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历
刘庆斌,退休前任职山西长治市城区政府公务员。现为自由撰稿人。
原题
草根谭
八月初八这天,母亲在公社大炼钢铁的小高炉旁拉着风箱,忽觉肚子疼得厉害,邻居们赶快招呼回家,同时火速叫来接生婆。杂乱的院落,破旧的窑洞。屋内忙乱着接产,伴着屋外砸锅撬铁的哐当声,一个小生命在黝黑的窑洞里降生了。那年月,大人缺粮少菜,婴儿自然缺奶吃喽。据母亲后来讲,襁褓里的我饿得瘦骨嶙峋,只好由大人抱着四处乞奶维命,甚至为求乳竟问到距本村三里地的国和村。幼年的我就是这样乞百家奶熬过来的。不过还好,我由此在国和村认了奶娘,一生中拥有了两个母亲。少年时代,赶上“文革”,学校的文化课是个形式,学工学农又学军,几年都停课闹革命。那是一个以家庭出身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年代,自己曾因家庭成分偏高不能加入红小兵组织而痛哭流涕。我的小学、初中都是在本村上的。村子是个山村,东西走向,铺陈在一面向阳山坡上。小学校就设在村西大庙里。校在村之西,我住村之东。校门外是呈裤衩形的两条街:上街和下街。放学后,若从上街走,一直向东,基本上一展平就能到我家;若从下街走,先得下个坡,沿着下街向东走,然后再上一个坡,也能到我家。殊途同归嘛。山村的教育资源差,学生们的成绩基本上不咋的。我算一个笨孩子,但同学中比我笨的还比比皆是。说实在话,他们中许多人都是靠抄我的作业蒙混过关。这就引出了我的苦恼事。每当放学后,一出校门踏上裤衩路,可能是为显近乎吧,住上街的同学要拉我从上街走,而住下街的同学马上拖住我,非要我跟他们从下街走。他们拖来拽去,边拖边起哄,受伤害的倒是我,老被拖拽得手麻臂痛。常常被拉扯好一阵子才能挣脱跑掉。我成了上街派和下街派拔河的工具。这事儿闹得我是苦不堪言,甚至愁得差点儿要辍学了。只听说做学生的因学习好而受益,而我却因学习好在受伤。你看糟心不糟心!这样的闹剧直到正巧我二叔被聘为学校民办教师后才告结束。考上高中后,进入新的环境,学习的劲头也大了。风华正茂,热血青年,很想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然而,我相继写了三份入团申请书,都由于家庭出身原因被搁浅。政治方面前途黯淡,没什么指望。生活方面更是天天在与困难作斗争。最大的困难便是饿肚子。那时候实行的是粮食供应制,每人每月不足三十斤粮食,对于正在长身体的男生根本不够。所以,高中阶段我每天被饥饿感困扰着。若在上午,由于连续上课,上完课紧接着便到了开午饭时间,倒还比较好忍。最难熬的是每天下午的课后空余时间,距开饭还得一段较长的等待,饿得饥肠辘辘。人家家庭条件好的同学饿了还可以到街上小饭店里买个糖三角吃,而我的条件只能保障每月起码的生活费,所以,肚饿也只好在宿舍里干靠。为转移注意力,我自己发明了一个“看书转移法",即下午上完课后,当别的同学或在外活动或上街买吃的了,我便钻在宿舍里拿本课外书看。经常被书中的故事情节所吸引,以致忘记了吃饭一事。这样不觉中就俟到开饭时间。我把这种方法叫“观书抗饿",远胜当年曹操的“望梅止渴"。物质食粮的匮乏由精神食粮填补,这也算是精神与物质的相互转化吧。利用这段闲暇时间我读了不少文学作品,诸如《红日》《金光大道》《野火春风斗古城》《沸腾的群山》《玛莎的青春》《林海雪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战争与和平》等等、等等,都是在高中时期阅读的。高中毕业,回乡加入农民大军,修理地球。二年造梯田,一年修水库,披星戴月,劳动强度大。这段岁月,的确考验了我的抗击打能力,同时也着实使我的生活意志得到很大的锻炼。尤其是参加修建西河水库那段经历,给自己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那时候伙食差自不必说,住宿条件也是相当的恶劣。十几个民工挤在一孔窑洞里,地上铺一层谷草,我们就在谷草上展开铺盖睡觉。我在地铺上起初是和相邻的工友将头朝着同一端睡的,但闻着对流的气息太难受,后来便搬上枕头到地铺的另一端来睡。没想到这样一来更遭罪:有好几次自己在酣梦中大快朵颐啃着猪蹄儿,而醒来时发现:相邻后生的大臭脚趾不偏不斜正顶在我的嘴唇上。每日上工干活就更艰苦了,任务是拉车完成土方,实行白天夜里两班倒,定额任务重,劳动时间长,劳动强度非常大,自己经常累得驾着满载黏土的平车在大坝上,边行边打盹儿。记得台湾作家柏杨说过:人的命运是很难预料的。有时候,一个人就像簸箕里沙子,被簸到什么位置,那是很不好说的。十年“文革”结束后,我顶替父亲接了班,来城当上囯营厂里的工人。本以为跳出了农门,这下好了,从此再甭受那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粒汗珠掉八瓣的辛苦了,没曾想,风吹日晒的环境倒是没有了,但挥汗如雨的待遇更烈了。进厂后,我被分在轧钢工段的红炉前。每日的工作就是操两米长的大铁钳将烧得红熘熘的钢锭拖到轧机轨道上。一趟一趟地重复着。鼓风机吹得炉火不停地从炉口伸出火舌,时常会不小心燎焦头发。最教人受不了的是那难耐的高温,大火烤得身上的衣裳全被汗水湿透。一个班儿下来累得精疲力尽,回到宿舍倒头就睡。超强度的体力劳动日复一日,没有一点技术含量。
初参加工作时,自己是个学徒工,心想一定要好好表现。一进厂门处竖着一块大黑板报,更换时,我就主动上前帮忙,厂办负责人发现我榜书不错,日后的日子里,厂部有什么宣传活动就经常抽我去帮忙。
我属轧钢工段的人,按规定,轧钢工种是熟练工,学徒期满一年便可转正。但我时常被厂办抽去帮忙,工段长就不高兴了。说我虽然是工段人,但顶不上个全劳力干活。于是,一年学徒期满后,硬是卡住不给我转正。
我的心里非常生气。找厂办那位负责人,但他是个临时代理,说话又没力度。就这样,我被搁在二架梁上。自己在工段迟迟转不了正,还时常听到一些冷嘲热讽,一会儿这个说:“文人,把那抓钩拿过来。"一会儿,那个又喊:“文人,快去,把那个管钳递给我。"再一会儿,那个又问:“文人,这几天厂里没请你去坐办公室呀?"
我听着这些话,耳根直发痒,压在心头的火气欻地窜了上来,生气地朝他们吼道:"谁是文人?你才是文人。你们全家人都是文人!以后,谁再叫老子'文人',老子就跟谁急!"随即把火钳往地上一撂,哭着跑回宿舍去了。心里越想越气恼:我会写写画画这一特长,非但没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反倒影响了按期转正。你说瓦罐气不瓦罐气?
厂里的苦日子熬过了三年,期间还经历了父亲去世。这段岁月里,我的心每日都被苦闷、迷茫、徬徨、沮丧的情绪笼罩着。
高考制度的恢复给我的命运带来根本性转机。太笨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了个师范学校。自己又跳出厂门,扎入校门,一如饿牛钻进了菜园。
师范毕业后,当了三年教书匠,机缘巧合又使我转行,干了小小公务员。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风尘碌碌,木讷苦行,埋头死磕。虽然无大建树,犹笃夙夜在公。常常是星期六加班没商量,星期日商量还加班。为“创城",大清早走上街捡过烟头;“搞三讲",灯火中会议厅聆听党课……刚记得入党时开心陶醉,正忙着为国家鞠躬尽瘁,也在比那廉颇尚能饭否?猝不及组织部一声宣布:“到站了!请退。"鲁迅先生说:“人生识字糊涂始。”回想过去,我自打识得几个字后,常常是半清醒半糊涂,有时候不止是糊涂,甚至近乎痴狂。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上小学阶段,偶然读到毛泽东的励志诗篇:“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读过之后,踌躇满志,心里常想,做人就要有大志向,长大后一定要干一番大事业。读初中时,一日父亲从外地回来,给我带来一支“博士"牌钢笔,可把我高兴坏了,爱不释手,有好长一段时间晚上睡觉也把钢笔攥在手里,生怕它长翅膀飞了似的。每晚睡前总要在心中默念一遍明代医学家李时珍的诗句:“身似逆流船,心比铁石坚。望父全儿志,致死不怕难。"反正年轻时尽管家穷,但本人经常想入非非,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家庭面貌,也在社会上使自己的能力得到证明。尤其搞笑的是,考上师范之后自己更有些飘飘然了。有一次,曾把杜荀鹤的《小松》一诗写在本本上故意给同学看:“自小刺头没深草,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到高。"可想,当时本人是多么把自己看得了不起,俨然自己就是那棵凌云之木。然而,多少年的路跌跌撞撞走过来了,自己并没有成为参天大树,依然是一棵小草,而且是岁月风霜袭打过的变黄了的小草。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不觉已过花甲之年,面颊处尽显沧桑,额头上布满年轮,正如李白所叹:“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回首往事,有得有失,也有感悟。写到这里,倒教我想起一段找对象的小插曲。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二十七八的年龄,纯属是大龄青年了。几年来由于工作调动,一定程度上耽误了找对象。后经人介绍,问到一位在鞋帽厂上班的职工。不过,得先过他父亲考察这一关。他父亲在长钢上班,老工人,听说我擅长写写画画,便让介绍人传给我一道作文题,题目是《家》,限三天时间写好关于家的文章交过去供其考察。当时我想,写就写,我一个堂堂师范毕业生,还能被这点小事儿难住不成?
我如期把文章写好通过介绍人交了过去,坐等回音。等了好几天还是杳无音信。一周后,再也等不了啦,便羚羊回首似地急忙去找介绍人一探究竟,介绍人一见我便对我说:“不行!没戏了。人家老师傅说你写的字还可以,就是文章的内容不行,尽谈些柴米油盐、锅碗瓢盆之类的过家之道,只提小家,根本未提到国家这个大家。你的文章不合格。这门亲事别想了。"唉!鞋底磨出窟窿,结果落个不行。够悲催喽。
不过,这件事给了我很大启示和感悟,后来我在多年的工作中特别注意到个人与集体、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在写报告、写总结时,总忘不了写“在领导的正确指挥下,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如何如何"“自己的付出是微不足道的,功劳归于大家"云云。这真是“留心多学习,俯拾皆学问。"
几十年风雨兼程,自然习惯地把自己和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融为一体。如果将民族大业比为织锦,自己正是一名接线递梭者;国家建设比作大厦,自己正是一个添砖加瓦人。
一度时期,自己也曾因职务得不到升迁而懊恼。看到身边有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人家也没干多少事情,但职务一再被擢升,甚至有的比我参加工作还晚,职务却高我一头,思想上就是想不通:“他们凭什么?难道我就只能在这科级范围内盘旋?"但后来在家人和朋友劝导下终于想通了。背景不同,比什么比?以后便不再纠结了。其实,对于这方面,古人左思早已给出答案:“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迷雾一旦驱散,眼前豁然开朗,浑身上下轻松多了。 不过,我此生始终坚定地秉持一个理念:读书,读书,再读书!始终执着地认为,惟有读书是改变草根家庭命运的绝佳途径。在女儿上中学阶段,为创造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我们家的电视,除每日看看新闻联播外,基本上都是关闭状态。从孩子上初中起,到高中毕业,六年时间里,基本上我们都坚持了陪学。每当吃过晚饭,孩子习惯地在里屋写作业,我就在外屋看书报,爱人总是或沏杯茶水放我面前,或洗些水果蹑手蹑脚送进女儿屋里,然后轻轻退出。女儿在温馨的家庭氛围中慢慢成长,在耳濡目染中潜移默化。孩子也真争气,考高中进的是英才班,早上校车接走,晚上校车送回。后来,考学士、上硕士,远非我当年的中专可同日而语。
人生就像一场梦,我不觉已进入耳顺年龄段。回顾过去几十年,坎坎坷坷不寻常。有过上下求索,有过拼搏苦斗。有悲有喜,有苦有乐,有血有汗也有泪。选择过、努力过、追求过、奋斗过。从少年时的懵懂无知,到青年时的轻狂莽撞,再到后来的老成持重,经历了许多事情,也悟到了许多道理。行了!值了!
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苦后甜。
光阴斑驳,一切都变得通透澄明。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个过程。荣耀花间露,富贵草上霜。诸如名呀利呀什么的,通通都是浮云,由他随风飘零。余生怎么过?惟悠哉游哉!退休赋闲居,“今日得宽余。"再不用仰视领导,随分从时,再不用察颜观色,案牍劳形。就学黄庭坚,“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或效法陆游,“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总之,我的身体我作主,怎样舒适怎样行。感念上苍的恩典,鸣谢命运的眷顾。腿脚还灵便,出去旅旅游;牙口还可以,适当快朵颐;隔三差五和几个朋友聚聚,东侃西聊,谈天说地;每日起来,环小区散散步,去公园打打太极;或喝喝茶水、看看闲书,或发发微信、看看抖音,有时候兴致上来,还展纸磨墨,挽起袖筒撩几笔狂草,抒发一下快乐的情怀。这,就是我的生活状态。
我开心!赶上啦。
2021,4,19
草于长治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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