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光,1955年生于北京,中学毕业于北京四中。1974年在燕山石化前进化工当工人,1976年清明因反对“四人帮”入狱一年半。1978年考入人大新闻系,毕业分配到国家经委;后考入北京广播学院读研并留校任教。1990年代初漫游欧洲,定居伦敦、北京。
我的牢狱之灾
我1974年在北京四中高中毕业,同学们大都去插队,而我没去,直接进了远郊区县的工厂,成了工人阶级。人生的开头在那个年代,还是可以的。一进厂我分配在维修班。可别小看这维修班,在多数人都需要倒班的化工厂里,是个美差,找对象都有优越感。我具体工种是管道维修工。化工厂管道纵横,跑冒滴漏时有发生,所以特别需要管儿工。运气来了挡不住,管儿工没干几天,因为长得还算魁梧周正,被挑去给日本专家当服务员。工作性质跟在酒店差不多,洗茶杯擦桌子打扫卫生。我们厂是日本援建的高压聚乙烯生产线,安装试车期间有一个日本专家组来厂里工作,大约十个人。厂里给他们搭了一个木板房,办公和休息用。挑了俩形象还可以的男青工“精日”。活不累,日本人讲礼貌,对我俩很客气。我俩对日本人可不客气。他们下工地的时候,我俩进入他们宿舍琢磨充气娃娃,在客厅敞开喝麦乳精,很快发现日餐很好吃,订餐的时候能多订就多订两份,留给自己吃。可以说我是改开之前开洋荤的头一批人,1975年初就吃过鳗鱼饭、三文鱼刺身和寿司。至今想到这些,仍有一种曾经阔过的感觉。试车成功,日本专家走了。我又回去接着干我的管儿工,每天套丝什么的。厂保卫科把我调过去,以工代干。为什么把我调过去,因为我们厂青工占四分之三,青工多问题就多。成天到晚有打架斗殴的,小偷小摸的,乱搞男女关系的,厂里老得给这帮问题青年办学习班。原来抽调老工人管理学习班,效果很不好。老工人管不了他们,打也打不过。俩老师傅后来都被失足女青工给拉下了水。于是找到我。我身材高大魁梧,性情凶猛,脾气暴躁,论打架,几个青工一块儿上都打不过我。所以我的暴力管理效果良好。我感觉自己好像工厂政坛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我们厂曾经升起过两颗政坛新星,都是科级干部起步,貌似比我这个以工代干的高不了多少。一颗叫田成平。当过青海省长、山西书记和劳动部长。当年我被释放回厂之后,一度有些压抑。工厂团总支书记老田专门找我谈话,开导鼓励有加。一颗叫袁立本。北航毕业的研究生。时任工厂技术员、车间主任。1989年作为北京市委秘书长出面和学生对话,以其俊朗的外貌、睿智的谈吐,令学生折服。我们那会儿是每两周回城一次,我们经常相约同行。后来他俩都升上去了,而我悄然间运气用尽,还浑然不知,不但没升起来,还被一个旋风无影脚,踢入地狱。这日子巧了。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一小撮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1976年7月1日下午两点,我正带领我的学习班成员走在去劳动的路上,只听见保卫科长叫我,张伟光,上车。旁边停着一辆212吉普。我以为又是派我执行什么紧急任务,就上车了。刚一进去,里面的几个人一起动手,就把我给控制住了,戴上了手铐。那几个人我认识,都是燕山公安分局的,平时工作中有过接触。霎时间天昏地又暗,但我并不惊慌失措,我知道肯定是我的事儿现了。剃秃瓢的时候,旁边一个剃友紧盯着我看,眼光中流露出惊愕和不解。他是我昨天送进去的问题青工。他肯定想不到也想不通,我怎么也进来了。尽管没人审讯,但我挨了一顿毒打。在整个一年半的牢狱之灾里,这是唯一的一次。起因是我在深夜给狱友讲笑话,他们止不住哄堂大笑,把所有人吵醒,招来了管教。管教弄清原委,认定我是深夜破坏监规对抗改造的罪魁祸首,劈头盖脸地抽了我一顿皮带,然后给我煞了紧铐。手铐的松紧是可调。但因为是倒刺设计,所以能紧不能松。煞紧铐就是给你戴手铐的时候用力按压,让手铐直径缩小,直接卡在骨头上,给戴者造成巨大痛苦,以达到惩戒目的。但煞紧铐时间不能长。长时间的血液循环受阻,手腕会发黑,发黑意味着开始坏死,再不松开,会残废甚至截肢。所以一般煞紧铐不能超过三小时。真把人犯的手弄残废了,属于重大责任事故,一般的看守不为也。通常借着人犯的求饶给打开。他这一顿皮带抽,紧铐煞,把我打急了。我偏不求饶。两个小时以后,我的手已经开始发黑,手铐在手臂上勒出一道深沟。事隔20年后,我手上还能依稀看见那一道煞紧铐留下的痕迹。狱友感觉是他们没忍住狂笑而给我带来劫难,就一起呼叫管教。管教顺坡下驴,过来给我松开手铐。这时我冷冷地说,米队长,你今天给我的教训我会记一辈子。米队长反应很快,隐约感到我的威胁。我想他早已内疚,不该下那么重的手。能进去的没好人,你知道谁是亡命徒?之后米队长再也没为难过我,感觉得到,他有意回避我的目光。而我,对他确实已起杀心。我们号子里关了五六个人,一天,又扔进来一个漂亮小伙。小伙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显得很阳光,一点儿不像罪犯。一打听,原来是他。他的案子我进去之前就听说过,在燕山犯罪史上也算个大案了。小伙子18岁,有个亲戚在燕山石化,他想来投奔亲戚找个工作。一天他拿气枪朝楼下胡乱射击,击中一位女工眼睛造成眼球摘除。凶手原来是他,还是个孩子。我跟他聊起未来,他依然对往后的生活充满期待和希望。他说,出了这样的事儿,进工厂不可能了。判个两三年出来,我就去河北农村我爷爷那跟他一起放羊。一天中午,看守把他和另一个重犯叫走。下午,另一个重犯回来了,但没见他。重犯说,他俩被带去参加一个公审大会。会上宣判了几个人的死刑立即执行,里面就有这小伙。小伙当时就傻了,脱口而出一句“打倒xxx”的反动口号。我7月1号被捕,直到7月24号,才再次见到分局的人,他们让我收拾东西,上车走人。虽然觉得希望渺茫,我还是希望会被释放。然而,我的问题不是降级,而是升级了。我被从房山县拘留所,转移到北京市看守所。四天之后,我在北京市看守所的牢房里,经历了唐山大地震。上了警车,一路开往城里,车轮滚滚,我知道,离工厂和自由,越来越远了。一个多小时以后,212吉普车停在了一个戒备森严,墙上有哨兵和电网的大院门口。这个地方在北京城西南,正式名称是北京市看守所,隔壁是北京市第一监狱。地址在宣武门外半步桥44号。看守所和监狱的区别在于,看守所关押的是未决犯。监狱关的是已决犯,就是被法院判了刑的犯人。北京市看守所里有两个形状怪异的建筑。如果从空中看,一个呈K字型的叫K字楼,一个呈王八型的叫王八楼。现在这两个建筑已经见不到了,1991年被爆破拆除。据说根据国际红十字会规定,一旦爆发战争,飞机不得对这种形状的建筑物进行轰炸。K字楼有6层,分成若干筒。每个筒里,依据所处K字的部位,有若干间牢房,有我被关进2楼的7筒7号。7号快顶到头了,可见7筒房间并不多,判断是在K字的一条腿上。牢房的铁门打开,看守把我推进去,吩咐学习号给我整个地方,转身就走了。这里引出一个新词儿,学习号。什么意思?就是监狱里每个监号的最高领导人,负责组织集体学习。这时我仔细观察屋内情况。房间有三十多平米,呈长方形。中间是一条一米五宽、八米长的通道,通道一头对着门,一头通向厕所,三个摞在一起的塑料桶。通道两旁各有一排大通铺,离地面一尺高,那就是犯人的床铺。一边10个人,两边20个,这间牢房长年关押这么多人。想多关也不行了。因为人们睡觉已经不能四仰八叉,必须把手臂放在胸前,否则就是过界。犯人都是爆脾气,过界经常起纠纷,有时候半夜打边界战争。一进屋,我环视一周,犯人们惨白的脸,剃秃的头,冷漠的表情,阴森的气氛,十分肃杀。有一个人格外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最恐怖。此人鹰勾鼻子配一双鹰眼,显得凶狠而富有敌意。尤其是手铐脚镣齐备,显然是个重犯。开始以为他是维族,后来知道他是个哈萨克。我注意到,整个房间里手铐脚镣齐备的,一共只有两位。偏偏,学习号把我的一亩三分地,安排在两位中间。我左边一位,右边一位。手铐脚镣全上的,通常是杀人犯。没人愿意挨着他们睡,我是新来的,威望暂时还没树立起来,不得不享受这两面凶神夹击的待遇。虽说都带着手铐脚镣,操作不便,但俩人一旦联手,夜里趁我睡着想掐死我,有绝对胜算。没人对我表示热烈欢迎,我也不卑不亢,拿出一种气势。这里是最典型的弱肉强食的地方,地位由气势和拳头决定,而这两样,我都不差。入圄以后,我一直在推演我被捕的逻辑。想搞清一些细节,提审是个机会。所以我不但不惧怕提审,还有点儿盼着它。我这人爱凑热闹,1976年4月初,北京出了这么大的热闹焉有不凑之理,那几天天天泡在广场。我写了诗,贴在不起眼的地方,我在小范围发表过演讲,但这些似乎不容易留下把柄。我4月4号夜里参与追打革命群众,一马当先,出手凶狠,可当时天黑人多,场面极度混乱,很难确认有我。在保卫科工作期间,我能接触到北京市公安局下发的天安门诗钞的影印件,让我们帮助追查反革命。可我不但不追查,反而将诗钞到处秘密散发,替它造势。我在镇压之后不收手,给“四人帮”写过几封反革命匿名信。可我具有丰富的反侦查经验,用大路货稿纸,写时用左手,戴手套,邮寄时选择偏远地区,按说也不容易留下痕迹。总厂医院的一个女护士散布了一些对“四人帮”的不满言论,受到追究处分。我给她写匿名信表示声援。作案手法自以为娴熟,滴水不漏。我跟一些青工和老师傅有过对“四人帮”的议论,难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我最担心的,是家被抄,当时我有写日记的习惯,详细记录了每日的所见所闻,自己的一举一动,这本日记如果暴露,等于不打自招。主审后来得知,50多岁,叫马大年,是市局资深提审员。第一天提审进展顺利,不是因为马主审的威压,而是因为女书记员的妩媚。我还是没弄清我出事儿的炸点。马主审总是让我交代问题,并不透露他到底掌握了什么。他的策略是引而不发,让我自己说出他们不掌握的案由。这叫咋呼法,对付经验不足的罪犯,屡屡见效。我的策略是挤牙膏,你掌握多少,我承认多少。绝不节外生枝。他们第一是深挖罪行,做到人证物证俱在,逼本人供认不讳。我无法抵赖,只好承认。然后继续说,这回真没了。然后后面还有。马主审重点盘问了我4月4号下午到晚上的活动,问得相当仔细,我的感觉是,我的那本日记已经被缴获。4月4号晚上,广场上花海人潮。在纪念碑不远处,放着一个悼念周恩来的花圈,上有一个条幅,写着陈毅的诗句。“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偏偏这时,一个灰衣鸭舌帽口中振振有词。说这是一首反诗,什么叫“待到雪化时”,雪早已经化了嘛,这是对中央不满。周围群众有人开骂,他也还嘴,说着说着就动起了手,一大帮人追打他一个,我身强力壮,自然一马当先,出手凶狠,很快把他打翻在地。而这一切,都记录在我的日记中,白纸黑字,亲口所说,抵赖无门。被掌握的,证据确凿的,我都如实招供。感觉是瞎咋呼的,语焉不详的,继续装糊涂。一般审讯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深挖犯罪事实。一个是找后台,揪出犯罪团伙和幕后指使。我的底线十分清楚,只要不刑讯逼供,绝不出卖一个朋友。即使刑讯逼供了,我也绝不交代一个后台。因为没有后台。你才20岁,那么多反动思想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谁信哪。中国当时的政局并不复杂深奥,那些阴谋家、野心家的心理,是司马昭之心 ,路人皆知。马主审抛出一个日记里记录的政治谣言,说这不会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扑哧,女书记员乐出声来了,我感觉欢欣鼓舞,浑身力量倍增。那会儿的厕所很简陋,男女之间就隔一层木板,确实能够听见泉水叮咚。审讯已经进行了三个小时,很快到了中午饭时间。一上午效率不低,核对罪行方面,只要日记里有记载的,都核对得差不多了,弄不明白的那部分,再多花时间,看来也是徒劳。女书记员让我上前在口供上签字,标志着审讯将要结束。在靠近签字的那一刻,我感受到浓浓的女性青春气息,令当时还是童男的我,产生莫名的悸动。“明天”,是1976年7月28号,这一天的凌晨3点48分,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老天爷对我的遭遇看不下去了,发了雷霆震怒。地动山摇,天崩地裂,K字楼里喊叫声,砸门声,连成一片。一个犯人头顶一个枕头,像个大猩猩,在屋子的四个角乱窜,寻找安全地点。几个人堵住门口,等待门一开就往外跑。我却巍然不动,心中发出“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慨。通过门上的小玻璃窗被打开关上几次,我感觉到看守十分尽职,万般危机时刻,依然忠于职守,并没有跑出楼道去外面避难。即使他们跑了,犯人也跑不了,还得乖乖地关在笼子里。眼看着墙的一角,裂出一道缝,预示着房倒屋塌的可能,可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天由命。我干脆躺平睡觉,后面的几次余震,干脆懒得起来。如果命中该死,我认。29号起,就能看见院子里在搭抗震棚。我们居然粘了地震的光,改善了伙食,吃到了大饼。大饼就是普通的白面饼,但比起窝头来还是好吃多了。食堂的大师傅每天烙大饼支援唐山,没功夫另起炉灶给我们做饭,干脆顺手就多烙几张甩给我们。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上千犯人也没饿上一顿,可见狱方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组织能力。这种情况下,提审是顾不上了。我就给你们聊聊我在大通铺上的两个邻居。两个邻居,是俩杀人犯。都24小时戴手铐脚镣,但他俩还分轻重。区别在哪儿,区别在一个是正铐,一个是背铐。靠里边这位,40岁上下,姓穆,是个工人,长得豹头环眼,看上去很凶,但一接触,发现人很老实。他戴的是正铐。他没文化,且头脑简单,脾气暴躁。一天儿子跟人打架,对方找来了父亲作帮手,俩人合伙把他儿子打得头破血流住进了医院。他气不过,夜里在僻静处埋伏,一闷棍要了来人的命。然而可是,打错了。因此入狱。很少说话,讨论时从不积极发言。每天往墙角一蹲,闷葫芦一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右边这位鹰勾鼻子,却是背铐。跟正铐相比,背铐要难受得多,预示着危险性更大。他叫哈利尤拉。是个哈萨克,家里在新疆额敏县,是个干部子弟,他爸曾是额敏县委书记,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和另一位哈萨克同胞,被选派到中央民族学院强化汉语,毕业方向已定,是中央马列主义编译局,协助把马列著作全部翻译成哈萨克文。从偏远地区来到北京上大学,这是他的高光时刻。随之,甜蜜的恋爱同时降临。他爱上了医务室的一位汉族女护士,爱得死去活来。偏偏,他的哥们,另一位哈萨克也同时爱上了这位护士。护士左右为难,又谁都不想得罪,干脆俩一块儿躲闪回避。发觉护士态度倒退,他开始找原因,发现是哥们儿在捣乱。一天晚上,他把哥们儿约到人大西门不远处的苏州河边进行谈判,要求对方放弃。对方不干,俩人动起了手。他把哥们儿打倒,推进苏州河,然后拿石头砸,要了哥们儿的命。他知道摊上大事了,吃了安眠药跑到医务室,往病床上一躺,药性开始发作。女护士一开始没理他,因为他经常来骚扰,当时还有别的病人要照顾。等处理完了手头工作,才感觉奇怪,今天怎么这么老实安静。进里屋一看,他在床上口吐白沫。护士吓坏了,马上送海淀医院。同时通知领导。在海淀医院经过急救,他醒了。但趁医务人员不备,又从医院窗户跳楼了。他是从三楼起跳的,楼层不高。跳出去以后落在一棵小树上,被拦截了一下才落地,所以又没死成。这时他的班主任赶到了医院。只见他被绑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班主任劝导他,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跟组织说,不能干傻事儿。他一开口,班主任就再也淡定不了了。他说,我把咱们班的谁谁谁,弄到苏州河里淹死了。班主任将信将疑,赶紧让其他学生回校去找另一位哈萨克。还真找不到。怕担责任,马上报警,警方很快从河里把人捞了出来。于是他被捕入狱。按说他这案子不复杂,杀人偿命。很快就该结案。可是他翻供了。找出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理由。他说他们俩对政局不满,准备逃到苏联去,后来死者反悔了,还要揭发他,这才不得不痛下狠手。这么一折腾,又得调查取证,案子就拖下来了。他已经在看守所里呆了一年多了。通过后来的接触,他确实有极端民族情绪,但他杀人原因,我宁肯相信是情杀。后来的翻供,不过是想找回面子。因为是背铐,他生活上有诸多不便,我因为离得近,又生性善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他对我渐生好感。这家伙有绝活儿。白天是背铐,夜里他能把手从臀部经过双腿,挪到前面来,这样睡觉会舒服很多。这是违反狱规的,如果有人举报,他会收到严厉处罚,而我就跟没看见一样。他的真正强项是思维。思维敏捷,逻辑严谨,博闻强记,思想深刻。通过深谈,颠覆了我头脑里少数民族进化晚的观念。当我还拘泥于文革是两条路线斗争的时候,他一句“文革是宫廷倾轧”,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令我豁然开朗。我俩很聊得来,因为离得近,经常小声聊到深夜。按说这也是不允许的,但我很快升官儿,担任了学习号。手里有了权,同号犯人即使不巴结送礼,也轻易不敢得罪。一次一个犯人上午跟我顶嘴,中午他就在过道上溜达,背铐的手里攥着一把牙刷,一边巡视全场一边说,在里边张伟光代表政府,谁要是不服他的管教,晚上,我就用这把牙刷把他的眼睛抠出来。有了带武器的林彪支持,我在号里更加有恃无恐,气焰嚣张。1977年下半年起,邓恢复工作,政治形势松动。老奸巨猾的马大年不见了,换了一个叫赵立柱的30多岁的提审员。赵提审的语气就温和多了,也不再纠缠很多问题,有时候就是闲聊,还问对将来有什么打算。使有将被释放的预感。我还斗胆打听了那位曾经给我带来幻想的女记录员。我把提审情况跟哈萨克说了,他没有表现出一丝高兴。我理解,我走了,他少一个知音。一天他很郑重地把我叫到面前,说他认为我快出去了,要交给我一个重要任务。他这个任务一出口,吓得我一激灵。这任务确实十分艰巨。他说我命令你,出去以后,在3个月之内,把那个堂给我炸掉。如果在3个月之内你完不成任务,我就向政府揭发我们俩说过的反动话和准备干的大事儿,让政府把你重新抓回来。我操,这也太阴损了,但也太幼稚可笑。我表面上表示坚决完成任务,心里说,日你妈。后来听说哈利尤拉终于逃过一死,判了无期,押回新疆服刑。有生之年,真想再见到他。在圄里有两种人地位最低。一种是小偷儿,江湖上管它叫佛爷。还有一种就是强奸犯一类性犯罪分子,江湖上管他们叫杆儿犯,寓意是因为那根儿杆儿犯的事儿。江湖地位最高的是杀人犯,其次是打架斗殴、抢劫等致人重伤的,越血性地位越高。政治犯和刑事犯是两个不同的序列,无法进行比较。他们之间互相瞧不上。政治犯看着刑事犯,没文化,满肚子邪念,全都是社会渣子。刑事犯看政治犯,都傻了吧唧,不关心自己的吃喝玩乐,反而去关心国家的前途,人类的命运,简直就是傻逼。监狱方面愿意让两种犯人互相制约,比如说用政治犯当学习号,因为他们行为端正,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你若让刑事犯当,他们很快就容易串通一气,共同对抗政府。监狱里生活很苦,可苦也得活着,所以必须苦中作乐。作什么乐,审讯新犯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监号里每隔一段时间,会有走的。常听的一句话就是,谁谁谁,收拾东西。这句话看似平常,其实很吓人。让你收拾东西,意思就离开这儿。离开这儿去哪儿可就难说了。有的是释放,有的则是是被逮捕,押送法院受审,审完直接拉去呛毙也说不定。号里谁什么罪彼此都了解,估计要判死刑的临行都会深打一躬,跟大家告个别,气氛悲壮。同号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每当有新人进来,是同号很兴奋的时候。因为新人代表外面的新事物,新故事,新刺激。在号里呆的久了,彼此案情都了解的差不多了,就觉得不新鲜了。迫切希望进来新人,给大家提供开心的机会。一般新人一进来,只要不是惯犯,还真受不了那种阴森恐怖的场面。你想啊,一个陌生而逼仄的空间,昏暗的光线,围坐一圈儿凶神恶煞,惨白的脸,呆滞的眼,秃秃的头,黑黑的衣,让人胆战心惊。一般进来的新人我们让他蹲在中间过道上,先给他吃顿杀威棒。政府这个词儿,作为良民在社会上轻易接触不到。但在监狱里,却被时常挂在嘴边,因为在那里,你是敌我矛盾。具体来说,管教就是政府。每个新犯人进来,管教必有一番训诫,不许这,禁止那,严禁交流案情,是重要一条。还会强调,如果你违反了监规,必将受到严惩。这就难怪新犯人不敢开口。什么政府,在这里,我们就是政府,你想对抗政府吗?是不是活腻了?有一天进来一个20多岁,长得还过得去,说话有点二百五的通县小伙。先透露一下杀威棒的细节,号里面没有棒,但是有鞋。鞋也可以杀威。过去泼妇打架,不也是先脱鞋。错误?说的轻巧,犯生活作风错误够不上上这儿来吧,老实交代,都干什么了?在里头呆久了,犯人都修成正果,成为刑法专家。什么事儿什么罪,是该强劳还是劳教,或者入狱判刑,乃至该判多少年都能断的八九不离十。我真的就是生活作风问题,没偷没抢,没杀人放火,就是交了一个女朋友,没结婚发生关系了。没结婚发生关系,顶多是批评教育的事儿,连强劳都够不上,政府怎么会把你弄这来?这里出现了一个陌生词儿,强劳。强劳是强制劳动的意思,是上个世纪实行的一种惩戒方式,罪行轻微的,会被关起来强迫劳动。时间通常是两年。这两种处罚方式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用经过法院审判,公安就有权决定。一旦进了看手所,多数就已经升级为敌我矛盾,必须经法院审判。强制劳动和劳动教养,后来都被取消,现在已经没有了。不对吧,你肯定还有没交代的,你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儿,不然可对你不客气。他妈的,你这叫强奸幼女,还他妈交女朋友呢,给我打。这时候刚才说到的藏在背后的鞋,每人一只,劈头盖脸地砸过去。你也许会问。怎么扔一只还留一只呢,你这人心细,可以当侦探。另一只另有任用。打完以后,大家知道以后的几天有乐子了,但先不着急审他,而是先逗他。你新来的,不了解这里的规矩。政府对咱们思想改造抓得严,但生活上不亏待咱们。新来的犯人头一顿,可以点两个菜。大家都跟着沾光。今天中午的菜谱是,鱼香肉丝、熘丸子、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片。你看你想吃哪俩菜?想得挺美呀,给我打。我又发令了。这回该剩下的那只鞋上场了。过后一星期,每天吃完早饭,象征性的念几段报纸就算完成了学习任务。然后开审。犯人的审讯可比公安局预审员的,细致多了,特别善于抓住重点,当然是犯人感兴趣的重点。一共几次呀?第一次的时候她几岁呀?在什么地方?衣服怎么脱下来的?你什么感觉?她什么反应?她有反抗吗?哭了吗?流血了吗?血流的多不多?她有没有喊人?事后你害怕不害怕?第二次隔了多久?问了能有几百个问题,有的还重复审讯,越是不堪入耳的问得越细。可算过足了瘾。直到这股邪恶的劲儿慢慢消退。除了这种男女关系方面的案件,对凶杀案,我们也感兴趣。而且我们审讯的力度和精细,比专业预审员不差。你想啊,那些都是坏人精,又在里面侵淫良久,整天交流案情和犯罪经验,琢磨刑法和刑事诉讼法,什么都知道,所以如果把很多外边审不出来的,交给我们审,保证效果好得多。现在我对破案也很感兴趣,自我感觉有超一流的侦探能力。刚才聊到吃饭。想吃几个菜是梦想。每天的伙食很单调,就是窝头白菜汤,萝卜汤。早上半个窝头、几根咸菜,中午晚上一个窝头、半碗白菜汤。窝头有二两多点儿。每个星期有两天晚上有细粮,一个二两多的馒头或二两多米饭。同时能见到荤腥。可是我们宁肯吃粗粮也不爱吃细粮,为什么?不是细粮不好吃,而是细粮吃不饱。吃二两多一个的窝头比吃同样份量的馒头米饭顶时候。馒头还没吃完就饿了。有时候是米饭,是最便宜最难吃的那种。我估计就是袁隆平搞出来的那种糙米。你想。一顿二两多米饭,能管什么呢?然后讲讲这个吃肉的过程,这程序可复杂了,因为在号里有绝对平均主义的传统。一小桶带肉的菜打回来,不是说拿碗挨个儿盛一碗就完了,那可绝对不行。那样的话,有的人碗里能盛着肉。有的人可能就盛不着。有的肉多,有的人就肉少。分肉不均,就会引起打架。有肉吃的晚上,中午要留出一盆清水来,分菜手把手洗干净了,下到桶里去捞。他要把桶里的所有肉块儿,全都挑出来放在一个碗里。然后再往摆在他面前的20个碗里,每个碗里绝对平均的放几块。旁边还围着一圈儿人指指点点,这碗多了,那碗少了。绝对平均以后,在上面浇上白菜汤。这样你就更看不出来哪个多哪个少了。你是不是以为到此就可以一人端一碗走了?不是,还要走一个更重要的程序。现在有两个人加入进来,他俩都背朝着菜碗,用手指各比划一个数,比如左边这个比划个五,右边那个比划七。加起来等于12。然后由学习号指定任何一个位置算第一号位,从这个第一号位开始,数十二个数。数到谁,谁拿走第一碗。你们听懂了吗?估计你们听不懂,也听不进,连我都烦了。为什么这么复杂,为了防止作弊,防止那些高手把肉多的菜算计到自己和哥们儿的碗里。而以前,确实多次发生过这种情况。我看这套公平与正义的分肉方法,已经达到世界先进水平。日子一天天过去,外边的人盼着过年,刚开始我也盼,据说春节期间顿顿细粮,还能听广播。但当年关来到,我悔死了。1977年的春节,我是在里头过的。整个春节期间,连续吃了8天细粮,可把我坑苦了。8天都是细粮不假,可这8天都是两顿饭。本来细粮就吃不饱,早饭还给抹了,就更觉得饿。上午的饭没吃完,就开始盼着晚上的。下午的还没吃完,就开始盼第二天上午的。物质生活没保障,精神生活能弥补也行啊。初一还有一天的广播可听,那可是难得的文娱生活。结果负责放广播的这个人,极端不负责任。随便找个台一听在唱革命样板戏,临行喝妈一碗酒,他就走了。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信息传递已经电子化。那时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地方台发送新闻,要通过我广播你记录的笨方法。抓革命,逗号,促生产,句号。一定要掀起农业学大寨的新高潮,句号。……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字正腔圆,语速缓慢。你要是听上一整天这个,还不得烦死。可你一点儿辙都没有。所以这个春节过了这么一回,就再也不想过了。还好,1978年的春节,我是在外边过的。在里边由于吃不饱,所以打饭的时候怎样多拿多占就成了一门儿技术。怎么样才能多拿点儿呢,首先要手大,手大就可以多拿咸菜。全号一比,我手最大。我手指张开,能轻松覆盖12个键,如果早年学钢琴,有望成为中国的肖邦。每天早饭的食谱是这样的,一碗棒子面粥,半个窝头,两抓咸菜。窝头是厨房切好的,棒子面粥是伙计给盛,我能发挥作用的只有抓咸菜。当年我们吃的咸菜是细萝卜丝带芝麻粒那种,现在超市上还能看到,名副其实的中华老字号,每次看到,亲切感油然而生。轮到我上场的时候,我把五指抻开,如雄鹰展翅,一个俯冲扎向咸菜篓,尽可能多的将咸菜囊入手掌,我这两爪下去,至少能比别家多抓回三两。抓得多大家就分得多,咸菜丝可是好东西。同号往往不舍得早上全吃完,留一些当点心一根儿一根儿的吃。有时候还揪出一根儿敬人。除了早上抓咸菜,我这双大手还会偷窝头。我们屋有20个人。但是我一般都争取偷两个,屡屡得手。然而有一天,坏菜了。我正低头捡窝头,头上挨了一粥勺。是打饭的小伙子干的。我当时就急了,你干什么?他说你们号多少人?20人。你拿了几个窝头?20个。胡说,我明明看见你拿了22个。原来他拿眼睛瞄着我呢。他蹲下来数我这个簸箩里的窝头,一数还真是20个。纳闷儿时候一抬眼,看见我手里还有俩,一手一个。没冤枉你吧,我数着呢。丫把那俩窝头给扣回去了。还多拿走一个,说今中午没你的饭。20个人,19个窝头,但不能真没我的饭。平时我给大家立过功,今天我受难,大家自然每人掰一小块窝头回报我。打饭的时候能赶上吃折萝,是一件高兴的事儿。什么叫折箩?就是最后一个出去打饭,剩下的东西。都给你。剩多剩少都是他。给前面打饭的时候往往怕不够,所以打饭师傅有保留。因此最后折萝往往会多一点儿。我们筒里一共8个号,我们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但有几个耳朵好的会听。每个号出去打饭,都有一个开门关门的铁门咣的一声。他们能听出来,这是几号,这又是几号。一旦判断出我们能折萝,大家就来一声“乌拉”,为此欢欣鼓舞,喜笑颜开。可见我们是多么容易满足。帮助犯人进行思想改造的,除了提审、训诫、学习讨论,还有一种志愿军,一种动物,就是臭虫。冬天还好,冬天也有臭虫,但是不多,天一热就失控,我在里面度过了两个夏天,1976年的夏天还好,而且房山县拘留所没有臭虫。到了1977年夏天,终于无法忍受。那会儿的夏天没有空调,也不可能有蚊帐。狭隘的空间,拥挤的人犯,空气浑浊燥热不堪。可即使这样,每晚睡觉都要穿上秋衣秋裤,全身捂个严实,头上包上毛巾,防蚊或许有效,但臭虫总能钻进去咬一溜包。床板离地不到一尺,糟腐陈旧,上面有很多接缝,是臭虫理想藏身之处。夜里被咬醒,一个咕噜猛然翻身,为的是一定要把臭虫抓住碾死。整个号里,人人遍体鳞伤,臭虫尸横遍野。床板上,地上,墙上,衣服上,都是碾死臭虫的地方。我这会儿已经升任学习号,利用职权把自己的床位安排到了门口墙边,远离马桶。很快,画作初具规模。我用我逮的臭虫,负责画外延。还专门逮个大个臭虫,仔细观察它的体态特征。然后精雕细刻,历时一个月,完成一个直径一米多的臭虫壁画。半步桥的床板连接着巴比松的森林,莫奈的日出印象之后,臭虫印象横空出世。无师自通点彩派的技法,原生态的涂料,使色泽真实,画面凹凸有致。成就一代绘画大师。多少年后在大英博物馆,我看见一尊来自埃及的图腾雕像,埃及人管它叫甲壳虫,所以崇拜它,说是因为甲壳虫能在沙漠里顽强生存,我看它就是个臭虫。一天,新来的海军队长进来查房,平常看手也就是站在门口往里看几眼,而这个海军队长进了屋,然后标转身往外走。这一个转身,他惊呆了,因为看见了那副世界名画。这还得了,打药,打药,马上打药。海军队长是新从海军转业过来的,总穿一身海军蓝,身上保存着更多的人性。果然没两天,我们被安排在放风场呆了一整天,房间里打了药。打了药,臭虫受到压制,日子好过多了,我们十分感恩。同号们戏称,臭虫是狱方放养的,为的是协助政府改造罪犯思想。1991年,K字楼王八楼被拆毁,世纪名画随之灰飞烟灭。如果我的世界名画能保存至今,说不定我将一举成名,进入世界一流画家行列。臭虫引发的生存危机刚有所缓和,政治危机悄然而至,而我还浑然不知,我的大意使我失去了领导地位。由于过去根儿红苗儿正,我被任命为学习号,手下管理二十个人,怎么也相当于股级。别看官不大,辖区也不过三十多平米,但背后有咱人民政府撑腰,我长得又凶,没人敢跟我炸刺儿。当了有大半年学习号,我自以为领导地位很稳固。可万没想到,1977年9月的一天,祸从天降。
那天晚上已到就寝时间,众犯都睡下,独我仍在思考祖国的前途,人类的命运。我们那儿即使入夜,也总有一个15瓦长明灯照着,显得昏惨惨,黄泉路近。这天夜里十点,门突然被咣地一声踹开,众犯皆被吓醒,连我也打了一个寒颤。 “昨天谁说了什么反动话,自己坦白交代。”说这话的是河南人苗队长。只见他横眉立目,面色铁青,声色俱厉,无比威严。在圄里说反动话,这还得了。每个人都吓得要死,唯独我很坦然。因为我是咱政府的人,是政府在圄里的代表和化身。 “我再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如果不自己站出来交代,时间一到,有人揭发出来,罪加一等。”时间很快过去。自然还是没人找这份死。“张伟光,昨天你说了什么反动话没有,老实交代。”刹时间天昏地又暗。太突然了,太可怕了,怎么竟闹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可是咱自己人哪。这个梅中凯也是北京通县的一个二流子,40来岁,整天戴个帽子,也是因为男女关系方面的事进来的,算流氓犯。在圄里最让人瞧不起,地位最低。这家伙比我进来得早,我刚来时他问我是怎么进来的,巴不得我跟他一样也是耍流氓进来的。我说是因为“四·五事件”,他表示极度不理解,为我年轻身体好而没去耍流氓感到惋惜。我升任学习号之后,大权在握,应群众要求,组织过几次对他的地下审训,专攻细节。一不老实交代,我一使眼色,我的人上去就抽,整得他够呛。他恨我不死,一直想夺我的权。“报,报报告队长,他他他他说,他昨天说,南斯拉夫是个刺猬。” “张伟光,你昨天说过这个话没有,不要不敢承认。现在铁托总统正在对我国进行友好访问。你说这个话,是不是想破坏中南两国人民,用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呢。”这明摆着是恶人勾结官府,打黑枪,告黑状,是逼宫,是政变,是陷害忠良。好嘛,这罪名可不小。但我不怕了,因为心里已经有数。我说报告队长,“这话我说过,但我是照着《人民日报》念的。” “我就不信《人民日报》会说这样的话,你这是诬蔑《人民日报》,你不要太猖狂了。”我顺手抄起报纸,大声念道:“南斯拉夫的全民防御,已经落实到每个工厂,机关,学校,整个南斯拉夫像个刺猬,随时准备迎击敢于来犯之敌。” 报纸上虽是这么写的,但我不敢保证当时我真是那么老老实实地念的。后来社会上广为流传的一些段子,诸如西哈努克亲,王8日到京;外交部长姬鹏,飞到机场迎接;李先念带手表,华主席到机场迎接等,都是我的专利。苗队长一把抢过报纸,一看确实如此,当即恼羞成怒,咣地一脚,把个二流子踹倒在地,同时大骂,“以后你她妈听准了再报告。”我心里那叫一个乐。不幸的是,苗队长捕捉到了我脸上没忍住的坏笑,立刻冲我来了。“张伟光,你不要得意。这一段时间你不靠拢政府,在号里胡说八道,私设公堂,刑讯逼供,现在我宣布,撤销你的学习号职务,听候处理。”出来后我当过人大新闻系体委副主任,体委主任是系主任兼,他是正处,我就相当于副处。我当过北京广播学院研究生会主席,这应当是一个相当于正处的职务。可是,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我的这些职务。大学毕业我分到国家经委,是正科级。可那儿不设科,最小官位的是处,我等于没有职务。回想起来,这大半辈子唯一一次被正式提到的职务,就得算圄里这回啦。监狱旧图
我们号里刑事犯占绝大多数,政治犯和思想犯有四五个。海力原来是北京铁路局丰台机务段的青工,其父曾任铁道部副部长。人潮汹涌中,海力在广场展示了他写的血书。“敬爱的周总理,我们将用鲜血和生命誓死捍卫您”。署名是中国无产阶级的红后代。有一张著名的照片,海力手举血书,被群众高高托起,下面人们在掌声。海力长着一张娃娃脸,性格内向,勤于思考,由于共同的命运,共同的语言,我们很快成为密友。海力比我进去的早,5月就进去了。我是7月。10月6号就粉碎了“四人帮”,但为了帮助群众转弯子,并未对外公布。报纸上的调门儿有些微变化,幅度并不大。报上每天都能看到“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章。我清楚地记得,大概是10月中旬,我还懵懵懂懂的,没有对形势已经发生巨变的感觉。一天海力对我说,咱们快出去了。闻言我呆呆地望着他,心想他在做梦,把幻想当作现实。我问他有何根据,他指着当天报纸上的头版头条文章说,报上在批“一个地地道道的老投降派”。知道是谁吗?果然,形势一天天明朗,终于在10月20号晚上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间对外公布,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这时候,整个看守所掌声雷动,经久不息。9月9号哭的那帮人,又开始笑了。很快,他们获得了一个新称号,“四人帮”的社会基础。11月初,王海力收拾东西,我眼巴巴地目送海力出监。以为他们那会儿就被释放了。事后得知,因“四五运动”被抓的纯反“四人帮”、悼念周恩来的300多人,被集中到一楼办学习班。牢房的门不锁了,各屋的可以串门,伙食见好,可以吃饱了,随时可以上厕所,看守态度和蔼,于12月6号正式释放,整整比我早了1年零25天。除了海力和我是正经因为“四五运动”进去的,号里还有几位政治犯,但和“四五”无关。吕老师,50岁上下,模样迂腐沉沦萎靡,小身子大脑袋,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想象不出哪款罪适合他犯。打架、抢劫还是强奸,都不像他能做得了的。他一天到晚总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姑且把他算思想犯吧,思想不费多少力气。他北京外国语学院俄语系老师,怎么进去的缘由从来不透露。我跟着吕老师学了一些俄语单词儿,现在还记得莫斯科、真理报怎么发音。一个贪污800块的贪污犯,劳动教养后留场就业。1975年一天闹肚子,天黑慌乱中撕了张报纸擦屁股。不成想第二天被人发现报纸上有毛主席像。罪行陡然升级。9月9号上午我俩窃窃私语,说老人不死,我们永无出头之日。下午就传来哀乐。因为离得远听不清,到晚上听联播就全清楚了,我俩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一位叫邢军,上海人,30多岁,嘴角总带着对别人的轻蔑和嘲笑。当然他有资本。他原来是外文出版局的法语翻译,在里面已经是大知识分子了。据说被当成“516分子”抓进去已经好几年,但身上那股傲气和乐观精神不减。同时保持着上海人的精明劲儿,一根儿萝卜丝咸菜也不能少他的。后来释放回外文局上班,我们见过面。还有一个北京中医研究院影像室的摄影师,叫花杰,也是因为政治问题进去的,后来无罪开释,回原单位上班。出来后见过面,还帮我找过医生。有个叫刘国企的,是说大鼓书的马增芬的儿子,留两撇小胡子,非常文艺范儿,逮个机会就拢几个人发挥专长给人家说相声。出来以后一度断了联系。我大学毕业分到国家经委,有一天办公室来了个人,我正低头写稿,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不禁喜出望外,赶紧起身相迎。还有一个小伙值得一提。他叫陈中强。小个儿,长着一幅典型广西人的抠挖脸。他爸叫陈枫,曾任南宁市委书记,后来调任布隆迪大使。陈中强出身优渥,心比天高。“文革”后期忧国忧民,和几个小伙伴成立了一个马列主义学习小组,探讨中国革命和建设问题,有点儿“571工程纪要”的意思。我进去时他已经在里头关一年多了,我放了他还没放。我放出来的时候把他给家里写的信缝在被子里,很快给他家送去。随着形势宽松,“反动分子”都放出来了。但是好事者总是不安分。1989年那会儿,有人在电视上看见陈中强在澳大利亚带头游行。真正在思想上能交锋的有三位:陈中强、哈利尤拉和我。我们仨谁也不服谁,都觉得自己才是全中国第一人精。只好PK定胜负。怎么PK?背《共产党宣言》,看谁先背下来。当然我厉害,他俩已经背成一锅粥。15000多字的《共产党宣言》,我背下来用了5天。时隔45年,我仍能记起不少段落。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旧欧洲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为驱逐这个幽灵结成了神圣同盟……号里只准进马恩列斯毛和鲁迅的著作。我们每个人都跟家里要了全套。一年半时间里,我通读了能找到的全部马恩列斯毛著作和鲁迅的书。认真阅读,还用牙膏皮作眉批,至今保留着。《资本论》可不是好读的,拿起放下,拿起放下,如是者五,才终于读进去。感觉形势一天天宽松,总盼着获释又迟迟不放。直到1977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号下午,牢门打开,一个声音高叫着,张伟光,收拾东西。这一天终于来了。等在门口的是后来的提审员赵立柱,和一位没见过的年轻警察,我问他们要结论。赵提审说,政府想先放你回去过年,结论以后再作。一辆吉普俩警察,直接把我送到家。我妈一见我,泪如雨下。
我以“戴罪之身”考上人大新闻系
张伟光:那一年耀邦出镜
我也帮了一点儿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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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光:成仿吾校长为我题字
张伟光:红旗下的蛋,倒爷岁月
张伟光:罗马尼亚边境小镇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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