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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所巨:军垦农场笔记

陈所巨 私人史 2022-01-21

Personal History

军垦农场笔记

© 陈所巨/文

  检点旧物,发现了一本蒙着灰尘发黄了的笔记本。里面是我在军垦农场劳动锻炼时记的长长短短的笔记三十多年了,这本笔记竟然将那段已经被时光扔得远远的岁月拉到眼前……于是,拣稍微轻松有趣的整理了几篇,奉献给亲爱的读者。


  当上伙头军

  就要去军垦农场了。1970年7月,全国不少地方还处在文化大革命的纷乱之中,大学毕业生无法分配到工作单位,有很大一部分就到军垦农场劳动锻炼、接受再教育,实际上是临时储备。我对我们要去的农场一点儿也不了解,听说是在汉江边上。
  上了一辆蒙着草绿色厚帆布篷的军用大卡车,那样的大卡车有十几辆。汽车开动之前,一位老乡同学匆匆赶来。他是68届的,前几天刚刚从我们要去的那个农场锻炼“结业”回来。他招招手,让我下车,将我拉到一边,附在我的耳朵上小声说:“到了那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一份申请。”我以为是写入党申请,不料他说:“不,申请要求到炊事班。”我正要问为什么,却听见汽车发动的引擎声,车上的同学纷纷催促:“快,快开车了!”我便赶忙上车。汽车开动了,那位老乡挥着手喊道:“记着,一定要那样做。我不会害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但却坚定地相信老乡的好心,便按他面授的机宜办了。在汉江里坐了一天的小火轮,累得筋疲力尽刚到农场,没等安顿好,就伏在背包上匆匆地写了份申请书,要求到炊事班,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自己。而且还天花乱坠地写上自己会做饭,烹调方面有一技之长。其实我一次饭也没做过,连炒菜做饭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自己写着都暗暗发笑。之所以那样写,无非是要达到分到炊事班的目的罢了。
  申请递交上去,很快就换来了一次着着实实的表扬。连长在全连大会上说:“某某某主动要求到炊事班,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接受改造。接受再教育的态度很好,嗯,值得表扬……”我顿时脸红起来,心想什么呀,我才不知道为什么哩。不禁怀疑,那位老乡的面授机宜,莫非就是换一次这样的让我脸红的表扬吗?
  我顺理成章地被分到炊事班,当上了伙头军。炊事班一共八个人,五男三女,七个炊事员,一个搞采买的上士:因为我在申请书上写明了会做饭,便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灶上“掌勺”。我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消灭夹生饭

  炊事班的伙房是当地生产队的一处队屋改造的。锅灶搭好了,一口活像洗澡池一样的老大的锅,是煮饭用的。全连一百二十多人,每餐要煮八十多斤米呢!一口稍小,另一口更小些,是炒菜烧汤用的。那柄锅铲也大得吓人,实实在在就是把大铁锹。我有些怯场,但事已如此,只好硬着头皮当我的“掌勺”。
  将满满一篾丝稻箩淘好的米倒进大锅里,上水,弄不清加多少,问其他几个,也都不知道,就想象着胡乱加吧。菜也是胡乱地炒,反正酱油、味精、盐有的是,放进去煮就是了。可以想见,那酱油煮青菜的滋味。
  中午开饭时间到了,全连一百多人在炊事班外面的空地上等着吃饭,一阵一阵地唱着《我是一个兵》、《社会主义好》等极其雄壮的革命歌曲。然后,按班围成一个个小圈子吃饭。然而,面对我做的饭菜,全连都鸦雀无声。酱油煮的菜黑糊糊的,咸死人;饭倒是黑白分明,黑的糊了,像雷打的,白的没熟,夹生,你叫人家怎么吃?
  连长说话了:“炊事班的饭没煮好,第一次嘛,难免失败。大家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把这顿饭菜当做阶级敌人,当作帝修反(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反革命分子),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把他们消灭!”连长是军人,排以上的干部都是军人,从部队派到学生连来的。说完,连长盛了一碗夹生饭带头大口大口地“消灭”起来。于是,碗筷的声音响起来,嘁嘁嚓嚓的,大家也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在“消灭”了。看着他们那种艰苦卓绝的样子,我的心真的比烧焦了还难受。
  第一顿煮了夹生饭,第二顿又煮了糊饭。以后就好了,渐渐的饭菜做得像个样子了。后来,还学会了蒸馒头、做包子、油条,以及手擀面、刀削面、饺子、馄饨等等。并且还在节煤改灶方面取得了很好的经验。年终,被评了个全团“炊事标兵”。
  到炊事班之后,我才知道了那位老乡的良苦用心。因为我们的那个军垦农场是抽干了一处湖沼、刚刚开发不久的新农场,淤泥极深,最深的地方有三十几米,所有机械无法进入,劳动繁重。加上没有营房,租住在周围百姓家里,或者在烂泥沼上搭工棚居住,条件极为艰苦。在其他地方,到炊事班当“伙头军”,是没出息的苦差事。但在这里,因为不要下湖劳动,相对而言要轻松些。那位老乡是早一年到这里来的,烂泥田里的超强度劳动,让他想着还后怕。便急急忙忙地面授机宜,传授给我一个有效的逃避办法。我成功地逃避了,而且那些学会了的烹调技艺,日后也让我受益匪浅。


  “司令”借坛子

  他姓霍,是个好人。我相信,我们大家都是好人,坏人只是“一小撮”,而这“一小撮”绝对不会在我们之中。到军垦农场之后,他被分配在连队饲养场喂猪。他是个认真的人,猪喂得很仔细,十几头大肥猪啊!他是它们的“司令”,我们就叫他“猪司令”。那是后来的事,这时候他还在炊事班打杂。
  我是炊事班“名厨掌勺”,想做点咸菜让大家吃稀饭,需要几只腌咸菜的坛子。初来乍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买,想临时找老乡家借一借。“霍司令”乐意去借,就让他去了。去了半天,却见他空着两只手怏地回来,倒在炊事班里的一张行军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问他,他什么也不说。
  下午,全连集合。我们那位帽子戴得端端正正、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十分严肃的连长的脸上黑云压城,站在队列前面,足有两分钟没说话。弄得每个人心里都忐忑不安,揣摩着我们中间一准出现了反革命。
  连长突然发问:“《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八项注意》第七条的内容是什么?”
  大家一时愣住了,停了一会,才齐声回答:“不许调戏妇女。”
  连长接着说话了:“对,不准调戏妇女。可是我们连队就是有人要调戏妇女。”我们心里都咯噔一下:谁那样色胆包天?
  连长接着说:“不是我要说你们,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叫什么,满嘴的仁义道德,满肚的什么?嗯?”幸亏连长记不起来,没说出“男盗女娼”四个字。
  连长继续说:“问题出在我们炊事班,竟然有人到老乡家里借坛子,你什么意思?人家母女三个中午就跑到连部来了,劈头盖脸问我这个当连长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八项注意’第七条内容是什么?是什么,大家刚才答过了,不准调戏妇女!……今天在这里宣布一条纪律:以后向老乡什么都好借,就是不能借坛子!记住啦?”
  “记住了。”原来是不准借坛子,大家的心轻松了,便扯着嗓子大声回所答,直吼得惊天动地。
  连长说话的时候,我瞟了一眼“霍司令”,他满脸通红,羞愧难当地低着头。我明白他就是连长所说的炊事班的那个调戏妇女的家伙。但却弄不明白,借个腌菜坛子,跟调戏妇女怎么会扯在一起。大概是那家伙心怀回测,借坛子的时候,见人家家里只有几个女人就乘机调戏。回炊事班的路上,“霍司令”似乎想找我说话,我却懒得理睬他。呸!败类!
  晚上,指导员到炊事班来做思想工作,让大家吸取教训,不要背包袱,我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那纯粹是一场误会。
  在和蔼可亲的指导员面前,“霍司令”嗫嚅着:“我也不知道,‘坛子’是那意思,不能借。更不知道她们家没男人,就她妈和两个‘坛子’……”
  原来,我们农场所在的江汉平原的汉川,沔阳一带风俗,女孩儿出嫁的时候,男方要送给女方家里几坛子好酒。由此姑娘家就被称作“坛子”。你问他家里有几个孩子,他答:“两个坛子。”就是两个女儿。“霍司令”是河南人,坛子和姑娘是七里隔八丈事,拿强力胶也粘不到一起。刚巧那老乡家又有两个“坛子”,他要借着用,岂不大犯忌讳。人家不撵你出门,再到连部告状才怪呢!
  倒真应了“不打不相识”那句老话。后来,“霍司令”还真的和那家的其中一个“坛子”黏糊起来,那“坛子”老背着她妈到饲养场与“霍司令”约会。那“坛子”长得很漂亮,活脱脱是个小天仙。可惜没什么文化,只小学毕业。再分配的时候,大家就各奔东西,也不知道“霍司令”最终是不是给她们家送了几坛子好酒……


  蚯蚓炒豆芽

  刚到农场的大半年,学生连都分散住在老百姓家里。炊事班和伙房安置在离村子大约五百米的生产队的队屋里。一排三间平房,比较拥挤。半年多以后,才全部搬进湖里,住那种茅竹搭架子盖上了稻草的大工棚。
  村子离湖里十多里,连队下湖劳动中午回不来,炊事班要将中餐的饭菜送到湖里去。就那么几个人,送全连一百多人的饭菜本来就不容易。湖里的水浑浊,又有一股子腐烂的气味不能饮用,送饭时还得带两大保温桶的开水去。而且路不好走,全是那种弯曲、狭窄的田埂路,下雨天更是滑得像溜冰。我们挑着、抬着饭桶、菜盆、保温水桶等等,身上穿着发下来的部队战士穿破了回收的旧军装,头上戴着同样破旧的军帽。冬天里棉袄的扣子掉了,就在老乡的稻草堆上拿些稻草,拧根草绳系上。那情景活像是打了败仗,拣了条命逃出来的残兵败将。但即使这样,比起下湖劳动还要轻松得多。
  有一回,我们将饭菜送到湖里,用木饭桶和搪瓷菜盆将饭菜分好,连队里满身泥泞的学生兵们,就以班为单位围在一起吃饭了。中午吃饭时间是四十分钟,从早上八点下湖,到晚上八点回到驻地,大概就只有这四十分钟休息了。尤其是那些女同学,也同样滚在泥泞之中,满脸满身的泥,齐腰以下全都湿透,有好多人的身体就那样弄垮了。
  开饭没一会儿,一班长、四班长就走到我面前,让我看他们碗里的东西,小声说:“这是什么?”“肉丝炒豆芽呀。”我说。定睛看时,差点没呕出来。什么肉丝炒豆芽,分明是蚯蚓炒豆芽嘛。夹杂在炒熟的豆芽之中的除了少许肉丝之外,却是一条条炒熟了的两三寸长的暗红色的蚯蚓!
  那顿午餐,大家像往常一样吃得快速而鸦雀无声,然而那盆“蚯蚓炒豆芽”每个班都没吃。连部的那盆也剩下了,就是说连长、指导员他们也知道豆芽里有蚯蚓了。连长走过来,带着少有的微笑问:“炊事班是不是没肉了呀?叫上士买呀……”想不到一贯严肃得铁块一样的连长也会挖苦人,弄得我们几个人都扑哧地笑了。
  豆芽里面哪来那么多蚯蚓?当然不是我这当“大厨”掌勺的在哪里抓一把蚯蚓扔到锅里。蚯蚓当然也不会承认是他们自己爬进锅里集体自杀。原因找来找去,原来是炊事班里的那三位“小姐”惹的祸。本来菜应该当天洗,谁知头一天她们就将第二天才用的豆芽洗好了。洗好的菜本来是放在案板上的,早上起来做馒头要用案板,又被她们将盛了豆芽的竹筐搬到了地上。那厨房是临时性的,地面没铺水泥,想不到那些蚯蚓将盛豆芽的菜篮子当做了洞天福地,纷纷地钻到里面。倒成全了我这“大厨”做了道天下名菜——蚯蚓炒豆芽哩。


  带着姑娘睡

  “男农场,女农场,中间隔道铁丝网。不准看,只准想。”这是我们上一届,也就是六七、六八届来这里劳动锻炼时留下的创作歌谣。那时,男女生是分开编连队的。男生连和女生连之间拉了一道高高的铁丝网。连在学校时就谈恋爱的一对儿也不许会面。于是,不知是谁就编了这样的歌词,而且谱上曲。一到傍晚和夜里,铁丝网两边便响起了这样的凄凉而高亢的歌声,很像是垓下的“四面楚歌”。到我们这一届,部队便总结经验,将女生编到连队,编成一个女生排。中间那道铁丝网拆除了,男女生之间不仅可以想,而且可以看了。男女搭配讲究阴阳平衡,长期见不到女人或男人的日子,当然不好过。男女搭配妥当,阴阳平衡,便有了活力,工作效率也高。我们连队的女生编在三排,因为当地方言称姑娘为“坛子”,后来三排就叫“坛子排”。那时流行“铁人”、“铁姑娘”什么的,三排后来还真的成了“铁坛子”排了。
  当地方言“坛子”就是“姑娘”,也听到有叫“姑娘”的,但那已经不是“姑娘”的意思了。刚开始的一段时间,炊事班也分散住在老乡家里,我的房东家里有四口人,一对老夫妻,五十多岁,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我问房东大妈,那女子是不是她女儿。她摇摇头,说:“是我儿子的姑娘。”我好生诧异:二十来岁就有这么大的“姑娘”了?我在他们家的堂屋靠里边搭了个铺,用芦席隔开。房东老两口住东边那间正房,他们的儿子住西边那间正房,房里都只有一张床。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儿子竟然带着那么大的姑娘睡在一起……炊事班有个湖北同学,家离这儿不远。他年龄较大,已经结婚。有一回,村里的一位老乡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到炊事班来,找他,说:“某某的姑娘来了。”真是怪事,某某同学顶多不过二十六七岁,也有这么大的“姑娘”了?某某来了客人,连队与老乡协商,在生产队那间大棉花仓库里腾出一角,搭了个铺让客人住。晚上,某某竟然也和他的“姑娘”睡在一起。我开始挺纳闷,后来就像脑筋急转弯那样,豁然开朗。既然“姑娘”能叫“坛子”,“老婆”为什么不能叫“姑娘”?一打听,果然如此。当地所说的“姑娘”就是“老婆”的意思。所以后来有人编了个歌谣《新天门沔阳歌》,里面就有这样两句:“‘坛子’能喊不能背,晚上抱着‘姑娘’睡……”


  大锅焖鲜鱼

  毕竟是鱼米之乡,鱼多。虽然那湖里的水已经放干或抽干,纵横交错、整齐齐地开挖了渠道,做成了水稻田,但那些沟渠和稻田里的鱼还是多。
  开着机动木船,在将近三百米宽的主干渠里走,那些被惊动的鱼就跳起来,大雪片儿一样的落到船上,放到柴油机汽缸的外壳上烤,不一会就烤得焦黄,吃起来又鲜又香。我们叫它“干烤飞鱼”。
  稻田里主要是黄鳝,都是那种七八两重胳膊粗的大黄鳝。直播的稻田平整成一畦一畦的,就在那些畦沟里鸡蛋羹一样的稀泥之中,只要发现两个洞口,那洞口相距并不太远,伸开拇指和食指猛地捏下去,十拿九稳就能捏到一只大鳝鱼。有一天,我趁吃中午饭的四十分钟时间,就在田里捉到了十几条大黄鳝,七八斤重。正好我到农场来的时候就住在他们家的房东老乡来了,就将那些鳝鱼送给他了。
  冬天里,水退了,水渠中的水都退到排水闸边的一小块地方。我估计那一小块地方会有不少鱼。就跟管生活的副连长说了,他说:“你能肯定那里有鱼吗?”我点点头。他说:“好哇,你下去抓上来,让大家改善改善伙食。”我说:“得有条件。”“什么条件?”我说:“这么冷的天,下水捉鱼,不冻死才怪。得要一瓶白酒,还得烧一堆火。”副连长即刻就喊:“通讯员,快,去服务部买一瓶白酒来。不,两瓶,两瓶噢!”
  不一会,白酒就买来了。副连长和通讯员便和我一起,来到一处水闸旁边,找一块避风的地方,堆了些稻草,点燃了一堆火。我脱掉棉裤,仅留条短库。然后扯掉酒瓶口上的封皮,拔掉塞子,满满的朝嘴里灌了一大口。嘿,好香!那天,酒瘾犯了,想要下水捉鱼的其中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想借此弄些酒喝。那时候物质匮乏,白酒不容易买。到军人服务部买酒还得连部开介绍信。喝了三口酒,浑身就暖和了,便踩着岸边的薄冰下水去。那一小片地方水不深,趟了一回,竟然没什么鱼。心想:坏了,酒也喝了,火也生了,人家副连长陪在岸上,抓不到鱼,岂不是欺骗解放军?趟到水闸跟前,水底下有个三四米见方的水泥槽,水较深,用脚探下去。嗬!滑溜溜的全是鱼。便上岸,将棉衣、毛衣、衬衣全脱了,索性只穿条短裤头钻到水里去。水太冷,冷得扎骨。但肚里有酒,水中有鱼,酒精所引发的激情和“鱼头上出火”的兴奋,很快就将寒冷赶到一边。
  一条一条两三斤重的鲇鱼、黑鱼、鲤鱼以及其他的鱼,被我扔上岸来,副连长和通讯员手忙脚乱地将它们捡起来,放进带来的一只大竹篮里。三个人都开怀大笑着,笑得忘乎所以。真的想不到水底下的那么一个不大的水泥槽子里,会有那么多鱼!竹篮很快就装满了,通讯员回去又讨了只竹篮来,很快又装满了。
  那个中午,我们真个是满载而归。放到磅秤上称了称,一百零六斤!副连长叮嘱炊事班好好做,多放作料,还让通讯员再去服务部买些酒来,晚上全连加餐。
  副连长说我抓鱼有功,又挨了冻,就让我休息,裹着被子好好睡一觉。我想着晚上的加餐,有酒,有每人将近一斤鲜鱼可以美美地吃一顿,便甜甜地睡去,睡梦中还在捉鱼。
  晚上加餐喝酒吃鱼的消息传到“前方”,在湖里修渠的同志们,也一个个来了劲儿,进度加快了不少。然而,晚饭的时候,看着端上来的一盆盆鲜鱼,大家便全都泄了气。
  因为我受命休息,我的助手那位“副掌勺”竟然将一百来斤鱼一次倒进大锅里,盖上锅盖,呼呼地焖成了一大锅鱼刺!
  副连长没好气地说:“大家吃吧,小心点,别让鱼刺卡了脖子啊……”


  坏书不能看

  后来,我离开炊事班,到二排。是因为团里宣传队要人编编表演唱、写写歌词之类。实际上我很少参加二排的活动,大都参加团宣传队的活动,只是把名字挂在二排罢了。
  有一段时间,宣传队演出较少,我就回到了二排。那是冬天,湖里农活相对少些,正赶上集中学习。学习毛主席著作,“老三篇”。
  二排长是刚来不久的军人,是个高中毕业的小知识分子。他不像原先的二排长那样严肃有余,和蔼得多,整天笑嘻嘻的。他没把大学生们当做前来改造的“臭知识分子”看,说他也很想上大学,没考取,才当的兵。
  集中学习了几天之后,觉得倦了,每天是老愚公、张思德、白求恩,倒着也能背。我便把一本小书,夹在毛主席著作里面,偷偷地看。那是一本《全图麻衣相法》,是我文化大革命早期“破四旧”的时候,在一堆焚书的灰烬里捡的。看得正入迷,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将那本书抽走了,是二排长。我想坏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时候读《麻衣》,可是个了不得的政治问题!
  二排长看了看那本书,并没有声张,小声说:“知道问题严重性吗?等会写份检讨递给我。坏书不能看,没收了。”
  我确实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心里惴惴不安。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便认真深刻地写了份检讨,打算递给二排长。二排长没跟我们住一起,一个人单独住在大工棚旁边那间小小的工具棚里。他说他好失眠,怕打呼噜。我推开门,走进去,看见二排长正歪在他的窄小的行军床上看书,也看得入迷。我一看正是被他没收的那本《全图麻衣相法》,心里一阵高兴走上去,将他手上的书抽下来,拿在手里,同样小声说:“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吗?坏书不能看,没收了。”
  二排长先是一阵紧张,即刻站起来看清是我,笑了,说:“拿来,拿来,看完还给你。”
  我说:“不行,坏书不能看。”
  二排长走上前来,夺走我手上的书,说:“啥呀,不就看看呗。”
  我扬扬手中的“检讨书”,说:“这个,就不用交了噢。”
  他默许了,说:“出去吧,出去吧。”
  我刚要走出门,二排长又喊我回来,十分严肃地对我说:“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吗?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啊!”
  我便像指天发誓一般,一字一字地说:“放——心——吧!”


  吃了一只猫

  我本来是不吃猫的,童年的时候母亲告诉我,七世和尚变只猫哩!还说猫肉酸,不能吃。我是突然撞上的,从团宣传队回来,顺便给连部带份通知到一排去,就撞上了。
  已是傍晚,沿着那道笔直的春天刚刚栽插了两排垂杨柳的水渠的堤往前走,一排的那间住了将近四十人的灰黑色的大工棚,活像一只侏罗纪的大恐龙,趴在大堤的一侧。工棚的门敞着那扇用竹片夹了油毛毡做成的门一般都是敞着的,冬天里才会掩起来。
  仲秋季节,军垦农场的水稻正在收割。活挺重,即便是收割之前,早就放干了水,田里也还是齐膝盖深的烂泥。“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就是我们那时喊得震天响的口号。
  一排刚收工不久,正在吃晚饭。部队是“准共产主义”,走到哪吃到哪,我当然毫不客气地拿了只碗就去舀饭吃。却见身材胖大的一排副排长走过来说:“别吃了,到我那去。”我便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走。
  这是那间大工棚里用草帘子隔开的里间,中间摆了张用板边钉成的长条方桌。几瓶老白干,一盘烧得黑糊糊的肉,几个人正在喝酒。酒香、肉香撩得本来就馋的我按捺不住。端起倒在军绿色搪瓷缸中的酒就喝,又拿起筷子,凶猛地吃肉。那真是梁山气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当然想不到那就是斯文扫地的被称作“臭知识分子”的我们!
  肉又嫩又香,好吃,似乎没吃过。问是什么肉,一排副说:“管他,好吃就行。反正不是十字坡’,没人肉给你吃。
  又饕餮起来。几个人轮番敬我的酒,我那时好酒量,来者不拒。直到酒尽盘空,一个个摸着肚子直叫“快活!”一排副递给我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几个人都悠闲地抽起烟来。我又问一排副,今天吃的什么肉。
  “猫肉。”一排副说得轻描淡写,我的胃里却立即翻江倒海。
  “猫肉!我的天啦,七世和尚变只猫啊!”我嚷道。
  “百世和尚变只猫又怎样?你不是吃了吗?”一排副瞅着我不怀好意地怪笑
  真的吃了,我们几个人活生生地吃了只猫!而且,觉得好吃,觉得是无穷美味。更残酷的是那是只母猫,肚里怀了两个崽!
  那天下午,一排副他们在农场的田里割稻,发现一只小兽。开始不知道是猫,农场离附近的村子挺远,最近也五公里以上,怎么会有猫呢?就追打它,打死了才知道确确实实是只猫,还是怀了崽的猫。后来才听说稻田里有不少猫,是周围老百姓家里跑出来的,湖里老鼠多,那些猫不回家了,就在湖里吃老鼠。
  那只猫被我们吃了,吃得津津有味。还是只怀了崽的猫啊!扒了皮,剖开肚子的时候,两只已经成形的猫崽,就被血淋淋地挂在渠边的小柳树上。我在想着我们竟然如此残忍的时候,却禁不住老回想着那猫肉的美味
  小时候,母亲竟然是骗我的,猫肉一点儿也不酸。或许猫肉真个是酸的,只是人在嘴馋的时候不觉得罢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回味人生那个特定的、短暂的区间会有什么滋味?猫肉是酸的,人生也是酸的罢,只是我们嘴馋的时候不觉得罢了。沧海桑田,那片湖泊已经遥远了,那片军绿色的开垦的稻田也已经遥远了,那深深的淤泥里的劳累、荒唐、情趣以及失去的自尊呢?也都遥远了罢。惊回首,那岁月竟只是一帧薄薄的、发黄的、有些模糊的底片了……

  本文选自《陈所巨文集》第6卷,安徽文艺出版社,200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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