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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有光:百年风云笑谈中

李怀宇 私人史 2022-01-21

Personal History

大家口述

百年风云笑谈中

© 口述:周有光
© 采写:李怀宇



1906.1.13~2017.1.14

  北京朝内后拐棒胡同一幢不起眼的楼房里,百岁老人周有光每天悠然地读书作文会客。家居的摆设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水平,却布置得雅致得当。书房兼会客室里,书桌很小,书架上除了周有光的数十部著作外,沈从文的著作摆在显眼位置。
  周有光先生神采奕奕,走路轻便,诸事喜欢自理。患白内障后他的眼睛换了晶体,重放光明:耳聋后装上助听器,恢复了部分听觉,谈话需要大声才能听清。周先生的回答思路清晰,中气十足,长谈不见倦态,不禁让人想起聂绀弩当年在西安即兴赋赠给他的诗:“黄河之水自天倾,一口高悬四座惊。”(《遇有光西安》)
  周先生年轻时生过肺结核,患过忧郁症,结婚时,算命先生说他只能活到三十五岁。他觉得算命先生没有算错,是医学改变了他的寿命。周先生现在有“三不主义”:一不立遗嘱,二不过生日,三不过年节。日常生活越来越简单,生活需要也越来越少。饮食上,很多荤菜不能吃,不吃油煎肉类,主要吃鸡蛋、青菜、牛奶、豆腐四样。但是牛奶和鸡蛋不能多吃,鸡蛋一天一个。上下午各喝一杯红茶。穿衣服也简单,别人送的漂亮衣服没有机会穿,因为不出门,穿出来也觉得不自由。喜欢小房间,有利听觉。
  每天早晨,周先生的第一件事是细看《参考消息》、他觉得《参考消息》内容比较多,很多重要的信息就在字里行间。美国和香港地区的朋友每周都给他寄英文杂志。现在专业书看得少了,多看历史、文化方面的书。
  近年,周先生平均每个月发表一篇文章,基本都是杂文,内容不止于语言闲谈,更多是对新事物的思考。周先生写作不用手写,而是用一台夏普打字机。夏普打字机的研发,曾从语言学的角度征求他的意见,1988年生产后送给他一台。周先生笑道:“当时一台五千五百元,许多中国人买不起,今天三千元一台,中国人还是不喜欢用。因为都有了大电脑,而这种小电脑功能单一,不能游戏。所以,这个投资就失败了。”他边说还边示范打字机的操作。对他来说,用了这台打字机以后,写作效率提高很多。他也提倡别人用电脑或者打字机写作。
  家里挂着周有光和张允和夫妇各个时期的合照,从照片上可以看出,张允和年轻时容貌如花,晚年雍容大方,从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2002年8月14日,张允和安然去世,享年九十三岁。望着照片,周先生悠悠回忆:“我们的照片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但是文化大革命都扫光了。我当时是‘反动学术权威’,在农村改造,家里没有人,造反派占了我们的房子,东西都随便扔。现在有的照片是亲戚多余或者复印给我们的。我们对财产都看得很淡,觉得是身外之物。许多人都问,你们度量为什么那么大?有人说,因为你们娘家、祖先都有钱,钱看惯了就不新鲜了,我想也有道理。佛教里有一句话,你对身外之物看得太重,精神就痛苦了。”
  问起长寿之道,周先生笑答:“有一次,我去医院做检查,填一个表,我写九十七岁,医生给我改成了七十九岁。又有一次,一个医生问我长寿之道,我说你是医生,怎么问我啊?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以前我没有考虑过,但是后来思考了一些有道理的方面:我的生活有规律,不乱吃东西。以前我在上海有一个顾问医生,他告诉我大多数人不是饿死而是吃死的,乱吃东西不利于健康,宴会上很多东西吃了就应该吐掉。还有一个有趣的事情,我有很多年的失眠症,不容易睡着。文革时我被下放到农村,失眠症却治好了,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再失眠。所以,我跟老伴都相信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祸福?’遇到不顺利的事情,不要失望。有两句话我在文革的时候经常讲:‘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这是古人的至理名言,很有道理。季羡林写过《牛棚杂忆》,各种罪名,都不要生气,都不要惊慌。这就考验我们的涵养和功夫。我想,首先,生活要有规律,规律要科学化;第二,要有涵养,不要让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要能够‘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周有光祖上为常州望族,他的太太是“张家四姐妹”中的老二张允和。张家四姐妹,个个蕙心兰质,大姐张元和的夫君是昆曲名家顾传玠,老三张兆和是沈从文的夫人,老四张充和嫁给了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

  李怀宇:你和你太太两家都很有家学渊源,有学者还专门研究“张家四姐妹”,当作现代文化史上的一个缩影,你自己是怎么看“张家四姐妹”的?

  周有光:张家四姐妹的名气很大(大笑),不光在中国,在外国都有很大的影响,耶鲁大学的金安平女士写过一本《合肥四姊妹》。张家作为一个大家,开始于我老伴张允和的曾祖父张树声,张树声是跟随李鸿章打仗出身的,“张家”与“李家”并列。李鸿章因母亲去世,清朝大官允许回家守孝三个月,李鸿章回乡丁忧的时候,职务就是由张树声代理的。张树声的官做得很大,任过直隶总督、两广总督、两江总督,所以下一代人也做了很大的官。到第三代张允和的父亲张武龄,生于清朝末年,受了新思想的影响,他知道家里有钱、有地位,但总这样下去不行,就决定离开安徽,到上海、苏州兴办新式教育。他用父亲传下来的财产,广办学校。后来,他在苏州办乐益女子学校,很成功。蔡元培、蒋梦麟等当时许多有名的教育家跟他结成朋友,帮助他把学校办好。他不接受外界捐款,别人想办法搞捐款,他恰恰相反,有捐款也不要。当时有一个笑话,他的本家嘲笑他:“这个人笨得要死,钱不花在自己的儿女身上,花在别人的儿女身上。”其实,他在当时比较先进、开明,财产专门用来办教育,主张自己的钱不给儿女,只给儿女教育。我的老伴兄弟姐妹一共十个,四个女的——“张家四姐妹”受到了当时比较好的教育。不仅是新的大学教育,传统国学的基础也比较好。叶圣陶在我丈人的学校教过书,他讲过一句话:“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大笑)

  李怀宇:你和张允和相爱的经历是怎样的?

  周有光:我与我的老伴张允和结识,是因为我的九妹在张允和父亲办的学校里读书,并且与张允和是同班同学,这样张允和就经常来我家玩。我和她从认识到结婚的八年时间里,可以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很普通的往来,主要在苏州。第二个阶段,到了上海,开始交朋友,但是还不算是恋爱。第三个阶段,当时我的一个老师在浙江杭州创办新式学院,要我去教书,我大概教了两年;而她本来在上海大学读书,正好赶上浙江军阀与江苏军阀打仗,苏州到上海的交通瘫痪了,于是她就到杭州的之江大学借读,我当时在杭州教书。在杭州的一段时间,就是恋爱阶段(笑)。我给你讲一个有趣的事情:一个礼拜天,我们一同到杭州灵隐寺,从山路步行上去。当时恋爱跟现在不同,两个人距离至少要有一尺,不能手牵手,那时候是男女自由恋爱的开头,很拘束的。有趣的是,有一个和尚跟在我们后边听我们讲话,我们走累了,就在一棵树旁边坐下来,和尚也跟着坐下来,听我们讲话。听了半天,和尚问我:“这个外国人来到中国几年了?”他以为张允和是外国人,可能因为张允和的鼻子比普通人高一些。我就开玩笑说:“她来中国三年了。”和尚说:“怪不得她中国话讲得那么好!”(大笑)后来我们都离开杭州,结婚了。结婚之后,我丈人给张允和两千块钱做嫁妆,那个时候两千块还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我们就用这两千块去日本读了一年书。我们七十多年的婚姻的确很幸福。

  李怀宇:听说你们结婚以后从来没有吵过架?

  周有光:别人都说我们结婚七十多年来没有吵架,就因为我们的亲戚经常向我们的保姆询问此事。其实我们也有吵架,不过我们吵架不会高声谩骂,不会让保姆听到的,也没有闹几个小时的,一般是三两句话就吵完了。还有一点,我们吵架通常不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因为其他人的问题。我们的婚姻生活是很和谐的。到了北京,一直到我老伴去世,我们每天上午10点钟喝茶,有时候也喝咖啡,吃一点小点心。喝茶的时候,我们两个举杯齐眉,这当然有一点好玩,更是双方互相敬重的一种表达。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又喝茶,又举杯齐眉。有朋友来家里,看到我们举杯齐眉,都觉得有趣得不得了(大笑)。这就对家庭和谐起到作用。还有,我们相信外国哲学家的一句话:“不要生气!”许多人问我们长寿之道,我们想不出什么道理,可是我们相信不要生气。外国一个哲学家说:“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是完全对的。譬如,夫妇两个为了孩子生气,孩子做错了一点事情,就大动干戈,实际上就是惩罚自己。我们相信这个话很有道理。

  李怀宇:张家四姐妹中,大姐张元和与昆曲名角顾传玠的交往好像没有你们这样顺坦?

  周有光:与我们相比,大姐张元和与顾传玠的情况就曲折一些。张元和在上海读大学,人漂亮,读书也好,是大学里的“校花”,被捧得不得了,再加上张家的地位,对她的婚姻很不利,一般男孩子不敢问津。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朋友。后来,张元和非常喜欢昆曲,擅唱擅演,而顾传玠是当时最著名的昆曲演员。张元和因为喜欢昆曲和顾传玠相识,顾传玠想追求她,她不敢接近顾传玠,因为当时演员的地位很低。所以拖了很多年,到抗日战争的时候才在上海结婚。举个例子,我们有一个非常有钱的亲戚,是上海一个银行的董事长。这位大银行家也是考古家,自己在上海有一栋七层楼的房子,最高一层是他的古董,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甲骨文。我和张允和结婚后就去上海拜访老长辈,受到了他的热情接待。我早年搞经济学,在大学教书,因此他很看重我。但是,张元和与顾传玠结婚后一起去看他,他不见,搞得张元和很尴尬。这个例子就说明,张元和结婚晚就是因为封建思想严重的年代看不到艺术家的价值,看不起演员。

  李怀宇:张兆和与沈从文的相爱也是很有一番波折的。

  周有光:当时张兆和在胡适做校长的中国公学读书,沈从文在那里教书。沈从文追求张兆和,写了很多情书给张兆和。张兆和一封也不看,还生气了,她拿了信告到胡适那里,说沈从文是我的老师,还写这样的信给我。胡适的思想跟张兆和不一样,他说:沈从文没有结婚,因为倾慕你,给你写信,这不能算是错误。胡适甚至于讲:我是安徽人,你的爸爸也是安徽人,如果让我去跟你的爸爸讲结婚的事,我也愿意(大笑)。结果,张兆和气得不得了,就走了……时间一长,两个人就慢慢好起来,后来还结了婚(笑)。他们结婚以后也相处得很好。我们这一生,遇到抗日战争、文化大革命,颠簸是很大的,能够有这样的婚姻已经很不容易。

  李怀宇:张充和与汉学家傅汉思的爱情又是怎样的?

  周有光:当时张充和在北京大学读书,傅汉思在北京大学教书,是德裔美国人。在校园里就相识了,后来二人发生恋爱,解放之前,二人回到美国。今天四对夫妇,顾传玢、张元和、张允和、沈从文、张兆和、傅汉思都离我而去,张充和还生活在美国。张充和受到的传统教育最多,是书法家。张家的叔祖母没有孩子,喜欢张充和,把她过继了。叔祖母请一流的国学家教张充和,所以她的古文造诣比其他姐妹都高。2004年10月,她回国在北京和苏州举行过个人书法绘画展览。

  周有光著作等身,《汉字改革概论》奠定了大学教材的基础,《世界文字发展史》与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同时列入“世纪文库”,《语文闲谈》与《沈从文小说选》、《沈从文散文选》同时列入“中国文库”。周有光有“周百科”的外号,拜连襟沈从文所赐,后来他果然做了《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的三位编委之一,其他两位编委是刘尊棋和钱伟长。

  李怀宇:你和沈从文先生的交往是怎样的,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周有光:1955年我到了北京,沈从文也在北京,我们就经常来往。而解放前,因为我在国外,与他没有什么往来。沈从文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生于湘西凤凰,那儿今天都比较闭塞,更不用说当年。但他家是书香门第,后来慢慢衰败。他小时候阅读了很多古书,但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后来为找工作糊口,当了军队里的一个文书员。当时军队很穷,他就把箱子当桌子在上面写字。在五四时代,北京、上海出版了很多译著,特别是外国小说,这些东西引起沈从文的很大兴趣,也使得他受到了新思想的影响。后来,他想办法进了北京,“乡下人进城了”(笑)。但是他了不起的是,什么都是靠自修成才。他没有进过新式学校,不懂英文、法文,但是他阅读了大量法国译著,自己写的小说很像法国小说的味道。我想起爱因斯坦讲过一句话:一个人活到六七十岁,大概有十三年做工作,有十七年是业余时间,此外是吃饭睡觉的时间。一个人能不能成才,关键在于利用你的十七年,能够利用业余时间的人就能成才,否则就不能成才。这句话非常有道理。
  沈从文还有一点了不起。解放以后,沈从文被郭沫若定性为“粉红色”文人。因为沈从文与胡适关系好,胡适当年被贬得一无是处,所以沈从文也受到牵连,被安排到故宫博物院当解说员,别人都以为他很不高兴,他一点都不在乎,他说:“我正好有这个机会接触那么多古董!”于是,他研究古代服饰,后来写成《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这证明沈从文度量大,一点架子没有,这也是他了不起的地方。沈从文如果多活两年,很有可能得诺贝尔文学奖。

  李怀宇:听说你有一个外号叫“周百科”,就是沈从文先生给你起的?

  周有光:“周百科”是沈从文开玩笑的话(大笑)。到了后来就更有趣,改革开放时期,中美两国要搞文化合作工作,当中有一项就是要翻译美国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其实,《不列颠百科全书》本来是英国的,是因为二战期间英国的很多企业都卖给了美国,《不列颠百科全书》也是如此。我们翻译《不列颠百科全书》,当时国内购买力很差,二三十本都买不起,压缩成为《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到了1985年以后,又扩大翻译。中国方面三个人是刘尊棋、钱伟长和我,美国方面有三个人,六个人成立了联合编审委员会,这样子,人家更给我开玩笑,叫我“周百科”(笑)。

  周有光和张允和结婚前,周有光在信中有些忧虑:“我很穷,怕不能给你幸福。”张允和回了一封十张纸的信,只有一个意思:“幸福是要自己去创造的。”缘定今生,他们决定在1933年4月30日结婚。婚后,他们拿了张家给张允和的两千块钱嫁妆到日本留学,抗战胜利后又到美国工作和学习。周有光是屈指可数的与爱因斯坦面谈过的中国人。

  李怀宇:你先是到日本留学,后来又到美国工作。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周有光:我的留学应当说很不顺利。第一步到日本去留学,当时年轻,有左倾思想。1933年,我就去日本,很快就学会了日语,我那时候想跟随河上肇先生,当时他是左倾的经济学家,我对他十分钦佩。我本来在著名的东京大学读书,而他在京都大学教书(京都也称西京)。我就去考西京大学,结果跑到西京大学,河上肇已被逮捕了。当时日本不承认中国的学分,在日本读博士要读三年,而美国只要一两年就可以。日本的课程我在国内读过,我不愿意重新再读一遍。我的大学上海圣约翰大学跟美国是接轨的,但是与日本不接轨。所以,我在日本就只读了一年,主要也不是读经济,因为那些经济课程我都修过。我基本上都是在学日文,一年时间我的日文已经不错,连日本人都称赞。而当时张允和在日本怀孕了,提前回了上海,我随后就回了上海。
  回国以后我就准备去美国读书,但是当时钱不够,我就找工作,准备攒钱去美国。结果却遇到抗日战争,全家逃难到后方。在四川抗战八年期间,是最困难的年头。我在银行里工作,当时国民党政府在重庆要确保后方有东西吃、有衣服穿,于是国民党的经济部成立了一个农本局,在很多银行找人去农本局做事,实际相当于农业银行。我就调去了农本局,担任重庆办事处的副主任,管辖四川。在农本局的事情,我都几乎忘记了。最近,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中国现代经济史,他们找我谈农本局的事情,我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他们找出以前农本局的杂志和我发表的文章给我看,让我回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我还是觉得以前农本局的工作做得不错,打仗最怕后方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我们借用美国的办法,通过金融,帮助地主、农民维持农业生产。所以,抗战八年,后方没有粮荒、没有棉花荒。可以说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应当说还是成功的。
  抗战胜利以后,农本局取消,我们就回到银行。银行派我到美国,负责银行与美国的联络工作。1945年我去了美国纽约。在美国的时候,我主要是工作,业余读书。当时很用功,一下班我就到纽约著名的公共图书馆读书,晚上10点才回家。晚饭也在图书馆里吃,很便宜。图书馆非常好,因为每天都去,图书馆的人就问我研究什么,我说我研究经济,他们就以为我是搞研究工作的,就给了条件很方便的“研究生房间”,我借的书不会被拿走,可以放在里边。我就利用每天下午晚上来读书。周六周日我在大学里听课。工作的原因,我没有修学位;经济上的原因,我没有办法脱产读书修学位。当时很矛盾,内心考虑要不要辞去工作拿学位。我在美国已经做到了中上层水平,所以没有辞去工作,而是利用业余时间充分读书学习。

  李怀宇:有人写文章说,你是屈指可数的与爱因斯坦面谈过的中国人,你在美国时与爱因斯坦交往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周有光:我到了美国不久,有一个中国朋友是在美国大学教书的教授,他认识爱因斯坦,在聊天中说:“爱因斯坦现在时间空闲,你可以去跟他聊聊。”因此,我很有幸跟爱因斯坦聊过两次。当然都是聊一些普通问题,因为专业不同,没有深入谈一些话题。但是,爱因斯坦十分随便,平时穿衣服不讲究,没有一点脾气和架子,给我的印象非常好。我们侃侃而谈,没有任何架子。

  李怀宇:1949年你为什么回国呢?

  周有光: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能体会我们当时的感受。当时,中国解放后,在外国的知识分子大批归来。我们都认为中国有希望了,中国的建设等着我们。学经济那么多年,我想中国当时最缺乏的也是经济建设,于是立志回国搞经济。甚至还有很多人都克服外国的千般“劝阻”,回到祖国。至于后来的文化大革命,谁也不会想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的母亲在中国,不肯去美国,我不愿意与母亲长期分开。此外,回国以后我在银行界的待遇很高,是高级职员。在收入上,我在中国和美国相差得不是很多。当时中国的薪金制度与现在不同。薪金跟工资不同:薪金是中产阶级的待遇,工资是工人阶级的待遇,薪金是对脑力劳动的,工资是对体力劳动的,之间往往差五倍、十倍、二十倍。我的薪金也比最高工资高很多。但是如果我在美国做生意,也可能发财(笑)。当时,二战结束后,美国经济突飞猛进,很多地方都蕴藏着发财的机会,找工作很容易,做很多生意都可以发财。我的许多同学、朋友都是这样发财的。共产党长期骂帝国主义,骂帝国主义最坏的地方就是华尔街,而我任职的公司就在华尔街(笑)。现在中国人想要去美国很大程度上也是经济原因,他们的待遇比国内往往高很多倍。但是,当时美国的待遇并不是比国内高很多,所以,回国的经济问题并不是很大。加上帮助国家建设经济的梦想也能实现,也可以照顾母亲,所以就决定回国了。

  中国一个世纪以来风浪不断,文化人的命运随之起伏。周有光坐看云起后追忆:“我生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经历北洋政府时期、国民党政府时期、1949年后的新中国时期,友人戏称我‘四朝元老’。这一百年间,遇到许多大风大浪,最长的风浪是八年抗日战争和十年文化大革命,颠沛流离二十年。”

  李怀宇:回国以后,你在各界都有很多朋友,记得你的《新陋室铭》中说:“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你的朋友图是什么样的?

  周有光:我的朋友圈跟我的工作有关系。我早期在银行工作,当年银行界的大人物我都认识。解放后回国,我在复旦大学教经济学,兼任新华银行的总行经理和秘书长,还兼任中国人民银行华东区行的第二业务处处长。所以,当年银行界第一代的大人物我都认识。由于我在大学教书,特别是解放后政府把华东地区很多大学的经济系合并到上海财政经济学院,把我也调到那里,所以我也是财政经济学院的教授兼研究处处长。当时研究所的规模很大,很多著名的经济学家都在研究所任职。很讽刺的是,我调任“文改会”后不久,就开始“反右”,上海的经济学教授一个一个都被划成了“大右派”,因为当时的经济学基本上是美国经济学、帝国主义经济学,当然是“反动”的。我调走之后,就与经济学没有关系,幸免于难。“反右”把我上海的很多朋友、同事都打倒了,上海经济研究所所长沈志远是解放前唯一从莫斯科回来的经济学家,他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都自杀了。我在上海最为器重的博士生也自杀了。当时我不知道,事后一年多我才知道。如果不改行,我也很可能是个“大右派”。
  在抗日战争期间,重庆被轰炸得很厉害,城里不能住家,要住在南岸的一个小平地。下班要坐滑竿——重庆的轿子——下到江边,再坐船回家。那时候,日本飞机投下一个炸弹离我不远,我就从滑竿掉在了泥土里。人都糊涂了,惊恐加震动,我以为自己肯定受了重伤,但是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大碍,而旁边的一个人却被炸死了。还有一次,我到重庆郊区办事,等到晚上回来以后发现办公室都被炸光了,同事不知道去了何处。回家以后,家里也被炸光,家人也不知道去了何处。抗日战争中,天天都有死的危险。后来,更是逃过了反右运动。上海的朋友就说,他们受罪的时候,我在北京做研究工作。我一生中逃过了两次劫难。所以,他们说我“命大”。
  文艺界我也有一些朋友,丁聪、曹禺、吴祖光都跟我有过不浅的交往。我曾经跟吴祖光在四川做过邻居,曹禺更是后来天天在一起工作,而丁聪年纪很小就跟我们很要好。在语文学界,吕叔湘、王力都是我的朋友。1955年至1956年,我在北大开文字改革的课程就是王力介绍的,他当时是北大中文系的系主任。

  周有光早年从事经济学研究,1955年受命改行至文字改革领域,参与设计“汉语拼音方案”,被誉为汉语拼音创始人之一。时至今日,周有光还在思考文字改革,其中的意义已不仅限于文字,而且关乎中国现代化的进程。

  李怀宇:你原来研究经济,后来如何进入文字研究领域的?

  周有光:上海解放以后,我就从美国回来了,主要在上海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任教授。1955年,中央召开中国文字改革会议,从全国各地找有关的人参加会议,也把我找来了。开完会以后,我准备回去继续教课,领导说,你不要回去了,就把我留在文字改革委员会。当时我说:“我是业余搞语言学、文字学的,我是外行,留下来恐怕不合适。”领导回答说:这是一项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那么,我就只好留下来了。就这样,我离开了经济学界,到了语文学界。这个改行是偶然的,事先我没有思想准备。可是从中学到大学,我对语言学、文字学,特别是文字改革都有兴趣。青年时期,我利用业余时间参加了以上海为中心的“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在20年代,我写了一些文章在新语文运动的杂志上发表。出于这些原因,他们邀请我到这里来工作。这个改行,在兴趣方面是常年延续下来的,但是当时没有思想准备。大家对于建设新中国热情十分高涨,当时提倡“哪里有需要,就到哪里去”。这样,我就服从领导要求,改行了。改行之后,我就“既来之,则安之”,这个“安”不是安静的意思,是要认认真真工作。改行要真正改行,就要深入语言学和文字学的研究。

  李怀宇:你认为文字改革的意义在哪里?

  周有光:文字改革的意义很重要。中国的传统与外国传统相似,有文字之“神”,“神”是高傲的。古代人认为,文字是上帝给的,是不能改变的。这个观念当然是错误的,事实上,外国与中国一样,文字、语言都是随着时代在变的。譬如今天在语言方面,有了电脑,很多新的名词也随之而来。中国最早的一次大的文字改变就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书同文”,当时七国使用不同的文字,统一以后,文字不同带来很多不便,办公、行政、教育都不方便,因此秦始皇要统一文字。可见,早在秦始皇时代,中国的文字改革就开始了。后来,历代都在改变,汉朝改变也很大,秦始皇用小篆作为主要的文字,到了汉朝就开始用隶书,再后来又变成楷书。虽然古代传说文字是由上帝给的,不能改变的,但实际上文字是不断在改变的。
  到了清朝末年,受到西洋的影响,感到中国的文字太困难,对于文化的普及提高不方便。后来随着与外国往来的频繁,就发现中国的文字与国外的往来不方便。所以,从清朝末年,就产生了文字改革运动,写的方面就是语文现代化运动。语文现代化,就是中国的语言和文字要跟随时代的变化而发展。这些工作,我觉得近年来做得很好。解放后,在50年代制定了“汉语拼音方案”,现代年轻人都学了。这个拼音方案,用字母表示“音”,用处很大。首先,使得中国的小孩子、文盲能够利用这个工具认字,走进中国的文化宝库;其次,方便外国人学习中国的文化。所以,汉语拼音一方面是从没有文化到有文化之间的桥梁,另一方面是中外文化交流的桥梁。这个桥梁看似是个小事情,但是缺少了就不方便。比如,我们中国人的名片上印着拼音,这样不懂“方块字”的外国人也可以认得,可以叫出来。我们中国从清朝末年到今天,都处于现代化的改革过程之中。
  90年代以来,普及普通话做得很好。设想,一个大的国家,广东人讲粤语,上海人讲上海话,香港人到北京旅游还要找翻译(笑),国人在本国找翻译岂不是笑话?其实外国原来也如此,30年代我到日本东京读书,原来以为我学的东京日语,可以走遍日本,但是发现就连不远的京都人的语言都完全不一样。可是日本能够推广日语,日本人称之为“国语”,以东京话为基准,到了现在日本人之间讲话没有障碍了。西洋国家的共同语言普及大概三百年之前就实现了,日本大概一百多年之间实现了,我们中国还正在实现之中。前两年,有人在北京做抽样调查,北京人能讲普通话的大概占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二十的不一定能讲,所以我们是在逐步改进。一个国家要做到现代化,需要达到很多指标,其中一个指标就是讲话大家都懂,如果讲话都不懂,怎么能算现代化国家?我个人的感觉,90年代我们的语言现代化工作发展得较快,是一个很好的现象。文字改革或者说语文现代化,是中国现代化的一个方面,不能没有,人不能不讲话,人不能不认字啊!要达到这个目标,还要做很多的工作,比如普通话要制定一个标准,要做教育工作,我们的文字特别困难,我们要使它变得方便一点,太困难的地方要改掉一点。当然,基本上要依照原来的,不能改动太多,逐步的改动是可能的。文字改革、语文现代化是中国现代化的一个方面,重要性也就体现在这个地方。

  晚年,周有光每天还在读书、思考、写作,既有语言闲谈,又有社会思考。2005年出版《百岁新稿》,他自序:“老来回想过去,才明白什么叫做今是而昨非。老来读书,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温故而知新。学然后知不足,老然后觉无知。这就是老来读书的快乐。”

  李怀宇:《百岁新稿》中的《苏联历史札记》、《美国社会的发展背景》都是难得的好文章,你在书中说,老来读书,首先想了解三个国家:中国、苏联和美国。为什么有这些想法呢?

  周有光:我现在写的文章,平均每个月发表一篇,有的在大陆,有的在香港。因为年纪大了,没有事情,别人来看我,说怕耽误我的时间,我说我的时间不值钱,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大笑)。
  《百岁新稿》是我九十岁到一百岁之间写的,其中,有的文章是我看了很多书后写的,有的文章是杂志邀请我写的。比如《苏联历史札记》,苏联垮台是世界历史大事,我也很关注这个事情,就经常看一些相关的中外文书籍。大概看了至少有十六七种,一半中文、一半英文的。有朋友邀请我写一篇关于苏联的文章,介绍苏联的情况。苏联一共几十年的历史,所以介绍苏联的书籍都是长篇大论,他希望我这篇文章不超过一万字。我就把几十年的历史压缩,把最基本的东西写出来,没有添加评论。《苏联历史札记》里完全讲的是人,比如,我把苏联的几个领导人“排排队”,讲讲他们执政和下台的情况。苏联领导人不是死了下台就是政变下台,这就说明苏联有问题了。国家的领导人终身制是不行的。老了,没有精力,并且任职时间一长就有种种问题。因为政变下台,这个制度也是封建社会皇帝的做法。当然,我没有评论,我是写出来让别人去评论。在书中,我就写了几句叙述性的话,看的人自然明白。我用诸如此类的写法,在很短的文章里,实际上提出了重要的问题。
  比如《美国社会的发展背景》,也是别人邀请我用很短的文章进行探讨:为什么美国只有两百年的发展历史,但是却超过了两千年历史的国家?为什么美国是英国的殖民地,却超过了英国?许多人问,拉丁美洲的开放比美国早一百年,为什么拉丁美洲到今天还远远不及美国?这些都是非常重大的问题,需要研究。我不是简单地提出答案,是提供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从历史背景我们就可以看到为什么美国发展得“快而好”。有一个美国教授,看到了我这篇文章发出感概:“我一辈子在美国都没有了解美国,我看了你的文章才了解美国。”(笑)

  李怀宇:在书中《后资本主义的曙光》一文,你重点谈到“后资本主义”,这样“与时俱进”的思考从何而来?

  周有光:“后资本主义”不是我提出来的,是外国人早已经提出来了。因为资本主义的特点是要有资本家、工人阶级。那么现在发生了新的现象,工厂没有工人,农场没有农民。这是我自己在日本和美国看到的,自己也难以置信,但是亲眼看到了。很大一个车间,只有两个工程师跑来跑去看看机器有没有故障,没有一个工人,但是生产快得不得了。那么,资本主义没有工人,还算资本主义么?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像比尔•盖茨,他的钱比很多非洲国家加起来都多,原本一个书生,何以有如此多的财富呢?他不是用资本去赚钱,而是用知识去赚钱的。所以,现代人都说“知识时代”。有人把资本主义以后的时代称为“信息化时代”,美国的未来现代化就是这样讲,很多人就称之为“后资本主义”。很多人还不知道国外的这种变化。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引进外资发展了经济,但是本来按照马克思主义,外国人来中国开工厂是不能接受的,是资本侵略。由资本侵略到发展外资,这也发生了变化,也是“后资本主义”。所以,思想要“与时俱进”。
  我们需要了解,整个时代在前进,有的国家跑在前边,有的跑得很慢,有的不愿意跑。一跑就分了前后,但落后的可能往前赶,尽管最后不可能都一起达到终点,但是不能不跟着跑。现在有一些国家的人,他们就不肯跟着走,抵制现代化。前几年有一个有趣的新闻,一个伊斯兰国家的国王去世,儿子继位,但是儿子在国外读书接受了新思想,想要改革。首先的改革就要让国民看电视,他召集大臣开会,兴办电视台。但是大臣都不赞成,认为电视里都是魔鬼。谈不妥,大臣就离开皇宫,出门却找不到自己的汽车。回来问新国王,新国王告诉他们:“汽车也是魔鬼。”(大笑)这些大臣就哑口无言,后来电视台就办成功了。中国的改革难,但是外国的改革更加难。历史的规律是必然的,改革的路是必然的,只是条件有好坏,改革的阻力也有大小。我觉得“与时俱进”很重要,但是真正“与时俱进”不是很容易。

  本文选自《访问历史:三十位中国知识人的笑声泪影》,李怀宇/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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