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论 | 卡塞尔文献展的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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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研究领域为现当代法国哲学,人类学-社会学,生物学哲学
毋庸置疑,第十五届文献展的关键是“米仓”(lumbung),这个印尼语词汇指的是“公用米仓”。但要注意的是,正如策展团体Ruangrupa所言,米仓不是展览的主题,而是“使之发生的工作模式”。准确来说,米仓不是意象,而是文献展的经济原则。
何种经济原则?它出于何种经济学?米仓不是一种简单的基础设施,它不是生产劳动的惰性支撑物质,而是积极的、总体的物质流动模式,因为它是对积累所导致的盈余的共享和再分配。因此,米仓不是意味着以未来的计划和承诺为政治前提的基础设施。我们知道,在大多数欠发达地区(如非洲),这种基础设施随时会反转成为统治其用户的武器(因为基础设施提供的能量可以被随时切断),或成为发达国家用以制造债务的金融工具(基础设施的建设常需要大量国外资本的投资,而一旦这种投资无法偿还,就会成为穷国对富国的债务,这种债务最后往往以抵押资产的所有权作为解决方案)。而米仓允诺的是另一种经济,一种不以基础设施的投资、建设,以及对其带来的政治允诺的信仰为导向的经济:分配在这里既是生产和创造的模式,又是共同生活的模式,劳动和休闲的二分被颠覆和重新分配——共产主义。同时,文献展的经济学也是生态的。生态(ecology),本身也意味着一种更普遍的经济(economy),它们共同处理的是在环境中的社会关系。物质和材料在此不仅是在人际间(共享共建,以及门票收入对艺术家的直接回馈)流通,也在人-环境之间流通(对当地材料的利用,对小规模农业种植的尝试)。可能正是这一点导致许多人认为此次文献展的作品太过粗糙和简单,但我们不得不看到,国际艺术展中完美作品的呈现往往需要动用庞大的物流系统、志愿者(包括艺术家的亲身在场)的无偿劳动,以及大量资金的运转。对庞大资源和能量的使用并不能保障“米仓”的出现,反而只会导致不平衡和垄断,导致对新一轮投资的无尽需求(观众的目光、艺术家的投入、志愿者的参与),最终导致总体的过剩和局部的贫瘠。
由此,文献展的经济学可以说避开了国际双年展和免税自由贸易港这一体两面的艺术品存储方式,但它也遇到了自己的问题,这一问题来自于文献展经济学的另一个核心要素:去中心化。
伴随着互联网,尤其是在比特币和区块链的兴起,去中心化已经同这些信息时代的事物牢牢绑定在一起,并构成了当代的技术乐观主义的信仰(其背后常常不是共产主义,而是最极端的无政府资本主义)。一方面,去中心化的互联网始于其基础设施的分部性特征,其在冷战时期的最初意图在于将高空轰炸或核弹攻击的损害降到最低;另一方面,比特币的去中心化仅在于去除交易过程中第三方的介入,从而保障——尤其是跨境(即跨越国家主权)交易,而非短距离的、面对面的交易——交易中的货币主权。
然而,文献展以讽刺的方式揭露了去中心化原则在当代策展实践中未经思考、理所当然的那部分东西。如今,策展人和艺术家的边界愈发模糊,展馆和社会生活的其他空间愈发难以分辨,艺术品和关于艺术品的文献几乎可以视为同一,但边界的模糊似乎并未让去中心化成为可能。我们看到,在文献展的全球性与在地性的“精妙”辩证逻辑背后,是那些召集自“第三世界”的艺术团体在办理签证、跨越国境方面的困难,是他们的艺术作品或行动在穿过误解时的“损耗”,是史德耶尔在退展时抱怨的对就反犹问题进行深度讨论的不抱希望。文献展的经济学在此发生了惊人的逆转,它的共享、再分配、共同生活、去中心化的模式走向了争执、误解和混乱,并最终因反犹风波而引起了部分参与者的退展。
此次文献展因而恰恰成了所谓具有去中心化特征的区块链的完成,从而暴露了其本质上的缺陷。为何如此?比特币作为一种免信用的点对点电子交易方式,其保障机制在于PoW系统(即工作量证明系统):让所有成员都不断参与对某一笔交易的验证,并由此形成关于验证的竞争;同时,参与者又能因对更新交易账单而获得奖励:新的比特币——这也就是所谓的“挖矿”过程。在这一基于区块链的公开验证过程中,所有参与者都有利可图,而众人的参与本身又增强了安全性。因此,可以说区块链与比特币是一个技术整体。单独取出区块链并无大的作用,因为它处理效率不高,在交易量过大时甚至会占用大量物理设施;面对面支付时需要1-12分钟进行确认;而以集中形式运行比特币又只会将其变成交易资料库。区块链唯一优势只在于基于分布式网络的免信任(不需要第三方介入,也不需要交易双方之间的“认识”)。
这是文献展经济学的内在矛盾,它向我们揭示的是,一方面,分享、共生、合作、再分配并不一定要是去中心的;另一方面,去中心化之所以在金融中可行,是因为去中心本身往往有赖于一整套货币奖励机制和免去人际关系的公开验账。实际上,中心(头领、酋长等等)、等级制度和共享、平等并不冲突。安娜其主义的人类学家常常指出,原始社会中的首领只具有不带统治关系的威望,只具有临时性的发令的权力,或者如格雷伯所说,首领往往更像是共同体的会计,他不是占有财富,而是让财富流转。当然,更不用说在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部落中,富人之所以是富人,酋长之所以是酋长,往往是因为他们响应了共同体的需求,给出了、馈赠了最多的财富。在他们那里,财富的意义在于消失,一如阿兹特克人的金字塔顶端上演的活人祭所展示的那样,永恒性的意义在于死亡。总言之,在这些社会中并不是没有中心或欠缺一个中心,而是随时抵制一个导致统治与奴役的中心的出现。这些民族志的资料无非是要说明,在技术乐观主义者们的去中心化和传统的垂直组织模式之外,显然有着更多、更丰富、更灵活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有待于文献展的策展人/团体去尝试。
正如文献展许多场馆的展览所突出的那样,策展人/艺术家挑选/制作的不是物品,而是关于共同生活的文献和记忆(在这里,对孩子的关怀是最重要的,而艺术家也试图模仿孩子的游戏)。卡塞尔文献展的未来也许正在内华达沙漠的火人节中上演,而在此之前,人们有必要首先摆脱互联网“精英”和金融骗子们的去中心化神话。
参考文献:
1. Ocula报告,第15届卡塞尔文献展不是单一事件,是各部分的集合
2. 辜静,失控的反犹风波,“天真的非西方艺术家”
3. Nikhil Anand et al., The Promise of Infrastructure
4. Hito Steyerl, Duty free art: Art in the Age of Planetary Civil War
5. Hito Steyerl, The Wretched of the Screen
6. Tung-Hui Hu, A Prehistory of the Cloud
7. 格罗伊斯,《艺术力》
8. Saifedean Ammous, 比特幣標準:中央銀行的去中心化替代方案
9. Pierre Clastre, La société contre l'Etat
10. David Graeber, Toward An Anthropological Theory of Value: The False Coin of Our Own Dreams
写 / 作 / 系 / 列 No.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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