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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丨刘靖:“阿姨”演义,斗智斗勇斗心眼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4-04-0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刘靖 (曾用名刘五一 ),1969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调入燃化部石油公司工作,曾在中国社科出版社、中国保利科技有限公司等部门供职,期间曾在以色列工作生活多年,现已退休,定居北京。


原题

“阿姨”演义





作者 :刘靖

我说的阿姨专指保姆,南北方通用的官称。最近几年服务公司(保姆中介)改口叫家庭服务员了,形式变了内容依旧。

说到阿姨,我急切地呼唤着“机器人”。因为它不跟你斗心眼,不吃饭不睡觉,工作努力、随叫随到,是吃苦耐劳的模范。我天真地期待着它的出现!

我大姐生于抗战胜利日,以后爸妈的生活仍颠沛流离,连大姐都没照顾好,一度还寄养给老乡,所以解放前爸妈一直没敢再要孩子。建国后爸爸在华东局工作,家在上海。1952年二姐生于上海,后爸爸奉调团中央,上海阿姨陈阿文抱着襁褓里的二姐,举家飞来北京。阿文按上海人习惯叫二姐“宝宝”,直到上幼儿园二姐的名字都是“刘宝宝”,上小学后才有大名。爸妈有了二姐,一年后有了我,再一年又添了妹妹。

小时候爸妈上班忙得很,给我们三个小姐妹一人请了一个阿姨。我出生七个月时妈妈生病住院,把我送托儿所,我得猩红热、麻疹、肺炎,在隔离室奄奄一息瘦成一把骨头。妈妈去看我,流着泪说:“要死就死在家里”,把我抱走。之后照顾我的一位年轻阿姨,经常跑去同传达室的小伙子谈恋爱。妈妈过来看我满头大汗,抱着滚烫的奶瓶喝。一次煤气中毒,阿姨以为我死了,抱着我吓瘫在地上,妈妈把我放在地上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妈妈说我的运气不好,所以阿姨换得多。

爸妈好心,鼓励目不识丁的上海阿姨陈阿文学文化,后来听说有了文化的阿文去“支边”了,在内蒙古。阿文成家立业当了干部,再后来杳无音信了。

我印象深的是一位镶着大金牙的上海阿姨。那时我们好不容易吃一次螃蟹,她“虎口夺食”般地把我们的螃蟹抢下来说给我们做狮子头吃,让我们姐妹剥螃蟹肉。我们一面剥一面发牢骚,趁“大金牙”不注意忙里偷闲往嘴里放蟹肉。狮子头做好了,阿姨得意地问我们“好吃吧”?我们并不领情:有什么好吃的,根本吃不出螃蟹味!

“大金牙”阿姨在家里穿得像山洞里的白毛女,裤脚都“流苏”了,出门却打扮得像个阔太太,烫发、戴手镯、皮鞋、呢子外套。后来有上海朋友说明:上海人不怕家里着火,就怕出门摔跤,家里再窘迫出门也得穿得像模像样。小学前三年我住校,一次外公接我回家,碰巧的是,在公交车上看见已离职的“大金牙”。她一定是把自己当阔太太了,对我们土里土气一老一小带搭不理。突然售票员高声斥责,并无人回嘴,原来“大金牙”逃票被当场擒获。逃票的人脸皮足够厚,一脸满不在乎。那时我还小,但心里有数:穿成那样,几分钱的票买不起吗?

文革前,我家住着一个四合院的中院和后院,院大房多。一个来自河北的善姓阿姨来帮忙,那善阿姨清晨即起洒扫庭除。屋子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爸爸妈妈都说善阿姨能干。我们放学带同学回家,要在客厅跳皮筋,善阿姨不让我们进屋,说刚打扫完,会把地板踩的都是脚印。她凶起来的样子我们害怕,拗不过她。夏日夜晚,那时还有满天星斗,善阿姨把挡窗户的木板铺在地上,妹妹和我一边一个躺她身边听故事。善阿姨有点文化,给我们猜谜语,我还记得两句,打一地名:十两银子换碗饭(贵州),八只鞋子四人登(四川)。她还讲鬼的故事,相当吓人,我都长大了,还拿善阿姨讲的鬼故事去吓唬别人。

我对炒菜有兴趣,善阿姨做菜我在旁边看,一边耍贫嘴。善阿姨说我腿长,叫我蚊子,让我“起把快子”,河北话走开的意思。一次喝粥,我说“粥里放碱了吧?”阿姨说我嘴刁,放了一点点碱让我吃出来了。我不仅嘴刁,鼻子也灵光。在公司上班时,夏天我在办公室踱步,冲着大家嚷嚷:有些同志的毛巾馊了,注意个人卫生啊!引得同事不满、发牢骚。我坐在卡位里暗自发笑。

文革时,大人们在折腾,我们小孩也不闲着。听说善阿姨是地主婆,我们立刻斗志昂扬,革命有了对象。妹妹学英语,教二姐和我用英语说打倒地主婆:Down with the landlord婆~(其实是landlady)我们高喊英语+汉语的打倒地主婆!本想喊口号隐秘点,一个“婆”字暴露了。善阿姨向妈妈告状说我们喊她地主婆。爸爸那时成天挨斗、写检查,斗争彭罗陆杨时爸爸还被拉去陪斗,妹妹和我一点不省心,在家里摩拳擦掌假装干革命。妈妈发现善阿姨床头藏着一把菜刀,我很警觉,立刻觉得是“地富反坏反攻倒算”“人还在心不死”,阶级斗争竟然发生在我们家里了!好在善阿姨很快被贫下中农揪回农村批斗,爸爸的工资也扣的只剩下生活费无力支付保姆。大姐在外地,二姐、妹妹和我承担起家务劳动。

1971年秋我从下乡的黑龙江兵团回京,家里请了个阿姨姓高,我们叫她高大妈,她还是共产党员。听说抗日战争时期掩护过作家杨沫,于是我想象高大妈曾经“哄走东洋兵”,将杨沫阿姨“水缸里面把身藏” ,一时肃然起敬。可能是爸爸与杨沫阿姨熟识,就介绍高大妈来我家做事,说比在乡下种地强。高大妈胖硕,好像还高血压,根本不像印象里的贫下中农,倒像地主老财或是地主婆,善阿姨都没有她像地主婆。

我从农村回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真的看不上高大妈干活。我家没有热水管,她洗衣服要烧一大锅热水,搬把椅子坐在澡盆,边兑着热水边搓衣服,比我娇气多了。高大妈不会用高压锅,拿住铲子使劲压限压阀,发出阵阵怪声,吓得我赶忙跑过去制止。最奇怪的是高大妈居然给人家介绍起对象来,男方是杨沫的儿子马QK,女方是个保姆的闺女。相亲那天,高大妈显得格外兴奋,脸颊红扑扑的,好像当了男方的“家里人”。女方母女来了,他们四人关起门来神秘兮兮。二姐回家听说后,一脸不屑:作家的儿子介绍给保姆女儿,怎么想的?我说是高大妈的主意。不过我们还是很好奇地扒着门缝看,马大哥面无表情,肯定一百个不乐意,最后男女双方不欢而散。

高大妈干活我真不敢恭维,就算是老革命也别这么懒洋洋这么娇气啊。我写信给在干校的妈妈,妈妈批评我,让我多点包容、尊重劳动人民云云。我想我们知青就是劳动人民,才看不上懒惰的人呢。我们在东北农村冬天跳到粪便池挥起十字镐刨大粪,冰粪渣溅了一头一脸也没有地方洗澡;抬砖坯装窑、出窑,两个肩膀都磨破了,衣服粘在肩上揭不下来。夏天早上三点多就起来去锄大地,晚上干完活八点了还“天天读”学毛著。我们出大力流大汗用的是洪荒之力,连里老职工都赶不上我们,他们可能觉得我们知青憨傻。谁能理解年轻的我们为了荣誉曾以命相搏。

别看高大妈是农村人,肯定没吃过这些苦。她天天拿自己干过革命又救过名人、老共产党员说事儿,要是在我们连队这副样子,早挨连长骂了。没想到的是,妈妈从干校休假回京,跟高大妈相处刚一两天就对我说让高大妈走吧,我家可养不起老革命。这回妈妈不说不包容不尊重劳动人民了。

最近几年与妈妈同住,我大半生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与阿姨斗智斗勇了。这完全不像阶级斗争,猛批猛斗就好,要“批评—团结”,通过批评达到团结的目的,我们还指望她们干活,不能挫伤积极性。大姐女儿小H家曾请了两个阿姨看孩子、做家务。小H对阿姨客客气气,我觉得都把阿姨惯坏了,要哄着阿姨,看阿姨脸色行事。小H在中国深圳第一家“麦当劳”工作过,一套资本主义的管理方法,“正面认知”什么的。阿姨们务农突然进城,冰箱、洗衣机都没见过,高深理论岂不是对牛弹琴,不在一个频道。

前些年保姆市场供不应求,频频喊出高价、提条件,比如说每天要洗澡、吃咸菜橄榄菜、独立卧房等等。有一段时间菲佣来我国“试水”,主要障碍是语言。菲佣通常会英语,会汉语的菲佣很少,再说我妈妈一点英语都不懂,菲佣就算了。

我在以色列工作时,当地人口已呈现老龄化,连年战乱残疾人多。以色列官方语言是希伯来语,通用英语。菲佣在以色列占了大半壁江山。以色列商人想打破菲佣垄断的一统天下,试着考虑华人,我们同以色列商人谈过几次引入中国保姆。结果语言问题解决不了,会点英语的中国人都去外企了,谁会到国外当保姆受洋罪。

1987年我去香港旅游,此前一个同事告诉我,她在香港代表处逗留期间,看到的菲佣简直太专业了,做好饭摆好,坐在一边用余光看着,随时帮忙添饭什么的,你问她答,不会海阔天空聊开去,特有规矩。我在香港最后一天去机场,公司代表处的同事让他们的车送我,司机下车帮我搬箱子,我忙不迭帮着搬起来。同事用眼神制止我,我才恍然大悟这里是资本主义社会啊,你帮人家干活,像抢人饭碗,我感慨那里的公序良俗。

我有位同事家住“红霞”公寓,同事妈妈的理论是:宁可劳力不劳心,所以他家坚决不雇阿姨。劳心劳力二选一,只能如此。我却不这么想,就算我家把雇阿姨的钱贴给我,我也不干,下乡似乎把我一辈子的体力活都干完了,只剩下好逸恶劳。

讲真的我认为老人家里有女儿当家是福气。院里C阿姨家三个儿子,老大与老人同住。C阿姨有时气鼓鼓地跑到我家发牢骚:我想吃什么阿姨不给我做!是啊,儿子一天到晚在外边忙,没功夫管保姆,在我家那是不可能滴。我是管家婆角色,长着婆婆嘴,负责挑三拣四,假如我不管阿姨,妈妈就会受委屈。

俗语说:难得糊涂。但是我不糊涂,所以就多了许多困扰。我如糊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我老妈妈可倒霉了。我年轻结实,东北那嘎瘩的话叫“扛造”。我房间门口挂着布帘子,钟点工来时,两个阿姨弄出动静,我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谛听。别看我不动手,比动手的还劳神呢。邻居阿姨知道,我家原来是四姐妹换班照顾父母,父亲走后,我一个人坚持“守土抗战”,每次见到我一脸的同情说:你不容易啊!

听一个朋友说,有一个老人,子女都不在身边就请了两个阿姨照顾老人。两个阿姨合伙欺负老人,子女只能换阿姨。换了两次子女就叫唤起来,嫌老人事多、挑剔,两个阿姨还照顾不好吗?从此老人不吱声,逆来顺受。没有子女管着,阿姨一定会欺负老人,多吃多占是轻的。所以我特别呼唤机器人保姆,机器人没有道德品质不好的问题。

这几年我在妈妈家管家有点心得,与阿姨保持距离是必须的。一次同阿姨聊天,说到高兴处,阿姨忘乎所以推了我一把,然后对我一通拍打。我正色:不许碰我!雇佣关系就是雇佣关系,弄错位了都不好。后面这句是我心中想的,口中不能说出来。

一天大姐回家批评我:你对阿姨别这么厉害,大概是阿姨向她告状了。我问:我什么时候厉害了?我怎么厉害了?大姐说不上来。过两天我为自己的“厉害”找到根据了。那是个东北阿姨,戴个眼镜,貌似斯文。我烦她“能不够儿”。过马路张张罗罗好像我不认识斑马线似的,上电梯也就看她反应快,大呼小叫“来了来了,这边来了!”我没好气:看清楚了,那边是下,咱们要上。妈妈摔骨折在急诊等核酸检测结果,躺在急救车担架上,东北阿姨坐在长椅上同左邻右舍聊开了,越聊越热烈。我站在妈妈身边等,叫阿姨:不照顾老人,让你来聊大天的?阿姨这才意犹未尽地站过来。

阿姨待时间长了,很有一副大管家派头,直接要取而代我的节奏。医生问病人家属事项,阿姨抢着回答,一时医生以为我是阿姨了。我去家里餐厅冰箱拿吃的,好像进入阿姨的领地,“你干嘛?”她问,我回怼:“你管得着吗?”让她做点肉末炸酱,做好一看哪里是炸酱,分明是酱炒肉末。吃大白菜总让我们吃菜帮子,我问白菜叶哪去了?偶然我去厨房,发现她用白菜叶包肉末吃得津津有味。还抢先对我说:我得意这口儿。就算这样,我也没说啥,“宁与君子争高下,不与小人论短长”。

“用人不疑”,一般而言此话不适用于阿姨。有一次我真不高兴了。买的猪油红豆糕,我和妈妈分了1/4,给了阿姨1/4。过了两天去冰箱找,“怎么没有了?”我问,阿姨理直气壮地说“我吃了”。我:“谁让你吃的?”她豪横:“你也没让我不吃啊”,我“我也没让你吃啊?”这么嚣张的阿姨还抱怨我厉害!终于,阿姨拿妈妈的切片人参泡水喝让我发现了,阿姨又振振有词:“奶奶的人参都快长虫了”,对这种阿姨我实在无语。只不过吃人参的恶果来了,阿姨牙疼,上火了,疼得受不了,跑去看牙医,一问价格又吓了回来,公立私立的价格阿姨都无法承受,只好回东北老家了。

我们单位扫卫生的师傅家住北京郊区,她同我说需要帮忙让我叫她。我家找不到合适阿姨,我把这师傅想起来了。师傅活干得好,会收拾、会做饭,但有一点,她管我父母叫大爷大妈。我让她改口,她执意不改。爸爸说你叫我刘老就好,她不,坚持叫大爷大妈,没几天让她走了。我还有点惋惜:你不懂入境随俗吗?

表姐想请乡下的堂妹来北京给她家帮忙,想着自己人可靠,也有一层“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我警告表姐,请神容易送神难。“一语成谶”,乡下堂妹根本适应不了城里人的生活,表姐请她给大家盛饭,她说我只照顾老人,你们年轻轻的自己盛!类似这种事情,话说重了堂妹就要哭了,这哪是请保姆,分明请了个林妹妹。别看堂妹是农村人,不下地种田,也不干家里的粗活,没有劳动习惯。没多长时间,表姐家受不了,打发堂妹回农村,还是我去火车站帮买的车票。

之前我妈妈山东乡下亲戚来北京帮忙,我妈妈的观念也是“亲不亲故乡人”。山东老家来的阿姨,没有待多久就回去务农了,互相都接受不了。

所有阿姨刚来时,炒菜玩命放油,我们吃东西清淡,觉得油多难吃,她们却说放油多,香。我跟她们解释:佳肴不是油泡出来的,是炒菜火候和调料搭配出来的,再说植物油吃多了容易生病,“三高”。阿姨肯定认为我小气,舍不得让她们多吃油,又是不在一个频道。

城乡差别,不怨阿姨们“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阿姨没见过米粉肉(粉蒸肉)更别说吃了,我100岁的妈妈亲自下厨教阿姨做米粉肉。妈妈喜欢吃这道菜,更让妈妈有动力的是,她认为我妹夫也爱吃。做好一碗碗的肉,让妹妹夫妇来,吃了再带走。妈妈腿脚利索时,还把做好的米粉肉送给邻居品尝,透着山东人的热情好客,反响“好评如潮”。我弄不懂,超市有卖米粉肉的,为什么要自己做?从我家离开的阿姨都学会一手做米粉肉,不过她们轻易不露这手,因为工序太多,麻烦。

我爸妈生前喜欢打麻将,我不喜欢这种娱乐,宁可给“麻友”端茶倒水,死也不学。儿子儿媳过来陪打,两人相视一笑,姥爷就“和了”,开怀大笑。阿姨们都会打麻将,比我强。我嘱咐她们想办法让老人赢,她们一点都不自觉,好像赢房子赢地,争强好胜就是不能输。爸爸总不赢,就没了兴趣,干脆一了百了。

真心呼唤机器人。机器人能人所不能,比如说它不吃不喝不休息,没脾气。我厌倦了与阿姨打交道了。我家花钱雇人,还得注意“上什么山砍什么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阿姨们各有特点,小J 最忌讳你说她胖,她确实胖了,但你说她就犯了忌。她极力辩解自己没有胖:原来140斤,现在只有130了;原来穿不上的裤子现在轻松系上裤带了,嘚吧嘚吧说上一通,好像蒙受奇耻大辱。为耳根清净我不再说她胖了,爱胖不胖!不料妹妹来时也说小J胖了,我连忙冲妹妹挤眼,以免阿姨的滔滔不绝。

我儿子小时的阿姨是安徽人,一天说“剌流濑”(拿牛奶)。平时就把穿开裆裤的孩子放在地上玩,自己与其他阿姨聊天。看时间不早了,把孩子搭在胳膊上,一手拧开院子里的水龙头把孩子屁股一冲了事。邻居看不过去,让我管管阿姨。我见孩子没生病,就说算了。

我对阿姨有些要求不尽合理。阿姨爱哼歌,从走廊这头哼到那头。理智地说我没理由禁止她,可是那种像蚊子叫,或像留声机转速不对一样,侵蚀着我的耳朵,很心烦。钟点工有时同住家阿姨欢快地聊起来:我公公你婆婆,不亦乐乎。我制止她们:这里是工作场所不是娱乐场所。

最烦就是阿姨拿我妈妈说事儿。吃饭刚吃几口就收拾碗筷“打烊”了,我说奶奶还没吃啥东西,你咋收摊儿了?她说奶奶不吃。我说一个小时要给老人喝水,她说奶奶不喝。陪妈妈下楼一个多小时不上来,我批评她说,老人最多半个小时就要回来喝点水、去卫生间,她说,奶奶不回来。东西放乱了说奶奶放的,我妈妈严重弱听,不会辩解成了替罪羊。我一点不客气:不许说奶奶这不那不,我不埋怨老人,只批评你!

我的儿媳坐月子,月嫂工资五位数以上,事先都谈好签了合同,临时被另一家高工资挖走了,完全不讲信誉。后来的月嫂还动不动扬言:我走了,你们另找人吧。月嫂工作一般,吃全家的饭量不说,中午还要睡午觉,动不动要挟小两口。第三次月嫂说要走,我儿子说:那结账吧,月嫂瞬间眼泪就流下来了,说自己不对,不想走。儿子一点不同情,直接送走。真不知这些人怎么想的,为难别人自己也并没有好处。

阿姨们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一个阿姨二月底准备回家,我给了她一个月的工资,她竟然说我们少给她3天工资,说29、30、31号的工资没给她。我耐心解释我们不但没少给她工资,二月份28天,我们按31天给的。怎么说都不行,阿姨就说实际上我们少给她三天工资。我烦了,说你跟你老公或儿子说说看我们有没有算错,她不说话。幸好妹妹来了,坐下来拿了纸笔给阿姨掰开了揉碎了解释,阿姨只好认账。妹妹说阿姨挣多少钱不想让老公和儿子知道,怪不得她不找自己家人核算。终于把这难缠的阿姨请走了,她到了长途车站还给妹妹打电话说就是少给她钱了。这种又笨又鸡贼的阿姨,实在伤脑筋。

小J家在山东农村,近几年才有自来水。之前她每天清晨去山下的小河沟里挑水,去晚了水都浑了,也打不上来。小J家乡缺水,饮用水都有限,别说洗洗涮涮了,按说她应该有节约用水的观念,恰恰相反,她经常打开水龙头跑去干别的事情了。我不得不耐心解释北京是个缺水的城市,南水北调、西水东调等等,节约用水是每一个居民的义务。

小J曾去过内蒙古、新疆收土豆,也去过浙江采茶,也算是走南闯北有见识的。干粗活出身,粗粗拉拉,卫生也不讲究。毛巾用完了往晾衣杆上一甩,擦桌布都用成黑色的,我让她洗成本色,她想办法用84洗消液洗干净了,毛巾晾在杆上拉平整。我不能容忍阿姨常用的小厕所有黄渍有味,阿姨说这不是挺干净的吗。我说第一不能有味儿,第二便池不能有脏渍,要刷得像手盆一样白,好习惯得养成。

阿姨们家境贫寒,要挣些钱才出来找工作。农民生活苦,土里刨食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钱,外出打工成了青壮年的潮流,农村妇女来城里做家政,收入高工作稳定,令男丁自惭形秽。小J的老公几年前亡于车祸,寡妇门前是非多,那里风俗不但不能再嫁,稍不注意都成了邻里长舌们的谈资。农村婚嫁基本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要考虑门当户对。钟点工小Y原来有心仪的男友,被棒打鸳鸯。现在的老公懒得很,不做家务,爱喝酒,醉酒之后胡闹打人,农村不兴离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小Y诅咒她老公早点死,夫妻反目成仇不是一两天了。小Y来京城做事,不回老家,春节也不回去,有时一天打三份工要多挣些钱。可是她的钱差不多被乡下亲戚要走,自己所剩无几。

阿姨之间有点小摩擦背地互相抱怨,这也是我希望的,她们之间不摩擦就该摩擦我了。两个阿姨一是容易互相推诿工作,二是容易团结起来一致对付我。

没文化真可怕。几年前,妹妹收拾药品,把一些过期的药准备扔了。阿姨都捡便宜一样都捡了回来,自己当好东西吃。我批评她还不服气:药就是治病的,没病吃了预防,不知这些道理从何而来。新冠阳性了,妈妈咳嗽,阿姨嗓子疼。我给阿姨找来药交代:痰咳净给我妈妈吃,清咽滴丸给她自己。阿姨转过头来说她给老人嘴里也塞了几粒滴丸,气得我说她,药不是糖豆,怎么乱吃?再察看痰咳净,也被阿姨吃了一些。我说你嗓子疼吃痰咳净干嘛,阿姨赶紧说我也咳嗽。农村的医疗条件差,阿姨们见到是药就往嘴里放,好像吃了就比不吃强,一点医疗常识都没有。

还有一条,应该阿姨干的,不要越俎代庖。我下楼,顺便把垃圾带下去了,之后我发现垃圾都等着我“顺便”。有些经验必须汲取,比如同是山东阿姨,胶东阿姨比较爱干净,会做菜。不讲卫生的阿姨多半是地处贫困地区,吃水都困难,卫生习惯不一样,服务公司为主雇双方撮和,图的是快点成交,比如你发现服务公司介绍说这位阿姨身高一米六,实际还不到一米五八;简介写“做菜好吃”,其实根本不会炒菜,等等。

我家阿姨来自五湖四海,口音五花八门。山西阿姨如说地方话,我彻底听不懂。前一个河北大城的阿姨时间待长了,“涨行市”。一次我交代工作,她爱搭不理,我让她抬头看一下,她竟然说我“找死卯子”。我听明白了,说“我给你发工资,你骂我?”阿姨掉头跑了。过一会笑嘻嘻地说,我没骂你,说你“找事儿”的意思。外地话根据说话的场景,一般能懂。大城阿姨管昨天叫“叶个”,管小东西叫“小哈哈”,管按叫“嫩”,管密叫“妹”,管明白叫“懂局”。推老人轮椅下楼推叫“搡”奶奶下楼。安徽阿姨说行是“管”。东北阿姨R音发成Y,一律管人叫“银”,肉叫“又”,碍事叫“铛害”,他们自己总结太阳晒,叫“亿头叶,赛银又”。

妈妈家里有女儿管家就是不一样,阿姨想糊弄事儿不容易。时间长了,阿姨就“油”了,我说给老人活动活动胳膊腿,阿姨说“活动了”,我说扶老人走走,阿姨说“走了”。我只好说以后给奶奶活动时叫上我(我要监工的意思)。扶老人走也叫我看着,费力又费心。

小J健壮,说话大嗓门,我常提醒她:我能听见,别那么大声。一两天她又忘了,一开口就音量满格。阿姨说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当然,管理不容客气,批评轻了当耳旁风,顾念她们背井离乡在外打工,她们有病有困难,我也会出手相助。

之前我听说农村“新农合”报销比例比城镇医保高,我问小J,她说乡下人尽量不去正规医院看病,小打小闹的在村里诊所解决了。吃个止痛片,喝点姜糖水,蒙被子睡一觉就好了。我体会最大的城乡差别在医疗。

两个阿姨年轻时不用功,现在经常提笔忘字,还是常用字哦。一次写“甜”,她手写输入手机,竟然写了个左甘右舌!钟点工整理东西,在纸箱上标卫生纸,写绞丝旁+爪,然后自己笑:我看着怎么不像?我说现在都有智能手机,不是也等于在温习语文吗。小J说别看我认字不多,我算账可快了。这我相信,我口算不如她。七十年代我在洛阳石油一公司当工人时,宿舍区门前就是集市,好像10天一次。我和朋友去买鸡蛋,老乡随称随报价格,我俩蹲在地上用树枝划拉。老乡笑: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这还用算吗?我们不好意思:我们不是知识分子,是知青。

很多阿姨会“常有理”,更多的时候我不好监督。早晨我闻见妈妈和阿姨住的房间骚气冲天,我说床铺得勤换,小J理直气壮:我天天换。她把带鱼煎糊了,我说得小火煎,她说我已经放到最小火了。我的办法是,下次你煎鱼我来看。

我最烦的就是阿姨用“我走了,你们找人吧”威胁,我说了,我不是吓大的,不用考验我的底线,出来工作应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我把“不要用离职威胁我”写进阿姨的条件,谁说走,我马上找人替换。我们希望安定团结,但不受威胁,换阿姨再困难我也能克服。阿姨说了又不愿意走了,或者过一段又要回来。要求走的都不要回来,对付这种事,一要有决心二要有能力。小J说干不好我家的活儿,要辞工让我们另找人。我立刻成全她,尽管我知道未来不可预测,有可能困难重重,妈妈也不愿意让她走,但我不能忍受阿姨威胁我。意外的是,新来的阿姨比老阿姨护老有经验,勤快、爱干净、会做饭、素质好,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找阿姨这事也靠碰运气。

更多的时候我不得不忍受,忍受阿姨糊弄我干“猫盖屎”的活,忍受她们强词夺理甚至出言不逊。如果我放纵阿姨视若无睹,妈妈会说你怎么不管管阿姨?我有时生气斥责阿姨,阿姨顾左右而言他,妈妈就说她:三姐跟你说话呢。我觉得妈妈愿意让我管阿姨,总比放任强。以往的经验说明,如果我恼火了,妈妈早就受不了了。妈妈弱听,耳不听心不烦,倒也多了安然自若。

我妈妈家的事情琐碎:吃饭有钟点,餐前要摆什么餐具,把老人身后的窗户关上,给老人戴上围裙,不提醒记不住,提醒多了我烦了。我向阿姨抱怨,你们一天挣二百多元,我一分不挣还给你们当助手、当秘书。

说实在话,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人家“雇”我:在黑龙江兵团、在洛阳石油一公司、在社科院、在公司。回父母家管理阿姨,于是我又有了一门新学问。我也一直在调整,自问是不是太挑剔了,是不是太严厉了?与阿姨们合作第一,其次才是严格要求,希望她们提高服务水平。

我也体恤阿姨的难处。妈妈经常该吃饭时要睡觉,该睡觉时看电视,该洗澡时说不舒服,下到楼下不上来,百岁老人任性起来也不好办,像老小孩。协助阿姨管理好妈妈是我的责任,阿姨干活勤快点,我就会省点心。我的经验,阿姨越做越懒,越吃越馋,说谎话跟真的似的。一个阿姨刚领了工资突然告诉我她要立刻回家,说自己爸爸去世了,我能相信吗?拿自己父亲说事儿,不怕伤天害理?从此我发工资都压两天,以免阿姨拿了工资就跑。

千万别以为阿姨没什么文化,也没有你见多识广会老实做事做人。那个貌似憨厚、错字满篇、总说自己傻的小J让我交了智商税。她帮我妈妈活动去年摔伤的胳膊,一定是手重,妈妈两天胳膊动不了。我批评她,她不承认是她手重说你家活我干不了,你们找别人吧。我非常讨厌阿姨用离职威胁我,况且这是第二次要离职,我让服务公司找人替换小J。小J走的时候高高兴兴,说她把行李放在传达室,她去天安门转转回来取行李去服务公司。我看她没吃早餐还好心给她拿了两个面包、咸鸭蛋和一些零食。过了三天,我两个姐姐不同时间在院子里看到小J。一问,她在邻居L阿姨家做呢。不得不佩服她暗通款曲的本事,我七十岁了,让五十岁的人忽悠了。

小J并没有离开我们院子,她和院子里L阿姨合计好了,演出了一幕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邻居小R说,她家阿姨就被L阿姨挖走过。小R比我强势,她去服务公司让把人带走,不许在院子里跳槽。时过境迁,这次小R反倒劝我,算了,L阿姨九十多岁了,别跟她计较。我说,九十多岁挖一百多岁的墙角,说不过去啊。不过,我还是放过跳槽的小J,如果我坚持,服务公司会来人把她带走,因为L阿姨和小J 都违规了。这位老干部的家属不懂人之常情,让人遗憾。结果也不意外,L阿姨也不满意小J,把她辞退了。

邻居小R说我不会找阿姨,她说我家这个阿姨“一看就不行”,我虚心讨教:怎么看就不行了?真心希望下次我家找阿姨她来帮着相面。

妈妈走了,与天斗与地斗与阿姨斗的豪情成了“屠龙之技”。钟点工来两个小时,一次一结账。我们现在也老了,呼唤“机器人”阿姨,雇佣关系,“费劲”!

“五一”劳动节,我还是向我认识的不认识的阿姨们致意,祝她们节日快乐!

2023年5月1日

刘靖专列
刘靖:百岁妈妈,
是女儿心中的大英雄
选择与尊严,生命小舟谁做主?
刘靖:邻居潘梓年伯伯,
你们在天堂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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