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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正琳:号子风物

朱正琳 私人史 2019-11-25

Personal History

号子风物

© 朱正琳/文

朱正琳

1

  号子是监狱牢房的俗称,一间牢房被称为一个号子,来由不详。 
  但我坐牢时候得到的印象是,号子这种叫法很可能历时久远,至少不是新社会才有的。事实上这种叫法透着一种旧时代的气息,也不像是辛亥革命以后产生的“新事物”。近些年电视里的清宫戏有把牢房叫做号子的,想来编剧导演们有其根据。不过,我在这里嚼舌,不是想冒充学问家做考证,只是想说我坐牢时的一种感受:尽管整个社会几经“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鲁迅语)的颠覆性巨变,监狱里有些事物却明显是源远流长地传下来的,要追溯,也许一直可追到古代。号子这种叫法可能算是其中一种。那地方好像有自己独立的传统,不随世道改变。举例说,干部一发威就叫犯人跪下,这事我估计也至少应该有两三千年的历史了。 
  文化大革命那一套也似乎没有波及到牢里来——不用每天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不用说话前先说一句毛主席语录,不用唱语录歌,不用跳忠字舞,也不用背老三篇,等等等等。我想这首先是因为犯人们没有这种资格。当然我说的也只是我之所见所闻,有什么别的看守所跟风赶潮地玩出些新花样来也是说不准的。 
  如果硬要说文革对牢里有点什么影响,我所看到的就是在吃饭睡觉以外的时间里都要求做出一副“政治学习”的样子——每个人坐在自己叠好的被子上就像坐在小板凳上,轮流发言说自己的改造心得。那当然是哄人的。大多数人都坐了好几年了,想说也没那么多话呀!所以总是在听见管教干部的脚步声之后,才有人提着喉咙说:“学习就是改造,改造就是学习!干部总是很关心我们的学习。这么忙还踢踢踏踏(指脚步声)地赶来检查我们,帮助我们,检查完了帮助完了又踢踢踏踏地赶回去喂鸡……” 
  最后一句当然是干部离去之后说的。我们的看守所在郊区,有土地,干部们干了些“副业”(那年头食品供应紧张)。干部一走,又“书归正传”,大家继续听说书人彭老者说“三国”、“水浒、“包公案”——那时节在外面可听不到这样的评书!一边说一边还论道古今。虽说是一个个脸色惨白形如鬼魅且饥肠辘辘,论道起来却也有“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的气概。这种时候我就爱想起鲁迅先生的小说《风波》,一场波涛汹涌的辛亥革命,波及到了乡村就只演化成一场辫子风波(留还是不留?)。再想想时隔五十多年后还在使劲“破四旧”的红卫兵小将们,真是“枉抛心力作英雄”(瞿秋白诗)啊!至于牢里的政治学习,更不过是“死水微澜”而已。 
  不以文革划界,牢里头当然还是有些“新事物”的。比如,把警员叫做“干部”,把军人叫做“武装”,把炊事员叫做“工人”——报告干部!报告武装!报告工人!别看这么几个简单的称呼,还真有点琢磨头。解放后那些年不兴称老爷太太先生小姐了,逢人便称同志。可是,这是“革命队伍”里的称呼,坐了大牢的人就没有这个资格了——谁还跟你同志?因此,牢里这些称呼的应运而生,多半是犯人们煞费苦心的作品,在号子里代代相传,久而久之就成了标准用语。 
  “干部”一词相当于旧时的官员,叫干部就是叫老爷的意思,是尊称,也是实指,警察是“公安干部”嘛。但如果是看守所所长来了,那就要直呼所长,以示与其他一般干部的区别。“武装”这一称呼是实指——看守所的驻军都是荷枪实弹的。同时也是尊称,军歌歌词有云“我们是人民的武装”嘛。不过我听说别的看守所也有见军人就叫班长的——带个长字就好听,也好叫。炊事员都是临时雇佣人员,叫工人是故意抬高一格,因为那时候的“工人”称呼的是工厂里的“正式工”。当时这个称呼意味着一种政治地位(统治阶级),叫着也好听。后来我被转到市里看守所,那里的炊事员有干部家属,所以又被犯人再抬高了一格,全都叫做“干部”。在犯人眼里,尽管“工人”属于统治阶级,却还是没有“干部”大。 
  最难的是犯人互相之间的称呼。同志当然还是不能叫的,如前所言,你没有那个资格。而且,你们同的什么志?同的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志?也不能称难友,关押你是为了改造你拯救你,怎么会是难?而且,友字是犯大忌的,你们又想拉帮结伙狼狈为奸?犯人们于是仿造了一个词,叫同犯。仿的是同志、同学的组词结构,但把个犯字故意放在明处(没叫同室或同号),是一种示弱(认罪伏法)的姿态,让人无可挑剔。有意思的是,这个精心设计的词却有点像是备用的礼服。只在“正式场合”才使用,比如向干部“汇报思想”的时候。号子里则多以“老张”、“小李”之类互相称谓。这与“同志”一词的用法也很相像。一个办公室里的同事平日自然不会把同志这种称呼挂在嘴上,但一到“开会学习”,“小李”、“老张”之后就立马会加上“同志”了。 
  那种“切换”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好像有两种不同的汉语在通行。

2

  号子不过是一个房间。除了窗和门有点特别以外,跟其他房间也没什么两样。 
  窗是所谓“铁窗”,墙上开一个框装上铁条就是。通常是有窗没户(窗扇),不存在开与关的问题。其形其状当然就没有家里的窗子那样温馨。 
  门的特别首先还不在于厚实,而在于门上有门(开了小框),被称为“风门”,这也应该是一个沿用已久的名称。用处在于不开门就可传递东西(如送饭菜),不开门就可隔门讲话(如干部传唤犯人),还有不开门就可查看里面的情况。之所以叫风门而不是风窗,估计是因为它的确有一扇小木门(不透明的)可以合上并且可从外面拴住。但为什么用“风”字就不太清楚了。我私下揣测,这“风”字的意思从外面看类似于“把风”的风,从里面看则类似于“透风”的风。——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风门对于号子里的人来说,的确是一个用来捕捉外面“风吹草动”的信息通道。顺便还可以说一点,从外面看整个号子门也很特别,大铁栓加大铁锁会让人觉得这房间不是用来住人的,而更像是一个仓库。 
  住人的房间得有吃喝拉撒睡的地方,得有家具,但号子里只配备了一件家具,就是一个生漆面的大木马桶。拉撒之外的其他事一概在地板上解决——地板是床、桌子、凳子、碗柜、洗衣板、过道、运动场……因此之故,即使在一层楼,号子里的地面都铺的是木地板——这在当时的民居住宅里会是很奢侈的。也因此之故,那木地板总是擦得非常干净,干净得远赛过如今宾馆房间的地面。犯人们在号子里是不穿鞋的,当然也不会备拖鞋。所以新来乍到的人常常会还未进门就被吓了一跳:“把鞋脱了!”——里面的喊声很威严,足见维护地板清洁之重要。 
  又由于号子里极少有外出归来的人,不会带进来泥沙尘土,因而号子里干净的就不止是地板——整个室内包括所有人员都好像是一尘不染!就连空气也像是拒绝流动不让室外尘埃有隙可乘的。只是那种干净有可能像一坛明净的止水,时间长了会有腐臭气,而我们自己却没有觉察。干部们来开门时,门一开他们通常就会站得远远的。有一回一位干部把门推开后没抽身,刹那间就只见他本能地捂上了鼻子。我想他是闻到了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还有,新来的人一进门也会带进一种强烈的气息——烟草味、尘土味、汗臭味以及在人群中沾染来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里面的人猛一下觉得有些刺鼻呛喉。也许可以这样说,那气息比号子里单一的气息要复杂得多,但却让人立即感觉到外面世界的勃勃生机。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 
  反过来就可以想像,号子里那“纯洁”的空气里弥漫着的也许是一种类似于腐殖质的气味(我想像是死蛇味)。只不过初来的人往往心情很不平静,来不及使用自己的鼻子。而干部们则不同,我在牢里呆了几年时间,极少看见有干部直接从一个犯人手上接过一样东西——他们嫌脏啊!我原先以为这是出于歧视,后来才明白他们是有感觉。因此我心生感慨,出狱后曾写下一句看似矫情的话:“一尘不染的人是最脏的。”实在是因为那点切身体会不知如何表达才好。 
  后来读到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觉得他竟好像也有类似体会,而且表达得非常到位。小说中的主人翁是坐在牢里的。有一次他有机会去监狱办公室(记不得是提审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在楼道衣帽间看见一件挂着的雨衣,雨衣上还在滴着水——外面的世界正下着大雨呢!他看着雨衣上的水珠慢慢往下滚动,完全就被它们给迷住了。具体的描写我记不真切了,只记得我阅读时的感受,我认为是与主人翁完全相通的感受:那些水珠充满生气,差不多就像是有生命的东西!而且它们带来了太多活着的、动着的那个世界的信息! 
  关键在于“活着、动着”。所以《绞刑架下的报告》一书作者伏契克也曾有言:“坐牢的人最清楚感觉到的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3

  一尘不染的号子还是一个永无黑暗的地方。 
  道理其实很简单,号子里的夜晚是从来不熄灯的,因为得防止越狱。有时候遇上停电,干部就会赶紧在楼道上挂上“马灯”(大概是一种汽灯),也是通宵不灭。所以初入狱的人最先要适应的是两件事:一是当着一二十人坐马桶,二是长年累月在灯光下睡觉。灯光不强,但毕竟是亮着的,而且是一二十条汉子挤在一起。夜里起来撒尿(吃得少,不起夜是不可能的),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横七竖八的身体,昏暗灯光下的景象就有点不堪入目了。睡得安详的人很少。一张张惨白的脸在灯光下有点泛青,大都眉头紧锁呈痛苦状。由于长期饥饿,咂嘴声此起彼伏,那些张大了的嘴巴一多半在流口水。还有身体的姿态,七歪八扭,犬牙交错。头并头,脚叠脚,肆无忌惮。看过这景象就不敢想像自己睡着时是什么样子! 
  有一个不眠之夜,我躺在铺上(地板上)放眼望去,那些弯曲向上的膝盖竟像一座座险峻陡峭的高山,山与山之间则是晦暗阴森的峡谷。望着望着便一阵阵只觉有些晕眩…… 
  那一夜我怀念黑暗。 
  当时我也曾想写下自己那种受到强烈震撼的感觉(当然只能写在自己的脑子里),最后却仅得一句:“那些站立起来如此松软的膝盖高耸着,突兀兀的,挡住了我的飞行。”——其实说爬行或许更恰当,看来那时候我还是自我感觉良好。后来又想起一个传说,说是释迦牟尼本是个王子,只因夜半在宫中看见宫女们睡着时的模样,才毅然离家出走修炼成佛的。我原先认为这个传说太下里巴人,是小市民曲解释迦牟尼。此刻方觉它也许更接近真实。 
  幸亏狱中的不眠之夜不多。我总是睡得很好,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进食太少,身体做出保护性反应(减少消耗)的缘故。有那么一两夜因为天气奇冷而睡不着,我的反应却有点不成样子。我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像那位被所罗门封在坛子里的魔鬼样发誓:“这时候就是有人来放我出去,我也不起来了!”转眼看到风门外有“武装”在巡逻,军大衣背后只见刺刀寒光闪闪,更让人冷彻骨髓。我于是心想:“这种天气分明应该是我(犯人)出去守夜,他进屋里睡觉呀!怎么会倒过来了?”这样想时,幸福感竟油然而生,就有点像阿Q睡在土谷祠里想着摸了小尼姑一把的感觉。 
  想得起来的不眠之夜还有一个。那一夜停电,楼道里照例挂上了马灯。已然睡了,夜半却被惊醒,方知外面风雨交加。马灯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完全是孤立无援的样子,包围在它四周的巨大阴影也随着它摇来晃去遮天盖地。楼道里、院子里有人进进出出,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压低嗓音的说话声,很不寻常。“出大事了!”全号子的人的第一反应是一致的。接下来是侧耳倾听和小声议论,紧张之中夹杂着兴奋。最后,一位有经验的老犯做出了判断:“有人跑了!”他指的是越狱。这一下大家当然就更睡不着了!不敢想像,不敢相信!看看那铁窗,看看那门,看看那墙,看看那号子!有谁能从这种地方逃得出去? 
  第二天早上那个判断就得到了证实。是有人越狱而且成功地逃到了墙外,只不过没走出几里地就被抓了回来。消息很确凿,逃跑者姓甚名谁,是从哪个号子逃出,都弄得一清二楚。说来也真奇,号子与号子之间是隔绝的,墙里墙外就更不用说,但这消息竟会像风一样(风门啊风门!),无形中就传遍了整个看守所。 
  据说那位事主是蓄谋已久的,因为他先已采取屡次严重违反监规的方法争取被罚到了独居室,以便于单独行动。逃跑的方法大概也是早就琢磨透了的,赶上这风雨交加又停电的夜晚算得是天赐良机。只是没有人能知道他到底用的什么方法逃出囚室又逃出高墙。有人评论说:“小偷有宰相之材啊!”——事主入狱的案由是入室偷盗。 
  接下来几天里,这位事主就成了全看守所的明星了。关于他的生平事迹、背景资料都被搜罗出来进行传播,和现而今的媒体做法一模一样。我能记得的大概有以下这样一些: 
  这位事主不是本地人,是从外乡流窜到此。在本地作案时被捕,关押已有两年时间。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哪里人。按他自己的说法则是,他早已无家可归,从小就四处流浪,哪里天黑哪里歇。据称他撬门入室的技艺十分高超,成功越狱的事应该能证明那不是吹牛。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对自己怎么个死法做的设计:“像我这样的人,有一天老了,跑不动了,偷不动了,我就带上几斤卤肉一瓶烧酒,到一个紧靠江边的悬崖上去,吃饱了喝足了就地打一个滚,直接滚进大江里头。这一辈子就算交待了。”据说他这样说时笑嘻嘻地,不像是在发感慨,倒像是在说一个早已拿定的主意。 
  如果我没弄错,我后来在那个独居室住过几个月,那时候他早已被押往别地,室内自然也不会留下曾有人从这儿越狱的一丝痕迹。独居室就是个小号子,大概有普通号子的三分之一大小。我估计是用普通号子隔出来的,因为四壁都没有窗。可以肯定当初他不是越窗而出。从地板底下的通气夹层走,可能性最大,当初就有人这么猜测过。不过,在我看来,不管怎么走都是一个神话。 
  独居室之于我,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一个人拥有一个号子,不再日日夜夜与一群老少爷们厮守消磨,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气?当然,时间长了那间七步长五步宽的小号子也带来了别的问题,此处不表。 
  后来我转到市里看守所时,见到了更大的号子,但也只是更大而已,其他方面也还是大同小异。对了,门上多了一个风门,在门的下方,比上面的风门要大一些,专供传递饭菜用的。这点不同本来也不值一提,不过对于我来说它却有那么一点点特殊意义:我装病绝食的那几个月里,隔三差五地会被人扶到门边,然后脱开裤子蹲下来,让门外的犯人医生从下面的风门给我的臀部打针(链霉素或维生素B)。这种做法的好处是可以不用开门,干部就不用跟着犯人医生跑来跑去。可惜当时没有拍照,要不然在今天这个读图时代那景象恐怕也很可以用来搞搞笑的。 
  号子大了人就会多,加上城市里“阶级斗争”好像要比乡下激烈,所以有一阵子简直就是人满为患。人最多的时候据说一个平时容量只有二十人的号子关了四十多人。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夜里起来小解的人回来时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铺位了!有些新犯不太敢叫醒别人,就只好坐在马桶上等天亮。偶尔惊动了干部,干部就用一根杠子插进两个侧身而卧的犯人之间,硬撬出一个位置让那新犯重新躺下。我没赶上那种时候(那大约是在“文革”初期),但我在时也是要用筷子丈量以分配铺位的,一个人仅仅可得一筷子的宽度。“领土纷争”当然总是难免的。此外,公平分配中也暗含有等级差异,主要是从位置上得到体现。大致说来,马桶边的位置是等级最低的一个位置,其他等级可依次往上推,到屋子犄角处(只有一面靠人了)等级最高。有科学家说过,人类毕竟是灵长类动物,最是尊崇等级。看来号子里也不例外。 
  不知道是因为人多了不好记,还是历来就有的制度,市看守所给号子里的犯人也编了号。比如我吧,就曾是05号子的21号,这两个数字我可是记得跟我的生日一样牢。以后有什么人想破解我设的密码,大可考虑从它们入手。

  本文选自《里面的故事》,朱正琳/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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