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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半步桥监狱旧图
狱警撤了我的职
那是1977年9月的一天,我因“四五事件”被捕,正在圄里潜伏。由于过去根儿红苗儿正,被任命为学习号。这是一个在圄内负责组织学习,帮助政府对犯人进行改造的角色,职责主要是读报,组织讨论,主持批斗会。同时也是圄内的最高行政长官,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假如有的话。
我手下管理二十个人,怎么也相当于股级。别看官不大,辖区也不超过二十平米,但背后有咱人民政府撑腰,我长得又凶,没人敢跟我炸刺儿。除了没有宫女,也还能找着点儿统啊、帝呀的感觉,往坏里说,也可算是牢头狱霸,但我从不欺负人。
可有一天,出事啦。
那天晚上已到就寝时间,众犯都睡下,独我仍在思考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我们那儿即使入夜,也总有一个15瓦长明灯照着,显得昏惨惨,黄泉路近。这天夜里十点,门突然被咣的一声踹开,众犯皆被吓醒,连我也打了一个寒颤。
“昨天谁说了什么反动话,自己坦白交代。”说这话的是河南人苗队长。只见他横眉立目,面色铁青,声色俱厉,无比威严。在圄里说反动话,这还得了。
每个人都吓得要死,唯独我很坦然。因为我是咱政府的人,是党和政府在圄里的代表和化身。
“我再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如果不自己站出来交代,时间一到,有人揭发出来,罪加一等。”时间很快过去。自然还是没人找这份死。“张伟光,昨天你说了什么反动话没有,老实交代。”
刹时间天昏地又暗。太突然了,太可怕了,怎么竟闹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可是自己人呐。“没有,绝对没有,根本不可能。”我当即否认。“梅中凯,起来揭发。”
这个梅中凯是北京通县的一个二流子,因男女关系方面的事进来的,算流氓犯。圄里的行话叫竿儿犯,在圄里最让人瞧不起,地位最低。
这家伙比我进来得早,我刚来时他问我是怎么进来的,巴不得我跟他一样。我说是因为四.五事件,他就骂闹事的青年学生是狗崽子,跟后来社会上的老王八蛋一个口吻,能不招我恨?
此外,我情窦初开,也想长点儿男女方面的见识。于是组织过几次地下审讯,专攻细节,一不老实交代,我一使眼色,我的人上去就抽,整得他够呛。他恨我不死,一直想夺我的权。
“报,报报告队长,他他他他说,南斯拉夫是个刺猬。”
“张伟光,你昨天说过这个话没有,不要不敢承认。现在铁托铁托正在对我国进行友好访问。你说这个话,是不是想破坏中南两国人民,用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呢。”
这明摆着是恶人勾结官府,打黑枪,告黑状,是逼宫,是政变,是陷害忠良。好嘛,这罪名可不小。但我不怕了,因为心里已经有数。
我说报告队长,“这话我说过,但我是照着《人民日报》念的。”
“我就不信人民日报会说这样的话,你这是诬蔑《人民日报》,你不要太猖狂了。”
我顺手抄起报纸,大声念道:“南斯拉夫的全民防御,已经落实到每个工厂,机关,学校,整个南斯拉夫像个刺猬,随时准备迎击敢于来犯之敌。”报纸上虽是这么写的,但我不敢保证当时我真是那么老老实实地念的。
后来社会上广为流传的一些段子,诸如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长姬鹏,飞到机场迎接;李先念带手表,华主席到机场迎接等,都是我的专利。
苗队长一把抢过报纸,一看确实如此,当即恼羞成怒,咣地一脚,把个二流子踹倒在地,同时大骂,“以后你她妈听准了再报告。”我心里那叫一个乐。
不幸的是,苗队长捕捉到了我脸上没忍住的坏笑,立刻冲我来了。 “张伟光,你不要得意。这一段时间你不靠拢政府,在号里胡说八道,私设公堂,刑讯逼供,现在我宣布,撤销你的学习号职务,听候处理。”
就这么着,我的职务,没啦。我后来还当过人大新闻系体委副主任,这应当是一个相当于副处的职务。我当过北广研究生会主席,这应当是一个相当于正处的职务。可是,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我的这些职务。
大学毕业我分到国家经委,是正科级。可那儿不设科,最小单位的是处,我等于没有职务。回想起来,这大半辈子唯一一次被正式提到的职务,就得算圄里这回啦。
1976年因反“四人帮”,参加“四五运动”,我被捕关押一年半,罪名是现行反革命,时年二十。
在里面帮助犯人进行思想改造的,除了提审、训诫、批判学习讨论,还有一种志愿军,一种动物,就是臭虫。
冬天还好,冬天也有臭虫,但是不多,天一热就失控,我在里面度过了两个夏天,1976年的夏天还好,而且房山县拘留所没有臭虫。到了1977年夏天,终于无法忍受。
那会儿的夏天没有空调,也不可能有蚊帐。狭隘的空间,拥挤的人犯,空气浑浊燥热不堪。可即使这样,每晚睡觉都要穿上秋衣秋裤,全身捂个严实,头上包上毛巾,防蚊或许有效,但臭虫总能钻进去咬一溜包。
床板离地不到一尺,糟腐陈旧,上面有很多接缝,是臭虫理想藏身之处。
我们对臭虫恨之入骨,展开疯狂报复。
夜里被咬醒,一个咕噜猛然翻身,为的是一定要把臭虫抓住碾死。
整个号里,人人遍体鳞伤,臭虫尸横遍野。床板上,地上,墙上,衣服上,都是碾死臭虫的地方。
我这会儿已经升任学习号,利用职权把自己的床位安排到了门口墙边,远离马桶。
逮着臭虫,我顺手就在墙上碾死,很快形成一片。一天忽发奇想,干脆碾出一幅画。
我在墙上标出了个轮廓,要求同号都把臭虫往这儿碾。很快,画作初具规模。我用我逮的臭虫,负责画外延。还专门逮个大个臭虫,仔细观察它的体态特征。然后精雕细刻,历时一个月,完成一个直径一米多的臭虫壁画。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呲牙咧嘴,阴森恐怖。
我小时画过马,成人后就创作过这么一幅画。
天天欣赏,很有成就感。
半步桥监号的床板连接着巴比松的森林,莫奈的日出印象之后,臭虫印象横空出世。无师自通点彩派的技法,原生态的涂料,使色泽真实,画面凹凸有致。成就一代绘画大师。
多少年后在大英博物馆,我看见一尊来自埃及的图腾雕像,埃及人管它叫甲壳虫,所以崇拜它,说是因为甲壳虫能在沙漠里顽强生存,我看它就是个臭虫。
一天,新来的海军队长进来查房,平常看手也就是站在门口往里看几眼,而这个海军队长进了屋,然后转身往外走。这一个转身,他惊呆了,因为看见了那幅世界名画。
这还得了,打药,打药,马上打药。海军队长是新从海军转业过来的,总穿一身海军蓝,身上保存着更多的人性。
果然没两天,我们被安排在防风场待了一整天,房间里打了药。
打了药,臭虫受到压制,日子好过多了,我们十分感恩。
产生一个哲学问题,那么多的臭虫是从哪里来的呢。Marxism有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臭虫也有三个来源。
监号里自生,太有可能。犯人自带,也有可能。zf放养,可能性不大。一天一个犯人绘声绘色地说,他夜里起夜,看见牢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一直手伸进来拿个小碗往屋里倒东西,他感觉是臭虫。
过几天,他这个说法被仇家告密给zf,被叫出去打了一顿,再不敢说了。
1991年,K字楼王八楼被拆毁,世纪名画随之灰飞烟灭。如果我的世界名画能保存至今,说不定我将一举成名,进入世界一流画家行列。
和臭虫协同作战的,还有臭虫的俩小哥们。一个是虱子,一个是跳蚤。
先说虱子。虱子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经常看到如同浣纱女坐在江边洗衣,三五犯人坐在床沿摘虱子的唐诗宋词情景,“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最可怕的是跳蚤,个头儿很小,弹跳力惊人,来无影去无踪,咬起人来可是真疼。我可以画臭虫画,甚至可以画虱子画,但我逮不着足够的跳蚤画跳蚤画,不挨咬就很不错了。
承载此世界名画的北京市看守所K字楼,于1991年被拆除,名画随之清零,本大画家永无出头之日。呜呼哀哉。
2021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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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