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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 | 刘靖:​选择与尊严,生命小舟谁做主?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16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刘靖 (曾用名刘五一 ),1969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调入燃化部石油公司工作,曾在中国社科出版社、中国保利科技有限公司等部门供职,期间曾在以色列工作生活多年,现已退休,定居北京(题图摄于以色列海法山)。


原题

选择与尊严




作者 :刘靖



文章题目是罗点点组建网站的名字。2006年,我还在国外工作,刘小沁拉我进“选择与尊严”网站。没有高的门槛,大家写写有关话题发博,做志愿者。

在网站,我认识了罗朵朵罗点点姐妹。

2006年《选择与尊严》网站横空出世了,最初我们还有名片呢


名片的背后


朵朵的先生是原军报的大编辑,我们称他林编。人员里还有点点女附中的同学亦红和小平,北大著名学者朱正琳。我们叫朱正琳老朱,他文革被判“反革命罪”被关四年多。群里还有蒋亢祖,一个因癌症做过开颅手术,路过地狱战胜癌症的勇士。还有文革时收留无家可归的干部孩子们的侠女京京、居住在上海的北婴大姐姐、热心公益的美籍华人吕苗女士。

2006年网站的一次聚会


没有小沁就没有我与《选择与尊严》网站的交集


在使馆春节联欢晚会上,我与陈大使(中)和经商处戴参


参加《我的死亡谁做主》一书首发式活动的部分网站人员


小沁、方晶老师和我(粉衣)

此前,我同一个远亲讨论做一个国际化养老院的愿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莫过于纸上谈兵,由于干实业比较复杂,人家又是出资方,最后空欢喜一场,不了了之。

在网站,医学院出身的点点写她在婆婆重病弥留之际的犹豫和动摇,她先生哥哥的信任、托付反倒让她压力倍增。好在家人的意见一致,希望老人生命末期免受煎熬。

在医院的帮助下,院长亲自关闭了生命支持系统,婆婆平静地离去。点点在整理婆婆遗物时发现了老人写的一张纸条:一、在生命末期不要过度抢救; 二、点点是学医的,老人把最终的决定权交给了她。点点为自己的决定如释重负。


我也有一段婆婆离世前的经历。

先生老张一天电话告我住院的婆婆抢救了,我赶到铁路医院,医生直截了当:如同意放弃抢救,我们给老人输点葡萄糖,就睡过去了; 如决定抢救,电除颤、强心剂,但不一定能救活,救过来的生命质量会很低。

都明白医生们的倾向,老张问我救不救,我说救啊,妹妹们也要从外地赶过来。婆婆被救活了,身上插满了管子,不能说话,双手被绳子限制在床边。婆婆一生要强,此刻任人摆布毫无尊严可言。

妹妹们来了,陪陪生命末期的母亲。我扶在床边探望,老人猛然用指甲抠了我一下,我惊叫着跳开了,那一刻我体会到一个无助的人心里挣扎。

没几天,经历了痛苦和无奈,老人走了。抢救与放弃抢救,我无法判断值得与不值得。

婆婆在铁路医院住院时,隔壁病房住着大名鼎鼎的朗诵艺术家夏青。夏青除了眼睛,浑身都不能动,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护工说他如不舒服,就一直看着护工,直到收拾舒服了才闭上眼睛,这就是他唯一的表达方式。夫人葛兰一段时间来看看夏青,有时学生们也过来探望他们的老师。夏青就这样毫无生命质量地躺了几年,令人伤心惋惜。

我发帖一篇微博提到,夏青、葛兰是东方红大歌舞的朗诵,小沁附和说她证明确有其事。林编说不是夏青和葛兰,并用儿歌“两只老虎”嘲笑我俩“一个脑大无仁,一个眼大无神”。我谷歌了一下,果真林编对了。那时,我们作为网友,关系融洽,开玩笑也不带生气的。


马修·理查德说:“生命是一场意外之旅。”命运叵测生死难料,“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

1993年,我表姐在银川一次飞机坠毁事故中罹难。之前表姐和她同事在银川出差,工作完成准备返京,想在银川多待一天逛逛风景,于是改签到次日的机票。就是第二天的航班,飞机刚刚拉起来就一头栽入水塘。只有少数乘客被甩出飞机幸免于难,其余人在撞击中震昏又在水塘窒息身亡。秀外慧中的表姐,生命航船正乘风破浪,不幸触了礁,“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消息传来亲友无不感伤惋惜。

还有一个远房亲戚,1999年夫妇两人搭乘大舜号客货混装船从烟台到大连,因风大且超载,船舱起火无法自救,旅客都跑到甲板上。轮船还在岸边的视线里,夫妇俩给父母打电话, 急切催问联系营救。父母在当地都不是普通百姓,他们四处联系救援未果。轮船开始倾斜,小两口开始给父母电话留遗嘱,他们十几岁的女儿还在新加坡读书。父母眼见孩子遇险、遇难,心如刀绞却爱莫能助。岸边的百姓看到冒烟起火的轮船,有心前往搭救无奈风急浪高。轮船最后倾覆,280人遇难22人生还,应避免的事故导致成百旅客家破人亡。

儿子初中毕业,我带着他和姐姐姐夫去四川游九寨沟。正值一辆教师旅游车翻车造成伤亡,爸爸嘱咐我要注意安全。我玩世不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爸爸生气地骂道: 胡说八道!九十年代去往九寨沟的路况不好,我们乘坐的小巴不是被陷泥泞就是抛锚,害得我们在“沟里”自己“腿儿着”或租毛驴骑。回成都,旅行社派了个大巴,司机相当勇猛,在沿山路上开得⻜快,拐弯也不减速,直要把我们都“抡”起来了。路的另一边是陡峭的悬崖和蜿蜒的岷江,我干脆闭眼休息,担心也白搭,自求多福。

爱因斯坦说:上帝不掷骰子,可我们69届就像被掷了骰子。 

我15岁下乡黑龙江兵团,也有过几次险情,似乎我大半生的“生死时速”都发生在那个年代。“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凄清如许”(贺新郎·别友·毛泽东),第一次是下乡头一年冬天,农闲,我和连里一个同事去20多里外的27连看望朋友。踏着积雪,走到半路突然刮起“大烟炮”(暴风雪),满天飞雪让我们迷路了。

在荒原上,我们顺着车辙走,路断了,再返回,重新向另一方向走。荒原有熊出没,看着硕大的黑熊脚印,我们很害怕。风雪中,不戴口罩,风吹在脸上很快脸就白了硬了,要冻伤; 戴口罩睫毛结冰粘在一起,得不停用棉手套擦眼睛防冻。

我想起俄罗斯歌曲“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位马车夫将死在草原”。那荒原野地不见人烟,冻死都没人知道,我们可不是马车夫。一路我们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来鼓励自己,听上去很可笑,说“精神原子弹”不管用可不是事实。

我们早8:30出门,预计中午到27连。历经8个多小时,天擦黑我们才到27连。耗时虽长,庆幸没冻死在雪原,没遇到黑熊。当年时兴说“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现在想起来“too young, too simple“,历史就是那样。

一次是在捕鸭河装煤,我们连开了一辆带挎斗的胶轮拖拉机去,把煤一锹锹装在车斗里。河畔堆积如山的冻煤,先来的人们将煤山掏出一个一人多高、同时能容几个人的洞,我们把煤从洞里先掏出来,再将煤装上车。我们都知道煤洞早晚会塌, 别无选择,硬着头皮干。幸好是在装车的时候煤山发生垮塌,我被塌下的冻煤砸翻在地,滚到车轮下,只受了点轻伤。如若我在煤洞里发生塌方,16岁的生命就戛然而止 game over 了。

还有一次是我带着全班去炸树根,我那时“积极”得不得了,又当五好战士又当四好班⻓,要知道所有荣誉都是以干活好“背书” 的。大田里的树被锯掉,树根必须挖出来拖拉机才能耕地。树大根深刨起来费时费工,只好用炸药炸。炸药有不合格三无产品,哑炮的事情经常发生。那次哑炮让我们班赶上了,我冒傻气从土堆后一跃而起,很“大无畏”地冲向哑炮排除故障,尽管有哑炮突然爆炸造成死伤的。我没有生死置之度外的高尚情操,唯有“我不下地狱谁下”的果断。

51年前兵团把奖状寄到我北京的家,妈妈一直收藏着,于是成了我的“终身成就奖”,经常拿出来“晒晒”

“巨轮之下皆齑粉”,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 座山。有关知青,我不具普遍性,回城早。

1971年下乡两年多后,我回京休假,下决心不回东北兵团了。我的父母当时都在“干校”,几番劝我遵守纪律按时归队,却鞭长莫及。我的同龄表姐表哥也是黑龙江兵团的,他们的父母支持我们留在北京。表姐说,我爸妈不让我回农村,你爸妈却三番五次地催你走,怎么回事?

其实回城,一要有自己的觉悟,二要有父辈的理解和帮助。我的同龄人更多的是在1978年到1980年“大返城” 时回城,在城里“待业”,然后被分到一个不久“关停”的企业。我意志坚定又幸亏有妈妈当八路军时的老上级帮助,进了洛阳石油一公司。那会儿,长辈们对帮助知情返城或安排工作看成天经地义,对于年轻轻的我们辍学去农村边疆也有意见。我也理解爸妈,他们都在“五七干校”,爸爸年事已高还干着烧石灰的重体力劳动。

我本来想1972年那批参军,9·13 事件后,那年不招兵。“欲渡⻩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拔剑四顾心茫然”。但我还是横下心不回兵团,回去还得遭批斗。我军队的亲叔叔早一年就同妈妈说让我去当兵,可我还在发憨发傻,誓言“扎根边疆一辈子”。机会不等人,等我想追赶时,机会呼啸而去,望尘莫及。

我不会纠缠于后悔,却寄希望“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年轻时曾唱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们并不惋惜”,“生命太匆忙,没留给惋惜的时间”。妈妈在干校见我滞留北京,心里着急,找她的老战友老同事想办法,最终找到妈妈八路军时的老领导,介绍我去了石油一公司。

以后妈妈又为我要户口去了黑龙江办理,未果,大姐再去黑龙江为我要户口,幸亏碰到了我在团部保卫股的中学袁同学,才帮忙把我户口要出来。过程说来容易,却是有两年没有户口,吃饭都是问题。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我很幸运躲过一个个厄运。没有战天斗地的躲闪腾挪,只是众神爱幼而已。当知青,我耽误了青春、学业,只承认有一个“副产品”:“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后来任何艰苦都没有下乡之苦。也不知道算不算“理解了生命的觉醒和开悟”。

有人说“青春无悔”,那是伪命题。我们69届连锅端下乡,后悔又当如何?

说起来我们在以色列工作期间也很危险。刚去的两年正值 “自杀爆炸”频仍。公共场所入口都有安检,我们外出从不乘公共交通,开车也远离公交车。之前我们代表处女同志没有自己开车往外跑的,我是个例外。

使馆范参(中)同使馆、新华社的同志来我们代表处作客


我们住地附近小公园发生过汽车爆炸,我们带出去的工人也有炸伤的。那次使馆通知老张去看望受伤工人,经查是个非法滞留者,老张不想管,大使都快跟他“急眼”了。之前有一个中国工人被“自杀炸弹”炸死,以色列政府抚恤金约是100 万沙克(约合 200 万人⺠币),对工人的妻子,以色列政府每月发钱养起来,直至再嫁,孩子18岁之前每月都有充裕的生活费。以色列人对生命的爱惜与尊敬值得钦佩。

叙以战争,叙利亚扬言要打化武,以色列政府规定无论何人都得领防毒面具,专业的那种。我们去领防毒面具时还要学习佩戴,同去的经理拿起面具就往头上扣,示范的女孩子大叫“chin, chin, chin”(下巴),先套下巴再套头。外出必须随身携带防毒面具,就像我们现在戴口罩,不带违法。大使馆工作人员大多都撤到以色列南部埃拉特了,就剩陈大使、几个参赞和工作人员。


我们代表处没撤退,老张问我是否去南部躲躲,我宿命,觉得没必要,“死亡是不期而至的”,岂能躲避的了?

2002年在以色列同潘占林大使夫妇


同以色列前总理、总统、工党领袖西蒙佩雷斯在酒会上


袁隆平来以色列接受政府授奖

小时候在景山公园滑“天梯”,二姐和妹妹不敢上,我爬了上去,可恨那些“臭男孩“往旁边的铁网上猛跳,中间走的人来回摇晃。爸爸拉着二姐和妹妹在等我,二姐手做喇叭状喊:“往前走~,别往下看~!”不喊还好,我定睛往下一看,人变得那么小,倒有点害怕了。

上六一幼儿园过儿童节,老师让我代表小朋友们上台致辞,我大大方方从容不迫背诵贺词。老师一股劲地看妈妈,妈妈心里肯定很得意。近两年我跳伞、蹦极,能玩尽玩,挑战自己生命便更有张力,丰富了生活也“延长”了生命。想来大半生我身无所长,胆子大算一个吧。

2006年夏季我从国外回北京休假,网站的朋友们吃下午茶聚了一次。各种冰激凌、撞奶、冰沙、蛋糕什么的,我赞叹国 内的甜品种类丰富。以色列的甜品非常甜,像美国的,怪不得他们的胖子多。顺便科普一下,犹太人最多的国家不是以色列, 是美国。当时,以色列的犹太人 500多万,其余是阿拉伯以色列人和贝都因人等少数族裔,而那时美国的犹太人高达600万。犹太人在美国政商、金融界,教育、医疗、艺术界等作用举足轻重。

点点布置网站大家分头发问卷,对“生前预嘱”“我的五个愿望”进行随机抽样调查。这个文件指明,不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任何现行法律,并与“安乐死”无关。

《生前预嘱推广协会》成立大会与会者真多,第一排中间是罗点点,第三排中间是陈小鲁


第二次年会没那么多人参加了,辨识度高的有王朔、苏小明


“我的五个愿望”,第一,我要或不要什么医疗服务(11个选项,还可更多);第二,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生命支持治疗(5个选项);第三,我希望别人怎么对待我(10个或更多选项);第四,我想让我的家人和朋友知道什么(5个或更多选项);第五,我希望谁能帮助我。

点点向我们介绍美国特鲁多医生的墓志铭:“偶尔治愈,经常帮助(缓解),总是安慰”,(To Cure Sometimes, 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医者仁心,人文关怀重于医治本身。

2006年休假结束回以色列,我带了几十份问卷,见到中国朋友就请人家填写。陈小鲁夫妇来以色列旅游住在我们代表处,我也请他们帮着填写。小鲁与点点相熟,笑呵呵地协助我工作,只是没想到《选择与尊严》网站的活动发展到中东了。

2006年秋季,我结束国外工作回到北京。点点经常邀大家聚会,每次都是她作东,最后大家一致要求AA制。网站初起,充满朝气、热情、团结和理想。有浪漫主义情怀的点点招呼大家是“各位大侠”, 网上请大家办事,会加上一句“点点磕头如捣蒜”。

朱正琳是北大的高材生,说话慢吞吞的。他介绍我们看电影《死亡诗社》,并建议我们起名为 “死亡诗社”。老朱因病早走一步,成了大家心里的痛。“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老朱便是。

点点牵头,组织大家出了一本书,《我的死亡谁做主》,里面收录了专家、学者的论述、专访,对生命末期、是否放弃抢救等观点进行阐述,《选择与尊严》网站会员的故事一并收录书中。陈小鲁记录他父亲患病晚期十分痛苦,他想到既然治疗回天无力,何必浪费资源徒增病人痛苦。小鲁问医生,医生答:“你说了算吗?我们敢吗?”贵为开国老帅的生命,自己和家属都说了不算,得由中央决定。“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陈小鲁最早支持网站的工作与他对死亡的认知有关。

2011年初新书出版了,书里的漫画出自我们业余画家续亦红之手


朱正琳的理想是死在积雪的大山上:“譬如喜马拉雅或阿尔卑斯。他说,死是一件孤独的事,很少能结伴而行。即使结伴而行,每个人依然只能独自面对。他又说,把死亡看作生命中的一件事,我们完成这件事的时候就和做其他任何事一样,不能完全不考虑别人。我的亲友中不会有人支持我的理想,只好把它藏在心底,偶尔说出来也只作为笑谈”,朱正琳说。“人生忽如寄,飘如陌上尘。”老朱终于在他的“坎年”匆匆离世。

网站发博不限于谈死亡,我们也写游记、随笔。林编一篇短文转贴于此,网站的文化人略见一斑:

“《龚育之先生一事记》 记,本意是祭。龚先生昨日驾鹤西行。早春,曾去医院探视。

请教龚先生:日前有友人问及,陈寅恪之“恪”被学界不少人音之为“确”,知否?为何?我是一问两不知,被问了个倒。龚先生说,他早前曾就此请教过赵元任,赵不知所以。在座的龚夫人孙小礼补充说,她曾问过汤一介,汤亦无言。无言即散。记龚育之先生一事。是为祭。” 文章短,却有知识点。林编曾是军报的大编辑,我们发帖一律由他的编审。他寡言少语,说话简短,被小沁戏称“电报语言”。写东西“电报语言”也罢,说话也很“电报”呢。不像我,说起话嘴比脑子快,经常言不及义。我们网站三头“猪”,小沁、老朱、林编都属猪,学历高知识渊博,我尊为师长而得传道授业。

蒋亢祖是抗癌英雄。他曾经罹患脑癌,做过开颅手术,一脚踏入地狱的门口,又成功逃逸。他得的是最凶险的癌症,以致很多人认为他上手术台有可能下不来。亢祖完成了4.5万多字的《地狱入口的记忆》,昭告天下不愿不治之症夺去生命的人,奇迹是如何创造的。天下难事莫过于战胜自己,也就是大家所说的超越自我,胜利者都是伟大的人!亢祖用自己的生命谱写了“生命是死亡唇边的笑”。

一次,点点拉我参加央视《实话实说》有关生老病死的讨论。点点和专家凌峰还有一个律师和我作嘉宾。崔永元、王雪纯主持。轮到我发言,我说到人生无常,王雪纯截住我的话头 说:无常就是有常,我一愣不知如何说下去。崔永元立刻解围,我才继续我的发言。好的主持人不是打断别人的发言与别人争执,而是让人按照主题畅所欲言。这是题外话。点点之后又接受包括凤凰、杨澜等的几个访谈,关于生命与死亡的议论鹊起, 用现在的话就是“上了热搜”,引发临终关怀甚至安乐死的讨论。


我还受命与台湾的朋友联系,他们管我叫“刘靖居士”,一时我还很佛系呢。有了彼岸关怀,向死而生,死亡换来下一代的生态位的憧憬。

在网站同志们的努力、一些专家的支持下,点点等编著的 《我的死亡谁做主》出版发行。首发式小沁把梁思诚的儿媳方晶也请来了。方老师是景山学校的英语教员,我对方老师说我妹妹也是“景山”的,叫刘元元。方老师慈爱地笑笑说她认识。我想景山的学生千千万,妹妹文革时才五年级,方老师真不一定认识。她可能怕说不认识让我失望,方老师是个让人感到温暖和舒服的人。

以后《选择与尊严》网站成立了“生前预嘱推广协会”,我还在协会当了两年理事,后因体弱多病请辞。离开前我请了个书法家题了隶书做镜框送去,希望协会工作蒸蒸日上。

几年后, 那个永远面带和蔼微笑的协会陈小鲁会长走了,朱正琳走了。伊壁鸠鲁说“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悲哀”,“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我记得一次请教席院长:如果病人痴呆了,怎么知道他疼痛。席院长说病人在痛苦时会有本能反应,比如面部抽搐,变形。在这个集体里,我增长了见识丰富了知识。之后,这些孜孜以求的志愿者推出了安宁缓和医疗服务,探索生物生命科学。

在生命末期是选择生活品质还是选择倔强求生,也就是选择生命的宽度还是选择长度,这是个人的意愿别人无权置喙。有人认为痛苦地救治是噩梦,有人认为那是希望——没有对错,任何选择都会被尊重。缓和医疗是“当一个人身患绝症,医疗无法阻止减缓病情时,减缓病痛和不适,提升生活质量,让生命的最后一程走得有尊严。”在英国,这被视为理所应当的基本人权,“我的生命我作主”。

文革开始我们还都是少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如今我们到了“想睡睡不着,坐在电视机前打盹;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忘不了”的地步。人生秋凉已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们马不停蹄走过冬夏春秋,不断地憧憬与失望,希求与失落,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活。这种起起落落进进退退,汇成向前的波浪,生生不息,永不停歇。生活虽并非那么诗意,得失之间我们增长了自我保护自我治愈的能力,无论是甜是苦是悲是喜,都变成永久的回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很禅意的话:“人生啊,不经意间的一个转身就是天涯,一个回眸就是彼此,一句再见, 就再也不见”。我们这一代69届毕业生生命轨迹是如此独特: 当我们刚完成小学、身体尚在发育就被送到农村、边疆接受再教育。挨到回城又待业,有了工作企业又关停。七十年代末,又遭遇国家计划生育、独生子女政策。

八十年代初,我作为社科院的调研员去纺织厂访谈,女工为了争取多生二孩哭诉,字字愁,声声泪,法规之内情理之中,无可非议,我心里难过几乎一起落泪。在城市,独生子女政策是一刀切的,哪怕想要两个孩子的想法多么合情合理都不网开一面。纵然你是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如若你敢触碰独生子女政策藩篱,会面临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双开”的严厉惩罚。农村的口号更“活久见”:“流下来,打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 近乎严苛的规定也未能阻挡超生游击队,学者批评这是“反淘汰”。

八十年代,联合国人口基金派专家来讲课,试图在理论和实例说服中国。他们说我国独生子女政策像高速奔驰的列车, 突然紧急制动,后果很严重。我们特立独行,不管国际舆论,我们有中国特色有自己的国情。四十多年,从独生子女政策到生育率锐减,号召生二孩、三孩,沧海桑田令人目眩。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想起当年为争取生第二个孩子痛哭流涕而不得的城市居民,真是造化弄人。冥冥之中该来该去的流逝了我们多少春秋。“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人们说“总量控制”,好像一生祸福是恒定的,或早或晚都会发生,我的灾祸也不是“用”完没有。

阅尽千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对比现在对婚姻生育的躺平的过山车,让人猝不及防,我们这一代永远被各种政策抛来抛去。人生没有那么多叹息桥。如今老了衰了,我们不得不为养老奔走呼号:养老院,公立私立,居家养老,寄托养老,抱团养老,机器人护工……总之得自谋生路。现在想得最多的是不给孩子们添麻烦都是奢侈,这是宿命。

我世纪初去石家庄参加老张亲戚的追悼会,还被佩戴了白布条什么的。老张公务去不了,他们办公室主任拉着我去吊唁。唢呐吹的乐曲有时不对头,可能经常受邀吹奏,搞错了欢快与悲伤的曲调,人们充耳不闻我越发忍俊不禁。当地有人为我介绍张三李四王五,我礼貌地点头,可那些亲戚谈笑风生,毫无悲切的样子。

最后的节目是大家几个桌聚餐,七个盘子八个碗的吃吃喝喝,推杯换盏,哀悼一扫而光。我在北京没见识过,有点不适应。这是所谓白喜,喜丧。通常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世算白喜,我少见多怪。其实在北京,我们在八宝山参加追悼会也一样,室内哀乐大作,亲属泣不成声,悲不自胜,室外悼念的人群欢声笑语,拍肩打背,好不热闹。

我喜欢用徐志摩的意境来形容生死: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看清这个世界然后爱她。”(罗曼·罗兰)。我们五零后以降,时势造就我们从十几岁就开始自理自立。如今没有人给我们养老,甚至生前的未尽事宜我们得自己计划,免得给后代添麻烦。错过了落日余晖,还有漫天星辰。沉浸了许多对生死的看法,心存更多对死亡的坦然。

由于“选择与尊严”的感召,我看开了更多的生与死。我会把“生得好,活得长,病得晚,死得快”作为我的终极目标。享受生命的随波逐流,从中得到快乐、思考与慰籍,随遇而安,不刻意“训练心灵”。“境由心造”,那些跋涉的僧侣,人们叫他们苦行僧,可他们心里有渴望、充实、阳光。我们在西藏,看见一步一扑的僧侣,一路风餐露宿千辛万苦,他们是走向希望、幸福和光辉,扑向生命的华彩乐章。那是一颗向上攀登的心,每一步都靠近了神明。

“既然死无可避免,那就让生送它一程”。

有几件事我需想清楚,比如:在生命末期不进行创伤抢救(电除颤、胸外按压、切气管等);如神志不清楚痴呆了,就不延长生命;如抢救过来生活质量很低,活在痛苦中就放弃抢救。死亡这事想通透了,便是“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鲁迅)你也不会太在意《养生堂》《健康之路》等的说教,今天要多吃这个,明天又不能吃这个。

我们的妈妈不符合长寿规律,但她今年101岁。

小时记得妈妈爱吃臭鸡蛋,鸡蛋打开发黑发臭了,我刚要扔,妈妈喊,别扔,这个好吃。她用葱油炒着吃。咸鸭蛋臭了发黑,妈妈吃得津津有味,最不能容忍的是妈妈吃鸡屁股,说好吃。我在家里翻看包装食品的效期,过期了就扔。扔东西多了,妈妈不满意,说,我也过期了!

妈妈战争年代能吃啥?什么长毛的、黄曲霉、反式脂肪都不在话下,妈妈之所以长寿,一定是百害不侵,生就金刚不坏之身。妈妈也不爱吃蔬菜、水果,又挑食,也不见她多么锻炼。妈妈第一是没有基础病,第二是 “心大”。去年妈妈5月份摔倒,髋骨手臂两处骨折,住院手术打钢钉。

刚过几个月,妈妈第二次摔倒,肩骨粉碎性骨折,住院医生评估年龄大,骨折位置血管多,离心脏近,让出院保守治疗。我们姐妹把老人接出院刚安顿下来,妈妈喊我把歌本都拿来,朗声歌唱“春天里来百花香,浪里个浪里个浪里个浪”,一副若无其事的轻松惬意。我们都说妈妈“心大”。心大可能遗传,多年不见的一个同事见了我第一句话:刘靖,心大!殊不知心大也只是撑大的,哪有与生俱来。

母亲长寿儿孙健康,是对我半生磨难的补偿。趁我还能拉起行李箱作说走就走的旅行,抓紧机会跑跑。“生活原本很沉闷, 跑起来总会有风”。尽量学习新东西,争取晚些被社会遗忘,而成为“社会性死亡”。事非经历不知难。年轻时父母说他们腿脚不利索了,再老了妈妈说她像踩着棉花。终于,我近年发现腿脚真的不如年轻时了,还好没到“踩棉花”。

“死亡的必然性造就了哲学家的全部坚定。这坚定渗入尘埃,与天地共融。”“生命不过是一场即兴,让我来上演一场华丽的死亡”。每个人眼里的“死亡”不尽相同,也许是一次盛宴,一个尾声,一场闭幕式,或许是一次撕心裂肺的告别……

“人生如梦,我投入的是真情”,“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同登彼岸,早证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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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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