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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晓琪:我亲亲的娭毑啊

宋晓琪 私人史 2023-02-10

Personal History

亲人故人

我亲亲的娭毑啊

© 宋晓琪/文


  我的亲奶奶在我父亲九岁时病逝于乡下老屋,除了一抔黄土,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当然也没有相片。以至于我对周围那些同龄孩子的“娭毑(长沙话:奶奶)”,不论高矮胖瘦,或三寸金莲一颠一颠地行走,或挎着一篮子肉菜匆匆归来,或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在院子里拖着悠长的声调,轮番喊几个孙儿回家吃饭……都一律投去钦羡的目光。
  想不到我11岁那年,在妈妈生下我弟弟的第三天,一位穿着浅灰色大襟衫、精精致致的老妇人,跟着我大姨妈后面,走进了我的家门。那年她59岁,妈妈让我叫她“娭毑”。许是潜意识里总希望有个奶奶,我竟没有犹豫就叫了。觉得要是亲奶奶在,大约也是这等模样:身材苗条,没有任何发福的迹象。鹅蛋脸上,五官端端正正,尤其是那双不算大却好看的眼睛里全是慈爱,脸上总带着几分笑意。
  娭毑一进门没有坐几分钟,就娴熟地抱起我的弟弟,换尿布、洗衣裳、喂牛奶(我妈的奶不够弟弟吃)……一应带婴儿的事务都做得非常利索。当晚煮饭炒菜又露了一手,吃饭时我们发现普普通通的菜都做得味道很好,海带炖排骨、香干辣椒炒肉不用说,连青菜都特别爽口,个个吃得津津有味,这才知道娭毑厨艺了得。
  因为爸爸妈妈工作都忙,过去我家也请过几个保姆,第一个给我留下印象的是爸爸部队在湛江时,从老家醴陵来的宋阿姨,40多岁的年纪,个子高高大大,模样周正。当时哥哥姐姐分别读书和上幼儿园,宋阿姨的主要任务是照顾我,朝夕相处,便有些偏爱。有一回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宋阿姨竟然独自把两岁的我带上街去照相,这在当时是比较奢侈的事情,她一个乡下女人,自己掏钱为雇主的孩子留影,也算是大手笔。只是去到照相馆,人家说这孩子头发有点乱,她便三下五除二,把我一头大波浪卷发用梳子刮得光溜溜,拢在脑后,紧紧束起来梳了个髻,然后安排我坐在个木凳上,“咔嚓”一声完事。过几日取回来,她得意洋洋地拿给我妈看,据说我妈当场笑倒,照片上是个穿着家常衣服、呆头呆脑的“儿童老太太”,以至于我的哥哥姐姐看一次笑一次,持续了若干年。那时照相怎么说也是件大事,我妈但凡要给两个女儿照相,必定每人头上扎四个蝴蝶结、穿着花裙子闪亮登场。后来宋阿姨和我有个合影,两人形象都大有改观,我由妈妈打扮好,两条辫子扎着绸带,花衣裳、背带裤,骑在小三轮车上,她则穿着列宁装,脚下是皮鞋,很有范儿地背着手站在我身后。可惜几年后宋阿姨当了奶奶,扛不住对儿孙的牵挂,辞工回乡,走之前依依不舍,我更是好久还闹着要找她。
  爸爸转业回长沙后,家里三个孩子读书,又请了保姆。那时没有家政公司,保姆都是亲友、同事间相互介绍,我家来过两三个保姆,要么身体不好,要么做事拖泥带水、回去时顺走一两包食物,如此这般都干不长。不久我妈错划为右派,被打发到郊区的农场学习、劳动,改造思想,一去就是大半年。爸爸又不时出差,家里主要靠保姆,营养不均衡,卫生也马虎。待到我妈重返工作岗位回到家,发现我又黄又瘦,像个没娘的孩子,忍不住掉泪,带去医院检查,得了肝炎,休学一月。阿姨疏于照料还一脸无辜,只得辞了,不再请保姆。我成了家里的重点照顾对象,主要靠妈妈细心调理。好在我少年不知愁滋味,除了看小说,就是玩得不亦乐乎,身体逐渐好转。到弟弟出生时,已经完全康复。这回请来的保姆,是年龄最大的一位,却成了全家人都喜欢的娭毑。
  娭毑话不多但眼里有活儿,从早到晚不停手,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脾气好,从来不对弟弟发火,总是细声细气哄着,弟弟也特别粘她。加上做菜味道好,似乎什么菜都会做,我们都吃得开心。星期天休息,娭毑做好早餐才回去,下午四五点又回来了,正赶上做晚饭。有时干脆不走,照样干活。爸妈过意不去,就说:“你郎嘎(长沙话你老人家之意)还是回家休息一下,看看家人。”娭毑笑得有点勉强:“我自己没家,说回去也是去弟弟那里,几个星期看一次就够了。”爸妈听了从此由她。
  左邻右舍对妈妈说:“你们上哪儿请了个这么好的保姆,会干活懂礼貌,很有教养的样子。还长得好看,年轻时准是个美人。”妈妈听了开心点头,我在旁边很有几分得意,也有些好奇。娭毑是从哪儿来的呢?
  娭毑是大姨妈受我妈委托,央人介绍的。过了些日子妈妈带我去大姨妈家,俩人在房里聊天,我妈赞娭毑人好,大姨妈悄声说:“王娭毑这辈子好可怜呢!生在书香门第上过几年学,年轻时长得标致,被长沙一个大军阀的弟弟看中,收在家里做妾,宠爱得很。可只要那男人出外做生意,大老婆就百般嘲讽、刁难,日子很难熬。只半年多,她就受不了,逃回娘家随母亲迁去江西农村,再没有嫁人。解放后父母去世,她回长沙在弟弟家帮着带外甥。外甥大了,她不想在家吃闲饭,看弟媳脸色,就去外面当保姆。如今年纪大了,只怕也干不了多久,晚景……”妈妈听了连连叹气,好久没有说话。从大姨妈家出来,妈妈嘱咐我刚才的话听了就算,千万不能往外说。
  从此,爸妈对娭毑更好,重活不让她做,买菜、洗衣也由妈妈承担,她主要管照顾弟弟,晚餐做饭。外人听我们口口声声叫“娭毑”,那个亲啊,都以为是一家人,我们不点破,娭毑就像是我们家不可缺少的成员。偶尔娭毑回去一趟,我和弟弟到了下午就到大院门口张望,娭毑总会带回沙利文(长沙食品老品牌店)的梳打饼干、萨其马或蛋糕,那可不是经常能够吃到的点心。
  眼看弟弟能走能跑会说会唱,娭毑却未见老。那两年是我记忆中,我们家度过的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弟弟聪明伶俐招人喜爱,妈妈似乎从错划右派的打击中渐渐振作了起来,母爱缺失、从军多年的爸爸,在娭毑面前也不由自主展现晚辈的恭敬与亲和……一切都那么温馨美好,噩耗却从天而降:身体向来健康的爸爸出差在外,即将回长沙的头一天突然于睡梦中去世,生命定格在45岁!
  最伤心的无疑是妈妈,我是看着她和爸爸恩恩爱爱长大的。以至于她后来独身40多年,没有再婚,她说:“我不是封建,而是觉得再也找不到像你爸爸那么好的人了!”如此情深,何其令人羡慕;天人永隔,又何其令人心疼!爸爸刚离开的那些日子,妈妈的眼泪没有干过。哥哥工作在外地,姐姐下农村在异乡,弟弟才两岁多,我也不过13岁。白天娭毑安顿我们的吃喝,晚上陪伴妈妈,两个苦命的女人相对流泪,到后来都不晓得是谁安慰谁了……
  爸爸走了,日子还得过下去。当月工资发下来,妈妈照例把工钱(我印象中是每月15元钱)交给娭毑,没想到娭毑不肯要:“周老师,以后不要给我工钱了,有饭吃有地方住就很好。你莫担心,小锋(我弟的小名)就像是我自己的孙,我无论如何要带大他。也好让宋先生(我爸)在天上放心。”我妈心一急眼一热就交了底:“老宋来不及告诉你,我们早就商量好了要给您养老。以后我们真正是一家人了,你莫见外,这钱是给您的零用钱,您不能不要。”娭毑推辞不过收下了钱,仔细用手巾包好。此后她回弟弟家的次数更少,给我们买学习用品买零食的时候更多了。
  我们都以为娭毑不会再离开这个家,万万料不到一年后闹起了文化大革命。学校停了课我赋闲在家,娭毑说:“读书总归是好事情,会有用的!晓琪,你莫放下书包丢了文化。”这话我爱听,天天找书看,有时和弟弟玩儿,还跟娭毑学着炒了几个菜。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院子里突然来了一帮带袖章的人,提着浆糊桶,拿着几张写好的大字报,专门往请了保姆的人家门上贴,无一错漏,看来早已做好了功课。等他们一走我连忙出门,只见大字报上冷冰冰地写道:雇保姆是资产阶级剥削劳动人民的恶劣行为,必须严禁!勒令你们自今日起,三天内辞退保姆,解放被剥削者!如敢违抗,后果自负!落款是“革命造反派”。
  娭毑默默地回到厨房,继续做事。晚饭后,我妈和娭毑相对无言,好一会儿我妈才说:“你郎嘎只管留下来,他们找我,我就说丈夫不在了,孩子又小,需要老人家帮忙,我已经认你作妈妈。”奶奶摆摆手缓缓地答:“你们对我确实好,但我不能难为你。这种时候是‘秀才遇了兵,有理讲不清’,再说我底子不硬,一查起来只怕会给你添大麻烦。我还是先走,以后情况好了再回来。”
  第二天娭毑起得特别早,把全家所有的棉被、床单都拆了晾晒、浆洗,夜里又赶着给弟弟缝制新衣。妈妈知道娭毑去意已定,她无力挽留,唯有默默地为娭毑准备一点礼物。
  娭毑走的那天,我们吃了一顿比较丰盛的午餐。妈妈老往娭毑的碗里夹菜,娭毑却难以下咽。只有弟弟吃得兴高采烈,说:“娭毑炒的菜最好吃了,我长大也给娭毑做好吃的!”娭毑停下筷子,摸着弟弟的头勉强说了一句:“小锋听话!”喉咙就硬了。
  下午,那帮人又来了,凶巴巴地堵在大门口,监督执行辞退保姆的“革命行动”。我们送娭毑,弟弟见妈妈提着行李,突然大哭:“我不要娭毑走!我不要娭毑走……”娭毑眼里满是泪,赶紧转身,再不敢回头。
  我们都盼着娭毑不久就能回来,可情况却越来越糟:我上山下乡远赴海南岛,妈妈带着弟弟去了五.七干校。临走前妈妈悄悄地打听,看有无根正苗红的人家能收留娭毑。幸得天无绝人之路,妈妈学校有个同事两口子都是苦大仇深的孤儿,平时为人正直,老婆在纺织厂,地道的工人阶级。家中三个孩子,最小的才两岁多,正需要有个老人家相帮。得知娭毑的遭遇后,那位纺织女工拍胸脯说:“以后她就是我们家的娭毑!”娭毑去她家后,果然有人上门质问为何竟敢雇佣人,纺织女工曹阿姨叉着腰堵在门口,大声宣告:“我们夫妻一对孤儿,是共产党把我们养大的,现在当家作主了,我认个娘不行吗?有了娘,让组织上少操点心。谁敢说是雇佣人,站出来!”那帮人且摇头且退后,再没敢来找麻烦。
  娭毑终于有了安定的去处,我们一家五口却四散分离,从此未能回长沙安家。
  妈妈在干校三年后得以“毕业”,带着依旧年幼的弟弟投奔我哥,到了离长沙近两百公里的常德工作。住房条件稍有改善,就张罗着接娭毑回来住一段时间。可那时娭毑已经年近八旬,身体欠佳,而长沙到常德既无高速,也无火车,坐船得十几个小时,汽车少说也得六七个钟头,中途要在益阳过渡。娭毑摇头叹道:“我想去啊,只是走不动了!”此事无奈作罢。
  所幸娭毑在曹阿姨家生活得很好,我们两家人也像亲戚一样走动,每每到长沙,我们都会专程去看娭毑,一起吃饭、聊天。我家小弟和曹家小儿子都在恢复高考后上了大学,把娭毑欢喜得什么似的,说:“孤身几十年,如今我有7个孙儿,书读得好,工作做得好,我老了老了,因祸得福啦!”
  娭毑很知足,每天高高兴兴,过了80大寿离去的时候,平静安详。已经大学毕业的小弟赶去长沙,洒泪为娭毑送行。我在广州得知消息后不由长叹:娭毑啊我亲亲的娭毑,您知道吗?您给我们留下了永远的遗憾:您说过情况好了就回来,可现在情况好了,您却再也回不来了……

  本文由宋晓琪女士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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