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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祖尧:从牛棚到田野.下篇

焦祖尧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从牛棚到田野
下篇

© 焦祖尧/文

  1969年初,我们在“群专”的人员统统被打发到五七干校。大同市有两个五七干校,党群系统在离城六公里的同家湾猪场,叫“一干校”;政府系统在离城十多公里的奶牛场,叫“二干校”。
  这两个系统的革命群众和专政对象,一起到干校去,一边劳动锻炼,接受再教育,一边搞“斗、批、改”。
  猪场的任务就是养猪,养猪要解决饲料问题。于是一部分学员去养猪,一部分到粉房加工粉面,一部分去种菜、苜蓿和饲料。报社文联的人大都进了粉房。把土豆洗净、切开、磨浆、过滤、沉淀;土豆渣子拿去喂猪,沉淀出的土豆粉面外销。这里最重的活儿是挑粉面。粉面沉淀成粉坨,一个粉坨重七八十斤,一次挑两个。我除了干别的活,挑粉坨是我的任务。那时才三十来岁,正是有力气的时候,干这营生我乐此不疲。当时,我和市委办公厅档案处的老吴是被公认为有力气的(这是指被“专政”人员之中,革命群众中肯定有力气更大的),凡有重活的时候,老吴和我常被叫去干,譬如汽车来了,要卸车,一麻袋小米一百八斤,我背上就走,五十斤一袋的白面,我一次能扛四袋。旁边有人说,这家伙看起来身体单薄,力气倒还不小。我听了也有几分得意,你们以为我是白吃饭的?所以有卸车这样的营生时我总会在场。
  造反派那种胡乱上纲上线的批判我无法接受,但我诚心诚意接受思想改造。劳动就是一条改造的途径。我不觉得淘粪是一种肮脏的营生,冬天我跳到粪坑里去刨粪,结了冰的粪粒崩到脸上、衣领里,还是照干不误。重新工作以后,文化局的一位老局长告诉我,在干校看到我在粪坑里使劲刨粪,他相信我在认真改造。
  到了干校,我好像只剩下劳动和学习了,干校成立了专案组,我的日记都交到了专案组,由他们作进一步审查。我等待着结果。
  常常有有趣的事情发生。有位老兄因历史问题被审查,和我“享受”同样的待遇,也在粉房里干活。每天,这粉房要提前开门,把小锅炉里的水烧热,上班后有的工序要使用热水。掌管粉房门上钥匙的人,不愿意多费那点辛苦,就把钥匙交给这位老兄,叫他早上去开门烧水。这位老兄有点受宠若惊,因为革命群众信任他,身份与我等就不一样了。早晨一溜小跑进了锅炉房,忙着生火烧水。上班了,大家发现水还是冷的,打开炉门,炉膛里火星也不见。问老兄是怎么回事,他说锅炉坏了,放了不少劈柴,也生不起火来。大家一看,原来炉上厚厚的一层“骨辘子”(烧剩的煤渣)没有去掉,就在上面放劈柴点火,风上不来,劈柴哪能点着呢?再说劈柴上已经压了一层煤,他手忙脚乱好一阵折腾,还是点不起火,所以说锅炉坏了。看见大家都在朝着他笑,他就越发成了“丈二和尚”,一时摸不着头脑了。有人说,你连这点知识也没有,还大知识分子呢!好好改造吧!不好好改造真要成废物了。老兄连连点头,唯唯称是。还有件事老兄也被别人笑话。拉土的小平车没气了,叫他打气,打气筒的出气口接不上轮胎上的气门芯,只好让别人来打。打了一阵,人家让他看看气打足没有。他没有去捏轮胎,而是两指去捏轮毂上的辐丝,捏了捏说,挺硬的,气打足了。这两件事在干部学员中成了笑话。
  有时,老兄也做出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我们一室住四个人,其中有位报纸编辑莫名其妙地被作为“现行反革命”揪了出来。因为“认罪”态度不好,到干校后经常被揪斗。一天,要竖个篮球架让大家玩球活动,这位编辑被派去挖坑,任务当天必须完成。那天,我们收工后回去躺在铺上休息,编辑还没有回来。前面说到的那位市委副书记收工回去,见屋里有人在开会,不便躺下休息,就在外边转悠,转到我们屋前,从窗口看见编辑的铺位上没人,就进门躺下了。副书记上了年纪,劳动一天浑身疼痛,就想躺下来缓缓,一直躺到编辑挖坑任务完了回来才起来。
  第二天,老兄就把这件事给干校领导组作了汇报: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躺在反革命分子×××的铺上,他们暗中肯定搞什么勾当。当天晚上,编辑便遭到批斗,叫他交代两人搞什么勾当。编辑说,×××躺在我铺上是不假,我一直在挖坑,如果我在屋里躺着,他又怎么能躺在我铺上?我一回去他就走了,能搞什么勾当!
  在特殊环境中,人性中这一面或那一面就显露出来了。老兄在这件事上干得很不漂亮,在人们心目中进一步矮化了自己的形象。
  1969年6月8日,干校领导组长宣布“专政对象”可以回家了,也就是说你自由了。
  从1968年5月31日被隔离专政到次年的这天,我失去人身自由整整1年零8天!在这一年多时间里,除了思想,一切行动都在人们监管的目光之下,失去自由的痛苦是最大的痛苦!
  家里已接到通知,妻子包了饺子等我回家。干校离家也就是六七公里路,一阵小跑就到了家。单元门前,半张通缉令还在墙上,列数的“罪状”中还能看到一条,说文革前写小说为资产阶级复辟制造舆论(指长篇小说稿《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稿子在抄家时也被抄走了,成了我的“罪证”之一),文革中又要“写小说控诉文化大革命”,这是指我酝酿写煤矿题材的长篇小说。站在半张通缉令前,我只有苦笑的份儿了!家里已变了样子,原本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现在一间屋子归了别人,厨房和厕所两家共用。原先两间屋里的床铺等家具塞在一间屋里,走路都困难了。原来岳母被赶回老家后,厂里房产科就把那间屋子收回去,分配给了一户工人。妻子说,对面那家搬来后,两家处得挺好。有时她上夜班,人家还帮助照看孩子,安顿她们入睡。
  那天睡到半夜,敲门声大作。急忙起来开门,门口站着五六个人,说他们是厂里的保卫队,白天接到市里的通知,我被放回来了,回来后必须老老实实,不得乱说乱动,要按时回干校去。警告了一番他们就走了。我却再也无法入睡,瞪着眼直到天明。本来以为是自由了,原来这自由是有限的!

  星期一,清晨起来就回干校。
  1970年春节一过,干校的学员除了少数安排了工作,多数到农村插队落户。
  插队之前,我们这批人中,大多数被宣布为人民内部矛盾,因为专案组审查尚未得出结论,我们还不是“革命群众”。我就是以这样一种特殊身份,被“革命群众”“夹带”去了农村。“夹带”一词,宣布时就这样说的。插队的地点,是大同市南郊区高山公社业家村。
  1958年我曾下放农村锻炼,当时我在工厂搞技术工作,本来不是下放对象,因为爱好写作,想了解北方的农村生活,提出了要求下放的申请。我的申请被批准了,下放到山区南信庄乡的南信庄村。后来南信庄乡合并到了高山公社。应该说,这一带我并不陌生。
  插队干部以连排的建制下去,连部在高山,报社文联算一个排,落户在业家村。
  业家村只有六十多户人家,一部分在梁上一部分在沟里,两千多亩薄田,都挂在山坡上。没有副业收入,每个工分只有两角多钱(据说公社所在地高山的一个生产队,1969年一个工只开七分钱)。农民家里,除了一盘土炕,炕上两床又破又脏的被褥,就是锅碗瓢盆,几个瓮瓮缸缸,别无长物。十多年前在南信庄看到的是这样,现在在业家村看到的也是这样!
  我们自己起伙,住在老乡家里。房东周子官夫妇和两个孩子,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娘挤在一条炕上,腾出一间房给我们住。和我同屋的是报社的两个干部,一个姓张,一个姓韩。
  那时正在打战备地洞,“深挖洞”不仅在城市,在偏僻的山沟里也得“照办”。要从一个崖面上往里打洞,干这活计当然很累,累活当然就有我这个被“夹带”来的份儿。洞子已打进三百多米。洞高一米五六,宽不到一米,我和两个农村青年负责担土。我身高一点七六米,担着土当然直不起腰,稍一挺腰就碰脑袋。两筐土有百十来斤,装浅一点也有九十来斤。在洞子里猫腰挑百十来斤东西,比地面上挑一百五六十斤还吃力。在干校时,粉房里的粉面坨子,两个就有一百七八十斤,我挑起来也并不觉得吃力。
  在打洞时却失败了。洞里只有两盏电石灯,一盏在刨土的工作面上,另一盏在洞子拐角处。光线实在太暗担土往外走,一路不免磕磕碰碰,还摔倒了几次,趴在地上找眼镜。一次眼镜也摔坏了,于是成了半个瞎子,出来倒罢土再进洞的时候,眼前就只有一片黑了;走着走着光往洞壁上撞,弄得头上、脖颈里尽是土。
  有时担着担着,我发现肩上的分量渐渐轻了,装土的正是我的房东周子官,和我一起担土的还有他的女儿俊女。周子官一边装土一边说:“少担点,这营生苦哩!慢慢来。”是很苦。但他们就不觉得苦吗?俊女才十八九岁,有时担得比我还多。老周不让我多担,我又抓起铁锹往筐里加了点土;等我放下铁锹,俊女却抢过扁担,挑着走了。
  在周子官家的土坑上,深夜醒来后,听着山风在屋顶上呼啸,刮起的沙土一阵阵撒在窗子上,我辗转反侧,在难以入睡中悄悄舔着心上的伤痕。我至今还被人视为“异己”,业家村朴质的农民并没有歧视我,没把我当做“有问题”的人,文化大革命已经搞了五年,他们知道挨批挨斗的大都是些什么人。周子官的老娘经常这样叨叨:“丢下一家妻儿老小,来这穷地方受苦,可怜见哩!一家人在一搭块,喝汤咽水也暖和……”
  我心里已经暖和了。人感到寒冷,不仅仅因为衣衫单薄,抵挡不住寒气。这一家子除了问起“几个孩子,女人干啥”之外,从不打听我的身份。他们自己的光景过得也很凄惶,午饭不过是两笼屉红面或莜面加上山药蛋丝的“墩墩”,一盆酸菜,早饭晚饭就是玉米糊糊和山药蛋了。一次我病了,周子官老伴儿却擀了面条,还打了两颗鸡蛋端到我炕头!那时我们集体起伙,轮流做饭,都是“半路出家”,没有一个“里手”,连油盐也掌握不好,打回一个月的食油,半个月就吃光,只能用酱油炒菜;有一次还把矾当做盐,炒出的白菜又苦又涩。往日还能对付,病中吃这样的东西就难以下咽了。房东不知怎的就知道我病了,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一点点白面拿出来给我擀面。端起那碗面条时,我禁不住泪下两行。
  1958年下放南信庄锻炼,那劳动确是认真的。冬天地里没有什么活儿了,白天可以搞水土保持,打圪塄,出肥土,晚上打井;一天记八分工,我们常常一天挣十六分,都是你追我赶的。这次下来,说是插队落户,户口并没有下来,每月工资照发。到地里干活,就不那么认真了。有时到地里比划两下,就算半天劳动。村里知道我们下去并不是什么插队落户,过一阵就会上去的,也就不给什么具体任务,想干多少就多少。我们能为业家村做些什么?有一次我爬上一个山头,脚下就是流着一股水的黑嘴沟。我凝视良久,忽然想到,如果能把黑嘴沟里的水提上来,只要两百来米管子,就能把水引上村后的高坡。这里是全村的制高点,修个蓄水池,修条渠道,水就能自流进村,搞个“土”自来水,也能浇村东的四百亩地……
  看来我并不缺乏想象,后来村里党支部还采纳了这个想法,或者他们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于是在黑嘴沟搞起了提水工程。值得高兴的是,我还能用“副业”为业家村人服务:我买了把理发推子,当起了剃头师傅。
  山里人理发是没有周期的。平时,业家村人理发要去高山或更远的峰子涧(也是另一个公社所在地);农忙季节,剃个头要跑十几里路,没人能耽搁得起。能为他们干点什么,这对我实在是无上的愉快。场院地头,他们劳作休息时,我便耍开了手艺;饭前饭后,我挎着小包上门服务。饲养员离不开牲口棚,我就在棚前为他们推头;马村的铁匠来干活,打铁炉旁也可以修理脑袋。他们不需要围单,不需要镜子,不需要躺倒刮脸的转椅;当然,他们也从不计较我的手艺,推完一个头,便会摸摸脑壳,连声说不赖不赖,这下精神啦!
  他们喜欢自己是“精神”的,“精神”了不就美吗?他们是向往美的。过年之前,我把梁上凡是男性的脑袋都修理了,最后是长年卧炕不起的一个老汉,不时“吭吭吭”的咳嗽,吐出一口口浓痰。他让孙子扶他坐起,希望自己过年也能精神一些,我跪在炕上给他推头。梁上完了我跑到沟里去,路上碰到孩子们,见我就喊:老焦给我推推头!其实他们已推过头,不过是用这种戏谑的玩笑,对我表示亲热。后来,与业家村一沟之隔的左云县丁家村,也有孩子跑来,让我给修理脑袋。孩子们头上像一堆乱草,不仅沾满尘垢,有虱子在头发里蠕动。
  业家村的村情也不复杂,除了少数人在别村的小煤窑里背炭,多数人就靠种地为生。比较起来,外出下窑背炭的人家经济上稍好点。村干部也比较团结,就是村支书与前任支书有点隔阂。说起来,两
  家还有点亲戚关系,村支书把前任支书叫哥,两家隔壁住着。哥手里的权叫弟掌了去,心中总是有个疙瘩。过年前曾发生过一件趣事,弟叫哥帮他杀猪,哥说行。那天,另一家的猪钻进了他家猪棚“串门”,支书忙村里的公务,平时也不喂食,认不得哪只猪是自己的,只知道自家的猪喂得比人家的早,抓住那头大的回头问哥:是这一头吧?哥说:我看不差啥!于是把猪拖出来,摁倒,弟弟一刀捅下去,拔出刀血也喷了出来。这时手揪着猪尾巴膝盖按着猪腿的哥说话了,用的是一种不快不慢不愠不火的声调说,伙计我看你是杀错了吧!这只猪头上有撮黄毛,不是你家的。
  书记不认得自己的猪(猪都是老婆喂的),前任书记却认得,事先不声张,还说是“不差啥”;等到书记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才说“杀错了”。这是个心计很重的人。书记杀了人家的猪,拣大个的杀,这会造成什么影响?书记当时也慌了,赶快找到人家,连连道歉,说错杀了,真对不起!那家男人也很豁达,说没事儿,反正要杀了过年,请人杀还要三升黄米,书记给我省了,要谢你哩!
  完全是小说里的情节,很有趣。我们在业家村生活得并不枯燥。
  过完年回村,我们请村干部吃饭。知道我这个南方人还能做几个菜,就让我掌厨。年前就说好,年后回村要买些什么菜带去。那天碗碗碟碟竟也摆了一炕桌。连村干部十二个人,竟喝了八斤白酒,不是一般的白酒,是拌种子的烈性白酒,六十度以上。我不胜酒力,第一个醉了,由人扶着送回住处,路上就吐了。回去躺了一阵,没什么不舒服,又回到伙房去。他们还没散席,只是不见和我同屋的老张和老韩,我问他们去哪了,有人说回去了,已经走了一阵儿了。我说他们没有回去,就拉了另一个人去找。村里村外都找不见,找到井棚里,看见两个人正趴在井口。隆冬季节,山区晚上的温度在零下二十多度,白天从井下打水上来,水兜里漏下的水都成了冰,井口的冰越结越高。他们趴在井口,吸井下冒上来温湿的水气,可能感到舒服,却忘了冰上很滑,一不注意会栽到井里去,那场景真叫人害怕!原来他们也喝醉了,胃里难受,不知怎么就到了这里,趴在井口吸井下的水汽。
  我们把两人扶回屋里,上了炕就趴在炕沿上吐。老张是本地人,一边吐一边喊这酒厉害;老韩是寿阳人,一边吐一边还说:厉害啥?蛋事情!村干部也来了,支书说既是蛋事情,那咱们回去再喝好不好?老韩说,再喝也是蛋事情,怕啥!
  从业家村回一趟家很不容易。从山沟里步行十几里地,翻过两座山头到一个煤矿,坐拉煤车回到市里,再坐公共汽车回家。坐拉煤车就是坐在煤堆上,司机说一定坐好了,摔下来我不负责任。就这也要千谢万谢。每次回家,都很紧张,只怕从车上被颠下来。一次我买了些鸡蛋带回家,到家一看,好的没有几个,大都被颠破碰碎了!
  我去公社所在地高山办事,碰上市委办公室的老林。老林在专案组,专门审查我的日记。他说你的日记我都看了,没有看出什么问题。你放心吧!这是老林主动和我说的。我等着最后的结论。

  1971年3月,业家村的插队干部,一半被抽到雁崖公社的山沟里去“深挖洞”,其中就有我。我们住在一个叫马口的煤矿上,一条长炕睡十几个人,吃饭也在马口煤矿食堂,和矿上职工一样排队买饭。生活还是过得去的。到处是“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说是“苏修”从内蒙古的二连进来,摩托化部队五个小时就能到达大同,大同市党政首脑机关必须转移到山里去。我们在山沟里挖的一排窑洞,就是以后搬来办公的处所。
  施工点离矿有两公里多,就在土崖的垂直断面上打洞。因为是办公用房,窑洞要求长八米,高二点五米,底宽四米。四人一组打一个洞子。都是三十多岁的汉子,正年富力强,又都好胜,上面没人提出要开展劳动竞赛,组与组却暗暗地憋着劲儿比进度。我们组的进度最快。一天,市武装部派人下来察看洞子,对整个进度表示满意,特别表扬了我们组。临走时说,这一带土质适宜于打洞,安全没有问题,使劲干吧!插队落户把你们锻炼好了。这是很内行的口气,叫人放心也让我们受到鼓舞。
  收工时排着队回住处。晚霞满天,大家激情满怀地唱着“语录歌”。
  晚上,有人看书,有人打扑克,有人聊天,有人从山上挖来一种叫“黑仡”的树根,打磨穿孔后做烟嘴。这种树根质地坚硬,能打磨出好看的花纹,用点食油擦一下,光可鉴人。不抽烟的人也要做几个带回去送朋友,也是这段生活的一个纪念。晚上不能睡得太晚,第二天早晨便要出工。
  每天早饭后就在食堂前集合,排队打着旗,唱着“语录歌”去工地。
  一天,集合后连长宣布要宣读一个文件,然后再出发,文件不长,读了大概六七分钟。
  我们出发了,唱着“语录歌”。
  今天进洞子,要比平常晚六七分钟。
  离洞还有一百多米,忽然有人大声喊起来:“快,快,快看!”他手指的方向,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们正在打洞的那高高的土崖,像突然抽掉了筋骨,往下坍塌了。
  只听见“轰”的一声,像远方滚过的闷雷,顿时黄尘满天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暴突出来了。如果开始还只是感到惊奇,现在就感到极度后怕了!
  从我们站定的地方到洞子的路程不到两分钟,如果今天出发前连长不宣读那份文件,崖头倒塌时我们就全部进了洞子,那就不可能有一人生还!
  当时洞子里有小平车、铁镐、铁锹等工具,我们挖了半天也没挖出一件。工地被迫放弃了。我们撤走以后当地老乡花了两天时间,才把埋在土里的小平车挖出来。人们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愿如此!我们又回到了业家村。
  转眼到了秋天。一次我回家休息,一位朋友从市里来看我,他就是三年前受市委组织部那位朋友之托,告知我在大联委抓人名单之中,让我赶快躲出去的那位。他说,前两年运动中,他曾在压力下违心地对我进行批判,为此他十分内疚。他上门来看我已使我十分感动,我说都过去了,这些事情我能理解,不要再提了。我留他吃了饭,然后把他送走,送了很远很远。见他脸色萎黄,我说让他也要保重!
  我回到业家村后,一天早晨起来,同屋的发现我脸色发黄,皮肤发黄,眼珠发黄。我得了黄疸型肝炎。后来才知道,那位朋友来家看我后,回去就因黄疸肝炎住了院。他传染了我(后来我又传染了我的大孩子),他事先并不知道,是带了病来看我的。我没有埋怨他,因为他的情意叫我感动!
  我又回到家里,在工厂医院住院治疗。出院后一回到山上就接到通知,插队干部一律回城安排工作。我被分配到市革委文教办公室。我找办公室领导,问我的问题算怎么个结果,他说你还要什么结果?我说总得有个结论啊!他说你还要什么结论?我说整了几年,问题总得有个结论呀!他笑着说,有问题才作结论,你就没有问题,还作什么结论?好好工作吧!
  没有问题就不必作结论,原来如此!几年的苦头白吃了吗?也不是,我多少脱去了一些幼稚天真,明白了一些事理!从学校毕业走向社会,正确的世界观还远未形成,思想方法极其简单,不懂辩证法。总认为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人与人的关系应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上下级之间、同志之间的关系应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爱情应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友谊应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自己脑子里早就有了许多框框,用这些框框去套生活,而生活远比自己想象的、认识到的要复杂得多,那些框框当然就套不进去,于是不怀疑自己的框框而怀疑生活,甚至认为看破红尘了。这不是深刻,而是一种浅薄。文革中的一些社会现象,我无法理解,为此而感到痛苦。后来读鲁迅先生的一篇文章,其中有一段的大意是:生活就是一缸水,平时看起来很清,如果用棍子兜底一搅,底下的泥沙驴粪蛋枯枝败叶都起来了,这就是生活!说得太深刻了。文革就是一根棍子把沉淀在生活中、沉淀在人性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都搅翻起来了!我真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那天从文教办公室出来,在楼下碰见了组织部的那位朋友。他拉住我的手说回来啦?我说回来了。他说分配在哪儿?我说文教办公室。他忽然把我的手扔开,说你这家伙关在“牛棚”里还不老实,给我写什么信哩!让我也吃了一顿苦头!
  原来,组织部也有两派群众组织,虽然都是“好派”,但也是对立的;一派有军宣队支持,显得硬气一些。我写给他的信,落到了对立一派手里。当时他正闹肚子住院,竟也被揪回去斗了一次,说是有一个被专政的反动作家,通过日本特务和他联系过,要他交代和反动作家、日本特务的关系,在这之前暗中还有过什么联系?……
  他说,我是在医院里被揪回来的,病还没好,被他们斗得差点晕倒,你说你害不害人?我纳闷了,问他说我写给你的信,怎么会落到那一派手里?他说,你让人家寄信,人家就把信上交了。我说在给你写信前我还写过三封信,请他代我寄出,家里都没收到,我好奇怪。他说有啥好奇怪的,你交给他一封他上交一封,肯定的!我瞠目结舌。
  后来想想,那老汉当时也是“专政对象”,在那样的处境中把我四封信上交了,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也不必埋怨他。后来才知道,他在二干校劳动时,不慎失足跌在水塘中淹死了。我还托一个作者,向老汉的儿子表示慰问,毕竟我们曾是难友。

  落实政策时,抄家抄去的日记本和那部长篇小说的原稿又归还给我。1977年初夏,我托一个家在北京的朋友把那部长篇稿带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他们很快就来电报,要我去北京谈长篇稿的修改和出版事宜。
  我去了,出版社的同志很热情,说这部写工业题材的稿子,强调要按科学规律办事,强调了知识分子的作用是和“四人帮”的主张完全相反的,现在很需要这样的作品。我说写这部作品时“四人帮”还没有出现,我只是写了自己所认识到的。一个作家不能说违心的话,不能先欺骗自己再去欺骗读者。他们说稿子无须大改,只希望我把开头部分修改一下,把时代背景更鲜明地描画出来,把人物关系在开始部分交代得更清楚一些,他们会尽快安排出版。
  1978年12月,长篇小说《总工程师和他的女儿》出版了,第一版就印了十一万册。
  也就在这个月,划时代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了!

2005年

  本文选自《焦祖尧文集》9《散文卷》,焦祖尧/著,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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