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轶中:被扭曲了的时代
┃Personal History
被扭曲了的时代
东风农场二十一年
© 张轶中/文
东风农场位于云南省红河州弥勒县南部,俗称南乡坝,是很干旱的地方,土地方圆几十里,以粮食和油料为主。农作物以玉米为主,花生和老鼠豆也有名,后来地改田后,又种植水稻甘蔗桔子和葡萄。以前是弥勒县办的可容纳百人的劳改农场。所谓“劳改”即对犯罪分子进行劳动改造的场所,当时很小,没几间房子,耕种着周围200余亩土地。1958年元月以后,这里聚集了云南省各机关学校事业单位的400多名“右派”和部分下放干部,1959年7月后下放干部绝大多数离开农场分工走了,开远卧龙谷农场被处以监督生产戴着右派等帽子的人员近300人并入东风农场,1962年首批个旧知青几十人来到农场,接着又有州劳教所转来200余戴右派等帽子的人,后又与当地农民和玉溪移民(文革前一年)组合成21个生产队,七十年代初改为生产建设兵团先后来了昆明、上海、重庆、成都知青共有2000多人的著名农场。
我1947年参加共产党领导下的学生运动,是积极分子。1949年为配合解放军解放上海,冒着风险做了一些工作。上海解放后,响应党的号召,参加了西南服务团,徒步行军七千里,邓小平称之为第二次长征,解放重庆。后又响应中央号召,到云南大学森林系读书,成绩优异。还担任过前后三届云大学生会主席,一直是积极向上,听党的召唤,严格要求自己。1956年云大林学系毕业后留校任教。先在昆明工学院进修六门工科课程,然后到南京林学院进修森林工业的专业课,于1957年11月回到昆明,立即投入教学中去,为1958级讲授森林利用学(接汪朴的班)。学期即将结束,云大副校长杨黎原找我谈话,要我下放锻炼,我接受组织安排是没说的。我爽快地收拾行装就走到弥勒县东风农场,就这样在那里一干21年,将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那片原始荒漠的土地上。
1958年1月28日我们云南大学约40余人(有教师、学生和职工,有下放的和右派)那天早上天刚亮在操场集中,天气阴冷(送行的不少,可都是垂头丧气,无热烈气氛)。乘卡车从昆明出发先到宜良休息,在宜良先我们下放的云大同事来看我们,我记得张瑞伦总务长在我背后一下把我抱起来转一圈才放下,使我不知所措。下午5时左右到了弥勒县城,住商业局办公室的地上。第二天一早就徒步向农场走去,行李由马车运去(我的全部行李是一只皮箱和二只木箱,只少数的衣被和书籍,其余不急需的全送人了,如网球拍、皮鞋等),路很难走且远,老走不到似的,很多人脚痛,已不能走了。我还算好,能坚持,到底是当过兵,行过军,吃过苦的,还得扶别人。到傍晚才走到农场。劳改犯还未走,有的还带着脚镣啷咣作响。我们只好又走3公里,到米以则村子才算宿营地。就住在老百姓家里,房子已安排好了,就住下。我和一位云大总务处的女同志同住一间,房子阴暗潮湿地面坑坑洼洼,我把木箱放在地上,把皮箱放在木箱上就算是桌子了。
一开始我是下放的,还担任小队长,是三大队二中队十小队。至于中队长已不记得了,大队长姓陈是师院的一个湖南人,毛胡子。下来没几天就是春节,是怎么过的也记不得了,反正冷冷清清。开始,我们修路拟和弥勒至开远的公路相接(是抗日战争时修筑的),其中要通过一条河,就挑河卵石来填河床,成天泡在冰凉的河水里,有一天终于汽车能从河中开过来了。三个月的修路结束后,我们就搬到黄家庄(紧靠场部旁边),虽然不远约三公里,可那点行李就不好搬了,挑又挑不完,抬又抬不走,真是苦不堪言,最后不知怎么搬走的也不记得了。我们住在一个牛厩的楼上(在1993年元旦我们还去照了相),是草房,两边很矮要低头才能行走,约十二人一间,楼梯口是一个洞口,用一只直立的小梯子和下面相通,必须扶着才能上去。有次我抬着饭上去,一不扶好,就连人带饭和梯子一起向后翻跌下来,两眼直冒金星,饭也吃不成了,那时的饭是太金贵了,正是饿肚皮的年代啊!
在黄家庄我们是搞备耕工作,每天到朗才(离场部约公里的村子)去割茅草并挑回来,托土基盖房子,到地里敲土块,(当时还闹了笑话:队长说今天是敲阀陀,大家不知是何工种,就问带什么工具,答是锄头,到了地里也不知它在那里,只好坐在地上等队长来,等到队长来看到大家没工作就发火了,问大家为什么没干活,大家说找不到阀陀,队长就气火火地用锄头敲土块说:这就是阀陀。)大跃进开始,挖草煤,(据说是上品肥料可作化肥,实际是未变质的泥炭层)挑灯夜战,没有工具将每人的脸盆作传递,排了长长的队伍,每个脸盆都砸得扁扁的了。我们的袜子是外边干净里边脏,因为刚睡下去,又吹哨起床出工,来不及洗脚,就睡一下是上上策。还要拾粪,有次到鸡街铺松林里看到树枝上有一包东西,有的好奇,用扁担将其捅下来,结果是个死孩子,以后死的愈益增多了,随处可见,有时大人的也不掩埋,被野狗拖得七零八落,这时农村已是没有吃的,死人的事已经很普遍了。这就是大跃进的结果,甚至发展到母亲为大人活命煮烹自己已死的幼儿,未到嘴被发觉,开斗争大会逮捕判刑。
五月一日放假,要大家为“双反五打”写大字报,号召党员带头,我本来不想写了,我曾在全国各地看得多了,但既然要带头,就勉为其难地开始考虑了,用一个星期天时间写了九条意见,原文如下:
1、自“双反五打”以来,全国形成了一个大跃进的形势,我们虽然是一个大跃进的一环,但却无跃进之感,大家都在沸腾,而我们却平平静静,好像生活在河流的弯处一样,当然最近是有所好转的。
2、下来后,党委很少抓政治思想教育工作,领导上除了考虑生产的那几个项目以外,其他的则很少考虑或不善于考虑或根本不考虑,党委书记,场长很少下来和大家谈谈,有时来到工地,也只是看几分钟和大中队长谈谈后就走了。
3、“双反五打”动员大家贴大字报,但领导没有带头写大字报引火烧身,是否这是上级布置了不得已而应付一下而已。
4、在三月份就看见米以则老乡把肥料往地里送,但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心里真着急,是否把生产抓迟了,而产量指标亦订得低,如报上红薯一般是几千斤到万斤,花生是上千斤,而我们只是300斤干红薯片,220斤的花生,这样能否保证30万元的收人。
5、全国都在进行工具改革,消灭人背人挑现象,我们不能仅仅依靠简单而落后的加班加点来提高工效,应改良这种原始的运输方式。
6、农场在对待劳动力调配上亦是极端浪费的,如农场中各式各样人才应尽量利用起来,不能仅仅停留在填表调查上面,应根据每人的专长,以及身体条件分配到最能充分发挥作用的岗位上去,是否认为这些是不要工资的,所以表现了不是精打细算,而是大手大脚的。
7、全国都在搞试验田,场领导是否亦种了试验田,请答复。
8、农场应开展除四害,扫盲,绿化,业余学校等活动。
9、我们到朗才挑茅草,那里大片松林被松毛虫危害得快死了,应及时通知农业社或组织力量扑灭,挽救国家宝贵森林资源。
当时大字报交大队部,统一由病号抄写,我的由陈敏达抄的,她还说:“写得好极了,我都想签名的,但没经你同意故没签”等。但现在看来大字报内容是极幼稚和有左的倾向的,这是后话。两个月后就开始批判我,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和反大跃进的了,对领导的意见上纲为反党,对河流弯处上纲为反社会主义,对加班加点意见上纲为反大跃进等不一而足,总之是“彻头彻尾的右派言论,在党的队伍中打着灯笼已找不到张轶中了”。到9月24日那天他们下午开会不要我参加,我就觉得不对劲,晚上开大会,宣布右派名单时,我有预感,心怦怦都快跳出来了,果然就宣布我是右派并开除党藉,留农场监督生产。这时我不知怎么度过那几秒钟的。我从16岁参加革命,一直是积极的和受表扬的,现在居然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这是天大的冤屈。散会后我在塘子边徘徊了不知多少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投水是淹不死我,因为我会游泳,这时有个巡逻叫武尚的走来,他说:“日子还长着呐!想开点。”平时他好像是吊儿郎当的样子,想不到会这样说,我就慢慢地平静下来去适应这种命运。可以后的日子就苦了,受尽了种种磨难和屈辱。我在劳动上是没有说的,都能出色地完成任务,如玉米地锄草比赛,我是第一名,日锄4亩,但右派们每月搞一次“查评”分为一二三类,由于我不认错,劳动再好也只能在三类,这我无所谓,就是打在四类五类或等外类也在所不惜。在蔬菜队,蒋春堂当队长,是个煞星,他为了惩罚我,要我挑粪桶为宿舍晚上接小便,粪桶比我肩头高,我挑不起来,只有拖着走,空桶还可以,装有小便的就不行了,只有一路泼洒着走;菜地重活就是我的差事,如翻地,挑粪等,而什么摘菜,间苗就没有我的份,有一次黄家庄组长李长兴叫我去冬瓜冲赵体恭组学番茄打枝,他们的番茄是从小苗时就只留二三枝,而我们的已很大了,都是七八枝,且已开花结番茄了,我汇报了,李仍说要照此办理,我只有执行命令,最终剪下了不少枝条,有人去告蒋,蒋就说我破坏,将我捆着,把枝条堆在我胸前,在食堂前开斗争会示众。后来调我去冬瓜冲蔬菜组。
有一次下放干部罗某某(名字记不起了)命令我给她擦背,我就说:对不起,这不是监督生产内容。这样以后的苦头有得吃了。什么重活都是我的任务,但我就不讨饶,咬着牙挺过去。下大雪,大家在室内剥花生,则派我去莱地干活,不久,饿肚子的日子也来了,每人打饭时要交“代食品”一公斤,什么都可以的,如红薯藤,南瓜藤,山毛野菜等,凡是没有毒的都可以,它们就掺在饭里,所以饭里有各种各样的“代食品”,尤其是花生壳是洗不净的,吃起来总是泥沙很多,喳喳发响,难吃得很,还不能说不好吃,那是“资产阶级”思想,有次吃饭时我吐了点老蚕豆壳,这就铸成大错了,还说了“反正吃下去也是就拉出来没营养的,过一下肚子而已”。蒋又开斗争会斗争我,说我是资产阶级。总之,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在饿肚子那年月,日子是太难过了。活很重,收工后,每人还要剥4公斤的花生种,规定要交70%以上的花生,交不够的算偷吃,被打得半死;完不成的不准睡,要剥到深夜三四点钟还完不成。饭菜又没油水且吃不饱,苦不堪言,很多人得了水肿病,脚和脸浮肿,没力气。最早得此病的是原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王镜如,他看病回来说是水肿病,问他给什么药吃,说是每天半口缸红糖煮花生,还洗蒸气浴(就是现在的桑那吧!)我说那太好了,对一般人来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人人都是有气无力,脚提不起来,嘴特馋,肚子是胀得很,可嘴还想吃东西,山茅野菜用口缸在两块石头或砖头间一煮就塞进肚子。农场邮局接到从全国各地寄来各式各样的食品包裹以维持生命,有的只是一包小米或炒米粉而已,我母亲在上海彻夜去排队购得有限的食品,自己不吃寄给我。后来我才知道:我家的侄子们为了分一只锅贴而赖在地上哭了一整天,听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农场少数人为了活命去偷点红薯或花生吃,或其他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打死或开斗争会逼死或升级送去劳改。饿死的则更多了,如有一位是省委农场管理处处长,来时已六七月了,他年纪较大,我是组上分饭人,用竹竿做的小称分,开始时他说吃不了七两饭,要我分给别人,我劝他还是自己吃吧!后来他不说吃不了,再后来他就不够吃了,就去煮野菜吃,来农场不到二个月就中毒身亡,家属来收尸,还有四个未成年的孩子,真是惨不忍睹。那个年代的记忆将永不磨灭。
1960年底,开始大量地摘右派帽子,并集中学习要分配工作。我是“老三类”,反正没我的份,但我是羡慕不已。不久接云大朋友来信祝贺我摘帽子,我正在奇怪,认为是不可能的,因为还有许多一类的还没摘帽,是轮不到我的。可不久真的在全场宣布摘帽大会中有我。这样我也就参加集中学习,但还未分配工作时,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召开,阶级斗争要天天讲,工作的事就泡汤了,就这样在农场“生根”干了21年,到1978年党中央拨乱反正,为右派改正后,才离开那里回到原来的岗位,这是后话。
摘帽后,将我调到六队法宝村,离场部就很远了。卧龙谷农场来了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人,他们都是红河州各县市的摘帽右派,以及和并入农场的当地农民在一起劳动,成天仍是挖老板田、插秧、种包谷、花生、锄草、收割、备耕积肥,就这样周而复始,年年如此而已。我们已经能很熟练地完成所有定额,但我觉得什么工作也没有农业劳动艰苦,那种成天“脸朝黄土背朝天”弯腰的日子,搞得我现在老是腰痛,得了腰肌劳损的病。这样的日子似乎没尽头。农场里单身汉纷纷找对象结婚安家的大趋势下,我和王从皎还在学习班时就建立了恋爱关系后,我们也结婚了。从皎原是昆明植物研究所的科研成员,是1951年重庆西南师范学院生物系毕业,是国家第一批统分配来到云南工作的。他高高的个子,一脸的书生气,秀气的脸上有着高高的鼻子。他是因对钱伟长、曾昭伦的科学纲领有同感;觉得马寅初的人口论也没什么不对的:还说锄草时不免会伤害着苗等话语,而被打成右派,其实他一直是认真负责,积极钻研,工作很出色的一个知识分子。我们都是从事生物科学的,有许多共同语言。那时都30多岁的大龄人结婚是被照顾的,我就被调去七队新房子队,给了一间土基房,算是很不错的了,算有了自己的家了。结婚时,很多人来帮忙和祝贺,还是那些纯朴的农民,使我分外感动,那时物资仍很匮乏,只有一鸡一兔和一点捞沙糖而已。为了喜气洋洋,我还写了一副门联是:“正值国家困难时期办喜事因陋就简,适逢个人改造之时遇新婚苦中有乐”以表兴奋之心。可不几天又集中到三角地生产队学习阶级斗争,那副对联就成了批判内容,是“发泄不满”。当时新房子就传来消息,说我家的门被撬,东西被盗,让我们立刻回去,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偷了算了,但能离开那儿,我们是高高兴兴地走了。倒是那次学习又有许多人被升级离开农场去劳教或劳改,我们仍在农场劳动。来农场后王从皎学了一门手艺,就是打砖、做瓦、烧窑、建砖窑是远近闻名的王师傅,因此周围农村来请他帮忙的不少,后他调到普龙去从事砖、瓦生产。那时普龙还未并入农场,我们就住在水电站。这是很小一个单位,只有三个老右,他们从事发电和碾米,再加我们二个,其余均为农民,还比较自由。我就是磨面,用水力冲大伞盘来带动石磨,一边磨,一边筛,虽然混身是白,鼻子塞满粉,但还是比大田生产轻松多了。后来我怀孕了,水电站地处农场与弥勒城之间,没什么交通工具,都是走路,一般要走二个多小时才能抵达。我就到城里的县医院去检查,反正生个孩子要不了多少钱,也未到农场医院去。待到临产时,王从皎送我进医院,他身子有点不适就回家了。不料医生来检查说:骨盆太小要剖腹产,要家属签字,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自己签了,在县医院这算是大手术了。他们很认真负责,顺利地产下我们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取名小慰,那是1964年5月25日。因为是剖腹产要输液,我是单独一间病房,孩子在对面床上,我怕她被苍蝇叮,就请人盖一块纱巾在脸上,岂知她一哭,就将纱巾吸进嘴里,周围又没人,我就不顾一切将输液管拨掉,爬下床将其抱到我的床上,真是有惊无险。后来护士来还怪我为什么要拨输液管,殊不知,如孩子窒息而死不是太惨了吗?她爸三天后才得知赶来,我流泪了,他可高兴了,小家伙长得挺漂亮的。半个月后出院了,手术费就20元,当然也不贵,但那时我的月工资仅14元,农场以未通过它而不予报账。出院时从县城走回来,还闹了个笑话,从皎抱着孩子走着走着不知头在那里,打开来一看是脚朝上头朝下抱颠倒了,真是没经验的爸爸!当时物资匮乏,三十多年后,从皎才说出来,当时他买了二只鸡,被没收了一只,因为市场规定每人只准买一只之故。水电站也有农田,要到田里去劳动,小孩没人领,只好放在田埂上,所以危险得很,后来办了托儿所就好些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又怀孕,要搞“红海洋”,我抬了个大肚子,每天爬在梯子上写大标语和毛主席语录。1967年初,到农场医院去检查,要我在那里手术,其实他们没有这个条件,只会给猪割耳朵和尾巴,以加速猪的生长(而且我也怀疑其科学性),只是把我作练手艺的试验品,后来还是在穿麻布衣的邓世佳医生坚持下,才同意我到弥勒医院去生产。我第二次住进弥勒医院,肚子还没痛,医生说要过春节了,如果情况紧急而又没人就麻烦了,最好年前先作剖腹产手术,比较安全,这时有技术的医生护士都是专政对象,他们都认真负责地为我作手术。从皎也守着,物资也较前丰富些了。1967年2月3日就顺利地产下第二个孩子,是个儿子叫小弟。当时弥勒街上,许多红卫兵要过路人背语录,游行时将像章别在胸部的肉里,这使我想起小时在家中看到城皇出游,一些善男信女将玻璃灯笼用铁钩挂在手臂的肉里是同样的;龙壮图在大红坡生产队小组会批判刘少奇时,发言错说成:“毛主席的黑修养”后,就被吊在食堂里打得要死;大家每天要早请示,晚汇报,这又使我想到,教会学校的吃饭要祷告,请主赦免的样子了。不久,“文革深化”,从皎被派往很远处挖水沟,放假天也回不来,我一人领二个孩子,还要照样出工,有一天星期六的晚上,治保委员(叫文保良是当地农民)来通知我明天去积肥铲草皮,我问明天放假吗?他说:“放”。我又问:“哪些人去劳动”?他说:“地富反坏右”。我就说:“知道了”,第二天我没去,他就来大声喊我去劳动,我说:“没有我”,他说:“你是右派,就有你”。我说:“中央说:摘了帽子就不是右派了”。最后我们找支书杨宝光,周围有人说:“张轶中嚣张,把她捆起来”,我背着一个抱着一个孩子就说:“来捆吧!”杨则说:“我觉得没有她吧!其实劳动是光荣的”。我说:“我是不怕劳动的,只要支书去,我就去。”他说:“那我就去”。我说:“那要托儿所开门才行。”为此托儿所只好来人。这样我们去干了十分钟左右,也算大家都能下台了。这就是当时我们这些摘帽右派的处境了。
不久,1967年5月我请假回上海探亲。我背一个牵一个,带着一个小包就启程。到了昆明,就住塘子巷的“昆明旅馆”的一个小房间,离火车站近些。昆明由于文革乱烘烘的,公交车不开了,那时南窑车站刚建不久,连站台也没有,我将孩子锁在旅馆去买票,孩子小,心里很急,步行还是很远,有一骑车的中年人看出我的难处,帮助我,带我去到车站,顺利地买到票。回到旅馆,小的滚下了床,二个哭得泪人儿似的。上火车由于背着孩子,又没站台,爬不上去,有个解放军帮忙才上去了。当时没有到上海的直达车,中途要转车,我就选了衡阳站转,岂知到了衡阳局势更乱了,每列到上海的车都满满的,挤不上去,就这样在衡阳滞留七天,而且每天给上海打电报说:“明天到,盼接”。到第七天,我是拼命也要挤上去的,我背一个拖一个很难地赶到车门口,列车就要开了,我还挤不进去,我只好最后一个把小女推在前,我拉着扶手车子就启动了,背上的小儿还在车外。这时列车员看见了,说:“太危险了!”就挤过来帮我,抱起3岁的小女,领我挤进车厢内,但也无落脚处,就带我们到餐车内找个坐位安顿好,餐车内也塞满了老人孕妇等需要照顾的人们。世上还是好人多呀!车内水泄不通,天又热,没有水,上厕所极不方便,小孩的屎尿只好连尿布一起扔了。那时是蒸汽机车,所以满面是煤灰,黑呼呼的,而且这列特拥挤的车到站都不再开车门,不让再上车了。可站台上的旅客就要上车,许多大胆农民用扁担打破玻璃窗就爬进来,情景可怕。所以车是停停开开,多走了好几天。车到上海,一阵拥挤,我想,反正家里是不会来接我的,就等别人都走了,再慢慢地下车吧!这时听到我母亲的声音说:又没来!我一下就大叫起来说;“我在这里!”就哭起来了。想五十年代,我不知为了出差走过多少地方,但从来没有这样的出门经历呀!出了车站,由于我背着孩子,人又很脏,这在上海是绝无仅有的,就引来许多好奇的孩子跟着我们看热闹,我妈才让我把孩子放下来。上海也是乱烘烘的,成天武斗,成卡车的人手持木棒来往于各条主干道上。我有时住在二姊的公寓楼里,楼梯上经常砰砰作响,有点恐怖气氛,后听说是抓“腐化”,实际上是谈恋爱的,都成了非法。我的假期是40天,待到接近时,火车就停开了,这样就耽搁了4个月。我就买第一列从上海开出的火车回昆明,并请火车站出具证明,证明火车停开的日期,以避免回场挨斗。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在我记忆中所留下的印象。
农场开始抄家了,我们当然是对象。我问:“凭什么要抄?”答复是:“省里规定:凡1952年云南土改时,年满18岁,家庭出身地主的就要抄”。据说这是云南省委书记谭甫仁的旨意。这样家中仅有的衣被连同二个皮箱一起抄走,还有许多工具书和文学书籍。至于科技书他们不要,要打封条,我说:“不行,我有小孩,万一撕了,不好交代,你们搬走。”这样,他们不搬也不封,我要他们将抄走的东西出具收据,他们也不给就走了。据说二个队长(玉溪移民)要分我们的东西,一人一箱,一人一件大衣。这样我到场部军宣队去反映:“我16岁参加革命,我又不是云南人,没有理由抄我家,他们又不给收条,我已无法正常生活,连换洗衣服也没有,据说还要分掉。”答复说:“不准分的,待他们研究后再说”。这样一家四口只有一床被子,只好又来买布自己缝二件换洗衣服,勉强对付,当时我不会做针线活,还是在当地老乡指教下才勉强缝制成功,尤其是做鞋,是用脚量大小,然后做出来的鞋,像盒子一样,只好用带子拴着才不会掉,但总算渡过了那个年代。过了几个月,东西发还,可已不成样子了,箱子和大衣均被老鼠咬得不成样子,其他也发霉不堪,至于工具书和文学书则未还而被私吞了。有一次,农场要开大会通知我们参加,我们夫妻俩各背一个孩子跟着队伍向农场进发,走到半路又不要我们参加,只好往回走,这时我们是逆队伍而行,许多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我们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而无可奈何。
我们家住在水电站的水磨边,紧靠无遮拦的水沟,是独家,周围没有其他人居住,房子非常矮小,从皎都要低头才能进去,但倒也清静。有一个星期天,从皎也从水利工地回来了,我腰痛得很,早上起来,我在水沟边漱口,小弟刚学会走路,也跟着我学刷牙,一不小心,就落水,他穿着红色棉衣,我只看见一团红色的东西,呼的一下立即被水冲进磨坊下面去了,当我反应过来,就只会喊;“啊呀!啊呀!”从皎听到后,立即出来,问什么事,我都不会说了,只会指指水沟,从皎理解了,立刻跑到后面,淌水进到磨坊下面,那里伸手不见五指,后摸索到孩子挡在伞盘上,幸好没有开磨,否则没命了,抱出来时,小手还紧握牙刷不放呢!口缸是冲走了。
有一次去薅秧,都是跪在水田里,去除杂草,我位置在埂边,秧苗已很旺盛了,头都埋在里边,突然我看到有毛虫在稻杆上,嘴红红的,我从小就怕这种虫,我退了一下,想避开它,不料左边也有,又看到右边也有,我吓得跳起来,在里边乱跳了,别人就说:“张轶中疯了”。其实我是什么幼虫都怕,就是米虫和蛆之类都怕它们的,想当年刚到四川时,下雨天厕所里蛆爬出来,我就不敢进去。
不久我也调去瓦窑,砖瓦生产是重体力劳动,每月定量粮食为42市斤,而农业上为38斤。我负责码砖坯,就是将刚打出的砖坯把它分开,以便干燥后进窑烧制成砖,每天定额为2000合即6000块,这种工作是不断弯腰工作,初时甚觉吃力,熟练后也就适应了,一般七八小时就能完成。其实各种工作也没农业上大田劳动更累,就说插秧,算是轻活,每天定额为半亩,那一直是弯腰劳动,工作时间最少要十个小时才能完成。我现在老腰痛,就是当时太劳累引起的腰肌劳损所致。至于出窑那是更难了,那工作是冒着高温把砖瓦拿出来,有一次我当时就休克了。从皎更是吃苦,他要打砖做瓦,定额很高,要将一大块牛踩好的泥巴高高举起,砸向砖模内,如果力气不够就砸不满,得重来。还有烧窑,要不断地将几十公斤的湿煤块送进炉膛,到大火时热得连饭都吃不下,满面满身的黑煤灰,满脸的疲惫和无奈摊坐在地上。从皎还学会了盖房子,有一次在大红坡盖大仓库,正值风季,一根工程线长几十米,风大,中间略有弧度,说是故意破坏,要斗他,并让我带孩子先回去,我听说了,就不走,最后又说会不开了,我们才回去。当时我们夫妻两人每天4点多钟就起床,将孩子吃的米粉和尿片都准备好,然后两人换着挑着孩子,正点到达工地上班的。那种艰辛是别人所不理解的。一次孩子还不太会走,我们把他放在草席上,一不小心,拉动旁边的自行车,倒下来打在头上,鲜血直流,我就立刻背到十多里外的弥勒医院抢救才算度过难关。后来农场又要盖瓷厂烧胶杯,为橡胶生产服务,要我们两口子负责设计并建瓷窑。我们没见过瓷窑是什么样的,就拖儿带女到个旧瓷厂去参观,然后回来设计绘图,特别是窑拱的耐火砖,每块形状都不同,都要计算好,绘图后订制。从皎施工,还建成25米高的大烟囱,当时没有安全设备,在顶上工作真是提心吊胆。40多年后,现在仍屹立在那里。以后又让我当瓷厂会计,那是工业会计,要核算成本。我说:“不懂,没学过”。他们说:“大学生,应该没问题”。不得已,就到处找资料学着做吧!不久又要兼职去地改田。指挥十多台推土机推土。没有测量仪器,用针水瓶做成土平板仪,改了几百亩土地为良田,农场就有大米吃了,以前我们是吃玉米。还出了这样一件事:有次瓷厂的烤棚失火,为了重建,向普龙各队借了木料和瓦,并已和各队都说好了赔还的办法:可以自己去买后转帐或付现款均可。有一天,分场开各队干部会,所有的队长会计出纳都参加,我由于先去地改田工地后再去开会。一进门,普龙分场党委书记满廷贵(是本地农民),就向我大吼说:“张轶中你借了帐,还要我来给你揩屁股吗?”我有点莫明其妙,不知指什么事情,后来才明白是指借用木料和瓦的事,我就说了情况。他依然发吼说:“你这个右派分子不要嚣张”。当时我刚进去,草帽还背在背上,并挎一个小包。就说:“我摘帽已十多年了,中央明确规定:摘帽后就不再是右派了,别的人说还可理解,你一个党委书记这么说是不对的。”他就更跃武扬威地说:“你不要以为摘了帽子就不会再给你戴上的,而且你还翻案。”我就很生气地说:“党章规定:对处分有意见可以申诉”。他把党章啪一声放在桌上说:“在那里?”我就说:“党员权利那一章。右派帽子不是像这个草帽那样,说戴就能戴上的。”说罢我就走到中间去说:“是不是要开斗争会,来好了。”后来与会干部都劝说“算了!算了!”才算了结。总之,在农场不论工作再好!再卖力!仍是受人歧视的。
不久,学校发调函,要调我回去。但是农场不放;说:不可以,农场是铁板一块,谁都不许走,只要一个走了,那就打开缺口都要走了。
1978年邓小平复出掌权,给中国几乎全体右派“改正”,要落实政策,分配工作。地委领导来到农场说:“大家都是宝贝,就确定全部留在红河州了。”我们想:我们在农场已二十年了,从来没有把我们当回事,今天变宝贝了,真是可笑。这时蒙自师专来一辆吉普车到处找我,要我去蒙自师专教数学。我说;“不行的,我不是学数学的,隔行如隔山,我不能误人子弟。”以后他们就不让我走,说她已分配工作的了。要走得有省委组织部的调令才行。王从皎原单位是植物研究所,他们立即将其调回去。这时,农场大部份的人已走了,不得已,我来到昆明,向学校说明情况,这时学校也比较乱,因为北林的要回北京去了,乱哄哄的,但是在任玮先生的帮助下,还是到省委要了调令,学校派了部车子,才得以离开农场,回到学校,那已是5月份了,就这样告别了生活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辉煌的年龄,又刻苦地恢复自己的知识,以跟上时代的脚步。
本文选自《二十一年:纪实文集》,作家出版社,200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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