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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致命失言》(九)| 长篇科幻连载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前情提要】

怀着对诸明的爱与愧疚,沈念决定告别虞亦言,和诸明北上击杀陈青曼。两人开车穿越破败的深圳时,接到去森林公园营救人质的任务。繁茂的森林里游荡着无数换上失语症、失去智力的“野人”。诸明举枪,被沈念阻止。最终两人在森林深处找到了要解救的人——温雪技术的拥有者小岳。


|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六章 

全文5600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所以,你追着陈青曼千里迢迢赶到深圳,被困了这么久,又应征北上参与围剿陈青曼,都是为了给李焕复仇吗?”沈念不敢相信。

小岳看着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杀陈青曼,是的。为了李焕,不对。”

“那是为了?”沈念又抛出一个问号。

“为了我。”小岳在三人面前捏了一个自己的模型,时而双手捧住胸口,双眼变成夸张的粉色心型,时而颓然跌坐在地,手里拿着一朵正在凋零的玫瑰。“我爱李焕,爱的是见到他时心里温暖的快乐。我恨陈青曼,恨的是她剥夺了我未来幸福的生活。我要复仇,也是为了平息自己的不甘与愤怒,跟谁都没有关系。”

看着虚拟小岳生动地演绎各种情绪,沈念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永远只着眼于自己,只在乎自己的感受……真的可以这样吗?

小岳向空中伸出手,轻轻一抓,她那只活在多模态眼镜中的化身立刻变大了。身子和大半个头隐入虚空,沈念只能看见一双坚定的眼睛。哦,还有一朵没精打采的红玫瑰。它的颜色映在巨大的瞳孔里,花瓣卷曲发黑的边缘都清晰可见。小岳攥紧拳头,巨眼闭上了,玫瑰也随之消失。张开手,眼睛睁开,花朵又回来了。沈念一下子看懂了。

君未看花时,花与君同寂;君来看花日,花色一时明。

大概这就是小岳的人生哲学吧。不管他人的怎么看,我既是世界,所有的行动都按自己的喜好来。

但沈念还是有点想不通。走上社会以来,她遇见过不少将这种想法奉为圭臬的人,他们的表现一般是较为自私,很少为他人妥协,甚至视旁人为工具,比如——尽管沈念不愿意承认,但是心底里却又无法反驳自己——过去的诸明。有的人管这种世故叫成熟,叫“为自己而活”。

而小岳呢?几年前在机场相遇以来,沈念一直看着她为爱人拼命付出,改变了自己的样貌,放弃了钟爱的学业,花大把时间跟着他到处跑、帮他实现理想,宁愿冒着生命危险替他复仇。沈念知道她绝对做不到这样。

小岳却说这些全都是为了自己?

也许,放任自己沉浸在对旁人的迷恋里,无限吮吸浓情蜜意是一种自私;也许,全身心投入一个执念,不去思考生存与未来是一种自私。有的人毁家纾难,求一个内心的安稳;有的人伸出援手,只为站上道德的制高点。

只不过,这些行为背后总是有人在受伤:小岳如此特立独行,她的父母应该很困扰吧?靠着一腔热血无脑支持爱人,难道不是把李焕最终推向深渊的助力吗?

几个念头在沈念的脑海里盘旋交战,她开始怀疑自己的信条,那个想用语言帮助别人的愿望。她曾怀着这个“崇高”的想法斥责诸明不让自己远走南城读博,相信在那场争论中,他是“错”的。而在医院遇到的那个胡言乱语的孩子……本该有更好的方式帮助他,却依着内心的冲动贸然上前,惹怒了家长不说,男孩的命运也成了谜。还有自己在疫情期间做的种种选择,初看“高尚”无比,归根到底还是满足着一己私欲,甚至因为失语症治疗成为“显学”而内心窃喜……

言语障碍患儿的声音萦绕在耳边。是她在帮助他们,还是他们在帮助她呢?

 她从来没想过,爱,也可能是一种终极自私。


沈念突然感到肩膀一沉。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才发现是小岳。小岳拍了拍她的肩膀,把一朵来自深圳森林里的干野花放在她的手心里。薄脆的白色花瓣上留着细细的纹理,在掌心中轻得像一朵雪花。


“别想那么多,为自己而活,为此刻的花香而活吧。”


火车继续向前,沈念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这个念头腐蚀出了一个大洞。

 

第七章

SUV驶进雪山脚下金黄色的松林。

沈念从未想过,北方的森林也能这么好看。没有了深圳湿湿潮潮的气息,干冷的空气像实体一般填充在林区。低矮灌木很稀疏,红松、落叶松、云杉和冷杉挺拔的褐色树干拔地而起,均匀而密集地站在山省硬冷的土地上,仿佛守护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但着密林如今有个缺口。他们到达预定坐标后,一条笔直的新路出现在眼前,足够两辆履带式装甲战斗车并排行驶。原来碗口粗的林木被连根拔起,不加处理地丢在路旁同伴的身边。细密的根冠还挂着泥土,茫然伸向一辈子都不该看见的天空。土壤则被简单地翻犁、压实,混着碎裂的松果、松针和短枝,最后轧上钢铁洪流涌过的痕迹。

沈念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如果树有语言,它们一定在默默喊疼。

这条路本该笔直地通向森林中心,但他们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两条方向截然相反的岔路,几乎与主路形成了圆润的丁字型。根据诸明最后接到的信息,这两条岔路将在森林中划了一个半径好几公里的大圆,最后在森林的另一端再次交汇。他们要保护的人就在这个圆的圆心。

其实,本来根本轮不到他们几个人来“保护”。那个几周前驶进松林的联合战斗营装备了AC-130“幽灵炮艇”重型攻击机,从机枪到105毫米火炮都有,还有自行榴弹炮和远程火箭炮,可以瞬间把操场大的树林夷为平地。为了应对语言病毒,无人机和战斗机器人成建制运来,五级降噪耳设几乎连到神经,比沈念更资深的语言学家时刻监控着士兵的状态。对付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这些本都绰绰有余。

只是浓密的松林吞噬了一切,只剩下履带压出的圆环。

为了防止陈青曼窃听,大部分远程通讯都被切断,但诸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新的本地信息块。他们顺着圆环走了两圈,看不到一点友军的痕迹,直到夜幕早早降临。挟裹着雪花的风吹来,整个森林哀怨呻吟,沈念心里的恐惧又一次涌到喉咙口。

最终三人还是决定弃车,徒步走到目标住所。夜里虽然危险,但保护目标却是刻不容缓的任务。

收拾东西时,沈念突然发现诸明的耳朵上什么也没有。她急忙拉住男人的胳膊,把主动中和人声的小设备塞进他手里。诸明转身面对她,摇了摇头。

沈念一时梗住了。她知道,诸明的听力已经恶化到再也不需要任何装备来抵御语音病毒的程度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少年是如何一脚踏空,永远跌落进没有半点声响的幽谷?这就是他放弃后方科研、前来参军的原因吗?复杂的情感一时淹没了沈念,化成轻泪湿润了眼眶。

但诸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甩开沈念的手,继续拆卸狙击步枪。车内昏暗的灯光下,诸明的侧脸一半隐在阴影中,更加棱角分明。

他变了。是的,分开一年后,他们都变了。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诸明平静的五官里似乎多了一丝可怕的愤怒。在深圳森林对“野人”开枪时,扭曲的面孔曾泄漏一二,让沈念吓了一跳。

南城再见时,两人曾有几次温存,但诸明似乎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遥远,更像……一头野兽。

沈念拉着小岳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走进森林,军用手电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光柱,隐没在层层叠叠的树干深处。

总有一天,等人类重新夺回了语言能力,她要找他问问清楚。


风雪浓夜,二层小楼的每一个窗户里都散发着暖暖的橘色光芒,让沈念联想到女巫的住所。

一开始,沈念花了好久才搞清楚联合政府是如何找到这个离群索居的语言学家。功臣是美国疫情前不久升空的同步轨道侦察卫星,搭载了薄膜型光学即时成像器“MOIRE”。MOIRE利用轻质衍射薄膜作为镜头,镜头口径达40米,可以一次性监视超过40%地球面积的区域;它部署在3.6万公里的地球同步轨道,高度足够,末日战争条件下也很难被击毁,分辨率小于1米,完全能在地面上找到一个人。就算深藏密林,利用树叶不同的反光模式也能轻易定位不够自然的建筑——当然,由于要获取补给物资,人总还是要出来的,这就更好找了。

获取陈青曼击杀千语者这个情报后,MOIRE迅速定位了几十个潜在目标的坐标,也形成了诸明曾给沈念展示的信息包。后来不久,MOIRE就在大气层坠毁了:事实证明,操纵MOIRE的部门早已被陈青曼渗透,她一开始的行动没少用高精度原始数据获得便利。那些军人表示,陈青曼仿佛将自己的化身塞进了他们的大脑里——这都是后话了。

总之,这位千语者的位置还是找到了,此刻近在眼前。

沈念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这就是失语世界最麻烦的地方之一——如果你在疫情前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那大概率就再也没法知道了。尤其是中国人的名字,汉字组合的随机性极强,还要同时照顾音、意、韵,很难通过一两个全息投影表达出来: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实际上是把人类信息传输的精度下降了一个等级,名字就是第一组牺牲的词语。

当然,代号还是有的。诸明曾给两人展示过一个古怪的音符,椭圆符头是实心的,符杆上带着四条旗帜状的符尾。小岳看了皱眉,但一直与语音打交道的沈念还是一下子认了出来。一般情况下,人们会用八分音符来代表音乐,就是带一条尾巴的圆头小蝌蚪,代表全拍的八分之一个音节。这位千语者的代号拥有四条小蝌蚪,意思是六十四分音符,也就是全拍的六十四分之一。

结合千语者的身份,沈念可以猜出背后的含义:如果说普通人对语音的掌控是全音符,精度足以应对自己从小说到大的母语,也许还有一两个带口音的外语。而这位女士控制语音的能力是常人的六十四倍。也就是说,她可以在你说一个字的时间里婉转发出六十四个精确的音节。对整个声音系统的精准控制,加上够广的音域,她足以应付世界上所有的语言,甚至更多:鲸歌鸟语,风雨雷鸣,晨露轻微的震颤——与世间万物的振动融为一体。

作为语言学生,沈念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传说,但从没想过会是真的。难道眼前的二层小楼里,当真住着一位女巫?

好奇驱散恐惧,又被悲伤取代。

失踪的作战营几乎宣告了敌人的到来,一路丛林跋涉虽顺,但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因为陈青曼又完成了一次事先宣扬的谋杀,早已拂袖而去、将死亡带给下一个人类聚落呢?

离小屋暗蓝色的前门已经很近了,看到诸明上前,沈念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也许等他们破门而入,只能在房间里发现一具刚开始腐烂的尸体。

寒夜里传来吱吖一声轻响。沈念抬起头,房檐上的一个摄像头正向三人的方向转来。

门开了。


千语者的样子跟多模态资料里差不多。

她大概四十岁出头,清瘦高挑,穿着淡紫色的垂坠感长连衣裙,上面缀满小蝴蝶;偏黄的发丝垂到锁骨,微微内扣;五官柔和,不明艳也不普通,不会淹没在庸庸碌碌的人群里,但怎么也说不上哪里特别,能让人一眼记住……她也戴着一个多模态眼镜。

她微笑着望着三人,即使一开门就被诸明的手枪顶在头上,即使温馨的小屋正在被阴冷的山风倒灌。

他没拿枪的左手挥了挥,示意沈念给她做语言能力评估。沈念心领神会,连上千语者的眼镜,把一套封装好的评估材料发了过去。人工智能可以给出一些参数,让沈念在不接触受试者语言材料的基础上判断信息病毒对大脑的侵蚀程度。

病毒含量,零点零零零。

当然,只要还与人类社会有联系,完全没有感染是绝对不可能的,只是没有表现出可识别的症状罢了。这在沈念的预期内。如果把语言比作房子,病毒比作丧尸,单语者的一层小平房很快就会被占领、失去语言能力,就像即刻失语的学妹。双语者和三语者要好一些,病毒会先吃掉最薄弱的下层语种,少量个体会爬到高一点的地方——就像沈念和虞亦言失掉了部分外语能力,但母语也会携带病毒。而千语者呢?他们会讲的语言堆成一座通天塔,从几百个维度描述同一种事物,病毒不知道要爬多久才能占领每一个楼层,可能会用尽自然人类的一生。当然,“语言传播”这种携带巨量病毒的信息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管怎样,可以说千语者对陈青曼、对语言病毒基本免疫。

确认了这一点后,沈念突然涌起了一个冲动,一个在内心深处蠢蠢欲动、随时找机会爆发的渴望。还没来得及用理智压制,她已经调动起一整套器官:从肺到咽,从唇齿到舌喉,还有整个起伏的胸腔。在沉默的时代里,它们各司其职,却再也没有以这种形式合作过,再也没有精准调配肌肉,让一缕穿体而过的清风带着含义颤动。

千语者免疫,小岳戴着降噪耳设,诸明已经全聋。

她可以说话了。

“你好,我叫沈念,我们是来保护你的。”

千语者笑了。她也张开口,但声音被过滤掉了。

她传递出来的信息很干净,不带病毒,所以沈念放心地读出了那句唇语。


“你们好,我叫周可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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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电影《东京教父》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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