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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亮:八十年代琐记

吴亮 私人史 2019-11-25

Personal History

八十年代琐记

© 吴亮/文

吴亮

之一


  1 

  一次在朱大可家,看到张小波喝得酩酊大醉,让两个人架着从卫生间出来。他双脚离地,如同瘸子连连嘟哝:不,不……好多年以后,张小波在北京成了书商,他参与炮制的《中国可以说“不”》红极一时。他好像不再写诗了。 

  2 

  一次,北京某文艺机关报主事领导来上海开会,亲临巨鹿路675号视察。周介人在梅龙镇酒家简餐招待,蔡翔和我奉命作陪。席间周介人见该领导心情不错,说道:“吴亮还是蛮憨厚的,”没曾想北京要员立即停筷正色道:“人虽憨厚,文章并不憨厚啊!”听了这话我憨厚地笑笑,却把周介人吓了一跳。 

  3 

  一次李庆西来,大约是冬节吧,我与程德培去火车站接他。三人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小饭店吃饺子喝啤酒,李庆西问程德培:清污结束了,你们这儿传达了没有?程德培兴奋得直搓手,答非所问:吴亮又可以乱写了! 

  4 

  1984年年底,那个后来被不断回忆的“杭州会议”在空军招待所召开。晚上,将军楼里的火炉和房间一样冰凉。许多人在楼下围着一台电视机看足球实况转播,好像是中国队对西亚的一个什么队。比赛还未开始,程德培已经十分亢奋,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原地打圈。曹冠龙开玩笑说,德培像一只吃过药的蟑螂。李陀说,这种球也值得激动?德培说,好的球我们看不到。 

  5 

  一次在桂林开会,同行的有陈村。那时真是年轻啊!告别晚宴上,我豪迈地仰面饮酒,低头嚼肉,一大盘狗肉我吃了四分之三。事隔多年之后,陈村在他的某篇文章里回忆道:吴亮吃狗肉当场流出了鼻血! 

  6 

  1989年岁末,我对文学批评丧失了热情。至今令我不解的是,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考虑写回忆录了。我的第一本类似回忆录的小册子叫《往事与梦想》,一本关于阅读和写作的随笔。紧随其后的是《漫游者的行踪》……这一年的12月特别寒冷,我每天写作到深夜甚至第二天黎明。那时候上海没有夜生活,晚上十点以后全城一片漆黑。只有云南路有两三家小饭馆通宵营业,在那里我消磨了许多个难眠之夜。一壶温热的花雕加半斤醉虾最后来一碗菜汤面,花销不超过十二元……等我跨上自行车回家时,天空已经蒙蒙亮了。除了扫街者和有气无力的水银街灯,只有湿冷的寒风从我耳边拂过。 

  7 

  一次我意外地发现在我家的左手边,仅隔两条马路,长乐路西端,那个形同大烟囱的“新锦江”还亮着依稀的灯光。好几个夜晚,我步行去那个空空荡荡的大酒店,尽管生意萧条,二楼的酒吧依然点亮蜡烛影子在墙上摇曳。我坐在角落里写《咖啡馆》与《街道》,低回的钢琴声不合时宜地在我耳边飘过,若有若无。 
  那是一个非常时刻,我常常会灵魂出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8 

  1986年春天我一个人去沈阳,刘齐请我吃街边的“朝鲜烧烤”(那会儿我们还不管它叫“韩国料理”)。一张油腻的木桌,中间挖个圆洞,铁丝网下面搁一只炭炉。刘齐笑话连连,我一边“唔唔”应声敷衍,一边大口吞咽。半生半熟的烤牛肉令我心无旁鹜。我喜欢“朝鲜泡菜”,直到今天我都要在心里想一想才能把“朝鲜泡菜”说成“韩国泡菜”。 

  9 

  一次,我和程德培策划了“新时期文学十年讨论会”,后来会议在旅顺召开,一个漂亮干净的海滨小城。发生了许多故事,让别人去回忆吧,如果他们的记忆力尚未衰退……1986年的浪漫之夏…… 
  那时候周介人意气风发,他私下里让我看了他的会议笔记。周介人说总有一天他会写回忆录(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还有我们作协机关的财务老房(愿他灵魂安息)。老房胃口一直不错,他红光满面,他还劝我少抽烟,他说身体最重要! 
  会议后来移至沈阳,分手前夜,大伙儿依依惜别。我们又开始拼命喝,而且是五十几度的汾酒。周介人说,别喝啦,昨晚你吐了一地!我记得我拿着斟满的酒杯到处挑衅一连灌了十几杯……正在大伙儿酒足饭饱准备离席之际,复旦大学的某位小老弟端着两只满满的酒杯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说,吴老师我敬你一杯!那一刻我已经摇摇晃晃,但我清楚地记得,席间我曾提议与他干杯,他说他不会喝酒!我马上明白了,他以逸待劳,现在觉得我已经是强弩之末。他此刻敬我的那杯酒,便是企图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一眼识破他的诡计,顺手从杯盘狼藉的桌上拿过来几只空酒杯一一斟满,“一人三杯,如何?”我说。这小子哪见过这阵势一脸尴尬,周介人在一旁不知底里,只顾说不能再喝了!我心里明白,如果我喝一杯,我必醉倒无疑;如果一起喝三杯,这小子也必不省人事。这个孬种,可惜我现在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 

  10 

  1984年夏天的炎热难以忘怀。那时我仍是上海饮食冰箱厂的检修工。我请了假躲在家里写作,一篇五千字的评论半天就可以完成,稿费相当于工厂给我的月薪。当时知道我的人并不多,我兜里总有些碎银子,有那么点逍遥自在。夏夜暑热难当,我就一个人溜到淮海路去吃冰沙,赤豆或酸梅是我当初的最爱。我喜欢冰冻甜品却不怎么喜欢冰镇啤酒。 
  记得是7月初的一个傍晚,闷热,但稍稍有点微风。我坐在家门口纳凉,程德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时人们寻访朋友事先往往不通电话,那时长乐路浓荫蔽日街上很少车辆。 
  程德培郑重地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富春江边的白沙小城……半个月后,我们认识了“李氏兄弟”,然后是那个“月亮坪之夜”。 

  11 

  一次在家翻检旧物,那一年(好像是1987年)去湖南拍的照片不知塞哪了——长沙、岳阳、常德、张家界——一辆破旧的旅游大巴玻璃窗震动着,夜色掩护下我看不到车轮从悬崖边碾过碎石滚入山谷。我们饥肠辘辘一路颠簸,车窗外漆黑一片。在拐弯处,车灯把一块写有“张家界”三个大字的界碑照得雪亮。那一瞬间我不晓得写这字的是沈从文,他老人家当时还健在。 
  半途我们在常德的青年旅行社住了一宿。那是一长溜的简陋平房,蒋子丹安排周介人与我同屋。湖南土烧酒和拌凉粉十分诱人,半夜头疼欲裂腹内汹涌我起床如厕(那时候许多旅舍只有公共卫生间),走廊上我迷迷糊糊看见周介人独自徘徊。他说阿亮你的鼾声真是够级别。 

  12 

  一次坐船去厦门。刚出吴淞口就开始晕船。有朋友递给我“斜桥榨菜”说能管用。那是1985年4月。我在厦门大学认识了刘再复、林兴宅,和刘再复真正熟悉是十年之后在台北与科罗拉多(留待我在《九十年代琐记》里回忆吧)。在“新方法论会议”上,他和林兴宅都是明星级人物。 
  有关这个会议,现在仍历历在目的有两件事。一是朱大可会议上向我挑衅(后来我们成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二是我和许子东在鼓浪屿山脚下的地摊街购物,我为我自己买了一只有黑桃老K图案的打火机,许子东为他太太看了皮包凉鞋首饰雨伞和太阳镜(我忘了他买没买)。我们一路聊日常生活,中间我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生个孩子。 

  13 

  为写《八十年代琐记》我翻了好几只抽屉,几只灰蒙蒙的大牛皮纸袋几只破损的信封。里面塞满了照片。往事历历在目。其中一张,我坐在1986年沈阳《当代作家评论》编辑部的办公室,和许振强下象棋,陈言与刘齐站立两侧观战。房间陈旧,阳光无力地照在我们的身上。落地窗和墙壁油漆斑驳,桌子上堆满报纸杂志。他们告诉我,这个房间,当年曾是张学良的卧室。风流倜傥的大军阀卧室! 

  14 

  第二年,就是1987年,在太原我看到极其类似的景观——山西省作家协会的办公所在地原来是阎锡山的大帅官邸,多么令人遐想的地点啊!虽然当年将“匪产”作这样的安排,分配作文化机构有些匪夷所思。阎大帅的房子暗道密布,不仅鬼祟而且阴森。相比之下,少帅府多了点教养,也依稀闻得到女人味。 
  “一次,”我后来对人说,“我们在五台山遭遇车祸……” 

  15 

  我的打鼾迅速得到了惩罚。第二天晚上我接到通知换房间,三个“害群之马”被集中在一起:钱理群、吴福辉加上我。周介人笑吟吟地说,阿亮今朝夜里我总算可以好好困一觉了。 
  忘记谁了,可能前一晚与老钱或老吴(吴福辉)同屋的那位。窃笑着对我耳语:你必须比他们先睡着!我说我在火车站候车室都能睡着……完全两码事!他强调说,或者你先喝醉了也是个办法。 
  我不相信。 

  16 

  1998年5月,我和蔡翔在洛杉矶机场遇到钱理群,他告诉我,这次去美国开会主要为了会会朋友,其次是买一台“打鼾者睡眠呼吸机”。可能要花两千多美元,老钱说,太太关照的,必须买。 
  我顿时想起了张家界的那个不眠之夜…… 

  17 

  ……我进入那个指定的房间。房里三张单人床。老吴躺在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上和老钱聊天。老钱则坐在靠门的床边好像睡意全无。我知道了,我的床夹在他们中间。也许我的确喝了不少酒,人很困乏。我和老钱老吴草草敷衍几句倒头就睡……半夜,我醒来了……我听到了什么啊!整个房间如同船舱底层的机房,那种轰鸣声难道是从人的口腔鼻腔和胸腔发出来的吗?老吴那边仿佛有一台老式马达,声音单一,巨大,均匀,有持续性。老钱这边更了不得,足足一个重金属乐队!老钱的鼾声形式多样五花八门,一会儿如管乐齐鸣一会儿如口哨悠扬……突然,老钱这边的声音没有预兆地戛然而止只剩老吴的驳船还在突突行驶……片刻过后,又是没有预兆地,老钱那边重新擂响战鼓吹起了号角! 

  18 

  1987年夏天在海南岛华侨农场的一间酒吧,黄育海请许多朋友喝咖啡喝啤酒。那是个长廊式的建筑,敞开的酒吧紧靠泳池。泳池一半在室外一半不规则地延伸到桌边,池水的粼粼波光反射到低矮的天花板上。空调机嗡嗡嗡喷出白色的冷气。黄育海喜欢洋酒,当然他更热衷的还是涮锅茅台和粤式煲汤。以酒吧外面的蓝天和椰林为背景,我回忆起黄育海在上海肇嘉浜路清真馆狂吃涮羊肉的饿相。二十年过去了,黄育海成了九久文化公司的董事长。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喜欢热闹的粤菜和雅致的酒吧。 

  19 

  一次,无缘无故想起了甘少成。一个四处游荡的流浪艺术家。此刻,他为我画的一幅肖像就搁在我左边的杂物架上头。画的下端写着“画老吴 1988年11月甘少成”。那天在新华路他女朋友家,我们喝了两瓶“尖庄”。老甘和我大谈法斯宾德,甚至预言般地说他渴望像法斯宾徳那样夭折而死(老甘后来死于车祸,他酒后驾车撞在大树上)。临别前,他趁着酒兴给我画画。那时我也真够阅大胆,居然夹着画晕晕乎乎骑自行车回家。 
  老甘!现在我还常常在你画我的那幅画上感受到你留下的气息。 

  20 

  1985年12月中旬,我躲在彭浦新村的一间朝北小屋内写作。那时写的题目是《当代小说:一次探索的新浪潮》。我偏爱“一次”这个词,许多年以后,文德斯出了一本书就叫《一次》,里面的照片实在迷人……许多童话都用“有一次”来开头的,一个古老的开头。 

  21 

  一次,在香港碰到汪曾褀,他好像刚从爱菏华回来。香港新华社请客吃饭时,我留意到他抽的是不带过滤嘴的“骆驼”。我说读您的文章您应该抽中国烟才对啊!老汪呵呵一笑,凑到我耳边说,“外国烟好抽,外国酒也好喝,”我说我看您吃饭之前特别爱喝绍兴酒,“那是在吃中国菜么!”老汪大乐。这是1987年的事了。

之二


  1 

  一次,早上九点,我刚踏进作协理论研究室,就掏出一大堆皱巴巴的钞票在办公桌上清点。程德培坐在对面一脸狐疑地问,哪来这么多钱?我说打牌赢了。我说从昨晚到现在我没合过眼。德培听了这话我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反应。那是1986年夏天的事。德培穿短袖衬衫却从不穿短裤,一副浅色赛璐珞框的眼镜,他烟酒不沾。 

  2 

  那时候我沉迷于写作。能将我从写作中拖出来的是玩牌,结果我就沉迷于牌桌。当然也只有写作可以重新使我回到书桌上。一次(这种“一次”有无数次了),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往返于牌桌和书桌这两堆稻草之间,本质上同拉封丹驴子的命运还是没什么两样。 

  3 

  一次,住在苏州东门外的二舅来家里做客。吃中饭了,父亲给二舅倒酒二舅说,一点点……两个老头敬过去让过来,父亲说,太少了,烧一条鱼都不止放这一点酒。二舅说,我不能和鱼比。 

  4 

  一个夏日的清晨,长乐路成都路转角上围了一大堆人。来了几位警察,他们叫那群看热闹的散开。一个满脸污血的年轻男子躺在地上,身体已经冰凉。离他的尸体不远,一辆撞碎了车灯的摩托横在梧桐树旁。我去的时候那个十字路口早已恢复了平静。墙璧上的血污冲洗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终于,我像业余侦探那样在人行道上发现一条刮痕,循着它的轨迹我看到了那个肇事者的生命终点——一扇大门门框的水泥锐角有一块凹陷,墙脚还残留几颗碎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之三


  1 

  有一年年底,李庆西又来到上海,还是住在建国路近太原路的那条僻静的弄堂里,我去看他竟然两个人相对无言(这房子里有太多故事)。天冷了,李庆西说,上海比杭州冷。你今年到上海来一共七次了,我说。(主说,你应当饶恕他七十个七次)有这么多?我都忘了。要我帮你回忆吗,我望望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我来为《小说界》修改一篇小说,郏宗培让我来的。房间很暗,谁都没想到要去开灯。只有两个烟头在一亮一亮。 

  2 

  一次,我和李庆西路过陕西路一家私人小餐馆,撩起半透明的宽条塑料门帘,一个狭小的单开间店堂,直接可以看见厨房。四张桌子,靠门两张桌子能吹到一点冷气,另外两张桌子挨着厨房,想必很热。我们在靠门的桌子边坐下,我点菜,李庆西出门买香烟。两分钟后李庆西回来了,他一边拆烟递烟点烟一边讲刚刚发生的故事:很快吗,香烟贩子就在门口站着,我说希尔顿有吗?他说有啊,我问多少钱?他说四块五一包,我马上改用上海话问,不是一直卖三块八的吗?他说,哦哟,上海人开什么国语啊,你一开国语,我就当你是乡下人了,三块五三块五,以后不要开国语啦!我说是是是……故事讲完了,李庆西哈哈大笑,他说幸亏他在黑龙江的时候学了几句上海话。 

  3 

  一次,北京西苑宾馆的一个房间,黄子平和我在背后议论某位新锐批评家的修辞风格。我说,此人常常用“我们一向认为”,“我们历来主张”这类句子。黄子平说,我猜他边写边在拍大腿为自己喝彩:写得好!我说,此人还频繁用“毫无疑问”、“由此可见”或“总而言之”这类词开头作最后总结。黄子平说,我猜这时他的大腿可能已经被他拍红了。 

  4 

  一次,在淮海路社会科学院452房间,杨小滨对我说他马上要去美国了。我抬头望望,他依然一脸稚气。我读过他写的几首诗,他喜欢湖南小说家徐晓鹤写的《院长与他的疯人院》,它们同样费解而令人难忘。我说好啊,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他说总会再见的吧!这时候,我从他茫然的眼神里仿佛看到另一个世界,它将在他的面前缓缓展开。 

  5 

  一次,去五台山。长途汽车一路颠簸,许多人昏昏欲睡,韩石山唱酸曲为大家解乏。他这样唱道:“一更里来张秀才,你把老娘门拍拍。拍拍拍拍你白拍拍,老娘不是那货财。二更里来……”韩石山摇头晃脑唱完“张秀才五更全本”(张秀才耐心十足步步紧逼终于如愿以偿,寡妇半推半就一本正经失身而不失贞),把大家的精神吊了起来。我看看眯着小眼满口黑牙的韩石山,活像《小二黑结婚》里的小诸葛。太阳照耀着1987年8月的那个下午,一段声色并茂的小调印入我的记忆,与它一起摇晃的还有蜿蜒盘曲的山路。 

  6 

  说说建国路的那幢房子吧。我忘了它的弄口号码,却记住了门牌14号甲。像北京胡同里的门牌。走进弄堂,右手第二条支弄拐弯到底,一扇小门,按一下右侧的电铃,有人出来了。一个老头用浓重的苏北口音问:找拉勾?(“找哪位”之意)假如我说我找马原,假如我的嗓门响亮,假如马原正在二楼呆着,(我模仿了克里斯蒂小说的口气)我就会听见马原的声音:吴亮快上来!知道马原的长篇小说《上下都很平坦》吗?它就诞生在这儿,建国路某弄14号甲。 

  7 

  1989年11月,我每天去粤式酒楼吃早茶(我喜欢虎皮凤爪、萝卜糕和鱼片粥)。淮海路原电影局大院,瑞金路乒乓房,长乐路老锦江饭店食街,划出一个自我软禁的铁三角。我的外出活动半径不超过五百米。对自由我已不寄期望,肉体快乐口腹满足,够了!读书和思想只会让我内心痉挛…… 

  8 

  一次,在杭州。阿城喝醉了,抱住酒楼的一根圆柱打转,吐了满地。许多人去搀扶他,我听见阿城大着舌头说:黄酒这东西,顺口! 

  9 

  1987年在香港中文大学,我听了一次顾城的演讲,关于诗。他声音轻柔,眼睛里看到的仿佛是另外一群听众。后来我们坐车去山顶玩,谢烨与他寸步不离。顾城对我说,香港太吵。 

  10 

  一次,在北戴河,我认识了叶廷芳。那个夏天,几所大学在那儿联合举办文学夏令营。我没有向叶廷芳请教卡夫卡,每天傍晚一起去海滩,看夕阳落到海里,晚风吹起他一只空的袖子。 

  11 

  一次,永福路52号底楼的一个房间,张弦正和我聊天。我记得好像向他索要某人的电话号码,他说好好,我这就给你写。说完便站起来上上下下摸身上的口袋,我说纸和笔不都在桌子上吗?张弦说,我找烟,我不抽烟就写不出字,我领工资签字也要先点烟。 

  12 

  一次,在常州陪高晓声打麻将。高晓声戴上老花镜斜叼着香烟眼袋浮肿,好几次看错手里的牌。那个晚上我一直走神东看西看:房间家具十分简陋,没见几本书,床底下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空酒瓶子。 

  13 

  去北京我喜欢住潘凯雄的宿舍,团结湖一个汽车站旁。一清早我们在大街上吃煎饼果子,黄昏下班小潘带只烤鸡回家。一次,晚上十点飞机才降落在首都机场,我摸黑找到团结湖那几排暗糊糊的宿舍大楼,看不清门牌号码我只好大声呼叫:潘凯雄……潘凯雄……潘凯雄!第二天他们对我说,文艺报的几个女孩子全知道吴亮昨晚又来北京啦。 

  14 

  一次,在北京,我和孙良路过熙熙攘攘的东大桥集市,发现了久违的毛蚶,一块钱一斤又肥又大。孙良说我们买点尝尝如何这玩意上海好些年没见啦。我说是不是还得搞点酒啊。孙良说好啊你多喝点。我说火车票是今晩的吧。孙良说那我们把回上海的火车票退了。我说这可不好为弄这票蒋原伦到处打电话。孙良说吴亮你以后别后悔毛蚶可是你的最爱。我说留一点遗憾反而永生难忘。那一年在北京,王斌约我们去他在东大桥的家。 

  15 

  一次,我对李陀说我正在写一本新书,一本叫《麻将之道》的新书。他说好啊,拿来瞧瞧!不久,其中的两章就发表在《北京文学》上。那真有点不可思议。这本书我写到一半就无心恋战,现在手稿不知放哪了。五百格的大稿纸好像写了一百四十几张。1988年那会儿,我兴趣太杂,精力也真是充沛。

之四


  1 

  一次,我与程德培在旅顺公差,趁便参观旅顺炮台和旅顺监狱。旅顺监狱除了收门票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去看空空荡荡的死囚牢房时,程德培说他有点恶心。后来我们穿过一片空地,那边散布着几栋两层楼的小木屋,进去才知道那是死刑室。我爬上二楼,站到绞刑架下,伸手抚摸包裹着牛皮的绞索,只听见德培在背后大叫“吴亮你给我下来!”我回头一看,德培木站在楼梯口,面如死灰。 

  2 

  一次,洪峰陪我参观伪满洲帝国皇宫,在溥仪的寝室和办公室里溜了一圈。这个皇帝做得真没劲。我们后来去街上吃韭菜肉馅饺子,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女人,避开了死亡与政治。 

  3 

  一次,去暨南大学拜访殷国明。宿舍残破不堪,他从黑黝黝的蚊帐里钻出来,上身赤裸满地找鞋,手里还持一本书不肯放下。 

  4 

  一次,光头李昌洲约我和程小莹、姚克明一起打麻将。牌局设在“吴家花园”(那是李光头的家而不是我的家)。熬了一宿,天总算亮了。程小莹把麻将和骰子装进盒子;李光头扫地;姚克明在一边数钞票;我一头栽倒在床上……突然李光头大叫“吴亮你给我起来!”他扔掉扫帚,趴在床单上面搜寻我掉下的几根长头发。我连忙表示歉意,李光头说:你睡觉没关系,你的头发实在太长,待会儿我太太回来,我怎么对她解释床上的长头发? 

  5 

  一次,在太湖西洞庭山开笔会,我和唐铁海共住一个房间。老唐嗜麻将,无论输嬴。那天夜里老唐、我、姚克明还有沈宗洲四人凑一桌。才玩到十一点,老唐居然间隙性地轻轻打呼噜,轮到老唐摸牌岀牌老唐就睁眼,轮到别人摸牌岀牌老唐就闭眼,真是厉害! 

  6 

  1980年初,卢坤第一次来我家玩。那时他的肝癌已到了晚期,脸色发暗。他送了我一只褐色的英格兰烟斗,上面还镶有银箍,刻着工匠的花式签名。他说我用不着啦你留个纪念吧!后来他请我去淮海路老松顺吃晚饭,他只吃了一点点……年底,卢坤去世了,我记得这一年去世的还有赵丹。 

  7 

  一次,我请父亲母亲到老松顺吃饭。出门前母亲将几件衣服换来换去,临走还擦了点口红。坐定后我让父母点菜。父亲说,简单些,我只要一个咕老肉,一个蚝油蓝兰。菜端上了桌,母亲不停问毎道菜的价格,还抱怨说,早知道这么贵我就不来了,这里一道菜,我可以为你烧一桌。父亲沉默了会儿,说咕老肉味道不错。记得那是在1985年,父亲将要去深圳。 

  8 

  一次,在杭州九溪讨论“长江三角洲文学”。会议开得热火朝天,没日没夜地聊,人人都揣着一肚子的写作计划。许多人走火入魔,大谈马尔克斯川端康成海明威福克纳,还有算命八卦飞碟外星人野狐禅。沈善增当时比较低调,一个人闷写小说还业余闷练气功……许多年过去了,诺贝尔奖被法国高行健摘走,沈善增成了气功大师。 

  9 

  一次,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三楼的一个房间,我坐在莫言的床边听他聊高密。突然电灯灭了,整幢房子一片漆黑,楼道里作家班的女学员们大声尖叫。莫言点亮了一支蜡烛,重新坐下,用一把小刀慢慢地削苹果,他说这苹果来自高密。我走到窗前,大街上有几个农民模样的年轻人,围着一张绿色长桌,在惨淡的路灯底下打斯诺克。 

  10 

  一次,我看见作协二楼走廊上的一扇暗门打开了。里面堆满了弃用的稿件和撕开的信封还有发霉的报纸……随手拿起一只信封,上面写道:《朝霞》编辑部收……一道光线,穿过雾般的灰尘,从通向三楼的木梯顶部射下来。空气里游荡着另一个年代的幽灵。 

  11 

  还有一次,那是1989年深秋,去愚园路茹志鹃家里打麻将。我的上家钱谷融下家是王西彦,茹志鹃坐在我的对面一手摸牌一手持烟。我略感拘谨,牌桌上没有什么话题,注下得非常小每把不到一块钱,而且王安忆和王西彦太太还在旁边观看。王啸平在亭子间读书,时不时走过来问:谁胡啦?大家把输的钱集中在一只小篮子里,茹志鹃说你们下个礼拜来玩我们用这钱吃饭。后来天暗了,沉闷的牌局终于结束,王西彦夫妇穿上大衣钱谷融围好围巾,我们鱼贯而出。在愚谷村弄堂口,钱谷融突然停下脚步问我:“有李劼的消息吗?我摇摇头。”

之五


  1 

  一次,在作协大院门口,我看见白桦,风度翩翩满头银发,眯缝着眼睛,朝我微笑。他跨上一辆正在发动的摩托车,轰隆隆作响。 

  2 

  1985年,那时候我和程德培刚调入作协不久。一次,我对吴强说,我读小学的时候班上的男同学没有一个不知道《红日》的。吴强哼哼哈哈地说,这个嘛……过了会儿,他表情认真地补充一句:我的《堡垒》比《红日》写得好! 

  3 

  1986年9月,我去呼和浩特参加当代文学研究会年会,千里迢迢,顺便把程德培的两百元奖金捎回来。会议开得很团结,我认识了许多前辈先进:冯牧,朱寨,刘锡诚,张炯和刘思谦。后来会议胜利闭幕了,冯牧要回北京开另一个更重要的会,其余的人则去内蒙古大草原。我们站在宾馆门口的台阶上为冯牧送行,汽车来了,冯牧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很有才华,但还是要多学点马列!” 

  4 

  一次,莫言写信给程德培,信里提到,让吴亮有空给他的一篇小说也“达达”一下(1988年我发表了《论达达批评》)!我对德培说,本来我是想“达达”莫言的,可是没想到先让他给“达达”了。 

  5 

  一次,我批评了张辛欣的《在路上》。她在《钟山》杂志回复我,最后拉着戏曲拖腔慢板叫道:“吴亮啊吴亮,你的话好狠好重!”二十年过去了,我和张辛欣仍未见过一面。 

  6 

  1987年秋天。一次,茹志鹃把我叫到她家里谈话,说我的住房已经解决,然后和我拉家常。我记得她言词恳切地对我说过这么一段话:吴亮啊,听说你写文章很尖锐,我不懂理论,你怎么写我都支持,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见了很多,你就是犯了政治错误将来都有可能翻过来。所以不要怕犯什么忌,但是千万不能犯经济错误和生活错误,犯这种错误是道德问题,不大可能翻过来的。 

  7 

  一次,周介人请雷达在长乐路口的红房子吃西餐,我和蔡翔作陪。四个人坐下来点菜的时候,雷达说介人啊别那么破费啦!周介人说好啊下次你到我家吃饭。雷达说那也不好,让你夫人受累。我问雷达,你吃过他家里的饭吗?雷达说吃过啊,介人喜欢在菜里搁香菇,鸡汤里搁,豆腐里搁,炒青菜也搁。我说,那还不如红房子。 

  8 

  一次,在淮海路老电影局的小放映厅,和王世桢梅朵边善基叶小楠周介人以及一群不认识的人,一起看陈凯歌带来的《黄土地》。电影放完了,大家噼噼啪啪鼓掌,梅朵作了热情洋溢的发言,说《黄土地》是现实主义的胜利。人们纷纷发表意见,气氛非常和谐。后来轮到我了,我说“电影是‘止于看’的,而不是供人们说的”,乘机借题发挥大发谬论。再后来陈凯歌说话了,他说他很感谢诸位上海的同行,他说他很赞成吴亮的观点,电影应该“止于看”,然后他条理清晰地说了很多很多……我没有记住陈凯歌那天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念我名字时,“吴亮”两个字的发音是那么字正腔圆。 

  9 

  一次,李劼对我说:“许多人喜欢看他骂人说穿了是想看两边笑话,就好比大家很讨厌一个人,但谁也不愿意当面得罪他,结果走出来一只野蛮小鬼,上去二话不说摸一记那个人的的卵泡,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反过来又说这野蛮小鬼是个流氓。我就是那个不晓得其中奥妙的野蛮小鬼。 

  10 

  1985年我刚调入作协不久,组织人事处的邬舜梅叫我去她的办公室。她很高兴地通知我,说我的编制问题已解决,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我说我不明白我的编制有什么“问题”。邬大姐说,小吴啊,你以前是工人编制,现在是干部编制啦,干部就是国家公务员啊!我不知好歹地说,我本来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啊,现在我成了公务员阶级,成了社会公仆,顶多是“工人阶级一部分”,有啥高兴的!邬大姐说,小吴你真不懂事! 

  11 

  1983-1984年我写作得非常快。不是因为我勤奋,而是因为周介人一直退我的稿子。一次,他对我说,阿亮啊,我知道你不太愿意我改你的文章,你就把它寄给别的刊物吧,他们肯定可以用,我们这里不方便。你反正写得快,再写一篇给我们。后来,周介人把我的那些他认为不适合发表在《上海文学》的稿子推荐给了《当代文艺思潮》的谢昌余、《当代文艺探索》的老魏、《读书》的董秀玉和《当代作家评论》的顾卓宇。1986年年底,顾卓宇从沈阳调到上海,我们成了同事。 

  12 

  1989年底,在一次《上海文论》编辑部例会上,毛时安说,吴亮应该多承担一些编辑部的日常工作。徐俊西发话说,吴亮心情不好,让他在家里多读点书,编辑部的工作你毛时安就辛苦一点吧! 

  13 

  一次,记得是午后,我坐在办公室里,无聊地把两只脚翘到写字台上。程德培带来一个人,面色白净鼻梁上架了副浅框眼镜。我叫张文中,那人自我介绍着,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朝名片粗粗一瞥,好像是某报记者。张文中笑得非常斯文,我忘了我们那天聊了些什么。后来张文中去了香港,二十年过去了,他好像仍在做记者。身体开始发胖还患有痛风,不敢再喝啤酒吃海鲜。有一天,我在网上看见了张文中,浪里白条是他的马甲。 

  14 

  一次,在淮海路一幢整洁的小楼里,我和健君拜访了颜文梁。那是1983年,先是在复旦大学的“实验绘画展”上,通过健君的介绍,认识了李山、王邦雄、周长江、方昉、冷宏和周加华。后来又见到了黄宗英与颜文梁。几天后,我们坐在颜文梁的对面听他轻声说话。一个瘦小的身躯埋进沙发,眉弓突出,两眼放光。在装有大玻璃窗的阳台上,几只花盆之间,摆着一幅静物油画。我在画面上发现一滴水珠,以为是浇花时不慎留下,正要用手去摸,颜文梁站在我身后笑道:“交关宁(苏白,许多人之意)摸过了!”原来,这一滴几可乱真的水珠是老先生的得意之笔,它已经欺骗过许多来访者的肉眼! 
  (早上起来,终于想起参加《83画展》的艺术家还有三位:查国钧,俞晓夫,高进,一共十位。李山、查国钧、方昉、健君后来去了美国,冷宏去了法国,周长江、王邦雄、周加华、俞晓夫、高进一直在上海) 

  15 

  70年代末,我开始好喝咖啡。常去的咖啡馆都在南京西路,黄陂北路口上海图书馆钟楼下面的海燕,新成游泳池旁边的凯司令分号,还有铜仁路拐角的那一家我忘了店名,坐在窗口正对着中苏友好大厦。一杯清咖啡一毛钱,奶咖啡两毛。我的月薪可以喝三百六十杯清咖啡。红白格子的桌布。碟子里搁一把铝勺,一块方糖。没有背景音乐 

  16 

  一次,我坐在家门口纳凉,手里拿一本《哲学译丛》,里面有篇萨特的访谈。夏天傍晚,知了叫个没完。那一年(1980年)萨特刚刚去世,我不知道他的思想会在几年后影响中国。漫无目的的浏览,就像我常常要抬头望一眼街上的姑娘。住在7号的邻居林晓白好奇地问:阿亮你在读什么?他拿过我的杂志翻了下,不屑地说,看这个有用处吗?后来林晓白去了美国,那会儿他还在交通大学读书,煤炭是他的专业。

之六


  1 

  昨晚八点,我写到和70年代末在南京路铜仁路口的“上咖”喝咖啡;今晚八点,我在“上咖”旧址对马路的“彩蝶轩”吃饭……斗转星移,明天我将接受某刊电话采访,主题是“八十年代”。我不知道我会说什么,也许“八十年代”根本就不存在。我想写的是“微观历史”,一种用不可靠的个人记忆来对抗“大词历史”的尝试,一种“花絮政治学”,一种闪烁的“格式塔叙事”,它只是从某件找不到主人的衣服上面掉落的“一粒纽扣”……他们会明白我的意思吗?明天再说吧! 

  2 

  一次,在杭州五云山开会,我们几个人半当中溜出来,跑到钱塘江边看风景。江面辽阔空旷,程德培问李杭育,这就是你小说里的葛川江么?李杭育说,葛川江是我小时候的钱塘江。1986年,程德培还不会抽烟。后来,我们一起去李杭育在九溪的家。房间很暗,李杭育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大纸箱,里面有几十罐健力宝饮料,说这是留给德培的,德培不抽烟,我们不能亏待了他。 

  3 

  1982年春夏,报纸又一次公布猪肉涨价那天。黄昏时分,母亲让我去买两条洗脸用的毛巾。我问要买哪一种,母亲说,买长城牌,八毛钱一条。我穿过弄堂,到离家最近的麒麟百货商店。我对营业员说,我要买两条长城牌毛巾。营业员扔出两条毛巾在柜台上,面无表情地说,两块钱!我问道,不是八毛钱一条吗,涨价了?营业员说,不是涨价,是调价。我说,肉涨价我知道,没听说毛巾也涨价啊!营业员说,你这个人怪不怪,我问你,做毛巾的工人要不要吃肉? 

  4 

  一次,周惟波荡到我们办公室来吹牛。他向来踌躇满志,那段时间正在为《生活周刊》写一个叫“现代冲击波”的专栏(记得是1986年),时髦得一塌糊涂。他向我推销萨特贝克特脏手等待戈多,开口闭口荒谬自杀愚蠢反抗。我本来头就大那天头更大,虽然我不喜欢他那种发布真理的癖好,却也实在没法反对他的文学偶像。我终于答应为他的专栏写一篇吹捧文章,那年头我有许多“文学同路人”,还记得他吗,周惟波,他的成名作是话剧《炮兵司令的儿子》,80年代初的上海,这部戏差不多家喻户晓。 

  5 

  1986年,在呼和浩特,第一次遇见潘旭澜。几个人吃完晚饭在宾馆附近溜达,潘旭澜烟瘾很大,抽起烟来有点腾云驾雾的意思。他很得意地说起一个段子,关于吸烟。他说他有一位老同学,几十年未见面了,某天这老同学对他说老潘啊,你烟抽了几十年,这钱可以买一套房子了吧!是啊,老潘回答,你我工资都一样吧?老同学说,一样啊!老潘说,你从来不抽烟,让我看看你的那套房子在哪呀?段子说完,潘旭澜哈哈大笑,摸出香烟又点了一支。 

  6 

  1986年夏,我第一次乘游艇在富春江顺流而下,经过严子陵钓鱼台,没有怀古甚至没有遐想。那天肚子不适,船一靠码头我火速奔向简陋的茅房。十年后,也是一个夏天,龚建庆去富春江游泳,淹死在严子陵钓鱼台附近。那天,当我轻松地走出茅房眺望江对岸的时候,离这一悲剧的发生还非常遥远。 

  7 

  1987年夏,陈幼石借居在石门二路一幢公寓里,老爷电梯上升得很慢。一次,我应邀上门做客,遇到陈幼石的先生王浩,我们一起喝威士忌。王浩向我了解中国的情况,我也向王浩了解中国的情况。王浩说他这次来中国听到很多说法,想再听听我的意见。我说我知道的事情不会比你更多。陈幼石走过来叫王浩少抽烟,王浩说,吴亮的脑子应该去学逻辑。我问,你是说我逻辑不行要补课呢,还是说我适合学逻辑所以要去学逻辑?王浩笑道:你不学也行。这时候,客人们陆续来了。 

  8 

  1984年我和李庆西刚认识不久,一次,李庆西郑重地向我建议,必须尽快写一本理论专著。他分析说,以我目前的资历,还不可能出版论文集,只有理论专著才能在文坛立足。那时我正迷恋黑格尔,除了《小逻辑》、《美学》和《哲学史讲演录》,《精神现象学》都来回读了好几遍。我偷偷模仿它的体例,计划写一本《文学现象论》,花了两个礼拜的时间,几易其稿,总算弄出了提纲。没过几个月,我被调入作家协会工作,就把那份挖空心思的提纲扔掉了。我实在不喜欢写什么专著,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仅缺乏耐心,也压根没有成体系的思想。 

  9 

  1984年7月,程德培和我应李杭育的邀请,去新安江边的白沙镇参加“李杭育作品讨论会”。我们先坐火车到杭州,李杭育的哥哥李庆西在车站出口处接我们。我和程德培都没见过李庆西,当然李庆西也没见过我们俩。出站的时候,程德培说,我们两个人的样子还是比较好认的。我说谁向我们上下打量谁就可能是李庆西。正说着,只见一个人手里高举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五个大字:程德培、吴亮! 

  10 

  就那次,我们在新安江边的白沙镇酒后聊天。那个公园叫月亮坪,一家小旅馆的平台上,蚊子围着我们嗡嗡飞舞。李庆西、李杭育、程德培和我没有丝毫倦意。1984年,李杭育的短篇小说《沙灶遗风》获得全国奖,他将离开富阳广播站进入杭州文联,命运改变了……那时余华还默默无闻,仍然在距离白沙镇几百里之外的海盐当牙医……大家说起《文艺报》的权威性,我压抑得一塌糊涂。记得我不断地骂粗话,对北京的某著名评论家不屑一顾,我还说我们将取而代之。我们嗓门很大,服务员把电闸拉了,李杭育差点和他们打起来。 

  11 

  一次,在王安忆家,李庆西下厨做干煸牛肉丝,大家翘首以待。一个礼拜前李庆西就扬言他会做正宗干煸牛肉丝,王安忆大清早去菜场买了块牛里脊……只听见厨房里毕毕驳驳一阵乱响,干辣椒在油锅里催人泪下……终于,李庆西大功告成,我们郑重的、小心翼翼地把牛肉丝送进各自的嘴巴,慢慢咀嚼,咀嚼了很久很久。李庆西说:我没做好,我错了一个程序。王安忆的先生李章说:不,是我们牛肉没有买对。 

  12 

  一次,我和周介人去拜访王元化,中间谈起黑格尔的“知性的分析方法”。王元化说:知性不是理性,知性崇拜最容易变成教条主义。我为了表示我也知道一点黑格尔,我问,旧版《小逻辑》把“存在论”译成“有论”,您觉得哪种译法好呢?王元化说:“有”这个字很中国,很玄,它有人的判断在里面;“存在”涵盖面大,它是客体世界。我说,“存在”不也是一种判断吗?王元化说:有没有是日常判断,存在还是不存在是哲学判断。这是在1984年。 

  13 

  一次,不是1980年就是1981年,张弦拿出一张窄窄的纸条给我。那是从信笺上裁下来的(我猜想纸条上的几行字本来是私人信件里的一部分),纸条大体内容是:你转给我的那个青年人的稿子我看了,观点应该从被评论的作品内部中阐发出来,而不应当从作品外面塞进去,等等等等。最后落款“钟惦棐”。我不知道钟惦棐是谁,张弦说这是一位老前辈,电影界的理论泰斗。他说前不久去北京开会,把我的一篇电影剧本评论留给了钟惦棐,请他提意见(我现在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自己怎么会评论“电影创作”的),这就是今天所发生的纸条事件的源头。虽然纸条只有几句话,口气有点像恩格斯,但我一点都没有往心里去。过了三四年,我在杭州认识了阿城。又过了一年,我才知道钟惦棐原来是阿城的父亲。

之七


  1 

  1982年,周介人把我介绍给了王世桢和边善基。他们有本杂志叫《电影新作》。两位前辈很有风度,一直笑容可掬地唤我“小吴”。在此后的几年里,我经常收到他们寄来的电影票,所谓的“内部观摩”:通常是两部电影连着放,国产片在前,外国片在后。还记得“新光电影院”吧,在宁波路上,当年许多人在那里接受了西方电影的启蒙。 

  2 

  一次,朱大可给我写了一封信,语气焦灼狂暴。他那时正在批判谢晋电影,像堂吉诃德。在信里他担心我激情衰退才智变为白色。我忘了我曾在他面前说了什么,他抱怨我离开了他,并且把公牛的犄角悄悄藏在两腿之间……那是夏天,在1986年。 

  3 

  1988年年初,上海文艺出版社转给我一封读者来信。信封右下角落款浙江某石化总厂尿素车间杨寄。写信的人想和我讨论哲学,春节期间准备登门拜访。那时我和我父母住在一起,家里空间狭小。我没回信,我觉得找我讨论哲学的人一定是哲学外行。 

  4 

  一次,程德培要给黄子平寄书,《日瓦戈医生》1986年年底刚刚翻译岀版。我说不用寄啦北京也有卖啦!德培问,谁来信了,还有什么新闻?我说邓力群发话啦,要吸取“清污”教训,把反自由化斗争进行到底……德培说,我不搭界,你当心点! 

  5 

  一次,陈幼石从北美来信,说她正在筹划出版一本新的杂志《女性人》,并强调这不绝是女权主义刊物。她邀请我做杂志编辑,后来就没有下文了。不知《女性人》是否问世,我记得在那封信中,陈幼石开了一份杂志顾问名单,其中有陈香梅和吕秀莲。那是在1987年。 

  6 

  一次,路过“淮国旧”长乐路后门,那里总是围着几圈人,总有几张老面孔。他们倒卖13型、莱铃或蔡司与海鸥……我看见一位小伙子在旁边凑热闹,胳膊下夹着一个旧兮兮的大胶木唱片封套,上面印的画已经褪色。当时我看见过的印刷品非常有限,我猜想可能是波提切利。后来我和小伙子搭讪花了四块钱买下了那张老唱片,当时我根本没问唱片的内容。回家后翻了英汉辞典才知道原来是维瓦尔蒂。1985年,我家里还没有放胶木唱片的放音机。 

  7 

  一次,在北戴河,听钱理群说鲁迅与周作人。7月盛夏,那儿正在举办文学夏令营。海滩景色一般,伙食一般,房间里没有空调。见到了严家炎江枫叶廷芳刘晓波蒋原伦……我和蒋原伦很无聊,整天游来荡去。我们在海边玩一种叫“十五猜”的游戏,一个人在心里默想某个历史人物或世界名人,另一个人必须在十五个问题之内猜出那个人是谁。比如:那个人是男人吗?他是法国人吗?他是画家吗?慢慢缩小范围。而回答只能是两个字:“是”或者“不”……我们就这样消磨时光,无暇顾及风景。 

  8 

  1986年,李存葆的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引起轰动,当时老山前线打得英勇悲壮可歌可泣,独腿英雄徐良到处作英模报告唱《血染的风采》。一次,上海文学杂志社召开《高山下的花环》讨论会,蔡翔发言盛赞作品的“崇高感”和“伟大感”(蔡翔那时候力推英雄主义与浪漫主义)。程德培坐在底下很冷静地对我悄悄说:这类小说肯定生命力不长。 

  9 

  1989年夏天,杨小滨来我家和我告别,留给我七八张大胶木唱片。贝多芬马勒施特劳斯,还有一张叫《查拉图斯特拉》,封套上印着尼采的头像。但那些天,我的音响无缘无故坏了。

  10 

  一次,那位孙先生一大早坐在我的办公室里,要和我讨论当前的时局。他年轻时蹲过监狱,五十岁了。刑满释放好多年,一直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女人。我常常留他在食堂吃午饭,他陪我排队仍不忘记高声议政,几次弄得我心惊肉跳。他给邓小平写信,内容不是为了自己的生计,而是讨论国家大事。他嫌他的麻烦还不够多,我真不好意思说他非常肤浅因为他吃了那么多苦头,我也不敢为他支招,怕他当天晚上就把我的观点向邓小平报告。我只好串通程德培,说你以后只要看见孙先生来,你就外面兜一圈,然后回来说外面有人找我,于是我趁机逃之夭夭…… 

  11 

  终于有一次,吃过午饭,孙先生来了。我招呼他坐下,对程德培使了个眼色。他老兄站起来,心领神会,朝门外走去。过一会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听筒,装模作样,啊啊啊好好好乱说一通。随后对孙先生说,不好意思,有人找我。孙先生说,你去吧,我等你,我有话对你说。我出了门,在楼梯口碰到回走的程德培。我说,你帮我应付一下,他一走,你打电话到上海文学,我在那儿。德培说,一句话。过了一小时,没有动静;又过了一小时,还没有动静……我看看窗外,太阳已经移到西边楼房背后。我忍不住打电话到办公室,喂了一声还没说话,程德培就在电话里大叫:“我陪他到现在!”我问“他现在人呢”?“他上厕所啦,他说撒完尿还要和我接着聊!” 

  12 

  一次,吴洪森对王安忆和我说,过几天就是王元化七十大寿了,建议一起去看望他。11月底的一个晚上,我们三个到了王元化在淮海路吴兴路口的家。天已经渐渐寒冷,小客厅里开着取暖器,王元化穿一件驼色的厚毛衣和我们说话。过一会儿,张可慢慢走了出来,很虚弱地向我们点头微笑。王元化说,我们老啦,有些事情我们可能看不到了,你们还能看到。我们三个相互看了看,大家一块沉默了。好像那天王安忆为王元化先生买了一束百合花,我们和王元化聊天时,张可在旁边把那束花插进了一只花瓶。1989年难忘的一个冬夜。 

  13 

  一次,蒋文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孙先生又被抓进去了。这回不是因为政治,是涉嫌流氓罪。据说公安局已经盯了他很久了。几天后我去孙先生家,他老迈的父母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家没有这个人,你们以后不要再来找他。我从狭窄的楼梯上走下来,黑咕隆咚的。孙先生住在南市福佑路,老两口家徒四壁。 

  14 

  一次,宗仁发陪我到吉林市去玩。吃晩饭的时候,大家无意中谈起吉林博物馆的一个美工有特异功能。我顿时来了精神说我马上想见到他,陪同吃饭的吉林市文联领导立即挂通了电话,约定第二天上午在博物馆宿舍碰头。宗仁发说他早知道关于那个人的神奇传说,明天总算可以亲眼看一看了。第二天,我们坐了一部面包车直奔吉林博物馆。职工宿舍坐落在博物馆右后侧,特异功能大师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并一一握手,我发现他的手又软又凉。大家寒暄了几句大师的表演就开始了。我站在离大师只有半公尺的地方,眼睛眨都不敢眨。大师不可思议地在我眼皮底下改变了牛顿定律,硬币、纸牌、桌子、台布、信封和纸币,这些道具令人想起魔术师。最后,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终于出现了:他居然声称他知道我身上带着多少钱,而且报出的数字可以精确到“分”!这怎么可能?我说好吧你猜吧,我身上的钱有多少我也不知道。大师呵呵一笑,说我从来不猜,我是“遥测”。话毕,便闭上两眼,两只手掌在我前方挥舞,然后在一张纸片上用铅笔写了几个字,再把纸片倒扣在桌子上。他轻轻对我说“你把你身上所有的钱统统掏出来”,我像受了催眠一样开始掏钱,很奇怪,我的钱包里只有11张50元面值的人民币。我说没有了,就这些了。大师在众目睽睽之下看了一眼那张小纸片,摇摇头说不对,你再掏,你身上还有钱!我摸遍了所有的口袋,终于在裤兜里找到一枚五分硬币。这时候,我们一起看到在那张纸片上清清楚楚的写着一个惊人的阿拉伯数字:550.05! 

  15 

  接下来轮到宗仁发了。如果不是他把我带到这里来,他肯定会以为我和特异功能大师串通一气。宗仁发安静地坐在椅子里,他要接受大师的一次“思想控制”。所谓思想控制,就是让大师先朝他大脑发功,然后大师把一个人的名字写在一张纸片上,接下来你随便想吧!你甚至可以想某个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人名,你也可以中途变卦,但你最后报出的那个人名,绝对和事先写在纸片上的人名丝毫不差!宗仁发闭上眼睛深呼吸,我们看到特异功能大师像巫师般作法,他在纸片上写字,把纸片倒扣在桌子中央。七八双眼睛监视着,毫无疑问大师不可能有空隙进行涂改。宗仁发的眼睛睁开了,他足足思考了两分钟,最后他艰难地说出了“成刚”两个字(事后宗仁发说,他是最后才决定说《作家》主编王成刚的名字的)。我们把纸片翻开,上面居然赫然写着一模一样的“成刚”两字! 
  16 

  一次,文汇月刊请张承志到上海来,安排在西藏路旁边的申江宾馆下榻。那时候我无比喜欢张承志的《绿夜》与《北方的河》。他坐在床沿用报纸撕成的小纸条卷莫合烟,很快乐地看我被呛出了眼泪。 

  17 

  几年过去了。一次,周介人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我半年前写的《金牧场的精神哲学》张承志看了以后有点不悦。我说不会吧张承志不是个说不起的人。周介人长长地“唔”了一声,说谁都不喜欢别人指出自己的毛病,如果以为自己根本没那毛病就更生气了。当然,周介人补充道,张承志说你吴亮还是善意的,另外有些人批评他他都认为是恶意的。 

  18 

  一次,在作协资料室遇到蔡翔。他捧着几本书来还,我一看全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神雕侠侣》和《雪山飞狐》,封面有点脏。我问他再借什么?蔡翔说,金庸的三十六本,他已经全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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