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帐号已被封,内容无法查看 此帐号的内容被自由微信解封
文章于 2021年10月26日 被检测为删除。
查看原文
被微信屏蔽
其他

昔年 | 彭小莲:他高尚如炬,点燃一片光亮

彭小莲 新三届2 2019-08-29

菁英人物

彭小莲


彭小莲,1953年6月生于湖南茶陵县,曾在江西插队9年,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从事导演工作。其作品在国内外获得多项嘉奖,代表作品有《女人的故事》《他们的岁月》 《回家路上》 《美丽上海》及《理想主义的困惑》《上海纪事》《假装没感觉》《上海伦巴》《我坚强的小船》《请你记住我》等,其中《上海纪事》曾获华表奖最佳故事片,《美丽上海》获第24届金鸡奖最佳导演。2019年6月19日上午在沪辞世,享年66岁。


原题

骄傲的灵魂

怀念王一平叔叔




作者:彭小莲


 



我在报纸的一角上看见王一平叔叔的照片和讣告:2007年2月28日,中共上海市委原书记,上海市副市长王一平因病医治无效去世。正在这个时候,接到美国的姐姐小兰打来的电话,我对她说,王一平叔叔去世了。她叫了一声:“真的?”


其实,王一平叔叔生病住院已经是很久的事情了,对于他的过世,我们都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真的面对这个现实的时候,感情上还是很难接受。我也知道,这声惊讶不是不相信这个事实,而是因为对于像王一平叔叔这样的人,离开时我们会感到深深地痛心。


姐姐说,“王一平叔叔是骄傲的灵魂。”这真是对王一平叔叔非常准确的描述。


王一平叔叔是我们父母的好朋友,与其说是好朋友,不如说是带有点敬畏看着他的朋友。


1951年,王一平任第八兵团政治部主任


父亲彭柏山和王一平叔叔的友谊,竟然是从1955年开始的。当时父亲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王一平叔叔是上海市委组织部长,但是他们除了在市委的会议开会碰头见面以外,平时没有什么来往,用父亲的话描述,“王一平是一个非常清高的人,他很有原则,说话也非常谨慎。”所以,他们互相并不了解。认识竟然源于1955年镇压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中。



1955年5月19日,父亲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在党内的代言人,被捕入狱。现在,回想这些事情,年轻的一代几乎不能相信,所有的罪行和证据,竟然是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报》发表的舒芜交出的他与胡风的多年通信,构成为《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于是附有另一篇《人民日报》编者按语的评论,一场大规模的政治运动在全国展开了。


父亲彭柏山


就是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下,上海市委紧急成立了“镇压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肃反领导小组,组长是上海市委副书记陈丕显,副组长就是王一平叔叔,并且由他亲自负责父亲的专案。而我父亲作为胡风反革命集团分子的罪名,是最高层定的。在当时来说,这是“铁案”,谁都不能去推翻的。但是王一平叔叔在亲自调查和审理的过程中,他坚持说,没有发现父亲和胡风有任何反革命行动。


王一平叔叔在这样的压力下,坚持强调:“不能仅凭报纸上的一点材料,就贸然采取行动。彭柏山在30年代,他和胡风是一起在鲁迅的领导下工作的,抗战中期后,他与胡风中断了九年的来往,基至没有任何书信传递。一直到解放以后,才来往比较密切。但是在这个阶段,他和胡风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他们之间是有分歧的,并且对一些文艺观点也是有争议的,这显然都是属于正常的讨论范围。”于是,王一平叔叔坚持认为,没有足够的材料证明父亲是反革命,更没有任何理由判定父亲和胡风有什么反革命和其他非法组织活动。


这是在一次一次讨论父亲的问题上,王一平叔叔提出的论点。


有一次会议开到深夜两点多,可是王一平叔叔从来没有放弃自己的原则。在这样的情况下,上面领导清楚地指出王一平叔叔的右倾,政治上对他的压力已经越来越大,王ー平叔叔自己也非常清楚,他是处在极其危险的边缘。


可是,他竟然在这样的时刻,毫不妥协地说:“是不是右傾,我说不清楚。以后再看吧。但是限时限刻要我把彭柏山搞成什么分子,我没有办法。初步审查的情况,我已起草了一份报告稿,连同有关材料都在这里,请市委另请人去搞吧。


王一平叔叔将所有的调查材料交出以后,就退出了肃反专案的领导小组。并且他主动请辞,放下了组织部长的职位,保留常委,成为上海博物馆馆长。


王一平,1952年


半个世纪过去了,再说到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一次,王一平叔叔为自己所付出的代价说过任何评语,他既没有后悔过,也没有向任何人炫耀过。在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政治运动以后,谁都知道,在中国过去的五十年间,一个人的任何一点正直,说真话,都是要拿政治生命做代价的。


可是王一平叔叔没有妥协,他为父亲付出了什么?他甚至跟父亲都不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他竟然以一个人的良心做准则,对父亲的生命负责。其实,这些负责的后面,却牵连着我母亲以及我们全家五个孩子的命运。当我在感激他的时刻,我回过头为王一平叔叔想想,他竟然也是拿着自己的政治生命,自己的夫人以及家里的五个孩子的命运在做抵押,他的离职,给他在政治上留下的后果,给他的家庭带来了什么样的阴影和压力?


但是,我们都来不及想了,我们先为自己能活下来而感激王一平叔叔,这些沉重的思考都是今天的事情。就是这些付出,让我看见的是一个骄傲的灵魂,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做到的。生命的价值,原来是在生命的边缘,不是任何人敢向自己索取这个价值的,因为你承受的已经不再是你一个人的命运,在当时这个讲株连的社会里,你把自己和整个家族都带入到一场灾难之中。看见一个人,在向自己的生命做出这样的抉择的时候,与其说是一份崇高,更不如说是一份残酷,至今让我们回想起来都有一份惧怕和歉疚。


谁都知道在那样莫须有的罪名下,监狱里的日子是非人的日子。母亲一直耻于告诉我们,父亲曾经在监狱里自杀过一次。妈妈对我说:“你父亲这个人是很脆弱的······”


当我成年以后,特别是经历了“文革”,我对白己不坚强的父亲,有了更多的尊重和敬爱,如果坚强不能对自已的真理产生价值的时候,脆弱同样是一种坚强的表示!


父亲在被看守“抢”下来以后,第一次向监狱、向市委提出要求,希望和王一平部长见一面。(如今,我们回想起来,不知道王一平叔叔那时候是否还在部长的位置上,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虽然他已请辞,但是他依然保留了上海市委常委的位置。)市委答应了父亲的更求。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在当时的情况下,对父亲来说,活下去比死更加痛苦,更加困难。父亲要见王一平叔叔的原因,显然是在那里寻找活下去的勇气的支撑。


1953年,王一平和张梅修在丁香花园


多么感激王一平叔叔啊,他亲自到监狱里去看望苦父亲。


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跟我们描述过见面的情景,只是告诉我们,父亲向王部长讲,多想看一眼自己最小的两个孩子(当时我刚过了两岁的生日)。他推着自己往现实中走,他一定要逼迫自己看一眼这个残酷的生活,看一眼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他只有为自己寻找到这个沉重的十字架,他才会为自己活下去找到足够的理由。市委答应了父亲的要求。


在这些细节中,谁都不知道王一平叔叔为父亲,为我们家做了什么事情,他的出現本身对父亲努力活下去,是起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性作用,他已经是带着“右倾”帽子的人了,可是他没有拒绝父亲的要求,父亲在监狱里是不能够设想王一平叔叔的处境的;但是王一平叔叔的出现让父亲意识到,有人还是信任他的;让父亲感觉到,在自己的背后,有人依然用朋友的目光在关注他;更让父亲体会到,人世间还有良知存在。


而王一平叔叔在这个时候,是冒着政治上多大的风险去的!



“反右”的前夕,父亲释放了。开除党籍,带上了“胡风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但是没有作刑事犯判决,只是把他送往青海流放。但是在这个时候释放,现在想来都不知道,这是否又是一次“阳谋”的设计?


父亲没有陷入这个圈套,不是因为父亲有多么高明,而是在那个最危机的时刻,王一平叔叔再一次拉了父亲一把。这时候,父亲的身份是这个社会的庶民,他孤陋寡闻,什么都不知道,可是王一平叔叔穿过他居住的武康路,径直走到安福路上,走进我们家的小屋,他跟父亲说:“要钓鱼了,不要说话!”


这就是父亲形容王一平叔叔的地方,“说话非常谨慎”!父亲在政治上是有嗅觉能力的,就这么八个字,已经足以让父亲完全明白后面将发生的一切。所以在那个时候,在送往青海之前,父亲始终没有说过任何一个字;母亲在父亲的关照下,也保持了沉默。特别是对父亲的处理,坚持不发表意见。尽管有不少人试图让母亲上钩,试图让母亲说出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但是母亲顶住了。


王一平叔叔的忠告,让他们刻骨铭心,于是整个家庭在反右运动中,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在王ー平叔叔的生平简历上,仅仅写了“文化大革命”期间遭受迫害几个字。但是,我知道这其中就包括了,他庇护反革命分子彭柏山的罪名。“文革”中,父亲被造反派和红卫兵活活打死了,他没有机会向王一平叔叔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现在,他们俩人都已成为故人,希望他们能有机会在另外一个地方相遇,然后毫无顾忌地谈谈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


2007年3月9日,我参加了王一平叔叔的追悼会。会场到了很多的人,我一直站在场外,我不知道仪式是怎么进行的。一直等了很久,我终于有机会走向王一平叔叔的遗体,向他表示哀悼。


我看见王一平叔叔安静地躺在那里,他脸上的线条依然是那么清晰,眉宇之间,还是紧锁着眉头。我当时觉得心像被针刺了,疼痛得厉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这些年在美国甚至参加过我年轻朋友的追悼会,还有一些美国朋友父母的追悼会,那似乎都是一种平静的告别,那些鲜花让你想到天堂,想到世界的另外一扇门在向他们打开。可是,看着王一平叔叔躺在那里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让他重新再活一次。


刹那间,我突然醒悟到,王一平叔叔一生的襟怀坦白,他的崇高境界,原来是因为逆境造就的。如果还有来世,我多么不希望,王一平叔叔为他的朋友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


王一平与子女在兴国宾馆。右起:王时驷、王时驹、王一平、王时妹、王时婴、王时娃


原来幸福的生活,就是平庸的安居乐业,就是油盐酱醋的快乐。大家只需要安分守法,就是可以踏踏实实地拥有自己的一份幸福人生。可是当我在王一平叔叔身上,再也看不见这些平庸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这是对这么一个好人一生的扭曲!如果,他能生活在一个健康的环境里;如果,他能正常发挥他的才华;如果,他能真实地展现他本身的价值,他将为整个社会带来多少幸福和财富!他骄傲的灵魂,活着的时候,竟是为了给我们多难的人生点燃一点光亮,他真的用自己有限的生命,让我们对人生没有失望殆尽!


无言表达我的崇敬和悲哀。

王一平叔叔安息吧!



彭小莲


来源:《新民晚报》

2007年4月1日



彭小莲的母亲朱微明,曾是新四军《前锋报》总编,解放后在上译厂参与翻译过70多部苏联电影。1955年她是“反革命家属”,1966年她是“大叛徒”。她独自拉扯5个孩子,彭小莲是最小的女儿。1969年,朱微明还关在隔离室,孩子们陆续被发往江苏南京、甘肃天水、上海奉贤、云南和江西。一家人,就这样散了。


彭小莲年轻时照片




表扬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


昔年

吴传斗:一个右派的“饥饿改造”

高华:1950年代知识分子的累与痛

余习广:归国留美博士"右派"董时光之死

田小野:温小钰老师的生前身后事

林昭挚友倪竞雄:她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杜欣欣:母亲的歌

李大兴:右派刘雪庵与他的《何日君再来》

吴兴华:“失踪”半个世纪的天才诗人

吴同:怀念我的父亲吴兴华

吴同:追忆钱锺书伯伯的点滴往事

李榕:舅舅的故事

吴一楠:四叔的故事

渝笙:我到劳改煤矿寻访右派二舅

陈梦家: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耍

彭波:悼一群寻梦人的“老板”

杨大明:悼丁望

朱启平,日本战败投降的见证者

潘公凯:血墨春秋——寻找林昭的灵魂

彭令范:我的姐姐林昭

彭令范:林昭案卷的来龙去脉

爱说爱笑爱美食的北大女生林昭

甘粹:林昭与我的苦命爱情

吴昊:我所知道的林希翎

于光远前妻孙历生是谁害死的?

王友琴:于光远为何避谈前妻?

王世浩:10岁那年我差点成为小右派

戴煌:巫宁坤先生回国落难记

戴煌:胡耀邦平反的第一个“右派”

李南央:我有这样一个母亲

丁东:大"右派"葛佩琦上访记

梅长钊:我的右派姐夫陈天佐

孟小灯:追忆父亲,

我能写成一本厚厚的书

陈小鹰:我的母亲亦父亲

李大兴:七号大院的青梅竹马

李大兴:谁记得一甲子前的北大今天?

汪朗忆汪曾祺:老头儿“下蛋”

尹俊骅:父亲的右派档案

张海惠:花溪水赤城山——怀念父亲

何蓉蓉:母亲,我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贺越明:“另册”里的三六九等

邓晓芒:这就是我的母亲

潘虹:父亲的自杀让我超越痛苦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长摁二维码  

加盟新三届2

我们不想与你失联

备份新三界

  余轩编辑、少达审读


公 号 征 稿

主题包括但不限于:


童年  文革  上山

     当兵月   青工  高考

校园  浪漫  菁英

       职业  学术   追师长

教育  养老   兴趣爱好

……

新三届人一路走来的光阴故事

40后、50后、60后的关注热点

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

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

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联系人微信号:james_gz7

联系人电话:13570472704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