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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潮丨梅志:胡风出狱,与世隔绝24年后重温自由
原题
出狱琐记
老编的话:今年六月,是"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发65周年。本号陆续选刊几篇有关胡风的旧文,以志不忘。
一九七九年一月,突然监狱主管人员通知我们,上级来电话我们可以出狱了,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自由了,不再被关在这四堵高墙之内。胡风从办公室回来还告诉我,不但是可以自由走出监狱,还立即送我们到省里去。这天大的自由是我们日夜盼望而不可得的啊!
自由的突然降临,随之而来的种种变化,对胡风尤其重要,一下子就使他摆脱了精神上的恐怖症,使他还原成一个不带“犬”字旁的自由人,这是我们朝思暮想了二十余年才获得的!
在这里胡风整整关了九年,我也陪他一起住了六年,这之前,在他心情正常时,也曾随便谈过如能自由地走在街头,想干什么,想吃什么……现在“自由”似乎很轻易地来到,我们二人反而茫茫然大有不知“自由”为何物之叹!我想如果就这样让我们两个老人走出监狱,恐怕连吃住都成问题,幸好我们国家的监狱不像美国卓别林电影上出现的监狱,对我们还有所照顾,允许我们能暂时多住几天。
第一次试用自由
既然给我们自由了,就应该试用一下。我提出陪他去大街上观光观光。眼看几天后非离开这他住了九年的小城不可,怎能不一睹她的芳颜呢!他同意了。
下午的街道是冷清清的,我领他走的是大街,行人也不多。我们进了惟一的一家书店,他只略略浏览了一下架上的书籍。又走进食品店,他也没有提出想买什么吃的。这几种自由他似乎都不感兴趣。那面馆、醪糟汤圆摊,他也不想利用这“自由”坐下来好好吃上一碗。可是路过邮局时,他却直奔了进去,原来他想给南京的大儿子发个电报。这个“自由”倒使我害怕了,因为我不得不想到这样是不是会影响我们儿子的“自由”?我想制止他,但他已写好了电文“即日离此去蓉,父字”,同时还写下了监狱的名字。
天啊!这就是他走出狱门,二十余年后得到自由能办的第一件大事!当时他对“自由”的信任和勇敢的行动,真使我吃惊,但也使我高兴,他总算是摆脱了高墙给他的精神压力。
享受自由
在去成都的路上,我们又试验了一下我们获得的自由。我们提出请陪送我们的监狱工作人员吃顿饭,并且选中了重庆市我们曾去那里吃过饭的冠生园。这不由得使我们想起那里的蚝油牛肉、南乳扣肉、五柳鱼……但是当时我们只能买到菜牌上还有的菜。我们总算占到了一张桌子,吃着女服务员送来的菜。不管味道如何,这是我们几十年来第一次的自由享受!
到成都后安排我们住进省革委会招待所,看来我们这自由之身是应该享受一下真正的自由。胡风想进真正的电影院看电影。离我们住处不远有家影院正放映《巴黎圣母院》,这是几十年来没能欣赏到的,但要一早去排队买票。我们急于要补文化课,这排队工作就由我承担。
我没吃早餐就去排队,那里已有十多人了,不久后面就是一长串。等轮到我在窗口买票时,我付了钱取了票,可手缩不回来,已被上面的人压住了,费大劲挣扎出来,反被后面的人说:“这太婆也是,为两张票,来挤啥子嘛……”这话当然是对的,但他们哪儿知道我们比谁都更需要这两张票!后来我又去排队买川剧票,这都是我们过去喜欢看的。
在川剧院我见到了一位有志改革川剧的音乐家。还是和过去一样戴着贝雷帽,记得过去我们到重庆时他就来看过我们的,我想这该是熟人了,正想……胡风阻止了我。后来我承认他这做法是对的,我们还没有与人交往的自由。因为回去吃饭时,发现他和我们在一个餐厅,但是他当作没看见我们,我们没去主动招呼是对的。
另外我们都想为自己的头脑补充一些新知识,于是我又到对面的期刊门市部去买刊物。想看到自己喜爱的刊物也不容易。有一次我站在柜台前,总算买到了《诗刊》和《文汇月刊》。但等我拿出钱拿到书,准备出来时,后面的人几乎将我的肋骨压断。我挤出来之后,又发现我的皮夹子不见了。我虽然大声询问,却都说没看见,又说定是有贼娃子。门市部的人劝我:“太婆,你这大岁数就别来挤了,叫你娃儿来嘛!”
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娃儿在千里外,而我好容易获得这购书的自由权,我能放过?
乘车的自由及不自由
春节前小儿子放寒假特从北京来看我们,长谈了十多年共同的经历。茶余饭后就一同到马路上散步。最后是陪他去游览名胜古迹,能用两脚走到的地方我们都去游过了。春节第二天我们想到远处去玩玩,因此想去杜甫草堂。向服务员问清了乘车和换车的地方,谁知在换车处可出现了麻烦。一连三辆车我们都没能挤上,总是快到车门时就被后面的人猛推了出来。只好乖乖地靠边站。时间就这么地过了快一个小时。
果然我们在杜甫草堂门口没等多久他就赶来了。我很奇怪地问他,你哪儿学来的挤车本领?他笑了笑,“在城市里不会挤车那怎行?这是生存竞争啊……”
是的,看来我们是落后几十年了!虽给我们乘车的自由,但我们无能力参加竞争,只有等着淘汰!
我们与人们
我们已经生活在人群中,天天与人们见面,看上去我们与人们没什么区别。招待所的服务员对我们很客气,食堂里的服务员也像对别的客人一样,客气地将饭菜端在我们面前。虽然同是小餐厅的客人,我们是不与人打招呼,大家也不望我们,都低着头吃饭。我们就像两颗带着苦涩味的水珠,是不能与茫茫人海搀和在一起的。
但有一人很特殊。一天在马路上行走,迎面过来一人停住了脚,并且还伸出手呼叫着:“这不是胡风先生吗?”然后是紧紧地握手。这倒使我们吃了一惊,因为他的行动实在有点出格。但他又说:“我是文学讲习所的学员,听过你的课……”他是那么高兴,并且还告诉我们他和丁玲、艾青同去了青岛,又说他们身体都很好。这些都是我们十分想知道的。凭这个信息胡风对他表示了十分友善和信任,同时也记起了他的名字,当时的年轻诗人孙静轩。胡风问他“你还在写诗吗?”他高兴地告诉胡风,诗是一直在写的,下期《诗刊》可能发表一首。
我们为他高兴,并希望他多创作些好诗。临别时他十分认真地问我们,“生活还好吗?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吗?”胡风对他直摆手,“一切都很好,我们住在省革委会招待所。”还将住房号码告诉了他(当然并不是希望他来访的)。
后来我们读到了他的诗,又谈到他。胡风说可能他是诗人的缘故,心地纯真少些个人私心,才对我们热情打招呼。记得他曾被打成右派,可能也刚恢复人的“自由”,看见我们就感到亲切吧!不过一个诗人,如果他丧失了热情和真诚是写不好诗的,他还能继续写诗,真不容易!
户口,就业及自由
在我们的国家,没有户口,没有粮票,没有工作可就寸步难行。胡风由省委交际处送到省革委会招待所就完事了。之后一切还得由省公安厅来管,这样公安厅来了一位领导和胡风谈话,最后给了他一封介绍信,要他去省政协找×秘书长,解决就业问题。
他与世隔绝二十多年,现在已经七十七岁了,还就什么业?加之他认为自己文不能当录事,武不能当兵,无能就业,就将信搁着没去求职。好在粮票我一直是有的,工资后来我一个月也有四十余元,还不至于当饿殍。我很同情他,也很理解他这心情,战犯出狱还带到各处去参观,他想多休息些时,我完全同意,也就让他这样自由下去了。
他不去求职,使公安厅的工作人员很为难,他们没法将这被释放的犯人移交出去,就常来催胡风去拜见那位秘书长,并且明说:“你不去就业,户口没法转,监狱里还有你的名字,还要为你寄粮票来。”工作人员多次来催,他多次推脱,弄得双方都为这自由与不自由伤着脑筋,无可奈何!
拖到了四月份,胡风忽然收到省政协的通知,并送来一本材料,要他明天去听×××讲话录音,这无法拒绝。也就在这天,同在一个小餐厅吃饭三四个月的过去的熟人,向我刚从北京来的女儿打听起胡风来了。
这样胡风的户口和工作问题也就在一个月后解决了,将他补为四川省政协委员。
使我高兴的是政协有时会送两张戏票来,可以减少我去挤窗口买票。有一次,我们从红照壁政协礼堂出来,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何剑薰。他穿一身蓝布的中山装,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他猛一回头看出我们来了,我们也认出了他。我们本想按一般方式装做没看见,赶快各自走开。但他没有,我们也没有,而是都停住脚站在路旁,并且他还和胡风并肩而行,边走边谈着,后来索性在锦江饭店路旁的长凳上坐下长谈了。
知道他现在西南民族学院当教授,还知道他为胡案受株连的经过,后来又打成右派,全家发配到青海去的情况。他还像过去一样细眯着眼,好像摆龙门阵,说别人的故事,有时还说几句笑话,但他自己不笑。但终究是心情沉痛的,因为他的夫人和一个小儿子至今还未允许迁进成都,此时他只一人住在学校的宿舍内,其余的孩子也四处分散,还没有一个家。这种情况心情能舒畅吗?胡风告诉了他住址,他说好要来看我们。
节日
一九七九年十月一日国庆节,是胡风二十余年来没有能自由自在地享受过的第一个节日。在过去虽然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但那时他连想的心情都没有,因为狱中节前的批判会,惩奖大会,使他胆颤心惊,哪来心思过节。他说除了眼望着碗里多了两片肉,有时多一个鸡蛋之外,是感不到这天是国庆节的。直到我在身边陪伴他,他也是老为节日发愁,怕有更大的灾难临头。可说是享受不到节日的喜悦的。
现在我们俩人是自由之身,可以选择各式各样的方式庆祝这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的纪念日。可是我们倒想不出如何度过这来之不易的节日!只有仍留在屋里。而食堂可给了我们节日的优待,菜肴特别好,鱼、肉、鸡俱全,还多加了一个拼盘。吃得这样好,他有点于心不安。于是我提出,下午就去外面吃碗担担面,表示对打江山的烈士们的哀悼心情吧。他一笑,应允了。
这天我们几乎全天都在屋里没出去。其实心里都想能有朋友或熟人来坐坐。甚至想,何剑薰他也是一个人过节,可能会来找我们,那时就一同去外面找个小酒馆像过去一样痛饮一杯。
直到太阳都将西垂了,我们才决定走上街头,一同去观光成都的节日喜庆。我们没有去旁边那家小面馆,怕被招待所的人们看见,显得寒伧可怜,而是径直往远处走,找到一家还安静的小面馆。胡风不但要了面还要了二两曲酒,一碟猪头肉,一碟花生米。这使我们回忆起在上海小酒馆时对酌的情景。他一面饮酒,一面兴致很高地和我谈话。后来可能带了几分酒意,站起来时,就靠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相搀扶着向街穿行。看到不远处有那丈多高的主席塑像,我们朝他走去。那是中南路的大广场,我们来到它的脚下,仰头细细欣赏这一手高举的大塑像。
这时四周静悄悄,连行人都不多。前不久他脚下的一层层的台阶上曾坐着一排排的乘凉的群众。可能今天是节日,又有了秋意,这样才冷落了主席吧!那一层层的台阶很像一条条的横杆排在他的脚下,现在可只有我们两个刚得到自由的老人来陪伴他过节日,我们俩人相依相偎地坐在他脚下,这场面对比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吧!
我们眺望远处,可以一直看到华西坝,那是一条笔直的中南西路,那一盏盏的红绿灯时隐时现,在这暮色朦胧的秋夜中更显得鲜明闪烁。我们心里都在想,何时为我们开绿灯,让我们能自由地向家人们走去……想到这些,身上不觉寒意袭来,加之后面丈多高的冰凉的石像,更使我们感到冷意。秋风阵阵,我们衣服单薄,不由得同时站了起来,携着手,珍视这行动的自由,奔向那热气腾腾的闹市,奔向众多的人群!
一九九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1982年的胡风与梅志。李辉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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