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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爱敏、陈一雷 | 哈金的《移民作家》与 “家” 之情愫

陈爱敏、陈一雷 外国文学文艺研究 2021-03-17

【作者简介】

陈爱敏,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戏剧委员会副会长,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和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专家。《当代外国文学》、《外国文学研究》、《加拿大社会科学》(英文版)等杂志通讯评委。美国布朗大学及加州大学尔湾分校高级访问学者。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族裔文学,当代美国戏剧,易卜生研究等。迄今在AHCI,CSSCI等国外内重要期刊上发表中英文论文70余篇。已出版:《认同与疏离――美国华裔流散文学批评的东方主义视野》、《西方戏剧十五讲》、《英美文学选读》、《英美短篇小说选》、《英美诗歌戏剧赏析》专、编、译等著作17部。已经完成教育部规划项目、江苏省社科基金重点、一般项目等12项,正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0世纪美国都市戏剧与都市精神研究》(2017-2020)。


陈一雷,南京晓庄学院讲师,南京艺术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影视戏剧研究。

陈爱敏 教授

哈金的《移民作家》与“家”之情愫

(本文发表在《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经作者授权由“外国文学文艺研究”微信公众号推出。)

[基金项目]教育部社科基金规划项目(10YJA752003) 、江苏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的中期成果;


内容提要:哈金新近之作《移民作家》通过对旅居海外移民作家的讨论,重在指出移民作家应该成为本民族的代言人;他们在用他国语言创作时应汲取本民族语言之精华,将其融入自己的书写之中,从而形成移民作家自己独特的风格;移民作家应该用笔在故土之外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纵观哈金的作品,“家” 之主题总是贯穿其中,这一情结的产生与作者特殊的移民身份不无关系。


关键词:哈金;《移民作家》;“家”;情愫


Ha Jin's The Writer as Migrant and His Affection for "Home"


Abstract: Through a discussion of overseas diasporic writers, Ha Jin's new essay collection The Writer as Migrant points  out  that  a  migrant  writer  should be a spokesman for his native country, in order to form a writing style of his own in an adopted language, the writer should take in the quintessence from his native culture and bind it together in his owring writing, and that he should construct a spiritual home away from his native one. Examining Ha Jin's writing, one may find that almost all of his works have "Home" theme included, which is for sure caused by his immigrant identity. 


Key  words:  migrant writer;  "home";  affection


对于移民、漂泊在故土之外的流亡/ 移民作家而言,“家” 有着特殊的含义。漂泊使得他们总是处于无 “家” 的状态,孤独、生活的艰辛使得他们不时地回忆美好的过去;有 “家” 不能回,又给他们带来了无限的痛苦。“家” 成为流亡者的精神负担,但 “家” 又是流亡作家创作的重要素材;无 “家” 的感觉使他们备感失落,但同时又成为驱使他们在他种语言中求生存的重要动力。既然回不了 “家”,那么就借助于 “笔” 和 “纸”,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新 “家”。这正是美国新移民作家哈金的《移民作家》 (The Writer as Migrant  2008) 所揭示的流亡/ 移民作家当今的生存状态和心境。哈金自身的移民体验、多年的敏锐观察和对历史上移民作家的深入分析,道出了一个移民作家对 “家” 的特殊情愫,反映了全球化时代移民心目中家的全新概念。


一、为本民族代言


与哈金已有的出版物不一样,《移民作家》是一本论文集。2007 年,哈金受赖斯大学之邀,作了一次系列讲座,2008 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结集出版。全书除前言外,另有 “代言人和民族”,“语言的背叛” 和 “个人之家” 三个部分。简短的前言首先对什么是移民作家做出了界定,他明确指出:“我这儿选择 ‘移居者’ ( migrant) 一词是想尽可能包括所有的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从一个国家移居另一个国家的人,包括那些流亡者、移民和难民。” [1] 在他看来,流亡作家和移民作家很难区分,因为作家的国籍是 “次要的”,而作家的写作艺术才是他 “真正的通行证”。在前言部分作者开宗明义,交代了写作这本书的目的:“那就是要让人们了解移民作家的生存状态” [2]。


对于移居在外的人来说,家有着更多的内涵,家不光指个人之家,它更多地指故里、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民族。哈金认为,作为文学创作者,他们虽然身居海外,但仍然有义务、有责任为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说话。哈金《移民作家》的第一部分 “代言人和民族” 实际上就是围绕这一主题展开的。他认为移民作家应成为本民族的代言人。作者用俄罗斯著名作家,1970 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仁尼琴 (Alexander Solzhenitsyn )  和中国移美作家林语堂为例来阐释这一观点。索尔仁尼琴曾经由于对本国社会现实的不满和过激言行而先后两次流亡海外。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流亡生涯中,索尔仁尼琴一直坚守着一个信念:为自己的祖国写作。他拒绝加入美国籍,尽管他的作品要通过翻译才能传给国内读者,但他坚信优秀的文学作品能够穿越时空,打破疆界壁垒,回到自己深爱的国度。他的长篇小说《癌症病房》、《第一圈》等都无法在当时的苏联出版,只能在其他欧洲国家发表,但这些作品最终都成为本国人民所热爱和赞美的文学佳作。哈金为索尔仁尼琴拒绝加入他国国籍、一直为自己祖国创作的精神所折服:“我经常为索尔仁尼琴的勇气和孤军奋斗的精神所感动。” [3] 在哈金看来,移民作家虽身在海外,但却不能忘记自己所肩负的责任,他虽不能回到祖国/ 家,但他可以用文学作品替本民族人民说话,同时他坚信优秀的文学作品可以穿越任何障碍回到祖国。哈金用来论证自己观点的另一个例子就是林语堂。林语堂自愿移居美国,在中国落后贫穷、饱受日本人侵略蹂躏之苦的情况下,在西方充当中华民族的代言人。他向西方介绍中国的文化:孔子的智慧、道家的思想、文学经典、中国人的生活习惯。他充当了沟通中西方相互了解的桥梁。林语堂流亡海外,晚年未能实现返回大陆的愿望,在台湾定居,客死香港。作为流亡作家这是他的一大遗憾,然而,他的优秀文学作品却能穿越时空,回到故里。林语堂的《京华烟云》被改编成电视剧,受国人所热捧;他的其他许多作品也一版再版,深受国人的欢迎;家乡福建漳州为他建起博物馆…… “正是他的文学作品为他的回归铺平了道路,只有借助文学作品一个流亡作家才能真正回到祖国” [4]。哈金认为索尔仁尼琴和林语堂虽同作为海外流亡作家,但是情形却不完全相同。索尔仁尼琴最终回到了祖国,而林语堂则未能如愿。然而,有一些是相同的,那就是虽长期漂泊在外,但他们一直为本民族奔走、呼喊,为本国人民说话,真正起到了本民族代言人的作用。不难看出,哈金借助这些例子旨在强调一个移民作家的责任:虽然离开了 “家”,但应该时刻替他的国家和人民着想,并为之代言。


二、融本民族之精华于创作

 

作为移民作家,虽身居海外,但是家的记忆永远难以抹去,因此,凭着对自己祖国/ 家的热爱,作者会将记忆中的家,通过回忆和想象呈现于纸上。纸成为他们奋斗的空间,语言成为他们战斗的工具。用什么语言创作成为流亡作家艰难的抉择。用母语创作会遭遇这样的困境:能看得懂他文字和作品的人得不到他的作品,能得到他作品的读者却看不懂他的语言;但用所在国语言创作又会背上 “背叛” “家” 的罪名。移民作家究竟如何抉择?这是哈金《移民作家》第二部分 “语言的背叛” 讨论的话题。


俄国作家布罗茨基认为一个移民作家用他国语言书写,要么出于极度需要,像康拉德;要么出于某种强热的野心,像纳博科夫;要么出于对祖国的疏离,像贝克特[5]。这是哈金对历史上移民作家的观察。但是在此基础上哈金生发出自己的思考:“事实上,一个作家的创作动机是混杂的。对于一个用他国语言创作的移民作家来说,需要、野心和疏离这三种情形同时存在。” [6] 康拉德给人的印象是,写作完全是出于需要,但事实上也体现了他一直想成为重要作家的野心。他用英语创作,一是要赶上福楼拜,另一个是与亨利·詹姆斯平起平坐。他拒绝了剑桥、牛津这样的名校授予他的荣誉学位,谢绝了英国政府授予他的骑士勋章。他的真正追求是诺贝尔文学奖。纳博科夫创作是为了逃离他的语言,他认为俄语已奄奄一息,缺少生机,因此他转用英语书写。而哈金自己作为移民作家用英语写作,照他自己的说法 “完全是为了生存” [7],当然这其中包含了两层含义:一是为了谋生,另一个就是为了活着——使得生活变得有意义,活着就是要充分利用人生,追求自己的理想 [8]。由此可见,流亡作家用他国语言创作的动机并不是单一的。然而,用他国语言创作并非 易事,当然,有其劣势,就有其优点。劣势就在于一种不确定性,因为他不知道能否在一种新的语言中成功,因为他难以驾驭新的语言,因此用他国文字写作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残疾人。由于语言上的障碍,大部分移民作家的作品不够灵活、生动,缺乏幽默、睿智、俏皮话。哈金列举了历史上移民作家康拉德和纳博科夫的例子,康拉德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移民作家,但是纳博科夫认为康拉德的语言比较中性化,缺乏深度,因此对其不屑一顾;纳博科夫在某种意义上掌握了英语语言技巧,作品中不失幽默、讽刺等高超的语言技巧,哈金认为纳博科夫在他国 (英语) 语言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这也是移民作家追求的较高境界——打造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在他国语言中寻得一席之地。


对于移民作家而言,用他国语言创作尽管存在诸多劣势,但也有其优点。在一次接受电话访谈过程中,哈金曾这样说过:母语给他提供了不竭的资源;在使用他种语言创作的过程中又因为不断地战胜困难,逐步驾驭它,而得到一种愉悦。除此而外,他会以一种局外人士的眼光看待这种语言,而使其成为一个客观的观察者。这段话虽然是哈金的个人体验,但同时也折射出移民作家在语言选择上的内在心理。


哈金认为对于移民作家而言,用他种语言书写,要想在其中获得一席之地,就必须建立起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一种很好的做法就是充分运用母语中的精华,将幽默、笑话和典故融入他种语言之中。也许有些不可译,但是为了寻得自己的位置,只好以牺牲自己母语为代价了,他唯一要忠诚的只是他的艺术 [9]。哈金的观点反映了作为移民作家在利用他种语言书写时的策略和对待艺术及语言的态度。

 

三、在异域构建精神家园

 

对于流亡者来说,长期漂泊在外,随着时间的推移,“家” 已经成为过去、成为历史记忆。有 “家” 不能回,思乡之痛时刻折磨着他们,给他们带来不尽的痛苦,使他们失去了方向。流亡作家如何从过去中走出来,振作精神,在异域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 “家”?  这是哈金在书的第三部分 “个人之家” 中回答的问题。


哈金认为 “家” 除了带给人美好的记忆之外,还是一个包袱,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走到哪,背到哪。“许多流亡者、流散者、移民和被政府驱逐出境的人都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回到自己的故里。思乡之情使他失去了生活的方向,而使得他无法在任何地方扎根;错置感毁了他们的现在和未来,离开自己的家给予他们的是无尽的痛苦。” [10] 可见,家在流亡者心目中的位置是何等重要。作者为了论证这一观点,列举了美国移民文学中的一些典型人物。由于留恋自己的家乡、孤独、又不能适应环境,有的人选择了自杀;为了回到过去,有的人虽回不了家,但想方设法变换工作,“重操” 旧业,为的是拾起那美好的记忆;还有些人则深陷怀旧之痛苦之中,不能自拔,最后虽然没有自杀,但也毁于文化差异和语言不通的痛苦折磨之中。当然也有人,因为回不了家,因此而奋发,最后在新的环境中获得成功。从这些例子不难看出作者的意图,那就是强调了家在移民心中的位置、流亡在外时刻想回家的强烈愿望和不能回家的深刻无奈,以及走出困境的抉择。


今天,现代化的交通和通讯手段使得我们能够与家保持紧密联系,回家不再意味着一个人能否真正回到故里,哈金认为问题在于:“我们如何看待过去? 是否将其看成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11] 对于每个人来说,家已经渗透到他的血液之中,而对于流亡者来说,家已经成为过去。过去虽已成为历史,但每个人又与其难以割舍, 一旦时机成熟,过去会释放出巨大能量。哈金利用米兰·昆德拉作品《无知》中的主要人物约瑟夫的例子,说明深藏在流亡者心底里的过去——母语在人生当中的作用。约瑟夫离开家乡多年,回到捷克斯洛伐克,发现捷克语发生了很大变化,起初他有点听不懂,但呆了三天,他惊讶地发现说起捷克语来又十分流畅了,这与他说丹麦语时总是结结巴巴、没有把握的情形形成了鲜明对照。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在小说的结尾,约瑟夫和他的女友伊莉娜虽然相识多时,但是从来没有在他们使用母语时那么感到亲近。由于共同的语言让他们走到了一起。相同的语言唤起了他们内心深处的记忆,给他们开辟了一个交流、互动的公共空间,他们这才发现事实上祖国/ 家一直存在于他们的内心深处。过去在这儿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对于大多数流亡者来说,过去成为他们的包袱,孤独使得痛苦雪上加霜,而最后毁于对过去的怀念之中。但是也有一些流亡艺术家将过去深深地埋在心底,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艺术事业中去,从中找到了新的家园。哈金引用旅英德国作家 W. G. 席柏德的小说《移民》中的四位主要人物的经历,来说明自己的观点。书中四人 (其中三人为犹太人) 虽然都逃过了纳粹大屠杀,但是他们心理上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在他们年轻的时候极力克制自己,忘记过去,但是到了体力不支、身心憔悴之时,黑暗的过去重又向他们袭来,结果三个人先后自杀,只有艺术家一人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与其他三人一样,艺术家同样被孤独、绝望和自卑所困扰,但是,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艺术事业之中,几十年如一日,一天工作十个小时,从不休息。他将过去看成是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既与其生活在一起,又与其保持一定的距离。正是因为艺术家理智地处理过去与现实的关系,才使他保持清醒的头脑,而平安度过那些岁月。“换句话说,他成功地构建了一个家,生在其中使其躲过了残暴、恐惧的历史。” [12] 可以说这是一个精神的家园,置身其中,能使人忘却过去,而全身心地创造未来。


哈金在书的结尾提出了耐人寻味的观点:“家 (祖国) 更意味着到达,而不是回归。” 他强调 “传统意义上家的双重含义在今天显得格外重要。Homeland 一词离不开 home,而这个家作为移民应该在自己的故土以外构建,因此,祖国就存在于你构建的家园之中。” [13] 换句话说,作为流亡作家,既然回不了家/ 国,那只有在异国他乡努力奋斗,用笔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以忘却过去。


四、“家” 之主题的回归

 

《移民作家》是哈金的第一部非小说体裁的作品,尽管表面上看,作者在叙说历史上一些有名的移民作家的经历和遭遇,借此来讨论移民、语言和家等问题,但透过文本、结合作家自身经历,不难看出,文章中的大部分观点在某种意义上是作者自我情感的流露。本书出版商,芝加哥大学出版社的一则书评这样写道:“将哈金的这部作品完全看成哈金个人的体验也许过于短视,但是本书明显带有将个人经历移植于历史上与他有相似经历的移民作家身上的痕迹。” [13] 因此,文中所说移民作家的生存状态和对家之态度,究竟是指历史上的移民作家,还是哈金本人,这恐怕值得读者深思。但是有一点不容置疑,那就是作者对 “家” 是始终是难以释怀。其 实,不仅这本书如此,他的新近之作更是这样。


哈金是个多产作家,近几年来,他几乎每年都有新作问世。2007 年他出版了小说《一个自由的生活》( A Free Life ) ,2008 年论文集《移民作家》,2009 年小说集《落地》( A Good  Fall ) ,2011年推出《南京安魂曲》。纵观这些作品,不难发现 “家” 始终是作者热衷的话题,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上的家。《一个自由的生活》以吴楠一家为主线,叙述了全家三口从中国移居美国的故事,展示了 “一个中国家庭,克服重重困难最终成功地转变为一个美国华人家庭” 的艰难而又令人愉悦的历程 [14]。简单地说,故事循着 “离家”、“安家” 这条线索展开,而重心又放在 “安家”上。1990 年代,吴楠怀揣赴美国求学之梦和他的妻子萍萍先来到美国,将幼子桃桃一人留在了国内。因为种种原因,吴楠夫妇不能回国接孩子,只好让孩子一人乘飞机赴美。费尽周折,一家三口得以团圆,家因此而变得完整。但吴楠的理想并非仅此而已,他要在美国建立一个像样的家,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有像样的房子、银行里有足够的存款、有朝一日最好能有自己支配的时间去思考与创作……但是要实现这个理想就得付出艰辛劳动,从最底层开始干起。因此,为了构建一个理想之家,吴楠干过卑微的 工作,当过保安,开过餐馆…… [15] 小说作者以其敏锐的眼光和细致的观察力,道出了 “离家” 的痛苦,和 “安家/置家” 的艰辛,让读者从一个华人家庭的变迁和生活过程,看到了整个移居海外的华人在异国他乡艰苦的奋斗历程。哈金接下来的小说集《落地》似乎给出了否定答案。它由 12 则短篇故事组成,取材背景是位于纽约市郊的唐人街法拉盛 (Flushing) ,这是纽约市的另一个华人聚集区,它貌似繁华,却隐藏着诸多凄惨的故事。父辈与晚辈间因价值观、信仰以及文化上的差异而冲突不断;华人低工资甚至无报酬的现象到处可见;因为生活在异乡,亲人长期不能团圆,感情上缺少寄托而临时同居、背叛爱情的现象频频发生;借了高利贷, 负债累累偷渡来美国,但是打工挣不了钱,无法回国,最后只好走上不归路的现象不在少数…… [16] 法拉盛这片希望热土给华人移民所带来的不是发财美梦,而是失望、绝望甚至是噩梦。美国批评家柯姆· 陶斌 (Colm Toibin) 在《纽约时报》周日书评中评论道:“《落地》向读者展示了这样一群人,他们生活中充满 了美好的梦想,但是这些梦想又在生活中一个个被击碎。他们每天试图努力在内心和在社会上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就像时刻在战斗。这些人,远离家乡,不仅中国在他们的记忆和梦想中变得遥远,就连自己究竟是谁也有点搞不清了。他们的精神空间就像生活空间受到了限制,昔日生活于宽松、熟悉的文化氛围之中,而今只能居住于拥挤的街道、狭小的房子里。” [17] 陶斌的话是对法拉盛华人生活状况的最好概括。小说集中讲述的一则则故事都带有些悲凉,本书以最后一则故事的标题命名,笔者认为具有双重喻指。故事中的主人公甘勤——一个由法拉盛少林寺从国内请来的和尚,最终因为老板克扣工资而愤然从高空跳下自杀,但由于平日练就的功夫又成功落地,虽然受伤,但保住了性命 [18]。因此 A Good Fall 的字面意思就不言而喻了;但是,小说集中华人移民们一个个安家梦的破碎,使之不免带有深刻的讽刺寓意。


哈金是众多成功的移民作家中的佼佼者,他的小说、诗歌赢得了包括美国最大的国家图书奖在内的多个奖项。他的成功与他的刻苦、勤奋、敏锐的眼光、细腻的笔法和引人入胜的书写技巧不无关系,但他的成功还与他作品的取材有着紧密联系。不难看出,无论是他早期作品还是新近之作,家始终是他关注的话题,从著名的《等待》、《在红旗下》、《在池塘里》等,到前文提到的一些新近之作,“家” 这一主题贯穿始终,作者从描写个体之家入手,以折射整个群体和社会。2011 年刚出版的《南京安魂曲》可以说对 “家” 这一主题的又一次回归,当然是更广意义上的家:他的祖国。


哈金似乎与 “家” 结下了不解之缘。虽然移居海外多年,作者却时刻在关注着大洋彼岸的 “家” [19]。究其原因就像赛义德所言:“流亡者处于一种中间状态,既非完全与新环境合一,又非完全与旧环境分离,而是处在若即若离的困境,一方面怀乡而伤感,另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和秘密的流浪人。” [20] 哈金虽已基本融入主流,但移民作家的身份无法改变,这是否可以将其理解成他对 “家” 情有独钟的重要原因之一呢?作为移民作家,哈金对故土依然充满依恋,虽然用他种语言创作,但是并没有抛弃自己的母语, 他将自己的英文作品翻译成中文出版;虽然他已经在美国大学获得终身教席,但他仍愿意回到国内高校执鞭。所有这些是否可以看做哈金恋 “家” 的明证呢?



注释:

[1]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8, p. ix. 

[2]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x.

[3]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12.

[4]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21.

[5]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33.
[6]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33.

[7] 陈爱敏:Claim for Existence in Another Language: An Interview with Ha Jin, 《外国文学研究》,2008 年第 3 期。
[8]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32.

[9]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60.

[10]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63.

[11]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33.

[12]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84.

[13] J. Ha, The Writer as Migrant, p. 84.

[14] Comments by Clair Messud, author of The Emperor's Children, on  the  back cover of The Writer as Migrant.

[15] J. Ha, A Free Life, New York: Vintage Books, 2007, 扉页。

[16] J. Ha, A Free Life, parts II, III.

[17] 2009 年下半年笔者受国家留学基金项目资助,赴美访学,其间专程赴纽约市郊的唐人街法拉盛 (Flushing) 考察,并对多位不同职业的华人移民进行访谈,了解到以上事实。

[18] C. Toibin, “Exiles from Themselves ”, New York Times:  Sunday Book Review, December 31, 2009.

[19] J. Ha, A Good Fall,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2009, pp. 210-240.

[20] A. Alter, "Exploring China in America: Ha Jin, author of  'Waiting', returns to short stories",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Entertainment & Culture, Nov. 27, 2009, W 7.

[21] E. W. Said, "Intellectual Exile: Expatriates and Marginals", Represent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94, p.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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