果蔬，能享受丰收的喜悦，同时还让她养成了一种锻炼和保持身体健康的生活方式。
据 National Allotment Society网站报告，在菜地和果园忙碌30分钟，可消耗150卡路里；15分钟的沐阳除草，可满足一整天维他命D的摄取量；斯维特兰娜一周的耕作所付出的能量早已超过了她在健身房活动的效果。这真是一举两得、一举三得、甚至一举四得的美事：既发扬光大了农民祖辈的光荣传统，又馈赠食物给亲友们增厚了感情 ；既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健身运动，又雇佣他人干活儿，解决了一些贫民的就业问题……
在斯维特兰娜家度过的日子短暂而愉快，我一点儿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相反，我们之间互相帮助、相互信任。自从我到了她家，她每天都跟蹭我女儿的早、晚饭，连咖啡都懒得自己烧了，我做什么她们俩就吃什么，最喜欢吃我做的西红柿炒鸡蛋，而且有了现成的早餐吃，斯维特兰娜和我女儿每天能多睡20-30分钟。期间，有一次她和我女儿同时出差，离开伦敦数日，她把家里所有房间的钥匙都交给了我，大有让我看门护院的意思，好像对待自家人一样信任，没有任何疑虑。
斯维特兰娜收获的西梅
最最让人难忘的是斯维特兰娜的生日Party。她出生于七月 ，每年七月下旬的某一个周末，她会把在伦敦的亲戚、好友、同事请到家里，大家欢聚一堂。生日会一般都在果园的大木屋里举行，请大家品尝她的丰收果实，一起动手烧烤，真的是大碗的喝酒，大口地吃肉，一起度过她一年一度的一个特殊快乐的日子。
2017年7月，我正好赶上了斯维特兰娜的生日聚会。原准备还在菜地果园里进行，可就在距离客人们到来之前不到一小时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去菜地的小路泥泞，难以步行，去那里聚餐的计划基本泡汤了。
斯维特兰娜果断而幽默地对我和女儿说：“女士们、姑娘们，现在我做出了一个艰难的选择，把生日聚会改在家里举行，我马上找人去把果园里的烧烤工具和食品运回来，家里就拜托你们帮我收拾一下，准备接待客人！”我当时没有多想就接过话茬说：给我们半个小时就OK了！
就是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和女儿把斯维特兰娜的客厅、厨房（超大的厨房，里面还有沙发）、花园都收拾出来了，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连我们娘俩自己都吃惊！特别是那个玄关，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地上有我们三个女人的一大堆鞋，墙上门上挂着乱七八糟的衣物 ，它们居然瞬间被我女儿塞进了储藏室！
这次神速的收拾行动，惊着了斯维特兰娜！之后，她不止一次地跟英国的朋友们说，就从那次我们母女俩的表现，她就看到了中国的未来，势必会高效、迅速、不可阻挡的发展！
斯维特兰娜收获的南瓜
接着说说她的生日聚会，来了20-30个客人，一水儿的前社会主义阵营的人民！他们无论是乌克兰人还是俄罗斯人，或者是哈萨克斯坦人、乌兹别克人……都算是前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人民，而且都喜欢中国人，对我们非常热情和客气！其中有一个吉尔吉斯斯坦姑娘，居然跟我女儿年龄、身高、相貌都相仿，以至于不少客人以为我女儿也是前苏联人民的后代。客人们相聚一起无拘无束，时而说俄语，时而讲英语 ，肯定也讲了乌克兰语，我们听不懂就是了。
这时外面的雨也停了，晴天后的花园里明媚一片，我们把烧烤架子在花园里支起来，几位男士负责烧烤，一部分女士在厨房忙乎冷盆和食物，大部分食物都是来自斯维特兰娜的果园菜地。我也积极投入到了厨房的热火朝天之中。
虽然我也是一个称职的厨娘，但是帮斯维特兰娜准备菜肴确实费了点心思。想来想去，拿手的熏鱼、烹大虾什么的，需要油煎烹炸的，外国人未必喜欢。最后跟女儿商定，我们奉献两个菜：1，素什锦；2，糖醋黄瓜。
在国内最喜欢吃稻香村的素什锦，它是以面筋为主，香菇、木耳、银耳为辅，用冰糖和老抽生抽、香油烧制的。在伦敦是找不到面筋的，我提前去了中国超市，买了腐竹干，准备用它代替面筋，同时在中国超市还买到香菇、银耳、木耳和冰糖等等。好在英国的蘑菇种类繁多，非常新鲜，我配了一些新鲜口蘑和一种颜色近似香菇的蘑菇，还加了少量胡萝卜调调色，用北京带去的黄豆酱和买好的生抽、冰糖，把上述东东一锅烩，出锅淋上香油，满满一大盆。本来还想放一些花生米进去，我女儿说，有些英国人不爱吃菜里的坚果，所以我放弃了花生米。再说糖醋黄瓜，那是我家的“祖传秘方”，比较简单，要腌制小半天。我用的胡萝卜、黄瓜，还有其他人用的土豆、西红柿、紫甘蓝等等菜蔬都来自于斯维特兰娜的菜地。
斯维特兰娜种的貌似南瓜的西红柿
所有的菜上桌以后，我们的素什锦出乎意料的受欢迎，有的客人先急忙抢着吃上几口，然后再了解吃的是什么，不一会儿功夫，素什锦的大盘子（近似盆的盘子啊！）就见底了。那糖醋黄瓜也没有余量，因为吃烧烤的肉类的同时，配上酸甜爽口的糖醋黄瓜最合适。那天我和女儿很高兴，认识了许多朋友，重温了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 ，还在厨艺上拔了尖！
我第二次去斯维特兰娜家时，正逢8月中旬水果收获的日子。当时我和姐姐路过伦敦，正好女儿出差不在英国，房间空着，于是我们姐俩就在斯维特兰娜家住了几天。
我们姐俩一进她的厨房都惊呆了！桌上、柜子里摆放了几十瓶各种各样的果酱，锅里还有小半锅果酱没有装瓶，几个大桶里满是苹果、李子、西梅。再去花园看看，葡萄挂满了架子，大有水晶溶洞的感觉，鲜花遍地盛开，最出风头的是大绣球，五颜六色，独占鳌头！
我姐姐眼睛瞄着锅里的果酱，已做垂涎欲滴状了，斯维特兰娜冰雪聪明，递给我姐姐一把小勺，让她尝尝。我姐姐哪是尝啊，大口大口吃起来，赞不绝口！我从桶里直接拿了一个苹果啃起来。说实话 ，斯维特兰娜收获的苹果样子并不好看，红里透点青色，个头也不大，但是吃起来甜甜水水，清香可口，超好吃！据说是她从乌克兰带来的种子培育的，弄不好还是米丘林嫁接培育的后代呢！
看着我们姐俩大口吃果子，满勺品果酱的样子，斯维特兰娜高兴极了，对我们说，锅里的果酱都归你们了！桶里的水果随便吃！几年过去了，只要一提到斯维特兰娜，我姐姐的第一反应就是果酱！看来当时根本没有吃够。
2019年斯维特兰娜果园大丰收，这是她刚做好的水果罐头
2019年7月底，我们又受到斯维特兰娜生日聚会的邀请，因为身体不适 ，我没有跟女儿同去，但是我提前精心做了一大锅素什锦，让女儿提着去的。聚会开始时，斯维特兰娜指着素什锦对客人们说，这道菜曾经是我的生日宴上最受欢迎的，它出自于一个中国母亲的手，大家注意礼节，不要疯抢哦！我女儿说，她这么一忽悠，素什锦又是第一个消声灭迹的菜肴。
我们跟斯维特兰娜成了好朋友 ，跟她的那些前苏联的朋友们也成了好朋友，也许是怀旧，大家都怀念那个清贫而淳朴的岁月，前社会主义阵营的人们在一起，是那么的愉快和自在。我女儿把斯维特兰娜当作姐姐，虽然早已搬出她家了，但是一直保持联系，经常就一些事情咨询这位资深记者、资深份地主，而且总能得到很好的建议和支持。斯维特兰娜也常常向我女儿通报：她业余时间去牛津大学读一些有关金融专业的课程；她开始学习探戈舞……
最后我们祝愿斯维特兰娜，这位昔日乌克兰农家女 ，如今响当当的英国份地主、资深记者、未来金融专家：事业顺利，生活美满，果园年年丰收！祝愿她的善良可爱的老母亲健康长寿！祝愿前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朋友们友谊天长地久！
主要参考文献：《Allotments Act 1925》；《Brief History of Allotments in England》by BK from bkthisandthat.org.uk
斯维特兰娜家的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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