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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延滨:风吹岁月

叶延滨 私人史 2022-03-22

Personal History

风吹岁月

© 叶延滨/文


  和我睡过一条炕的马德

  马德这个名字联系着的是延安插队的事情。快半个世纪了,许多重大的事都忘记了,比方说那时开的什么会,报纸上一版一版的大文章,都不记得了,都变成一种滋味,印在心里。它们伴着样板戏的铿锵音乐,说你小子别狂,那年月你只不过是个接受改造的小知识青年而已。
  知青记忆中,不会忘记自己值几文大洋。城市户口变成农村户口,注销,然后给150元安置费。值150元。所以现在更年轻的一代写字的人,笔下说起知青来,都不屑。我也理解,因为他和女朋友看一场“知青题材”的电影,花了150元买了张情侣座票。一个半小时,不值,不好看。两代人能没有代沟么?同是150元,用处就这么不一样。
  当年马德对150元很满意。多捞了一笔。马德在北京大街上当“佛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坊间黑暗语,指掏兜儿的小偷)被雷子(警察)当场捉住。在送去劳教还是下乡插队两者之间,学校做了工作,让他跟着我们村这一拨到了延安。他高兴,他那150元安家费,算是不用上街去掏兜,就得的一份外财。
  一拨到这村,另一拨到那庄。不知是谁手上的红蓝圆珠笔,把马德和我与另两位拨到一条大炕上。一条大炕上共同生活了一年半,这种缘分,一生中也难有几人。所以,马德就让我一回回地返回延安插队的岁月。
  马德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记住。牙长,门牙因为打架让人打掉了一颗,镶了一颗像是不锈钢做的假牙,白锃锃地亮,地道的“铁嘴钢牙”。眉梢上有个刀疤,把眼角扯着向上吊起。一颗钢牙,一只吊眼,这两个道具打扮出的马德,像是个准汉奸。
  “哥们儿,到菜市口问问,钢牙是谁?吊眼是谁?不知道就不是江湖上的人。”我插队的这道沟,从沟口到沟尾,五个队,队队的知青里,都有一两个“进过局子”的。提起钢牙,都知道,说起吊眼,也知道。但从北京到了这山沟里,才知道钢牙吊眼是同一个马德。于是都来认门,让队里热闹了几天。有提酒瓶来的,喝醉了,把酒瓶一敲,扎出一炕的血花子。有提镢头来的,一照面,二话不说,当场就把一只胳膊砸断了。等到队长叫来民兵连长,一推门,打人的和被打的正喝在兴头上:“送我进医院呀?不用!给家里打个电报,邮一只新胳膊来就行啦。”
  马德有许多违法的爱好,只是那年月也没个什么法律的,就是三天两头的“文件”“通告”维护着世间的秩序。公告和文件总是用大概念来对大概念:“广大贫下中农,工人阶级,人民解放军……对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进行改造……”马德爷爷是贫农,父亲是工人,哥哥是解放军的班长,这样一来全部公告都好像对他不管用了。他听谁的?听一个叫吴大力的话,在学校吴大力是工宣队指定的帮教员。吴大力插队到了这个村,马德也跟来。
  吴大力是个女生,高中,高个儿,像个摔跤运动员。马德听她的话,就像亲姐姐。有一回,另一位知青说:“吴大力这名字真准,吴夯,长得就像个夯嘛!”话音刚落,马德的拳头就夯在他的脸上。
  马德刚认识我时,不理我,给我七个字的评语:眼镜,书呆子,没劲。自从发生了下面这件事后,他特别佩服我,处处给我高度评价,以至于共同在一条炕上睡了一年半,他就从不与我发生摩擦。他对我的友情仅次于吴大力。
  那天,收工早,大家在羊圈外的平台上散心。马德手上抓了一把炒黑豆,朝天上丢一颗,仰脖一张嘴,咬得咯嘣一响。这把戏逗得一群后生跟他学,谁也没有他那本事。马德扬扬得意冲我说:“眼镜,你行么?”我看他太得意,说:“我扔,你也行?”“怎么不行?来三个!”马德把三颗黑豆放在我的手心。我想了一下,一颗,两颗,三颗,他都用嘴接住了。他刚要咧嘴笑,我随手朝空中扔了第四颗。马德没来得及想,一口咬住。嘴一闭,脸色就变,把嘴一张,又紧闭上。他强打笑脸,自己往嘴里丢了两颗黑豆,嘎嘣嘣地嚼起来。
  后来,我们有这么一段对话:“眼镜,你敢让我吃羊粪蛋?不怕我花了你?”“钢牙,你给我几个豆,三个。对呀!那三个都是黑豆吧?第四个,谁叫你咬的?”“你捉弄我?”“我试你的功夫。”说到这儿,马德眼一亮,伸出拇指。
  ……马德是我们这村第一个出去当工人的知青,根据当时阶级路线,他是贫农的孙子,工人的儿子,解放军的弟弟。
  他走了。村子里像少了一半人,安静了,也空了……


  记忆碎瓷片样坚硬

  我记下的只是故事残片。因为它们像床垫下的豌豆,常常硌醒我的记忆,又无法敷衍成一篇单独的故事。也像一堆碎瓷片,破碎而坚硬……
  当知青插队时候,会有乞丐在窑洞外走过。知青的狗像警卫,汪汪吠走他们。不久以后,知青窑洞前不再有乞丐经过。某日,村里的老乡过生日,请我去他家做客。陕北农家吃饭,一般情形是蹲在院里捧着一只大碗,或粥或面汤,呼呼拉拉了事。正式的吃饭在炕上,火炕中间摆一矮桌,大家盘腿围坐在一起。男人坐在里面,女人依着炕沿,一条腿曲坐在炕上,另一条腿支撑在地上。尊卑有序,穷富一样。走进窑洞,主人便招呼,上炕!上炕!这是敬语也是实在邀请。刚动了筷子,听见门外有乞丐摇响骨板。依坐炕沿的女人便放下碗,迎出门去。不一会儿,一老一少俩乞丐进了门。“哪儿的?”“绥德的,遭下年馑,没办法了。”男主人站起来,躬下身子说:“上炕!上炕!”两个乞丐把讨饭的布袋放下,手在衣襟擦了几把,脚后跟一蹭,两双破布鞋摆在炕沿下。他俩爬到炕桌前,抓起筷子就夹菜。我有些回不过神来,呆呆地听他们聊天。主人说:“我也是上头米脂寻吃食寻下来,到了这沟安下家。这村原先五户人家,现在十九户人家,都是寻吃食,从米脂绥德下来的受苦人家。啊,现今二十户了,知青点还有几个娃。可怜娃们从城里到这沟里寻食,凄惶得很。”那个晚上,我才明白,在这个偏僻山沟里的农民眼中,我也是个乞者。
  也是插队时,某日在延安给知青点办点事,办完事天色已晚。不能再摸黑走三十里夜路回村了。只好到县政府的“知青办接待站”过一宿。知青接待站在知青办公室旁的一个院子里,一排四孔的空窑洞。进了窑洞,一侧有一通青砖砌成的大炕,炕上铺着苇秆编的炕席。炕席上散落几块砖头。电灯坏了,拉不亮。天气不冷,已有两三个早进来的人躺在炕上了。还没睡着的那人,嘴上叼着报纸卷的蓝花烟。烟头暗红的火光和他嘴里吐出的呛鼻烟气,让人感到窑洞惯常散发的人气。我摸到一块砖头,解开扎在头上的毛巾,垫在砖头上当枕头,和衣躺下。半夜里醒了,走出窑洞,冲着树根撒尿。夜风很硬,让人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望满天的星星,像刚被擦过一般晶莹明亮。月光像水,泼在身上,从头到脚感到高原夜晚的凉气。回到大炕上,蜷曲身子也躲不开寒意。睡不着的直接后果是肚子饿。饥饿像一只猫用爪子挠人的心肝。想起村里老乡的口头禅: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我真是一无所有了,除了还有一点年轻人的“火力壮”。我对自己说,你头下无枕,身上无被,兜里无钱,腹中无食,就剩一口热气,到这个份儿上了,还能更倒霉吗?真好像悟出什么,对自己说,睡吧,天会亮的。想到这里,居然又睡着了。天亮时才被躺在这条大炕上的另外一个人吵醒了。这个人不是知识青年,穿当地农民的大折裆裤子,白汗衫已经成灰褐色。他正把一个褡裢搭在肩膀上,褡裢里鼓鼓地装满东西。他没有理我,径直走出窑洞。我又躺了一会儿,直到阳光穿过窑窗的破纸射在脸上。我起身,心想,太阳好,对谁都一样。回头望一眼大炕,又想,光板冷炕好,不招虱子。想好就心情好,于是揣着好心情往外走。走到窑洞外,看见刚才那个人,正靠在墙边,把一大块土布铺在地上,然后从褡裢里倒出一堆干粮。倒出的东西,有馍馍、窝头、烧饼……他把这一堆干粮摊开在太阳下晒。原来他是一个乞丐,这些都是他讨来的吃食,没吃完,攒下来的。时间长了,有的都生出霉点。哎呀,我和一个乞丐在一条大炕上睡了一夜,不同的只是他带着一褡裢干粮而一脸满足,我饥肠辘辘只揣着一个好心情。
  与乞丐同桌讨食,与乞丐同炕而眠,境遇甚至不如乞者。这曾让我觉得不堪的记忆,把“知识青年”身份残存那一点自尊撕成碎片。自那以后,不敢轻视乞者,也绝不与各式各样的乞者为伍,哪怕是锦衣玉食的高级乞者,皆因有那一餐一晚的经历……


  一条狗叫达尔文

  我写过一首关于狗的叙事诗——《达尔文的故事》,写这首诗,是因为总会在眼前浮现出它那一双忧郁的眼睛。我与这条狗是在长途汽车站认识的。那是文革中插队的年月。陕北初冬,收完了庄稼就没有什么农活可干了。北京的插队知青纷纷回城探亲,我送同村的知识青年到了公社长途车站。车一辆又一辆地开走了,车场一下子变得空旷冷寂,阵阵寒风卷起散落的黄叶,还有我,还有一条狗。
  这条狗是知青养的狗。在陕北,知青养的狗和知青一样,很容易被识别出来。农民养的狗,不咬自家人,但对其他人,特别是陌生人,不管是谁,都会汪汪叫。知青养的狗,不咬知青,不管是哪村哪庄的知青,它都会迎上去摇尾巴。这个现象让当地一些人很不爽,我曾写过一篇《狗鼻子》议论过这件事。看来,这条狗的主人回北京去了丢下了它。我也没有回城,父母都在“牛棚”里挨批判受审查。我看了这狗一眼,它也用忧郁的眼神看着我。“回去吧!”我对它说了一句,转身离开大路进了沟。我的生产队知青点在这条沟里,距公社有小十里山路。不一会儿,我发现那条狗没有回它自己的家,它远远地跟着我,低着头夹着尾巴也进了沟。我停下,它也停下。“你走错了,回你的家去。”它不叫,只是用忧郁的眼睛望着我。我拾了一块土疙瘩吓唬它,它也不躲,仍然用那双忧郁的眼睛望着我。它的两双眼睛好像能说话,像个绅士,所以叫人能记住。天色暗下来,月亮升起来,月光下的冬夜,凄清而寒意四散。月光把拖在地上的人影渐渐缩短,把另一条狗的影子悄悄靠近人影,等到一声又一声的狗吠从村子里传出来,我对这条狗说:“到家了,别怕。”……这条狗从此成了我的伴侣,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达尔文”,因为那双忧郁的眼睛。这个冬天,因为有了达尔文而多了几分温暖。
  想起这双眼睛,是因为爱护动物的讨论引出的“善良”话题。常听到收养被遗弃动物的好心人的故事,在公园里散步也会看到每天都有人给流浪猫喂食。善良是一种美德,行为是利他和施与。而我以为,就我这个修行不足的书生而言,善良首先是因为“对自己”,“为自己”,有利己的原因。就说这个忧郁眼睛的事吧。那时我正烦着呢,它不就是一条丧家狗嘛,它跟我走,我又跟谁?这些念头让我一次次轰它走!但是,走着走着,我想:没有主人的家它肯定进不去了,它会怎么样呢?会被人撵,会被人打,还会死掉?它跟着你,信任你,你却不管?我最后收留它,是我确信,如果不收留它,我这一晚上会做噩梦。对动物如此,对人也一样。常言说“与人为善”,我以为这首先是自我的一种需要,让自己“心安”!在这个世界上做男人,还是个做事情的男人,会遇到各种事情。帮人一把,有时可能会一把拉起一条落水狗,最后被狗咬一口;让人一步,也许你好心让的那个人会得陇望蜀,得寸进尺……所以,对小狗小猫做点善事相对容易,当真事时“与人”为善,也许最后还落一个“东郭先生”名号,被人说是“农夫与蛇”的现实版。有时很让人纠结。
  人其实是在两个世界里活着的,一个是充满现实利益的外部世界,一个是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有的人在外面风光倜傥而内心不得安宁,有的人日子坎坷多舛内心平静安详。善举是人们看得见的利他行为,善良是心宽安宁的自我感受。在处理各种“与人”的事情时,我对自己定出底线:不要做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事,不要做夜里睡不着觉的事,不要做无法坦然面对各种猜疑非议的事。做事要做得让自己心安,让自己心宽,让自己心净,这样做的事也能够与人为善了。有这样的心理底线,与人为善会成为一种习惯,能让一步让人一步,能拉一把拉人一把,能忍一下忍耐一下,这个世界多一些和平安宁。也许有人较真说:“你拉起来的是条落水狗,上来就要咬你怎么办?”其实真的遇到这样的事,再找个棍子也不迟。如果把需要帮助的人都当成骗子,把老太太跌跤都当成预谋讹诈,人心也太窄小了吧?善行是一种值得肯定的行为,千万富翁散尽钱财为慈善,拾荒穷汉收养弃婴如己出,都是了不得的慈善奇人。对于如我这样的普通人,面对事情发生,拉一把,让一步,忍一下,成为一种习惯,人心向善也就成为一种社会风尚。
  再回到“忧郁的眼睛”这个故事吧。那个冬天因为有那条狗做伴,不再漫长而孤寂。我甚至想,不是我收留了这条被主人遗弃的狗,大概是这狗看见我在车场茕茕子立于风中而找上门来?半年过去,春暖花开,有一天“达尔文”躁动不安,呜呜地低吠,晚上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据老乡说,那天有几个外庄的知青从村头路过。我知道了,那里面有它的老主人。好狗恋旧?好心没好报!是的,开初我也这么想,然而,事件过去越久,回想起来越有一种让自己感到温馨的安慰,善行不是生意,也不是交易,善行出于内心而不求回报,善行是你给这个世界的祝福,而这个祝福也让你的内心宁静而幸福……

  本文选自《作家》201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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