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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美泉:班房奇遇

廖美泉 私人史 2022-01-21

Personal History

坐牢的日子

班房奇遇

© 廖美泉/文


  农场之所以叫农场,就是因为土地多。不说别的,单说收工吃饭,就得靠升旗告示,仅用敲钟那远处劳动的农工是无法听见的。这天是1964年12月17日上午,按规定午饭开饭时间是11时30分,奇怪的是10时半队部就升旗了。当时我正和王万松(原系湖北大学右派学生,现为黄石高级律师)等在很远的水稻田里开沟,望见旗子,不知谁在自嘲说:“肚子早唱‘空城计’了,是哪位大人开恩,让我们早填饱肚子不说,还要占便宜多休息一个小时。”而我却凭着长期挨整挨斗孕育出来的敏感,把这早升旗和自己联系起来,就对老王说:“说不定我们‘拜拜’了。”王万松回答:“大会斗你才几天,还要送市里批捕,根据他们的办事效率不会这么快。”我说:“这些人学‘千万不要忘记’可是学到家了,切莫小看。不过,我倒真希望早日离开这个地方,换个新环境。”一回队部,只见杀气腾腾,那些民兵早已荷枪实弹,我立即警惕起来,连饭也不去买,就找绳子捆被子。这时,那位姓康(化名)的民警走拢来说:“你这个家伙,谁叫你捆被子?”事已至此,还有什么顾虑,我对他说:“我们的戏已经演完了,在这场演出中,我是个悲剧演员,而你也是个不称职的导演。”他脸色很难看,也许在这块天地里,从来没人敢这般顶撞过他,但他又不能动手打我,只好气呼呼地走到屋外监视着我。被子捆好后,我才去买饭,沿途我看见许多奇异的目光,这目光我在被打成右派时见过。吃饭时我在想还遗忘什么没有?想起我的钢笔很久没用了,得吸笔水,等会好在逮捕证上签字。批斗大会开始后,照例是一片口号声,签字时我看了我的罪名是“不认罪服管”,心里也就放心了。康某问我有么要说的?我抽出钢笔说:“我刚吸了一笔墨水,就是为了来签字的。”送我到江边的是两个平时比较熟悉的民兵,上小木船时他们对我说:“你千万别有么想不通的过激行动,否则我们交不了差。”言外之意是怕我从小木船上跳了江。我冷笑了一声说:“二位放心,要死我早死了。我敢预言,我们还会见面的,只不过那时将是另一个场合罢了。”这时,康某骑自行车赶来了,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就凭你那句‘中国的阶级斗争有人为成分’恶毒攻击阶级斗争学说的反动言论,加上历史上是右派,最少也得判5年,如果你坦白得好,也许可以减两年。”船离岸后,我望着那大浪淘沙的东去长江水,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无产阶级镇压反革命的宝剑是无比强大和锋利的。正是由于强大和锋利,因而在使用时必须是极其严肃和慎重的,如果伤及一个不应该伤害的人,即使是华佗再世,也是诊不好的。回顾中国革命历史,这方面的教训是太多了,同时也想到我自己,比起那些有丰功伟绩的“屈死鬼”,又算得了什么?(两年后的文化大革命更证实了这一点)这正如德国获得过斯大林文学奖的著名作家沃尔夫在他的长篇名著《两人在边境》中写的:“政治就是一双七、八里路长的大皮靴,摸不到底,它走过的地方,尽是血迹斑斑。”古往今来,每一座政治大厦底下,该埋葬了多少不该死的“孤魂野鬼”?而那些自恃剑法高明、恣意弄剑者。弄多了,玩久了,自伤手足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这么一想,倒豁然了。一进班房,送来一碗饭,我一口气吃个精光。号子里的人都很奇怪,他们哪里知道,我已经是“二进宫”了。

  12月30日,监狱为实行人道主义,允许每个犯人用内部流通券买一斤冻猪肉做的红烧肉(入狱后按监规犯人身上的人民币都换成了流通券),卖到最后还多几斤,售票人是管牢房的胡子香,对于一年吃不上几餐肉的坐牢的人来说,营养太重要了,我也挤上前去想多买一份,一时间,铁门里伸出了十几只手,而胡子香却撇开众人,把我的3元钱接下来了,这使其他人十分诧异,其实只有我心中明白。我认识胡子香十来年了,那时他是赵勃市长的通讯员,赵勃同志是在作报告时倒在讲台上的好领导,是累死的。1960年,报纸停了几个月的刊,我因为在文工团搞过灯光,市委正差电工,就调到市委当电工了。这时胡子香在收发室当机要收发,电工房和收发室很近,我们接触多起来,他虽然书读得少,但象棋下得忒好,我总有这种感觉:凡是象棋下得好的人,思维都是很敏捷的。加上我也爱下棋,日子一长,两人成了好朋友,敞开心扉之后,我才知道他的曲折人生。他是大冶还地桥人,从小失去双亲,兄弟俩跟随叔叔婶婶长大,1949年5月大冶解放了,在一次偶然事件中,胡子香吃了官司,解放军救了他的命,并把他带到黄石,开始他在公安局当勤杂工,由于工作积极肯干,一有空就学文化,入了团后调市府当了市长的警卫员。1958年提干后,到市委搞机要收发。
  1961年是我国经济最困难时期,干部口粮每月只有27斤,每人每月只有4两肉票,家家饿肚子,肝炎、浮肿处处可见。我算幸运的,吃的电工指标,每月33斤。市委为了解决干部肚子问题,就在轮胎厂后面的青山湖边开了几十亩荒地,请来几个菜农教干部们种菜,干部们都积极参加劳动,因为除了中餐可以瓜菜代(即在米饭里加上很多南瓜等菜肴),好好饱一餐肚子外,还可以每天补助半斤粮票。7月的一天下午,我和胡子香、叶荫3人拖粪,我在中间掌把,他俩拉边绳,走到黄棉建设工地时,路中间有个大水坑,迎面来了一辆民工拖的满载碎石的板车,双方让道时,对方的车把撞了胡子香的腹部,他当即蹲下来叫痛,我把他抱到路边,只见他痛得大汗淋漓,我拨开他的眼皮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瞳孔已经放大。正巧路边有个修理铺,我借了辆三轮车,抱他上车,蹬着就跑,胡子香忙喊:“受不了!”我急忙停下来,又顺着工地上的临时电话线,找到一个有电话的工地办公室,打电话到市委要车,结果家里没车,我说救命要紧,就把大冶铁矿陈书记到市委来开会的吉普车借了,火速把胡子香送到了市二医院,经透视后,医生说肠子没有内出血,吃了几片止痛药,就让他在病床上躺下,我在床边为他揩洗,可胡子香仍然痛得汗直滴。他忍痛对我说:“你快打个电话王宝楹副市长,就说我伤了,请他快来。”王是解放前留学德国的外科专家,全省有名,电话一通,他刚从铁山回来,连汗都没洗,只一刻钟就到了。马上再次把胡送进透视室,自己亲自检查,很严肃地对身边医生说:“是内出血。快送手术室动手术。多危险,再隔一刻钟人就没救了。”我在一旁庆幸胡子香有救,更为这位头发花白的党外专家的救死扶伤精神所折服。事后我才知道,赵勃很尊重王宝楹,因此,胡常在王家走动,王也很喜欢胡的诚实和肯干,因而有很深的感情。半个月后,胡子香出院了,他借了两份肉票再加上自家当月的肉票,煨了一大罐汤,把我拉到他家吃饭,给我敬了一杯酒说:“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我永远感激你。”也就是这次奇遇,我在狱中很多事都受到了他的保护,如有次允许我到保管室拿衣服,我顺便把《电工手册》带进了班房,按规定这是违反监规的,即使后来查房时被发现收缴了,也没有惩罚我,而我却能够在那微弱的灯光下,读了几个月的电工理论,直到今天一些家用电器坏了,我仍能动手修理。

  另一次奇遇发生在1964年12月31日,这天傍晚,铁门“乒”地开了,送进来一个手抱被子的老人,班房里的气氛使老人惊魂不定,他痴呆地站了几分钟,连被子都忘记放下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市工人电影院的龚必正老师,就连忙上前帮他接过被子,然后在我的铺位旁插了个档。关于老人我是比较了解的:他是湖南长沙市人,早年曾在杭州华东美专读过书,是李苦禅大师的学生,后来一直从教,抗日时期曾在国民党军队里混过,爱人罗正雅是大冶技校的体育老师,五十年代时,她就近50岁了,可是无论冬天多冷,罗老师都穿一件短袖球衫,成了当时黄石街上的一道风景线。解放后,他们把4个孩子(两男两女)都送进了解放军,而且都成了军官。龚老则由湖北省文联介绍到黄石工人电影院专画电影广告,1957年也划为右派,只不过当时他已年近六旬,加上电影院工作需要,没有到农场劳动。前几年有次遇见他,他还高兴地告诉我,这次到某海军基地去住了一个多月,因为二女婿是海军司令员的秘书。这次不知为什么又撞上枪口上了。经过两天交谈,得知他是以现行反革命罪抓进来的,罪行是他在画刘少奇主席出访东南亚四国时,把刘的鼻子画歪了,是“有意丑化领袖形象”,是“罪该万死”的现形反革命分子。
  我问他:“你是不是把像上的鼻子画歪了?”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这回事。”
  “那么那幅画呢?”
  “早毁了。”
  “凭什么定的案?”
  “凭我的交待呀!”
  “那你为什么要承认?”
  “不承认过不了关。检举我的积极分子说,只要我承认了就没事。也不挨斗了。谁知竟成了现行反革命?”
  我望着这位和我的父亲同龄的忠厚老人,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就正言告诉他:“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记住,这里毕竟是政法机关,办案是比较实事求是的,因此,你在提审时必须要如实交待,再不能自欺欺人了。”
  “我方寸已乱,要我重写材料,我也无法再写。”
  “别急,待我来想办法。”
  “这里生活太苦,罗老师又去大连女儿那里去了,没人送东西,日子一长,拖也拖死了。”
  “暂时不要紧,胡子香照顾卖给我的3斤红烧肉还没吃,现在是‘二九’天,坏不了,你就每餐放两块在饭里补身子吧。”
  “你自己呢?”
  “我年轻打得住。”
  一连几天,我都在考虑如何帮他写材料的事,据我所知,老人解放后画的领袖像少说也有几百张,黄石市主要场所挂的大幅领袖画像多出自他的手,从未出过问题。为什么这张像竟成了反革命?这不是冤案又是什么!?但当我想好翻案理由后,一个新问题来了:狱中既无纸又无笔,到哪里去写?这时我想到隔壁有间空号子是专门供犯人写材料的,那里有桌子和笔墨,我也曾写过一回,但是管理很严,进去时给你几张纸,出来时就得交回几张,即使写废了,也要交出废纸。这天开罢早饭,我向管理员胡子香报告,要求写材料,他问我写么材料?我回答写检举材料。一会儿,他把我关进了小号子,给了我3张纸,我等他走后,急忙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卫生纸,迅速把我的腹稿一气呵成。幸好那时的卫生纸是16开的草纸,要是像如今的吸水性强的纸就写不成了。内容主要从当时的画面结构、粉画反光特点、刘主席本人鼻子较高及自己画像经历、家庭情况、个人出身等方面来说明不可能画歪了鼻子,更不可能有意丑化领袖形象。至于我写检举材料的事,就把农场几个专门爱打小报告伤害同类的家伙的一些言行写了两页,草草交差。第2天,龚老主动要求写材料,就把我写的材料照抄了。第4天提审他时,也算他走运,审讯员是刘仁寿(即我在《正果》里写的那位正直的共产党员),他回号子后对我说:“审讯员说已看过我写的材料,说我态度很好。”老人从入狱以来,晚上总是失眠,这一夜,我察觉到是他破例地睡熟了。他还口占了一首诗送我:缧绁相值,慰我实多;互抚往事,诸历坎坷……(以下记不起来了)我也送了他一首,现只记得后面的4句:……失眠挨黑夜,风雨话黄昏;他日重逢时,一如侍楦椿。没隔几天,胡子香提审我,原来是同号子的犯人检举我和龚老之间过于亲密,连肉都给他吃了的事,我如实地告诉了胡子香,从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丝赞许。而我却在暗忖:这共产党也真够伟大的,抓进来的大都是坏东西。
  第二天,龚老调到隔壁号子去了,我觉得这很正常,因为我们同属政治犯,虽不同案,但应隔离为好,而老人却有些依依不舍。后来,我做了一副象棋给他,这副棋里面是把草纸包成小方块,外边再用旧衬衣撕下的白布包好,上面的字则是用旧袜子抽出的红、黑线和着饭搓好后贴在布上,每个人的饭都不够吃,因此每逢做棋时,大家就一人捐一砣饭。我趁早晨放风时天还未大亮,丢在他们号子门口,然后对着风门喊一声:龚老,门口有象棋。因为此时犯人们都站在门边,听得很清楚。下午放风时,门外传来一声:象棋收到了。
  关于我的案情,我是据理力争的,其实有些东西不值一驳,如我给青工们讲三打祝家庄的故事,他们上纲为宣扬“封资修”,腐蚀青年,推行和平演变。我在审讯中只是引用了毛主席在《实践论》里一句话,就不攻自破了,毛主席说:“《水浒传》上有很多辩证唯物主义的故事,这个三打祝家庄是其中最好的一个”。然而,关于“中国的阶级斗争有人为成份”这句话,却是无法辩解的。刘审讯员问我:“这个观点是怎样形成的?”我直爽地回答:“是从我的亲身经历,经过痛苦的思索总结出来的。”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这是恶毒攻击毛主席阶级斗争学说的言论,你必须深刻认识、彻底批判。”回号子后,我反复推敲这句话和刘的态度,发觉这是他给我指了一条路,我必须策略对待,不管思想通不通,都要加以批判,切莫辜负了他一番苦心。于是按他的指点,我先后写了两次自我批判材料,无非是上纲上线痛骂自己一番。这是我一生中说的最大的假话,也是一生中最大的内疚。10月6日,在我关押了294天后,我又被押回了江北农场,望着那阡陌的田园,我想起了刘禹锡的诗句:前度刘郎今又来。直到20多年后我才知道,刘仁寿对我的结论是:属于思想范畴问题,而在“三长”会议上,素不相识的检察长杨丽川力排众议,强调没有现行活动,不能判刑。而那位康某却感到面子上太难看,硬是给我戴上顶反革命帽子,于是我在国家专政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中,拥有了两顶帽子,冬天再也不怕冷了。11月底龚老捎信我,说他已无罪开释了,我听后心情很激动,暗自品味马克思与他女儿的那段对话。
  伊诺娜:什么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
  马克思:屈服。
  伊诺娜:什么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马克思:斗争。
  伊诺娜:什么是你的座右铭?
  马克思:怀疑一切。
  是的,这就是真理。正如曹禺在多幕话剧《胆剑篇》里写的:“千古胜负在于理,一时强弱在于力。”
  时光老人把我们带进了改革开放年代。故事的主人发生了位移。龚老落实了政策,是黄石第一批高级知识分子,办了退休手续,1981年市里盖了第一幢高知楼,分了他一户。只是罗老师已去世,他常往来于黄石、长沙之间,活了90多岁高龄才离世。胡子香已在司法局退休,我们一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我曾把此稿初稿给他过目,他看后很有感触,并给我讲了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1968年7月的一天,他在黄石监狱接收犯罪分子时,下陆区有个怀孕5个月的孕妇,案情是1967年除夕那天,她的患有脑病的7岁女儿在床上屙了一床屎,天又下雨,洗了又不能干,就把孩子屁股打了几巴掌,吃年饭时,她丈夫去叫女孩,发现已经死亡,夫妻俩一边痛哭,一边商量后事,就把孩子悄悄埋葬了,这事让造反派知道后,要他们从土里挖出小棺材,并抱着棺材游街。胡子香连忙找出公安部有关孕妇一般不宜拘押的文件,赶到军代表那里请示,并把文件给那位领导看,这位头头却说,关起来再说。胡子香当即回答:“我们是政法机关,要严格执行党的政策,该关押20年的一天也不能少,不该关押的一个小时也不能关押。”3天后,他接到了调令,调他到农村去工作,直到一年多后才回市。他说,那年月那有理讲啊,比起你们来,我算是最幸运的了。而那位康某倒真的当了官,也许是观念的转变,也许是良心的萌发,1984年他给我的顶头上司——市委宣传部长说,廖美泉的反革命帽子,是我硬性给他戴上的,我很对不起他。1988年2月1日,我上夜班在家中睡觉,他要办公室主任、我的一位好朋友来接我去吃饭,席间,他为我和他自己各斟满了3杯酒说:“喝完这酒,我们之间的事就了了。”我苦笑着说:“不喝酒也了了。我是不会喝酒的人,既然如此,我就咬牙喝一杯吧。”一笑中泯了恩仇。最有意思的是那两位押送我的民兵,有天在一家餐馆见面了,我向他俩敬酒,他们说,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说,当时我要真的像二位设想的跳了长江,今天也见不到面了。

  本文选自《歪瓜正果》,廖美泉/著,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3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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