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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若雪:红色子弟

张若雪 私人史 2022-01-21

Personal History

红色子弟

© 张若雪/文


  实验班

  在实验小学校友名人榜上,1966那届人最多。原因除了那届师资强、学风好以外,主要还是学生成分不同。比如本班同学就多是大院子女,家长多任职于区内的东北局、省高法、公安厅、地质局、粮食厅。后转来的学生更有来头,比如二年级时转来的小华,是厅长的公子;三年级转来的和平,是大学校长的宠儿;五年级转来的毅子,老爹是军分区司令。随后又添了几个机关小学的插班生。虽然凯洛夫的教育实验到二年级就结束了,我们好像仍然作为另类被“实验”着。
  普干子女和高干子女虽有区别,表面看并不明显。毅子说,在他此前就读的八一小学,同学之间经常比父亲的官衔,到这里则比谁懂得东西多。长生是本班的劳动委员,看他搞卫生时的勤恳和有些邋遢的衣着,不会想到他父亲是行政八级的高干。某日,老师请来宁宁的家长给同学们讲红军故事,这才知道那个文静的小姑娘如此根红苗正。有知情者披露说,小华他爸更厉害,长征时已经是周副主席的警卫员了。我那时对厅长、部长之类的官衔没什么概念,看坐在身后的小华是那么本分,偶尔和他闹一下也不会吃亏。只有平平显得有些任性,有时还敢和老师顶嘴,但为人并不坏。
  毅子有一张摄于文革初期的老照片。几个小学同学不知何事凑到一起,在机关大院礼堂前合了影。背景是个很漂亮的建筑,但在设计上毫无创意——不过是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小一号的仿制品。文革前,每逢节假日我们都会来这儿看场电影,玩一阵有奖游艺,运气好还会打一阵乒乓球。文革初,这里成了城北革命运动的中心,门前广场用席棚搭成了大字报廊,观者如云,每天都有红卫兵在这儿口诛笔伐。“文攻”不久就开始“武卫”了,礼堂里不少设施被劫掠。直到文革后改成省政府,它才恢复了会堂的功能。我再也没进去过。
  照片上几个同学的家庭背景都有点特殊。毅子的父亲是抗战前参加革命的老红军。平平的父亲是大学校长,延安时期做过李维汉的秘书,文革初被批斗,不堪受辱而自杀,是本市最早被革了性命的高干。小华的父亲是公安厅长,但家教甚严,一向低调朴素,从未有高干子女的派头。建民是这堆人里唯一的平民子弟,父亲是机关书记处的高级厨师。长生的父亲在文革前后都担任过要职,他自己却得了个不争气的绰号:“二臭”。
  长生性格外向,不禁夸,每逢大扫除总是很卖力,其实在家里他是不干活的。毅子和平平却藏不住优越感,喜欢吹牛;后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更有些任性。建民则活泼好动,有时显得鲁莽;对他来说,在座位上安分一节课是很困难的事情。小华因休过学大我们一岁,举止行为很成熟;他在班里个头最高,却从不乱说乱动,淘气包们惧他的大块头,也不敢在他身上惹事。
  同学不打不成交。记得毅子新来乍到怕被欺生,想建立江湖地位,第一天就和平平打了一架。其实不过抡了几圈王八拳,也没分出个胜负,一向说一不二的平平却视之为奇耻大辱,遭老师问责时眼圈竟红了。当“大王”最要紧的是男子汉气概,这一来就等于宣告毅子篡位成功。此后平平锋芒大减,只和小华往来较多。直到高年级懂事了,大家才成了朋友。
  六十年代初国贫民穷,仅从学生穿着和饭盒便可知其家庭条件之优劣。本班则很少有穿补丁衣服的,平平永远干净整齐,小陆经常衣着光鲜。家庭条件好的同学都回家吃午饭,既可以讲究营养,又不致于露富。但公车是不可以私用的,也没见谁家孩子要家长来接。后来得知,干部特权到六十年代时已渐明显,高级干部和普通职工之间的工资差别已拉大到三十倍。

  1968年复课,本班同学上中学后拆分到几个班,往来渐少。随后有人下乡,有人当兵,有人工作,得意的与失意的分化明显。长生当了兵,听说他父亲文革后期在省革委会负责组织工作,为老干部做了不少好事。毅子在乡下想当兵,可父亲的问题没解决,多亏长生父亲给开了个“张冀之无政治问题”的证明,部队才敢收。小华他爹文革初期也被斗得很惨,但毕竟有光荣的革命史,终被重新启用,子女好像没受多少苦。平平后来以工农兵大学生身份读了几年书,毕业分到父亲曾主政的大学,算是对冤案的一点补偿。
  和老同学再见面,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人人形貌大变。经过三十年变迁,红色家庭的后代们各自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小华在公安系统当了处长,长生以上校军衔任职于部队后勤系统,毅子搞工业产品销售,平平在大学搞计算机,建民仍然做普通劳动者。做官的往往历炼出风度和城府,彼此间多了些客气,少了些亲密。毅子说,他后来为生意上的事找过长生、小华,虽最终未做成,也还肯帮忙。近些年已经很少往来。
  新中国的红色子弟都有父辈的庇荫,比工农子女多得不少先天之利。不过比起今天的豪门子弟,则又是小巫见大巫了。由这张老照片,也让我想到少年之谊的脆弱。在成人世界里,友情往往和所处阶层及切身利益相关,并不完全是志趣相投心灵契合,所以当年的青梅竹马在时过境迁后发生微妙变化,也就不足为怪了。只有老照片还在,它复述着我们曾经的历史,直观而清晰,不可磨灭。


  足球队员

  2008年春节,我照例回老家探亲,想找些学生时代的老照片,却收获甚微。几十年来经多次搬家,不少旧物已不知流落何处。无奈中想起老同学毅子,便去电求助。他竟带过来一本旧影集。里面都是黑白照片,包括他父亲当年出兵朝鲜时的旧照,还有我们在学生时代的合影。我当即转成数字版留下来,回来细细端详,勾起不少回忆。
  有张照片摄于1966年3月,是本校足球队夺得全区亚军后的合影。记得毅子当年刚把它拿到手时就向我们炫耀过,他是本班入选校队的唯一人选。当时的印象,这是一群骄勇善战的壮汉,如今看来,不过是些体貌平平的小学生。那些好印象多出自当时仰慕的心情。
  在我少年时代,足球已是心目中的第一运动。1965年,我第一次在现场观看全国足球甲级联赛,是学校组织去的,地点在附近的体育学院,对阵双方是八一队对上海工人队。前者集全军之精英,实力明显高出一筹;观众则总是倾向弱者,我们拼命为后者加油,以求维持场上士气的平衡。最喜欢的还是本地球队,深厚的足球传统和雄厚的人才储备,使三支球队列入甲级,其中代表新锐力量的沈阳青年队更是所向披靡。小学生是无法私自去球场看比赛的,每逢比赛日,听收音机里的口播实况已足以让人兴奋,对倪继德、盖增圣等主力球员十分崇拜。到1966年联赛,眼看冠军到手,却被文革腰斩。到下次去现场看球,已经是戚务生、迟尚斌的当打之年。
  本地的足球传统,使各校的足球热不断升温。那两年,每当校队在区联赛中打主场,必看得我血脉贲张。当时实力最强的是朝鲜族的明联小学,他们球技好,身材彪悍,看上去年龄也大一些。本校屈居第二,已是校史上最光彩的一页。
  如今看到这张老照片,还能叫得出几个骁勇的战将。李清江,是球队中技术最好的前锋,善盘带,头球好,一招一式很有大将风度。他家住体育学院大院,耳濡目染中学到不少专业的踢法。清江最大的弱点是作风不够硬朗,遇到凶悍的后卫便容易脚软,上调区队后经常打不上主力。同时入选区队的姜宏伟,当年是守门员,身高体壮,作风勇猛,死守本队最后一道防线左扑右挡,是球队的定海神针。
  个头最高的叫郎军,是本届学生中的名人。本来他球技平平,举止斯文,但教练老师看好他的速度——郎是全区小学生百米纪录的创造者,所以偶尔也派他上场冲一冲。郎军多才多艺,绘画尤其棒。低年级时曾和他同在图画小组,去北陵公园写生时围观他的人最多。因为自叹弗如,让我伤了自尊,不久就退了组。文革初本校第一张大字报也出自郎军的手笔,内容是批判地理老师宣传封资修,毛笔字写得很成熟。小小年纪就有敢向老师造反的精神,让同学们都很佩服。
  文化大革命对人才的摧折在老郎身上最典型。虽然他矢志要做捍卫革命路线的红卫兵,最终还是因为父母的问题下了乡。他母亲原为省幼师的校长,被批斗最惨的时候卧轨自杀了。老郎是三个弟妹的兄长,下乡后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直到公社成立美术组找人画宣传画,他才有了用武之地,后来凭一技之长调到铁法煤矿,工资相当于两个二级工。最有戏剧性的是老郎的婚事。七十年代的某一天,他正在乡村小镇街边画宣传画,一句清脆的女声问道:你的名字是叫郎军吗?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小学时的同班女生。聊起来,她也是因为“走五七”全家下放到这里。知音难觅,同病相怜,当年的好感迅速升温,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段故事是前些年我回沈探亲时,和老郎坐在茶馆里慢慢聊出来的。从中得知,他在落实政策回城后,曾考过美术学院,因毕竟缺少专业训练,且压了十年的人才竞争激烈,结果未能如愿。此后他供职于学校、媒体,干得都不错,最后办公司却搞砸了。后来他回归艺术,还到南方搞了画展,不知转行是否来得及。
  2007年母校搞校庆,当年的校足球队员几乎都来了。老郎身体已发福,虽经历过不少磨难,仍风光满面。李清江和大家很热乎,身材还那么瘦削,已看不到当年的骁勇。姜宏伟体格仍然粗壮,心脏却搭了桥;自称多年来一直做生意搞企业,早就告别了足球。人生无常。四十多年前的这群孩子,有谁能想到他们今天的命运呢?沉浮于变化莫测的历史潮流,势单力薄的个体总会有不能自主的无力感,有幸不幸似乎都在冥冥之中。


  毅子

  同学中和我关系最近的是毅子。直到现在,几乎每次回沈,都要相约出来撮一顿,聊聊家常,彼此从无客套。维系了近半个世纪的友谊,已渐渐深沉而淡定。在我眼中,当年那个翩翩少年仍栩栩如生。
  毅子是五年级开学时从长春八一小学转来的,初时和我同住一个大院。他爸此前在某军分区当司令,转业到地方后仍习惯地穿着去了领章的将校呢,上下班则改骑自行车。受军人家庭影响,毅子身体硬朗,耀武斗狠,泪腺枯竭。他一来虽给本班添了不少乱,却也补了一些阳刚气。有段时间我和毅子同在机关食堂吃中饭,一路走田埂过稻田,夸夸其谈,经常是他讲我听。偶尔去毅子家串个门,他母亲总会端出少见的点心果品,让我受宠若惊。
  本班当初作为实验班,学生年龄比同级其他班偏小,此前在较量体力的赛事中总是敬陪末座。毅子自称以前是踢校队的,马上被体育老师召入校足球队;在随后的田径运动会上,又得了二百米跑第二名,这已是本班历史上最荣耀的战绩。毅子在校队踢右后卫,体力好脚头硬,在场上像个拼命三郎。虽然技巧一般,但作风硬朗,所以一直踢主力。当年体育才能比学习成绩更显眼,毅子的威望自然超越了班主席。
  毅子还是个游泳好手,记得我学会蛙泳时,他自由泳已经像模像样了。一次大院的孩子分组赛接力,到他这棒游得很猛,却渐渐偏离了方向,临到终点竟转了个大弯。记得那次非正式比赛是在1965年,正是我辈“阳光灿烂的日子”。参赛者中有不少人成了大器,比如后来在国家体委做中心主任的高沈阳,在东北大学做博导的黄小元等。前年我和毅子去东大游泳时巧遇小元,毅子提起旧事:有一回市体校借机关泳池搞训练,小元用蝶泳和他们比试自由泳,速度并不差。
  文革初期,毅子父亲被打倒,家境骤生巨变。从大字报上得知,他父亲抗战之初有段被捕的经历,运动一来就被打成了叛徒。我虽无先见之明,对老干部成批被打倒也有疑虑,人家几十年革命考验都过来了,咋就你红卫兵火眼金睛?毅子迁居到筒子楼时我去看他,并未见他颓唐,反倒多了些炫耀。到1968年复课上中学,我和毅子又分到一个班。他的身材已能穿父亲的旧装,仍然是校园里的活跃人物。教学楼前有个双杠,毅子每天课余在那上下翻飞,把胸大肌练得骄人。那段日子,他一直自得其乐,没心没肺,好像并未把家庭问题当回事。
  直到1969年末,毅子连续两天没上学,然后突然在教学楼下出现,对几个好友说,第二天他就要随家下乡了,特来告别。惋惜之余,毅子约我们去太原街西餐馆暴撮了一顿,然后去照相馆拍了张合影。毅子家是“走五七”最早的一批。少年不知愁滋味,大家都以为这分别不会很久,很少流露出伤感。直到当晚在中山路挥手告别时,心里才觉得不是滋味。
  下乡后,毅子和我在辽西辽北之间传过几封两地书,这对一向讨厌作文的他已殊为不易。后来得知,毅子随家下乡后又读了几个月书,然后当上体育老师,把一帮年纪相仿的中学生管得服服帖帖。他的理想是当兵,虽然父亲的问题未解决,好在部队和地方不相干,尚有念旧情的老部下帮忙接收。为使当地政府开绿灯,老头利用物资局的老关系调拨了不少电线电杆,使当地提前实现了送电下乡。在革命口号震天响的年代,价值观反而更乱,人们宁愿相信圈子里的人情,对“走后门”习以为常;被剥夺的权力仍然有用,无权无势的只能恨自己没个好爹。
  毅子服役是在一家野战医院,其间和一位漂亮的女护士有过一段美好的初恋。革命军队虽未排斥这个“叛徒”的儿子,但提干肯定没门儿。到服役期满,毅子不得不和女兵洒泪而别。复员后他有段时间工作没着落,常到我所在的工厂蹭吃蹭住,听他讲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尚无恋爱经历的工友听得如醉如痴。
  文革后,毅子因父亲被解放而扬眉吐气。先从印刷厂调到一个物资购销部门,又在电大拿了个大专文凭。那两年他的确是认真读书的,偶尔见面时,曾给我流畅地背诵《孔雀东南飞》。毅子很聪明,有悟性,小时候读书也不少,只是后来没赶上更好的学习机会。他仍然喜欢体育,足球一直踢到近五十岁,跑不动了还要充当守门员。


  日记1965

  东西越老越值钱,人越老越没用。年轻时不觉得,如今想来,还真是这个理。近日回老家,从床底下尘封的纸盒箱里翻出一叠老旧的日记本,读来无语。虽然内容是相当的幼稚,仍然敝帚自珍起来。
  小时候的样子,有老照片为证。在那个照相机不由个人拥有的时代(既因其价格出奇地昂贵,也怕担上特务的嫌疑),每一张家庭和个人的照片,如今都如古董那般珍贵。至于自己当年的德行,记忆中已十分缥缈,且多有“天生我才”的虚饰成分。直到看了幼时的日记,才找到自己平庸的明证,以及造就我们的那个时代。
  在我印象中,小时候写日记绝非自觉自愿,实在出于学校和家长逼迫。美其名曰“练笔”,实则三省吾身,不断检讨或鼓励自己。由于小孩子没有隐私权(大人何尝不是?),日记本是经常被主张者检查的。既然写后免不了要给人看,笔下渐渐地也就变了味。或者虚张声势装进步,或者写成了乏味的流水账。
  时过境迁,辗转流离,有些日记本已经丢掉或遗失了。现存最早的一本写于1965年,只薄薄地记着我在小学五年四班的三四个月。翻开来,发现几个页面已被污染——被它的主人贴上了一些越南人民打美国兵的漫画。可见它们写后不久,就有些羞于见人了。如今猜想,这个日记本幸免于难的原因,应在于它装帧很精致,记得是北京的姑姑送我的。它布面硬皮,内页纸张很好,还有几种淡淡的颜色,印着暗花;当年每翻动它时,便会逸出一股清香。
  上世纪六十年代,国人写日记成风,多半是受《雷锋日记》的影响。一个信仰虔诚、以助人为乐的普通士兵,用他的学习心得和日记,极大地丰富了本人的思想,塑造了近乎完美的人格,甚而成为领袖推荐的榜样。爱屋及乌,不少人开始把日记作为标榜自己的容器,满纸堂皇言,绝无伤心泪,真我则被结结实实地隐藏起来。在那个不革命即落后甚至反动的时代,谁会为了记录活思想而给自己留下挨整的把柄呢?若论国人说假话空话的传统,当年的日记应是一个范本。
  小学时代的我,尚未磨练得足够狡猾或者绝对进步。写日记虽说是应付差事,往往废话连篇,字里行间还多少有些真意在。如今读来,隐隐可见当时的社会背景和人们的思想状貌。还有一点反省的价值:当年的我有多么傻。
  翻看1965年的日记,内容很单调——也是当年生活的写照,主要集中于几类:读(观)后感,学习王杰事迹体会,看球赛纪实,关于纪律或学习的反省,课堂内容等等。记得当年生活中也有些趣事,但日记中很少记述,显然缘于老师的引导和当时形势的要求。不难设想,我如果把偷拔路边菜地的胡萝卜或者私下读旧小说的事写进去,会得到怎样的评语或者批判。
  不怕家丑外扬,且摘录几则:

  10月30日,星期六
  晚上,我到黄河大街散步。
  街上路灯通明,排成人字行(形),向着远方,站在路灯下,好像白天一样。公共汽车、无轨电车不断驶过,车上满载着下班后的工作人员,值夜班的工作人员也骑着自行车奔向工厂,看着这美丽的夜景,引起我一阵沉思……
  在过去,这条大街哪里是现在的样子呢?吃不饱的人们不得不远(逃)荒要饭,被称为“东亚病夫”的中国同胞,横七竖八地倒在路旁。解放后,人们才得到了解放,过上了想不到的好生活。这都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好啊!
  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它带着我的心儿飞向远方……

  11月12日,星期五
  今天,我们几个犯了错误的同学,在一块进行了讨论,题目是自己对犯错误是怎样认识的,和自己以后打算怎样做。
  会上,我们都积极发言,沉痛地认识自己犯错误的教训,认为自己犯错误是不对的,他(它)的危害性是极大的,我们要立刻改正这些缺点,否则,我们的错误就会进一步扩大,被资产阶级思想拉拢过去,成为一个判(叛)徒。
  最后,我们决定每天放学后都开一次讨论会,说自己在每一天里犯的错误,自己检讨,别人帮助他认识错误,直到把错误改正。

  从当年的日记中找不到私生活,今天看来是很大的遗憾。而“公生活”的一切都是政治挂帅的,就连在大街上散步(当年车辆之少,才使之成为可能)都忘不了新旧社会对比,并歌颂党的领导。偶尔犯点小“错误”——比如课堂上窃窃私语等,也要上纲上线到可笑的高度:“被资产阶级思想拉拢过去,成为一个叛徒。”可见当年的思想教育曾经产生了何等“伟大”的效果。
  证据是,每当我在日记中批判自己的时候,都会适时得到老师的赞许,得到几句朱红的批语,或赏赐一个“好!”。在不谙世事的年龄阶段,这种鼓励必然让人觉得,人生就应该不断地检讨。有篇日记,我对学习提了几点自我“要求”,却被老师改成了几点“保证”,使本人平添压力。偶尔没话找话表个态,立刻被划上红线,变成了一句誓言,让明知做不到的我(儿童的行为很难时时都被先进思想控制的)心惊肉跳。
  略有史料价值的,是几篇记事,比如看日食、游园、去农村秋收等。其中唯一的大事件是参加首届中日青年友好大联欢,日记如下:

  9月3日,星期五
  今天是我最难忘的一天,和日本青年朋友一起参加“中日友好大联欢”的联欢会。
  我们在湖边的一块地上和实验中学的同学举行联欢会,我们虽然身在场内,心却早跑到要看日本朋友那一边去了。“来了,来了!”在湖边的同学喊了起来,我们便一窝蜂地跑到湖边,挥手向船上的日本青年朋友致意。我们手挽着手,肩并着肩,高唱着《东京—北京》的歌,以歌声向日本朋友们致我们中国少年儿童的心意。又过来一只船,当翻译告诉我们,坐在船上的那个日本青年就是代表团团长万泉同志时,我们都兴奋的跳了起来。他还给我们讲了话,当时,因为激动,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只听见一片欢呼歌唱……
  欢迎完日本朋友,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我想,这次活动是多么有意义啊!

  记忆中,这次中日青年的联欢是周总理倡导、中国政府筹划的“民间交流活动”。之所以“兴奋的跳了起来”,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外国人。那首《东京—北京》的歌是日本人写的,很真诚,语言则很生涩,当时勉强学会,随后就忘了。在当时印象中(应来自于媒体宣传),日本政府是坏的,日本人民是友好的。活动的意义多半在于,将中日友好寄望于两国青年,使将来的日本成为中国的朋友,用时尚的话说,是“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
  记得为欢迎日本朋友,本校当晚还在校园举行了一场篝火晚会。畏于天黑路遥太晚,不足十二岁的我没去参加,当时还有点负疚感。后来突然发现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日本天皇宣布投降,正是二十年前的这一天。

  本文选自《五零后》,张若雪/著,现代出版社,201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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