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丨余习广:归国留美博士"右派"董时光之死
作者简介
余习广,原籍燕赵,长于湖湘,北京大学法学硕士,原中央党校教师。自称“当代中国有良知的共和国史学家”。 主持“共和国上书史”系列、“大跃进·苦日子研究、大跃进·苦日子百县典型调查”、“文革重大武斗血案大典”系列、“文革造反夺权大典”系列;《擎起共和国圣火:从右派囚徒到国策死刑犯》等。
原西南师范学院的老师董时光,是留美教育学博士。因大量发表反对美国出兵朝鲜,支持共产党和毛泽东的激烈言论,被美国联邦调查局作为亲共危险人物,1955年被强制驱逐出境,返回中国。回国时,周恩来总理亲自迎接他。他是四川垫江人,一门三兄弟都是国内外著名学者专家。当时几所著名大学力聘,因三哥董时恒是西南师范学院体育学教授,经三哥介绍,乡情使他选择了西师。这个受西方民主熏陶的知识分子,对现实国情茫然无知,可偏有士大夫的傲骨,回国几年来与校党委关系搞得很僵。
1957年中共开展整风。5月11日,西南师范学院党委邀请 35 42626 35 15262 0 0 2763 0 0:00:15 0:00:05 0:00:10 2964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教师座谈,对党委提意见。《重庆日报》派记者采访。董时光发言,开口就声明:自己“从解放前就一直为争取民主自由而奋斗着,现在西师的领导以为我不积极,这只能证明他们不要民主。”他就西师存在的党群关系、高校党的领导问题,谈了自己的观点,批评校领导有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还举例说他回国不久,和几个学生在毛主席塑像下拍照,被校警干涉,说领导规定不准照像。双方争执起来,校警报告给领导。他写信给校领导,抗议这种没道理的禁令。院长办公室回信责备他“不敬爱毛主席”。他说这是搞封建王朝的那一套,等等。
纯真——1956年董时光为西师教工子弟何蓉蓉拍摄的图片
5月29日,《重庆日报》以煽动性语言和断章取义、篡改拔高的手法,对他批评一些积极分子不择手段靠拢党组织的话,改为“投降变节分子”,“善于曲膝的人”,“喜欢拍马屁、无耻钻营”,对阿谀奉承者应该杀掉……并冠以《我与“宗派主义”、“官僚主义”的斗争》的标题发表。董发现出入很大,要求更改,报社不予理睬。他认定这是耍“阴谋”,侮辱人格,于是写信指责报纸断章取义,要向他赔礼道歉,说要是在美国,他还要向法院起诉……《重庆日报》毫不客气一字不漏又登了出来。一个从美国跑回来的知识分子竟与党报叫劲,这在全国也绝无仅有,一时间把个山城闹得沸沸扬扬。
在20多天大鸣大放期间,董时光鸣放的大块文章、讲话,先后在《重庆日报》《四川日报》多次刊出。在西师,他几次主持民主论坛,每次校内外几千人参加;校内几乎每天都有他写的油印短文,张贴在各主要路口。
董时光成了重庆高校中大受师生欢迎的大鸣大放“重炮手”,重庆大学、西南政法学院、重庆师范等十多所高校纷纷请他去演讲。
据有关材料回忆,一天上午九时,董时光由学生会主席引领到寅初亭讲演。董先生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妙语连珠,让同学们倾心不已。
董时光讲起了他的鸣放意见。他说,重庆是我的家乡,我去了西师,学校只给我一个讲师待遇。我没有计较,我是回家乡献身教育事业的,不是来争待遇的。中国是社会主义制度,不是讲人人平等,机会均等吗?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出成绩来。可惜我的想法错了,我碰到一个外行,是学校党委书记兼院长方敬(时任副书记兼副院长——著者)。他不是为教师创造自由宽松的学术教育环境,而是制造麻烦。几乎每天都敲打我们,一遍又一遍喊“学习马列主义”啦,“改造资产阶级反动世界观”啦。就像《西游记》里的唐僧,自己一点本领没有,人妖不辨,只会对孙悟空念紧箍咒。方敬就是唐僧,由他这样一个外行管理学校,注定了我们教师无所适从。他不懂教学,又高高在上放不下官老爷架子,特别是对我这样从美国回来的人,就像周身都带着帝国主义病毒,百般挑剔和刁难。在他看来,不脱胎换骨改造,我就教不好学生!真是荒谬之极,奇谈怪论!在美国,不搞思想改造,不照样出了杨振宁和李政道,拿了诺贝尔奖吗?按他那一套来改造知识分子,绝对出不了诺贝尔奖得主,十年出不了,二十年、三十年也出不了!这些年来,对知识分子搞思想改造,要他们“脱裤子洗澡”,“割小资产阶级尾巴”,真是无聊至极,侮辱人格嘛!知识分子尽心竭力搞社会主义建设,头上却戴顶紧扼咒,真让人心寒。
方敬不像领导,像是唱赞美诗的,举件小事让同学们看看其人品。学校有一对年青人结婚,请他主婚。他却大放獗词,说今天两位新人能幸福地结成终身伴侣,应该感激毛主席!托毛主席的福,你们才有今天的相爱结合,你俩要牢记毛主席的深恩大德等等。讲完这些肉麻的话,他转身对着毛主席像三鞠躬。同学们,这说明什么?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年青人结婚,关毛主席什么事?当了红娘牵了线?今天结婚托毛主席的福,明天新娘怀孕,生小孩,还是毛主席的功劳?这种马屁精,把毛主席捧上了天,上同太阳救星,下管人间烟火,实际是搞个人崇拜嘛。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揭露,揭示了一个残酷的教训:搞个人崇拜,就会把中国引向造神时代,就会产生个人独裁!我们的历史任务,就是要开创民主新局面。这次整风,就是要整掉这种阿谀奉承,搞个人崇拜的作风。
台下学生极为亢奋,有学生高喊:董老师,讲一讲美国民主是啥子样子的吧!
董时光谈起中国民主建设要借鉴美国的问题。他说,美国是两党制,共和党和民主党,靠人民的选票轮流上台执政。台下在野党死死盯住台上的执政者,一旦发现违背法律和民意,就起而攻之,直至把总统赶下台。这就叫“得民心者得天下”。国家政权的本质是什么?是协调人民利益,保护人民安全的社会权力和结构。有史以来,统治者用暴力荼毒苍生,野心家或造反者用暴力流血夺天下,搞得天下大乱,血流成河。这样的代价太大了!民主是不可抗拒的世界潮流,为什么?就因它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行为的革命,是以和平、有效、理性、最低成本的方法,选择国家执政者和管理者。国家者,全体公民之国家,非一人一姓一党之国家。民主制度是每个选民,以手中选票,来选择真正能够代表自己利益和意志的执政者,全体选民遵守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中国的建设和发展,是全体公民自己的事情。解放前,共产党批判蒋介石以党代国、一党独裁、个人独裁,并以民主自由为自己开国纲领。一党执政,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毛主席真伟大啊,整风运动就是要还权于民,让人民先拥有监督权,然后走向民主选举的共和制度,这是根绝几千年中国专制暴政的伟大创举,我举双手赞成……
董时光还谈到对学习西方,特别是美国,好的东西好的科技都可以学,不能一切只学苏联老大哥,“一边倒”。他随心所至,滔滔不绝,博得大学生们阵阵掌声。
当年重庆大学的学生李天德回忆说,董时光关于民主的一席话,对他们产生了至为深远的启蒙影响。
正当大鸣大放如火如荼之际,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这是为什么?》,吹响了反右斗争的进军号。接着,《人民日报》又发表《工人说话了》《农民说话了》,反右运动如狂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
《四川日报》《重庆日报》连篇累牍发表批判文章,对董时光的批判火力尤猛。6月11日,《重庆日报》报道《董时光继续散播反动言论,西师师生员工群起驳斥》,说董时光对“卢郁文匿名恐吓信事件”提出疑问,认为这可能是当年德国国会大厦纵火案的翻版。董受到猛烈的批判。
西师党委精心组织了对“大右派”董时光的批斗,向各大学发出邀请。重庆大学学生会挑选了一批党团员和口才好的学生去参加,李天德也入选其中。西师批斗会场坐满了人。主席台上,拉起“揭发、批判、斗争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大会”的横幅。
李天德回忆说,董时光被带上台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但“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傲然气度,对后来一生坎坷的李天德,具有人格示范的意义,产生了长远影响。
据回忆,当时在主席台上,大会主持人(知情人透露,主持人是时任学生会主席马娴华,即后来在陈希同案中自杀的北京市副市长王宝森之妻))同董时光争执好久。董时光怒气冲天,走到麦克风前,极力克制了好一阵,语气沉闷地说道:“主持人要我交待攻击污蔑党和社会主义的言论。我不明白,我的哪些话是攻击污蔑?共产党要整风,叫大家大鸣大放提意见,畅所欲言,言者无罪,怎么又说我是攻击污蔑?攻击污蔑的标准是什么?谁来制订?总不能随心所欲说人是攻击污蔑、反党反社会主义吧?哪有这么不讲理的霸道作法!”
台下立刻喊起口号:“不准董时光继续攻击污蔑!”
“董时光必须老实交待,向党和人民低头认罪!”
董时光理直气壮地对着麦克风大声喊:“如果你们认为我攻击污蔑了共产党和社会主义,那攻击了又怎么样?!执政党犯了错误,难道还不准公民批评吗?在美国,公民不但可以批评总统,还可以叫他下台。中国到底还是不是人民共和国?我们到底还是不是公民?公民到底还有没有权利批评执政者?!宪法明文规定的公民权利,到底还生不生效?!”
台下口号骤起:“不准右派分子嚣张!”
“右派分子董时光必须低头认罪!”
董时光蔑视地喊起来:“既然喜欢呼口号,你们就喊吧。至于说低头认罪,我向谁低头?向谁认罪?我有什么罪?你们有什么权力宣布我有罪?你们是法官?不是法官,怎么可以指控一个公民有罪?真是岂有此理!”
主持人抢过话筒宣布:“董时光是一个顽固坚持反党反人民立场的右派分子。在这里,我要严正地警告董时光,你想抗拒这场伟大的反右斗争,是决没有好下场的,到头来只能粉身碎骨,身败名裂,自绝于党和人民!现在大家来揭发批判!董时光,你好好听听人民的吼声吧!”
几个人站起来高喊:“我来揭发!”有个男子不等主持人允许就上了主席台。他叫嚷着说:“我怀着无比愤怒的心情,揭发声讨右派分子董时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滔天罪行。一是污蔑我国没有民主,不如美国民主;二是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搞个人崇拜;三是攻击我国向苏联老大哥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四是攻击我们教学大纲学苏联,是教条主义死搬硬套;五是污蔑我国不尊重人权,大肆贩卖资产阶级人权观;六是污蔑校党委独揽大权……”
台下不少人举手要上台揭发。主持人不假思索地要一个女同学上台,她就是那对新婚夫妇的女主人。她一脸激动地说:“当年我结婚,敬爱的方书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向毛主席三鞠躬。董时光害怕我们对毛主席无比热爱,无限崇拜,恶毒攻击污蔑方书记是搞个人崇拜。我们就要无限崇拜我们的伟大领袖……”
从那时以后,重庆几千个被定为“劳动教养”的“右派”,都到大山里修内(江)昆(明)铁路去了,董时光和好些有名的大右派也在里面。那里劳动强度和生活艰苦程度,让人难以想象。刚去不久,就有人跳悬崖绝壁自杀。
李天德感叹不已:董时光放弃美国的高薪厚饷,回到大陆建设祖国,想不到竟落到劳动教养修铁路的下场,真是悲剧!
但情况远比他想的严重。据许多当事人回忆,那些被押送去的“右派”,先被送到戒备森严的转运站,百多人挤地铺,连高粱也不让吃饱地呆了半个月,然后送到峨边县沙坪农场白夹林中队劳改。宿舍是三大间山茅草盖的长草棚,四周墙壁用稀泥涂上,穿风透雨,还不如解放前地主的牛马圏。山上砍下树棒用草绳捆成长长一溜,铺层山茅草,几十人挤在一起睡统铺。一日三餐喝苞谷水粥。
和他们一起的有几千人,除董时光外,还有西南作家协会创作部委员刘盛亚,中国美协副主席、著名画家汪子美,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匡时,民盟重庆市委宣传部长和组织部长李康与苏军,谐剧专家王永梭等。这些民族精英,现在却成了猪狗不如的阶下囚。由于饥饿和过重的体力劳动,很多人患了水肿,据从该劳改营出来的人反映,绝大多数“犯人”,相继死于大饥荒,成了无棺而埋的野鬼。
1958年4月15日,四川省公安厅劳改局又调集了全省四五千名"右派"建立了“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去修筑内昆铁路。董时光被编入第27队。内昆铁路要在崇山峻岭中放炮炸石开山劈岭架桥修路挖隧道,“罪该万死”的右派当然是最佳人选。不少人因此摔下悬崖绝壁,尸骨难寻。
1959年10月,内昆铁路停工下马,“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又转战凉山修成昆铁路,此时口粮下降,菜里看不见油珠,劳动强度极大,饥饿再次向袭来,大批右派水肿,工地上经常发生瘁死。
1960年3月,成昆铁路也下马停工,“四一五”劳改筑路支队部分成员被送到雷波、屏山、马边三县交界的“雷马屏劳改农场”,那里是大凉山和五莲峰山脉交界的大山区,荒无人烟的蛮荒之地。董时光在那里当了养马的马倌。
当时大饥荒席卷劳改农场,董时光也全身浮肿,饥饿和劳累已经把他折磨得完全脱了人形,严重时走路都摔跟头。一天,他竟然有了个在他看来一定是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更加伟大的发现:在马粪蛋中,竟有一两颗没消化了的胡豆!他赶紧动手,在一堆堆马粪找胡豆,然后淘洗干净,比人参还宝贵地放进了口中。
从此,董时光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马粪中寻找那比珠宝更珍贵的胡豆,并将找到的胡豆洗净晒干,积攒起来,以备更严重时充饥救命。一段时间,他竟积攒了一小袋!一天,他正吃点心似的享受那胡豆时,被别人发现,立即向干部汇报,说大右派董时光偷吃马粮。
于是立即组织了批斗会,会上干部安排的“改造积极分子”带头,其他犯人一拥而上,将他当场打断三根肋骨,口吐血沫。送农场劳改医院后,不治而死,终年48岁。
1980年代“右派”平反之初,董时光的问题仍得不到解决。他的家人反复申诉,他大哥董时进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州立大学教授,国际知名农学家,美国国务院农业顾问,这些申诉引起了有关方面的重视。直至1984年5月13日,西师才为他正式平反。
(根据《李天德日记1957——1958》、李天德及其老同学的回忆、以及《右派分子董时光的反党言行录》等材料编写)
昔年:反右60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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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工圣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