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逝者的墓碑没有肤色标志 一个艺术家记录的纽约 | 疫情口述史
纽约华人资讯网希望记录在新冠疫情中搏斗过的个人历史，《疫情口述史》因此而来。一直专注于个人口述史写作的作家林世钰受邀主持这个项目，我们邀请你加入到这个历史性的记录之中。
无论你愿意亲自记录，还是希望让我们来采访你，请联系我们：
NewYorker@ChineseInNY.com疫 情 口 述 史 第 8 篇
口述 | 郑连杰（旅美华裔艺术家）@ 纽约采访 | 林世钰 影像 | 郑连杰【图片及影像版权归郑连杰所有，任何机构及个人转载或使用，须经授权许可】★
用影像记录当下：
任何环境都与我有关
《礼物》三人展
中国疫情爆发时，我在布鲁克林区有个艺术展览。年初法国策展人Paul Anel邀请我参加在他的画廊策划的《礼物》三人展。同时参展的还有韩裔艺术家David Chang和捷克裔艺术家Pavel Kraus。
1月10日开幕，那天来了很多人，纽约几个区的艺术家、策展人、收藏家都来了，大家相见甚欢，交流感想。展览很成功，媒体也做了报道。
有意思的是，这个名为《礼物》的展览似乎像是上帝吹来的一股嘲笑人类的冷空气，2020年纽约的早春注定了这场苦痛是不能幸免的，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礼物”。策展人称“礼物”这个主题是受我的作品启发的。
武汉1月23号封城，纽约1月26日是艺术家见面交流会，那天很多人未到场，与开幕时的人头攒动形成反差。当时中国的疫情已经很严重了，这时我也似乎感觉到凛冽的冷空气已经横扫过来了。
我所住的布鲁克林艺术区，是以西语裔为主的多族裔社区，华人不多，与布鲁克林第八大道和皇后区法拉盛、曼哈顿唐人街相比，这里的人们对疫情似乎不太敏感，大家的生活基本和往常一样。
武汉疫情爆发后的传播速度令人难以置信，压根没有想到，病毒迅速席卷全球，一场世界性的大灾难降临，纽约成为了疫情中心。
我们每天从纽约时报、英国BBC、法国广播、以及白宫、州政府现场记者会获知最新的疫情状况，这些新闻是国内无法看到的。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原因，信息不对称，世界观的不同，使得国内民众与海外华人在很多问题的认知上有很大不同。
（此处有删节）
从2月开始，我推迟了一些原定的工作计划，包括取消或延后为国际展览所做的前期旅行考察，开始买些防护用品。那段日子，看着一则则关于疫情与死难者的新闻，我在想：做为幸存者，应该做点什么。纽约已经风声鹤唳，艺术需要表达与生存环境的关系。
《人声》创作于2019年，它是在木板上的绘画装置，材质有别于画布。画面由丙烯、中国墨融合使用了红、黑、灰，一种内含救赎意识的作品。
这次疫情给人类带来的精神创伤巨大。2月17日，我在作品中加了四颗钉子来放置一个医用口罩，平面绘画演绎为三维空间，变成了装置作品。
《人声》 2020年 60x60cm 绘画装置
无论在什么时间、地点，作为人，我们都要发出有尊严、有立场、有道义的声音，面对强权的压迫力行勇敢的行为，而这在当下（此处有删节）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通过这个作品，我想表达的是疫情下人类的团结、勇气和力量，最终如何战胜邪恶。
纽约的春天美丽无比，此刻却遭受病毒的凌虐，危险随时而至，我们需要成倍的勇气，以文学、艺术、音乐慰籍深情，弥合创伤。
过去我的部分作品是以世界重大历史事件为创作背景，这次同样它成为了我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拍摄，纪录，创作。
1989年，柏林墙倒坍、两个德国统一。我当时在北京，通过美国朋友带来的香港《明报》知道这个重大的事件消息，特别兴奋。在燕山的野长城、司马台长城遗址等地，我从1989年到1993年间，十五次之多，与我的小组成员在长城上开始拓印，创作上百米的黑白拓印作品《墙一一为两个德国的统一》。后来在1993年秋，17天里，与我的户外小组成员一起，动用上百人参与完成了在司马台长城的四个行为装置艺术：《大爆炸-捆扎丢失的灵魂》、《迷失的记忆》、《黑色可乐》和《门神》。
（此处有删节）
2001年发生举世震惊的“9/11”事件后，我创作了《美国工地》、《废墟之烟》等作品。“夜凉东河水,雾失纽约城”是2002年我在曼哈顿住所里写下的诗句，它是我经历“9/11”后的心情。这次新冠病毒同样是人类的浩劫，我需要表达作为个人的思考。
除了《人声》，我还作了一件纪念武汉“Whistleblower”AIFENG医生的水墨作品。（此处有删节）
我关注世界的现场，更多的生存经验成为我作品的内容。一个地球公民，要表达与这个星球的关系，表达我们人类的生存环境。艺术家要有超越地域、种族、意识形态的勇气，以自由慈悲的精神关注人类的整体命运。
3月12日，布鲁克林Key Food 超市。
3月16日，布鲁克林Key Food 超市。
三月初，我发现情况异常，超市里不少社区居民购物车装得满满的，由于食物充足，并没有看到东西被抢光的现象，不像中国媒体报道的出现抢购狂潮。即便有，也是在一些我没听说过的地方。三月中旬，布鲁克林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戴口罩，公园里依然很多人在锻炼、遛狗、散步，几乎没有什么人戴口罩。
对美国人不戴口罩有些人很不理解，但是，一个崇尚自由、民主而宽容的社会，民众有选择不同生活方式的权力。在美国社会口罩是一个象征符号，人们认为：只有医护人员、生病的人才需要，所以平时人们不习惯这种方式。不像日本人，平时着正装，也戴个口罩，看上去很不搭调。人类是以符号区分族群的，口罩有它的辐射意义，比如一个黑人戴口罩走进超市购物，可能会引起他人的紧张，警察也可能更敏感。美国社会对口罩抱有刻板印象，有人认为它影响美观，所以疫情爆发初期，在我们社区很少有人戴口罩。从3月中旬开始，随着疫情越来越严重，纽约州州长库莫要求大家出门必须戴口罩，如果不戴罚款，所以后来带口罩的人越来越多了。
3月13日，疫情失控，也是我和夫人最后一次去曼哈顿。那天下着微雨，街道车少人稀，看上去很萧瑟，当天下午白宫宣布“美国进入国家紧急状态”。我们经过联合国总部时，发现告示牌写着，开始暂停公共及观光项目。当天所有的百老汇歌剧，美术馆关闲。这一天也是我们第一次戴口罩出行，进了曼哈顿86街的Wholefood Market，发现有些货架空了。当时留意了一下，10个人有7个戴口罩，人们开始加强在公共空间的防范意识。
3月13日，联合国入口处的告示牌。
从4月3号开始，政府给市民发放免费餐，我们出于对疫情现场的纪录，体验了一下在社区内领食物的经历。发放地点在一所高中，距离家里有十分钟的路程，并不是很远。进门时，有个印度裔女士戴着口罩，表情有点紧张，躲在半开的门后，她指指食物告知人们的选择。食物放在大厅走廊的条桌上，有小饼干、酸奶、水果等六、七种东西。两个没戴口罩的女警察在值班，很友善，说拿几份都可以。我们拿走了两份包好的食品。当时是下午四点，食物已经很少了，现场共有三四个人。
中国很多媒体报道食品被抢空的新闻，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所在的社区，超市食物充足，从没有出现物品匮乏，也没有经历亚裔遭受歧视的现象。疫情首先在中国武汉大爆发，感染传播迅速，所以其他族裔面对亚裔时有点敏感，实属可以理解。
因为疫情，我不得不取消了个展计划。原定3月29日在曼哈顿中国艺术馆举办影像个展，并现场实施行为艺术“幸存者”，同期展出80年代至今我在中美两地创作的行为作品。因为纽约疫情爆发而不得不取消了。
武汉疫情高峰期的2月25日，我写了一首名为《幸存者》的诗：
幸存者的恐惧在无人的街道
幸存者的红袖章在死亡的边缘疯狂
幸存者在互联网伸出无助的头
幸存者在彼岸伸出温暖的手
幸存者在樱花树下哭泣
幸存者在镜头广场前沉默
带着口罩的幸存者说着口令推开冰冷的门
带着口罩的幸存者唱着无奈悲伤的歌
垂死的病毒呀
在谎言中传播
黎明的光，染红山岗
幸存者寻找被掩盖的真相
幸存者在午夜的梦中惊慌
带着口罩的幸存者穿着婚纱
他们没有路，可以归家
带着口罩的幸存者等风雨经过
带着口罩的幸存者等待又一场狂欢在我的祖国
远行的幸存者戴上了口罩
远行的幸存者听黄鹤飞过千年的传说！
幸存者是象征，就国家给予个人强加的苦痛命运而讲，我一直是作为幸存者而存活的，此诗是一个隐喻过去、结合当下的质问。
从3月中旬开始，纽约疫情日益严重，所有的公共设施都关闭了，展览自然办不成了。希望疫情结束后，个展继续推出，把这期间与抗疫相关的创作展出。
从3月初开始，我几乎每天都在临写泰山经石峪摩崖石刻，它是我30余年来一直很喜欢的碑贴，算是借此为纽约、为人类祈福的个人功课吧。
这是4月1日写的书法与文字：
“我们依然放纵勇气与爱，为吉祥、健康的人类！为善良苦难的昨天，为胜利！为光和盐！我们行动在自由中，为劳动，为希望！为和平！”
4月7日，布鲁克林Bushwick艺术区。
4月11日，地铁L车。
街上戴口罩的人越来越多，大家沉默不语，从你身边过去的人，小心谨慎。社区里还有酒庄持续营业，营业员和顾客之间隔着透明的塑料板，顾客不能进去，要在门口告诉他想要什么酒，放入一个独立的取货口，顾客取走。
公园里不少人在活动，偶尓有警车巡逻，警察告诉人们要保持社交距离、戴口罩，如果看到过多人聚集在一起，就过来劝他们回家。整个过程没有强迫的行为。
有一天我去CVS拍摄，街上人很少，交钱处设置了塑料薄膜，防止飞沫传播，气氛有些紧张。我买了一瓶水，最终居然没敢喝，要等回家用酒精擦擦瓶口。这个行为太颠覆人了，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呀！这些虽然是小事，但疫情让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人与自然、与社会的关系；思考如何面对死亡；如何与危险共处。
疫情让人类的内心产生很大的震撼，人类社会的共同价值是什么？面对肆虐的病毒，后疫情时代人类如何站在一起？物欲导致对资源无节制的掠夺，把人类本身带进了深渊。重新建立与环境的关系，问一下自己，我真的需要这么多东西吗？回答是否定的！
（此处有删节）
以方方日记为例，如果是在美国，写这样一本日记做为个人表达，太正常不过了，甚至不可能成为热点；但是在中国，它就是一件大事，事关爱不爱国。那些小粉红、五毛、极左分子谩骂方方，用“与反华势力勾结”等侮辱性的恶语伤人，整个（此处有删节）的架势。谩骂声一片，其中假太极宗师要率众约架女作家，一场（此处有删节）闹剧隔岸上演。太荒诞了！
方方日记英文版的译者白睿文是我的老朋友，90年代中期，他住在纽约，我们经常一起去Club听音乐。因翻译方方日记，他也遭到中国网友的谩骂指责，很多人去他的微博留言骂他。白睿文作为著名学者，他的主要学术贡献是对中国电影，文学、当代艺术的研究。他崇尚现当代音乐，几十年来的爱好之一是吉它，弹得一手好琴，这使得我们当年一到周末，聚在一起去东村、西村、格林威治的俱乐部，享受各种音乐带来的兴奋。他对中国的喜爱，通过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就令人明白他的功力。他对中国文化充满敬意，在他任教的大学里，中国研究中心曾举办过无数次东方文化的相关学术活动。他一直在为中国文化在国际上的影响推波助澜。
（此处有删节）
川普政府在美国疫情之初反应迟缓，导致疫情没有得到很好的控制，部分医疗物资缺乏，这些与（此处有删节）有关。我在YouTube上看到纽约Elmhurst医院一个女医生对物资缺乏表达的悲情与失望。但是从3月中旬起到现在，联邦政府和州政府都在积极救助，而且每天疫情情况公开透明，官员即时发布各种数字。这与有些简中媒体说的美国完全是两个世界。
疫情期间，为了记录拍摄，我会计划每次要去的地方，甚至在最危险的时候，还在惠特尼美术馆、大都会博物馆、古根海姆艺术馆、现代美术馆等地点，记录“战时”纽约这个世界著名艺术中心停摆时的现场状态。这场史无前例的大瘟疫，我想此生不会再经历第二次了。
4月21日，因疫情关闭的惠特尼美术馆。
我们在这个时代经历了什么，作为一个纽约客记录下来，这是一个必要的功课。说实在的，在这个时候出门坐地铁确实需要勇气，地铁员工已经感染了几十位。从布鲁克林到曼哈顿的地铁L线平时上班族很多，现在大家居家工作，人非常少，一个车厢只有一个或六、七个人，甚至有时只有我和夫人两个人。
黄昏时分，曼哈顿的格林威治村，本是世界文化重镇，现在人却很少，路边的樱花静静绽放，如果没有几个遛狗的和送外卖的人路过，感觉整个世界都停止了。
4月25日，中央公园。
4月25日，在绽放的樱花树下。
4月28日，在曼哈顿90号码头的国民兵。
4月28日，曼哈顿52街，两名救治新冠肺炎的医护人员。
4月28日，曼哈顿45街关闭的百老汇歌剧院门前的送餐者。
5月4日，时代广场，来自美国各地的支援纽约的医生护士。
5月20日，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前的抗疫医护人员。
这条贯穿整个曼哈顿岛，世界最长的街道，它的四季都吸引着我从南到北的拍摄。不同的是，这次我用录像从44街、45街、46街、47街的路口，固定取景拍攝疫情下的现场，每个视频3分钟。
现场即是历史，记录就是艺术。影像纪录是当代艺术重要的语言，影像是记忆事件的证据，艺术精神有时也与危险同在。从疫情之初，我拍下了大量的影像，现在发布了的，只是它的一小部分。
5月2日，纽约世界贸易中心车站 。
5月2日，纽约证券交易所前的“无畏女孩”雕塑。
5月4日，纽约中央火车站。
4月11日，我发出的第一个影像“纽约现场”（在我的工作室公众号：zhenglianjiestudio。点击蓝字可达）。这是4月4日在我居住的布鲁克林社区超市内拍摄的，它是疫情现场的真实状态。国内有的朋友说，原来美国没有那么水深火热，大家都有吃的呀。（笑）
郑连杰公众号二维码
解封后，我们计划去新英格兰旅行，去纽约Bronx植物园，也去动物园看看那些感染了新冠病毒的大猫同类（我属虎）幸存者，去曼哈顿酒吧喝一杯，与夫人去吃我们最喜欢的越南火车头米粉，去格林威治、西村听一次布鲁斯音乐，策划一场行为艺术，回国旅行看望久违的亲人朋友……
5月27日，时代广场电子屏幕，感谢医护人员的爱心与文字
后 记
这些天，我在记录纽约的抗议：
种族主义与集权纳粹都是反人类！
在民族主义高涨的今天，种族主义在过去犯下的罪行，也如病毒一般，是不会带来希望的，只能倒向越来越糟的社会现实。是时候做出改变了！被歧视的人群为真理抗争，我们寻求正义的支持和保护，为抗争呐喊行动！只有当个体不因肤色而被公正的对待时，种族主义才会死亡。你我一定知道，新冠病毒的逝世者墓碑上同样是没有肤色标志的。
6月1日，曼哈顿14街联合广场，事态在不断升级中……纽约市宣布宵禁，75年来第一次。从夜晚11点到凌晨5点；今天6月2日更改到晚上8点开始，将延到本周日。
第五大道、20街被砸毁的商店
游行队伍从联合广场出发，沿14街行至第五大道，在17街，有人砸了ALDO鞋店的橱窗，在这一过程中，也有人试图劝阻，争论激烈不休，但未成功。
6月2日，布鲁克林，我工作室门外的抗议标语和关闭的酒吧
艺术家郑连杰简介
著名华裔艺术家，中国当代先锋艺术运动领军人物。作为最具有代表性的国际艺术家之一，郑连杰的作品曾推动影响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进程，是当代艺术从区域走向国际的先行者。1999年获肯塔基州长颁发“荣誉将军勋章”；2012年获“联合国和平使者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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