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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方新阳：女同学李小玲，被台风吞噬在五指山下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方新阳，1948年生，既是老三届又是新三届，中国工商银行高级经济师。1968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30年前南下开发深圳经济特区，10年前退休成为深圳市博物馆自愿者讲解员。干过了北大荒和深圳特区的两次“开荒牛”。
作者：方新阳
在革命战争年代，五指山下曾创建了威名远扬的中国工农红军琼崖纵队娘子军连；抗美援越年代，五指山下又创建了人民解放军海南建设兵团女战士连。但是，一场台风山洪，冲淹了这个新建不到三个月的女兵连，近80%的指战员为中国的橡胶事业献身。一班班长李小玲绝唱五指山下，该连就这样从历史中消失了。
知青墓
李小玲是广东省五华县人，她是我在广州市东山区培正小学时的同班同学。
培正小学是一所建于1889年的历史名校，学生对师长的感恩情怀，对母校念念不忘的那份自豪感和学校对校友的人文关怀合成强大的正能量，凝聚为校园独特的代代薪火相传的红蓝精神。爱国爱校的传统激励着莘莘学子博爱善学，素有“北有南开，南有培正”之盛誉！该校曾名为广州市第四中心小学和恤孤院路小学。老广州俗话说“东山少爷，西关小姐”，而具备西式教育和现代意识的培正学生，就是东山少爷的标志。其实“东山小姐”也不亚于“西关小姐”，可以说东山精神就是现代梦！
李小玲是我班的少先队中队长，大她两个月的我是小队长。她平易近人，为人随和，深得老师和同学们的喜欢。她的语文天赋特高，又写得一手靓字和作文，初中时就有稿子见报。上课时老师总爱让她回答问题和朗诵新课文，她的普通话讲的很标准（在广州很难得），读课文时更是活灵活现，一双水灵灵会说话的大眼睛，随着课文情节一眨一眨的，比电台播音员和话剧演员也不差。演员是演戏，而她的眼神却是天生如此，毫不做作，自然极了。
有一次她读课文，读到卓雅在绞刑架下喊：“为人民而死，我永不后悔。被人记着的人永远不死。”同学们身心都被她所吸引，我们都流出了眼泪，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俩的家长虽都在附近的广东省委工作，但三年困难时期我们也未能避开缺乏营养的肝炎病，有时我们一起去省委医务室看病取药。我依稀记得低年级时曾经住校，几十个学生食物中毒，楼顶礼堂成了急救厅，她也中招了，后来我们半夜被多部急救车送去了人民医院。
五年级刚放暑假，省委机关大院里出现两件不利于安定的学生事件。一是游泳池里两帮学生淘气，我哥将赵大军（省委书记赵紫阳之子）摁着喝了好几口水；二是我哥带着我们大大小小的几个学生，在新河浦路两座间隔超一米的三层宿舍楼顶，逞能地来回跳着玩。这后一件事被机关广播通报了，随即省委有关部门采取应对，成立了暑期学生临时夏令营。有个干部兼营长，李小玲被任命为副营长，我任大组长，地点设在省委五层办公大楼G层机关图书馆内。
从此我跟着她每天像模像样地到省委去“上班”，再没空去惹事生非了。我记得一位低年级的学生张西甫（候补书记张根生之子）向我请教作业问：“地里两头牛，三匹马。”要不要抄？我纳闷低年级怎么会有《地理》课？原来是当年小学二年级的一节语文课文，比现在低的不是一个级数了。
那次夏令营是我们第一次做辅导员，也是我们第一次做志愿者。上中学后我还做过低年级少先队辅导员、北京市业余航海学校航海驾驶系辅导员、69届新生辅导员。当年我的理想是：虽然错过了建国大业，但我要去当人民海军，开着大军舰跨海去解放台湾。赶上统一中国的大业！李小玲却说：将来要考全国最好的北京大学，做一个像班主任容沛渝那样桃李满天下的老师；等把国家建设富强了，要去看一看近在咫尺解放了的香港新貌。我觉得她心胸开阔，个性鲜明，关心他人，多才多艺。她小小年纪，就继承了家长（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李汉兴）的组织才能，日后果然成了中学校团委组织委员。
后来我们都考上了重点中学，李小玲是华南师范学院附中，我是华南师范学院实验学校。两年多后我随父亲转学到北京，此后我俩南北天各一方从此就没了联系。因外语优秀在上高二时，她就被北京国际关系学院看中，通知她提前参加66届高考。她将成为外交官参加香港回归时的炫丽前程，可惜被“文革”打乱了。我曾在北京市业余航海学校获优秀学员，并任航海驾驶系辅导员，获大连海运学院驾驶系67级推荐资格；我将成为海军舰长参加解放台湾统一中国的壮举，可惜也被“文革”打乱！但老天不辜负有心人，在我执着努力下，仍成为了兵团界江水手，为保卫国家北疆主权，奋不顾身地与敌人进行了斗争。
界江水手方新阳
1966年10月底，以北京101中学红卫兵为首的一批外地红卫兵，围堵冲击广东省委。闻讯后，华南师范学院附中南海红卫兵负责人杨小村（省委副秘书长杨应彬子）、区惠风（省委书记处书记欧梦觉之女）和李小玲，带领了二三十名南海兵，下午赶到了省委保驾。他们在五层办公大楼大门前和警卫军人一起，成功拦截了冲击人群，并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和口水大战。
晚上省委主要领导在小礼堂接受审讯，主审的北京兵头头，后面站着十多个手执武装带和短棍的男女红卫兵；被审的有第一书记赵ZY，书记处书记区梦觉、林李明、李坚真、尹林平，候补书记张根生、张云、李子元等。李晓玲等二十多名南海兵，站在赵ZY、李坚真等省委领导们的身后保驾。
审讯开始，北京兵头头大吼：“你们通通给我报出身。”尹林平坚定地回答：“贫农。”李坚真淡定地回答：“贫雇农。”头头大声说：“那你们是贫下中农的叛徒。”然后又向赵ZY喝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出身？”赵答：“赵紫阳，富农出身。”“好哇！你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头头终于抓到稻草了，并喊：“赵纸篓！你必须交代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的罪行。”赵也不示弱，提高了声调反驳：“我是赵…紫…阳，不是赵纸篓。我没有反对毛主席。”
北京兵们恼羞成怒，手执的武装带铜扣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泛着金光，他们准备要动手打人了。这时李小玲带着南海兵齐声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并立即解开身上的武装带，做好随时应战的准备。对方一看南海兵的人多，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无所作为。领头的憋了半天才丢下一句话：“明天你们都要给我交检查！”那天晚上一直搞到了半夜，这伙人才灰溜溜的撤了，省委领导们终于免除了皮肉之苦。
1947年7月为躲避敌军，一艘大帆船满载老弱妇孺在黑暗静悄悄地海面上漂浮。李坚真带着几位妇女围成一圈挡海风，突然圈内传出了响亮的婴啼，产妇邓六斤却说，不是娘心狠，为了全船人的安全，只能把你送到海里去！李坚真抱过女婴说，我按你吩咐去办！躲过巡逻敌舰到达安全地点登石岛后，痛苦不堪的邓大姐转悲为喜！因为李为邓抱回来了她的几位孩子中唯一的女儿，因此女婴起名为曾海生，她的出生地就成为了山东省荣城县石岛。对李坚真这样善良敏慧的人就是应该保！省委保驾事件四年后，小玲在海南岛洪水中不幸罹难的消息传到广东省委，省委书记李坚真当场就哭起来，难过得两天都吃不下饭。
右2曾海生将军和下乡同队知青在一起，右1是本文作者
1966年8月底，刚成立的首都红卫兵纠察队西城分队，在周恩来总理的授意下，由司令董良翮（国家副主席董必武之子）带队进驻东城区的北京火车站。“东纠”成立后从“西纠”接手，成立了“东纠”北京站加强连，有来自东城区十几个学校的200多人，我和曾海生（她大哥后来曾为国家副主席）是二排正副排长。虽然我们的衣食住行都很艰苦，但红卫兵纠察队出面整治了中央交通枢纽的无政府状态，保障了北京站接转全国各地数以亿计的旅客、数以千万计串联师生的往来安全。李小玲也在此时串联赴京见到了毛主席！
省委保驾事件后，华师附南海红卫兵就被对立派骂为“保皇派”红卫兵！
我下乡后不久，原场长王强被安排到我队受批判，大家对他远而避之，晚上无地容身，我就让他挨着我挤着睡。几天同住、同吃、同劳动下来，我俩成了亲密无间的哥们儿。他被解放十余年后，成为了黑龙江省农垦总局（原兵团）一把手，把接手时欠薪数亿整治成为了向全国提供1/4商品粮的“北大仓”。看来我跟小玲一样，也是一个“保皇派”！
李小玲芳华照
广州（海南）建设兵团的前身是抗美援朝时成立的中国特种林业工程兵，是持枪荷锄垦荒的兵，是生产国防橡胶的兵，后来还是抗美援越保卫南疆的后备军，是增强国防力量的历史功臣。但兵团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大到科学化管理生产不足，小到连队职工人性化管理薄弱。
最近看到了李小玲当年用塑料纸包藏好的下乡日记，她写道：“自己的路要靠自己走，即使家庭成为敌我矛盾，我也不能萎靡不振而屈服；如果成为人民内部矛盾，也不依赖父母而去改变现况。”后来其母结束审查可让子女回广州聚面，她也以工作为重婉言回绝。我也鄙视“血统论”，下乡填出身时，我就按父亲参加革命前的成分，一直填职员。
她还写道：“苦吗？非也！我们苦的快乐，苦的光荣，苦的幸福，苦的自豪，一句话，为人民吃苦，苦得其所。”老职工常对她翘起大拇指说：广州知青真能干。
知青海南归来第一餐。广州，1972。黄亦民摄
同期我在珍宝岛前线修路日记：无房住帐篷，无炕水上漂，无菜“百豆宴”，无水喝泥浆。为保边防将士少流血，我们“支前戍边”的兵团战士，经受这些惊恐、危险、冻累和伤痛，值。
她带一个班加入了一个新组建生产橡胶的连队，她对巴结领导和自私自利的行为看不惯，写道：“有些人一天到晚就是吃吃喝喝，打打闹闹，拉拉扯扯，取外号，庸俗的不行，和他们真是谈不来。”全连因人少没设排的建制，她在参与的连务会上反对重用和提拔上述“能人”，被扣上群众关系差，不团结和搞三人小集团（华师附同学）的帽子。结下仇的“对立面”将小学生喊反标事件栽在她（当时她兼小学老师）头上，还散布说她同情“纵火”知青。
她在日记中写道：“天大的冤枉也要学男子汉，泪水到眼眶了，咬碎牙也硬要把它吞下。尖锐的批评就受不了啦？过早的结论就吃不消啦？太狭隘了！太局限了！要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些，胸怀宽些！老好人是最糟糕的，要敢于向不正确的行为作不妥协的斗争！我们接受的是工人阶级的教育，而不是专指某个人。我要不断总结正反两面的经验和教训，特别是反面的，可使人深刻认识到事物的本质，能使人头脑清醒起来。”“冤案”造成身体过分的劳累和精神的重压没能压垮她。后来此事件不了了之，以小玲俩人作为优秀骨干调去支援饲养连而告終。
我在同时期的日记里曾写道：“我们现在看到的人与人的关系不都真实，只有在政治上受冲击，被打倒，被揭发，甚至众叛亲离的时候，你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心目中的真实形象。我们大家迟早都会有这一天，与其晚来不如早来！”
小玲俩人牺牲几年后，原连长忏悔地向“三人小集团”现存者说：“你们几个文化程度高，有水平，我佩服你们的事业心和敬业精神。但你们老爱提意见，当时我也想教训一下你们几个黄毛丫头！”所谓小学生“反标”案不过是一句：“我知道毛主席的脸为什么那么红？因为他喜欢吃辣椒！”而“纵火”案是山火余烬飘到一位老工人家里引起的，却赖到得罪过他的知青头上；那位“对立面”老职工后来犯大错，也被送进团部办的“经济问题”学习班了。这是非不分的小小连队官僚，打击报复的“官威”耍得极尽了，使小玲俩含冤而去。
1970年10月16、17日，十三号台风山洪席卷了海南岛，广州军区海南兵团6师2团（后为屯昌县晨星农场）饲养连被洪水包围。该连新建3个月，除了缺乏防险经验的连长和指导员是30来岁的男知青外，只有一个28名女知青的筹建排，她们是从全团各连挑选出来的培养苗子，是16至23岁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的文艺骨干，在几天前全团庆祝国庆大会上，曾献演了精彩夺目的节目。遇险当天有两人外出不在，6人脱险，22人遇难。
遇难者遗照
6月28日东岭农场红园队，在山洪暴发中有3名知青抢救国家财产遇难。而3个多月后在这场更大的台风山洪里，22名危在旦夕的知青，为了抢救转移国家财产，一次次的错过了逃生的机会。这是因为决策层违背自然规律，选择项目地址的错误；是不严肃总结教训，而一犯再犯的官僚主义！1969年至1973年间，海南垦区因各种事故遇难的知青竟有数百人之多。
在李小玲短暂的工作经历里，她总是选择先公后私快速地前行：
1，还没到67届分配，她就提前报名跟66届下乡了。
2，放弃留在团部通讯组广播员的岗位，下到基层连队当战士。
3，已是原橡胶生产连队表现突出的第二梯队干部，却积极报名到条件更艰苦的新建饲养连当战士。
4，在災前她已被批准回广州探亲假，但她却先公后私，先忙新连队的创建，把自己假期推迟到两个月后。
5，台风已到洪锋未全到前，她们先是去抢救国家财产，然后才撤退逃生。
6，我知道她会游泳，但面对洪峰她放弃自己单独求生的机会；作为班长、大姐和主心骨，她在生死关头站出来，双手挽着四位不会水的战士小妹，跟着两位男士领导站在全连前面以身挡浪。
事后总结遇险的28人中：23人单独避险，其中6人脱险，占四分之一强。而五名女知青至死没有松开相互拉着的手！别说按上面的概率74%的（3至4人）会溺亡，其实一溺五人全亡，没有脱险的可能。假如这五人也都单独避险，按概率还会有1至2人脱险。
当水手时我曾不顾个人安危，跳入松花江激流中救人，溺水者抓住我的脚拼命往下拉，根本摆脱不了。溺水者为了浮上明亮的水面活命往往会拼死挣扎，于是我往黑暗处沉下去，他就松开我了，我浮出水面吸气后再沉入水下托他出水面，重复多次后，才救人成功。按概率救两名溺水者以上是难以成功的。近日（5月2日）黄河壶口，小伙王帅溺水，三名家人先后下水拉他，全部溺亡！
面对上述六次选择，那怕有一次她为自己慢下来，我们就不会过早地失去了她，但这就不是她了！她一贯对己要求很高，这次幸运之神追不上她了。不知为何她们这个群体至今一直未被定为烈士，但在我的心中她就是英雄！在我们知青蹉跎岁月的行列里她就是知青英雄！这也是她平凡而短暂一生的英雄结局！
1974年北京市教育局，从下乡老高中生中招了1500知青，我有幸在北京第141中学当了八年教师（含4年带薪上学）。1978年恢复高考时，我考上了北京大学读书。小玲同学请你安心吧！我实现了你的这两个愿望！
我跟小玲一样，提前跟66届下乡，主动去养猪放牛，监管过食堂后勤，搭建过临时营地，任过班长团干部，忍受过冤枉排斥，经历过赴汤蹈火等险情。我和小玲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相同，我们的向往、前行和选择都是相似的，我理解她的选择，只不过我的运气好一点。
李小玲、麻海晨、李力、张惠、梁愉辛五姐妹手挽手，心连心，一起唱响：“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那悲壮的国际歌声，随着风声雨声在五指山下的夜空中回荡！渐行渐远而逝！我相信她不会怨天犹人，因为：为自己的人民而死，我永不后悔！
你们用血和汗守护着的胶林阵地，如今产量已经增加4000倍，这是知青为国防橡胶事业牺牲的价值体现。李小玲、五姐妹、22位英雄，你们安息吧！
广东知青苏炜：千山独行，人生紧要处的引路人海南兵团知青的苦味岁月程一帆：在海南兵团参加战备工程建设卜新民：我在乡下的两次辞“官”
卜新民：认命当农民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