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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王智娜:齐奥塞斯库地震了

王智娜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王智娜,郑州老知青,出版社副编审,现已退休。


 原题

齐奥塞斯库地震了




作者:王智娜



姚三

姚三双眼皮双得很重,好几层。他整日笑呵呵的一团和气,爱说话爱串门,是女生宿舍的常客。

一个大雨夜,女生W懒得跑厕所,就在宿舍门前小解。姚三离多远就喊:“谁呀?”还用手电筒扫过来。W大骇,窝着半泡尿退回。

姚三跟进来了。W两腿不敢放松,恨怨交加。不料控制过度,顾前不顾后地“噗”了一下,姚三兴致勃勃地问:“你说啥?”一屋人失笑大哗,W一泄千里,哭骂着把姚三撵了出去。

姚三得了台收音机,开最大音量炫耀。正午时,知青们都围在树下吃饭。姚三大呼小叫拎着收音机直奔而去:“特大新闻,特大新闻,齐奥塞斯库地震了。”片刻安静后,知青们喷饭的、呛咳嗽的,东倒西歪笑倒一片。从此,只要有新闻发布,调皮的男生就吆喝:齐奥塞斯库地震了。

姚三到棉花班帮忙打药。酷日当头,身背几十斤重的农药,脚上还穿着长筒胶鞋,以防被棉田里的蛇咬。上熏下蒸的,我们难过极了。

姚三虽晒得蔫蔫的,话仍旧不少。他与一女生探讨共产主义,女生晒得昏沉,懒和他说话。

姚三鼓励说:“你这会儿什么都别想,就想共产主义。”女生“切”了一声,也不敢对共产主义发什么牢骚。

姚三自己眯着大眼眺望远方:“共产主义来了,我要腰里别个烧鸡,走到哪儿吃到哪儿。”那女生困乏得睁不开眼:“共产主义来了,我腰里别个床,走哪儿睡哪儿。”

两个活宝!我们顾不得喉干唇裂,笑得龇牙咧嘴。

别笑我们设定的共产主义目标低下,人在少肉缺觉的日子里,眼前幻现不出五彩斑斓的前景。

卢三

卢三瘦高,他比我们要小三两岁。

油水奇缺的日子,卢三馋啊,他拿火柴肥皂到村子里换吃的。

一天夜里,钟声骤响,批斗台上站着卢三。

有人问:这小子犯的啥事?

有人打着呵欠,极其肯定:三儿除了为嘴,还能为啥?

领导开批:卢三到老乡家搞吃吃喝喝……

我们霎时笑喷了。

参观团来访,食堂做了点儿炖肉招待。卢三原想也能改善改善的,兴冲冲跑到食堂,看到依然是水煮冬瓜,脸顿时发青。跑到吃肉的地方,像愤怒的驴子转磨一样,鼻子呼呼喷着粗气,用力敲打着搪瓷碗大呼:“这真是肉少狼多啊!”

刚下乡时,我们吃午饭时有个仪式。入饭厅后,一女高音字正腔圆领读: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大家有板有眼合道: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一段日子后,我们朗读时不再雄壮嘹亮了,开始偷工减料,大多男生只背诵后半句。

卢三初始对这一套就特反感,他饿死鬼托生的一样,闻着饭菜味儿就如饿狼一样,红着眼往上扑。别人5秒钟朗读完,他嘴里咕噜着,字赶字最多两秒。到后来,他干脆只朗最后一两个字,“犯罪”或“罪”。还愤愤地“咣”一声,在碗盆上来那么一下。

卢三大部分糗事都和吃有关,他年龄大点儿后,才有了新情况。

卢三爱慕美丽的女排长。不知道他是怎样表露心迹的,大多数人知道时,卢三已经被拒了。

失恋的卢三很痛苦。他夜夜奔走在农场外墙的公路,声嘶力竭嚎唱:“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赶快离开我。”

词是卢三原创,曲借用朝鲜电影《鸭绿江之夜》插曲,人家原词是:“美丽可爱的鸭绿江,多么令人向往。鸭绿江水轻轻荡漾,一直流向海洋……”

歌曲原本就在知青中传唱,甚是优美抒情。卢三改词后,此歌几乎挂在知青们嘴上。女排长也跟大家一起嘻哈着唱:“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赶快离开我。”

熊师傅

熊师傅娶媳妇不足一个月被抓了壮丁,他冒险逃亡,腿上挨了一枪。瘸着回到家,媳妇跟人跑了。熊师傅做了卖货郎,挑着货担走村串巷,找寻逃跑的媳妇。

媳妇没找到,自己还弄得赤贫,上世纪七十年代,熊师傅被安排到了农场。

熊师傅是菜班的师傅。他无家无口,把菜地当家,恨不得长在地里,每棵菜都像是他亲生的。有次炊事班误摘了留种的黄瓜,他呼天抢地,跪在黄瓜秧旁,鼻涕一把泪一把。

一次耙地,犯脾气的牛拉着耙在菜地狂奔。熊师傅栽倒在耙上,半个身子在地上被牛拖拽着。众人慌张叫喊:“熊师傅,快下来!”熊师傅涕泪交流,已是惊恐万分,伏在地上还不忘拨拉被碾倒的菜苗,直到被颠下耙来。

下大雨了,别的班排都撤了,熊师傅没知觉。有男生不干了,熊师傅唾沫四溅:“么事!毛主席不是说了,大风大雨锻炼成长嘛。”“雨”,他发“ru”音,舌头卷成羊肉卷;“锻”他读“dan”,第四声。

熊师傅常常擅自取消我们的休息时间。众人抗议时,他脑袋一偏,吼道:“搞么事!毛主席说了,要二不怕苦,二不怕死。”他也真行,语录都篡改。

菜班男生住在菜地旁,上工时,熊师傅离有八丈远就喊菜班的老班长何沛:“何pi……”那个“pi”拖着长腔:“咦……咦……咦……”的,还七拐八拐。

老班长整日不言不语,姑娘般文静羞涩。熊师傅乱叫,惹来四下笑声,他恼也不是,气也不是,表情扭捏痛苦。

我看不过熊师傅糟蹋别人名字,私下对他说:“师傅,班长叫何沛,p-ei,你以后别乱叫了。”熊师傅吧嗒吧嗒猛抽几口烟,烟袋锅照鞋帮上一磕,冲我瞪眼:“么事?不就是何pi吗!”

张师傅

张师傅目不识丁,却擅长背《毛主席语录》。别人运用语录大都有个针对性,比如开会前要背诵:“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张师傅却是天马行空般活学活用。

记得欢迎我们时,张师傅代表老农发言,滔滔不绝中突然讲道:“毛主席说了,今年秋里一定解放台湾。”大家面面相觑,相互议论:“什么时候发表最新指示了,咱们竟然都不知道。”

后来知青与老农打成了一片,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开心。每过一春秋都有人追着打趣张师傅:“张师傅,秋天又过去了,怎么台湾还没解放呢?”

张师傅心心念念系在台湾。他自己作词的光山小调唱得热闹:“春季里桃花红又红,共产党攻打台湾省。炮声呀轰轰呀,炮声呀轰轰呀,打呀打冲锋哎哟。”弥漫着浓重方言味儿的小调滑稽有趣,农场人人会唱。

有年冬天清早,几辆运送新兵的汽车从农场门前驶过,我们农场几位应征的新兵机智聪明,大声唱这支识别度很高的小调。知青们闻声识人,蜂拥至公路,车上车下同声高唱,直到看不见车影。送别场面感人,很多人都泪流满面。

农场给病人做病号饭,是很好吃的面。张师傅隔三差五额头上捆一布条,哼哼唧唧头疼肚子疼,搞顿面吃。

张师傅常年双手反背,在农场风风火火梭巡,动不动就大声吼人,脸胀得关公似的。但不知为什么,知青们反而不在意他的喜怒,都跟他儿戏,张师傅显得比较没威严。但这改变不了张师傅,他依然每次不拉地大会发言。
    
张师傅的发言总是批评与批判,是老生常谈,所以他的批评与批判没什么份量,但是张师傅的发言也是一贴药,是广大知青非常需要的一副良药。只要他一张口,大家就像得到什么命令似的,顿时活跃起来。劳累了的筋骨舒展了,郁闷的情绪释放了。毋庸置疑,张师傅为我们全体的身心健康是出过大力的。

一次开会,张师傅在大伙儿的期盼和欢笑中登台了。他一上来就声嘶力竭地批评一名男知青,其颠三倒四的语言令我们全体大笑,当然也包括被批评者。

这次张师傅是真生气了。他愤怒地咆哮着,拳头擂起了桌子。全场慢慢安静下来。只见张师傅连眼睛都红了,直着嗓子对那名站得七扭八拐,笑得没心没肺的男知青嚷:“笑!笑!你还有脸笑!要是我呀,早就满面红光了!”

“轰”,全场都沸腾了。人们不再顾忌张师傅的愤怒,都发泄般地狂笑着,喧闹着,屋顶几乎都被掀了起来。可怜的张师傅只好孤零零地呆在台上,有怒也发不出了。
 
 我和班长

菜地在下面,厕所在高处。挑粪水要走过长长的坡路,刚到菜班时真难为了我。

空木桶挑着都不轻松,装上粪水我站不起来。双手垫着肩膀,身不由己由粪桶牵领着跌跌撞撞往坡下冲。粪桶前碰膝盖后砸脚跟,粪水一路泼洒着,相遇的人都急急闪避唯恐不及,我尴尬得躲无可躲。

其他知青都是两两结合,在坡中间换手。我是从炊事班转来的,天性又与人疏离,很难融入新集体。单干着,等于一人干两人的活,心理和身体都难承受。

一天,我正磕磕绊绊往坡下冲,肩上忽然一轻,一看是班长。从此,我和他搭档,而班长每次都要多挑一段路。

熟悉后,班长点着我说:“明知你在那儿受罪,却不敢帮忙,瞧你那拒人千里的样子!”我问:“后来怎么又不怕我了?”他瓮声瓮气:“忍无可忍!”

班长眼睛明亮,牙齿雪白,瘦高的个子,身材笔挺,和国旗仪仗队的战士比,一点儿不逊色。他虽沉默寡言,人却很随和,给我许多安全感。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的状态是悠然自得。

在小池塘边干活休息时,班长常站在一块长石板上钓鱼。我去观摩有时不够安静,妨碍到他,有时还是故意的,他也只是低低地说声“你呀。” 

有两个女生从读书时就喜欢班长。那个白皙秀气身材婀娜的,和班长对面而过时,眼神比较复杂,而另一个则笑得甘甜。

有次和班长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他突然正色说:“你最近怎么老往外跑?”我之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一段刚学会扒汽车,确实不太安生。没想到班长发现了,感觉他当时像家长。

有回正说着话,班长出其不意冒出一句:“你说话时毛病很多啊!”我愣怔间,班长学了个抿嘴唇的动作,让我哭笑不得。

我在班长那里得到的都是家人般的关心,不动声色的鼓励,还有让我沾沾自喜的欣赏。

我没有哥哥姐姐,遇到班长这么沉稳宽厚,又关心照顾的,体验了有哥的感觉,那感觉充满了温暖和信任。

班长不讲究衣着,衣服经常破破烂烂的,袖口扯开了耷拉着。但是女生们议论:班长穿多破也不难看。

我的小锄头脱把了,去找班长。他顺手从衣服下摆撕一布条,裹在锄把上,在旁边的石头上敲了敲递给我,呆怔半天我才傻笑不已。

我促狭地费力敲掉锄把,强忍着笑又去求援。班长仍是一言不发,嗤拉又撕下一条,使劲在石头上砸砸递过来,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极不厚道地如此往返几次,笑得回不到自己的菜畦就走不动了。班长的纵容让我幼时女顽童的本质又显现了。

菜班夏日抗旱是最难捱的,每天都是挑啊挑。一般是女生用水舀浇,水舀只有两个。我和男生一样,自觉成了习惯,扁担不离肩。有时班长会拿个水舀站在工具棚前,见了我一声不吭递过来,这一晌我就有福了。

烈日下我们盼雨,也学会了看天和有关农谚。一大早下地,看天蓝澄澄的,还有U状白云漂浮其间,就有人沮丧地咕噜:“天上鱼鳞斑,明天晒谷不用翻”。今天还没熬过去,明天就没希望了,大家蔫得像腌好的酸黄瓜。

“狗打喷嚏大晴天”,在我们日日盼雨的日子,爱打喷嚏的狗不知被骂着撵走多少回。一日,似火的太阳下,我们被晒得垂头耷脑,班长猛不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吓得我一哆嗦。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说:“没办法,又是大晴天。”我们全体又恨又乐,对着他来了一个泼水节。

我以前在炊事班时,一男知青总献殷勤。我多次避开,他仍不收敛。我们是轮流烧早饭,值日的人要凌晨三点上班。轮到我时那人也来帮忙。我又怕又气,学习时用只有他明白的话语,隐晦地表示了不满,还好那人不套近乎了。

那人被农场很多男生拥戴,称之为老大。他最好的兄弟,满头卷发膨胀着老大一团,我起了个外号“狮子头”。狮子头对我极为不满,经常挑衅说难听话。一次,狮子头猛的把他硕大的头伸进打饭的小窗口,对我说:“你不识好歹,跟着老大有什么不好!”“什么跟不跟的,庸俗分子”,我腹诽着。

一次,我从一群男生旁边路过,狮子头冲我发威:“就是这女子给老大找不自在!”很多男生咋咋呼呼:“谁啊谁啊?”“谁这么胆大!”班长知道了问我原因,我垂头不语。班长说:“别担心,我找他们说说。”从此,狮子头没再找我麻烦。

家里来信要我回去一趟,熊师傅应允下雨了我可以回去。班长说:“你信他的!我和你一起找他说。”我认为熊师傅不会说话不算话,拒绝了。

几天后下雨了。老头儿却犟着脖子不承认答应过我。我没想到教育我们的竟是这样的人,气得说不出话。就紧跟着他,脸拉着一言不发,他去哪儿我跟到哪儿。

熊师傅挺奇怪我这样的,别人要么吵架,要么直接回屋躺着。最后盯得熊师傅不耐烦了,答应大雨湿透了地再放我回家。

班长说哪怕下七七四十九天,菜地变成黄河,熊师傅也不可能兑现诺言。他带了包烟要和我一起去哄哄熊师傅,不知我为什么那么拗,又拒绝了他。

终于下了一场大雨,我兴奋地飞奔去找熊师傅。熊师傅竟翻脸说:“XX家香港来了亲戚,先让她回去,等XX回来你再回。”我窝囊得要吐血了,老老实实等了大小两场雨,耽误了十来天,等来的仍是欺骗。我大力冲他喊:“我不请假了!现在就走!”

我们农场管理非常严,假期一般只有5 天或10天,而且要过两道关,师傅准了,还要场领导批,不请假离开农场会被处分。明知擅离会有什么结果,可当时愤怒突破理智,我还是义无反顾回家了。而且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地在家住了一个月。

做好了一回去就被推搡着押上台批斗的准备,我壮着胆回到农场。奇怪的是农场竟没人理会我这个逃兵,只是菜班来了新人,班长调到大田排当排长了。

路遇班长我很不好意思,急忙闪避,他拦住了路,打量着我,一边的眉毛高高挑起,揶揄道:“行啊你,没想到还会造反。”

班长解开了疑团:我的没组织没纪律让场领导很恼火,要立刻揪回来处理。熊师傅大吵大闹,坚持说我是请过假的,是领导自己搞忘记了。

这老头儿!真让人无话可说!从此,我也学会和他吵架,就像对待自家不讲理的老小孩。

不久,班长去当工人了。那时,我和他女朋友同一宿舍。有一年,班长应征入伍前来和女朋友告别。

那是冬日的黄昏,天气阴沉寒冷,我呵着手跑回宿舍。一眼看到班长和女朋友依偎着,女朋友在流泪。我有点儿尴尬,情急之下说:“班长你行啊,工农兵轮着来了一道。”班长站起来,他穿了一件没领章的军大衣,人清清爽爽的,显得更高大英挺。班长情绪不高,看着我笑笑。

我没再见过班长。我们18岁纯真的时光里,他给我的安全感,到现在我都觉得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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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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