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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茂生 | 济慈诗歌中的“音景”与生态伦理叙事——以《夜莺颂》《秋颂》为例

【作者简介】 

刘茂生,男,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教授,博导,博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叙事学研究。

刘茂生 教授

济慈诗歌中的“音景”与生态伦理叙事

——以《夜莺颂》《秋颂》为例

本文原载于《英语研究》2021年第二辑,经作者授权由 “外国文学文艺研究” 微信公众号推出。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阐释学研究院课题(CSY-2021-YA-01)及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西叙事传统比较研究”(16ZDA195)的阶段性成果。

期刊查询:

《英语研究》知网入口:

http://navi.cnki.net/knavi/JournalDetail?pcode=CJFD&pykm=ENYJ

《英语研究》官方网站:

http://column.sisu.edu.cn/engstudy/

《英语研究》维普入口:

http://qikan.cqvip.com/Qikan/Journal/Summary?kind=1&gch=88755X&from=Qikan_Search_Index


摘要:济慈在英国浪漫主义诗坛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出身贫寒却拥有不同于常人的对真与美的独特感受力。本文主要以《夜莺颂》及《秋颂》为例,结合听觉叙事中的重要概念 “音景” 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理论,重点阐释济慈诗歌中的 “音” 与 “景” 的和谐统一与生态伦理追求。由于济慈对自然与生态给予了特别的关注,他的诗歌中不仅有注重视觉的“风景”,更有以声音为特殊景观的 “音景”。“风景” 与 “音景” 相互辉映,构成了大自然的生态伦理秩序,彰显了和谐的自然之美与人文之美。


关键词:济慈诗歌;音景;生态伦理叙事;《夜莺颂》;《秋颂》



 

0. 引言


约翰·济慈(John Keats)是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时期最后一位年轻的诗人。他在短暂的创作生涯中完成了英国诗歌史上辉煌的作品。济慈的诗歌对后世的丁尼生(Tennyson)和罗塞蒂 (Rossetti) 产生了重要影响,他无疑可 “跻身于最伟大的诗人之列”(傅修延,2014:11)。济慈的诗歌不仅有丰富的 “图景”,更有以声音为独特风景的 “音景”,“图景” 与 “音景” 相互辉映,展现了诗歌自然之美与人文之美的和谐统一。同时,济慈的诗歌不仅没有放弃其远离社会、无视现实的纯粹艺术追求,而且,他所倡导的 “真” 与 “美” 的艺术中更有对“善”的道德追求。《夜莺颂》(“Ode to a Nightingale”)与《秋颂》(“To Autumn”) 集中呈现了济慈对社会、环境、生态的持久关注。“他的诗情与社会、人生及一切谐和起来,并融合着他坚实尊贵的人格。”(金东雷,1991:282)


1. 苦难人生的诗意追求


1795年10月31日,济慈出生在英国一个中下层家庭,童年的济慈并没有过上令人羡慕的优越生活,他的父亲原来只是马厩的雇工,不可能为济慈提供良好的教育。然而,马厩附近的牧场成了童年时代济慈的乐园,无拘无束的生活以及大自然丰富的“图景”与“音景”——花草虫兽、鸟叫蝉鸣赋予了济慈不同于常人的对真与美的感受力与想象力。在他九岁时,父亲坠马意外身亡,随后母亲改嫁。年幼的济慈经受了同龄人少有的艰辛,苦难的童年生活与青年生活、苦涩的爱情磨练了他坚韧的意志。家庭的不幸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也让济慈过早地承担了生活的重担,15岁成为外科医生的学徒,20岁通过药剂师考试。他最终没有从事最早进入的医疗行业的工作,却由于其对苦难生活的独到理解与超凡脱俗的想象力,在追求真与美的诗歌创作中迸发出了无穷的力量,“在英国上流人士的眼中,济慈则是一名土生土长、地地道道的‘伦敦佬’”(傅修延,2014:10)。也许正是这种草根出身和大自然的浸润催生了济慈独特的诗意追求。


济慈曾在极其重视人文学科教育的恩菲尔德学校学习,该校校长的儿子“小克拉克对济慈的影响主要表现在诗歌上”(傅修延,2015:12),启蒙教育阶段的济慈就深爱上了诗歌(傅修延,2015:12)。但是,家庭的变故迫使他不得不中断学业,开始承担照顾弟妹的责任。这一时期,济慈的内心经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但生活的不幸丝毫没有泯灭他热爱诗歌的热情,在好友雪莱(Shelley)的提议与 “怂恿” 下,他听从了内心最真实的召唤。据克拉克(Clark)记载,“他上课听讲,全没有往心里去:像水从鸭背上滑掉。他的心思在遥远的地方——想象中的仙境”(梁实秋,2011:1053)。他还曾听同学说,世间最伟大的人是诗人,能跻身于诗人之列乃是人生的主要目标。济慈当时小有名气,在诗风自由的诗人李·亨特(Leugh Hunt)的影响下,最终“毅然宣告弃医而就诗”(梁实秋,2011:1054)。“善良、无私、敏感、脆弱、多疑、悲悯、耽于幻想,这是他走向诗歌圣殿的重要原因之一。”(聂珍钊,2007:422)


虽然济慈生命短暂,但其迸发的对诗歌的热情却少有人能比。诗歌作品发表后,他还要面对评论界无端的指责和莫名其妙的批评,身心俱疲的诗人未改初衷,尽管可能面临失败,也要勇敢地面对:

 

赞美或责备对于一个爱好抽象的美而对自己的作品采取严厉批评态度的人只有短暂的影响。我自己内心的批评给我的痛苦,根本不是《勃腊克武特》或《季刊》所能比拟的……我绝不害怕失败,要是不能跻身于最伟大的诗人之列,我宁愿迟早完蛋。(济慈,2002:212)

 

济慈无疑已以其极高的艺术成就进入了最伟大诗人的行列,没有诗歌的生命将使济慈黯然失色,无怪乎他甚至发出了 “无诗毋宁死” 的呐喊。“我发现没有诗歌我无法生存下去——没有永恒的诗——半天也不成——整天更不成”(济慈,2002:11)。济慈尽管无法获得像雪莱、拜伦 (Byron) 那样的高贵出身与优越的经济条件,但他从弥尔顿(Milton)、莎士比亚 (Shakespeare) 等前辈作家身上汲取营养,“约翰·济慈对批评非常敏感,以开放姿态接受其他无论是健在还是已经去世的诗人的影响,尤其能够吸收那些批评和影响并加以改造”(桑德斯,2000:395)。济慈学习传统,并基于传统不断创新。他通过学习,获得了自己所渴望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弥补了自身的缺陷与不足,“济慈的诗歌创作从历代文学经典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堪称师法传统的典范”(刘茂生 等,2015:172)。济慈正是以出身于底层社会特有的坚韧与对诗歌的热情,使其短暂的生命绽放了夺目的光彩。他始终如一地坚定自己的理想,并努力实现既定目标:

 

我的抱负是为世界做些好事,倘若天假以年,那将体现在我更为成熟的年华中的作品上——在那之前,我将尽上天赋予我之神经所能承受的力量,去试攀尽可能高的诗歌巅峰。我想我会——我确信应当怀着对美的渴望和喜爱来写作。(济慈,2002:215)

 

济慈将写诗及对诗歌的崇高追求提到了至高的程度,“济慈学诗的终极目标,不是朝向艺术本身或诗人自己,而是朝向他人,朝向解除人间痛苦和提高人的思想境界”(傅修延,2014:16)。苦难的生活往往是孕育文学心灵的最佳土壤。济慈历经磨难,最终因肺部染病而早逝。相比诊室凄惨和痛苦的景象,他更向往大自然的自由与欢乐,夜莺、花草、田园、古诗。济慈的诗歌表现的是一种内蕴丰富、激荡人心的 “真” 与 “美”,将苦难写进崇高是济慈人生的最高追求。


2. “音景” 中的真与美


济慈的诗歌中不乏人们所向往的景物之美。大自然的一切美丽——视觉与听觉的世界——尽在济慈的掌控之下,花草与田园、人与物都无一例外地进入了他的想象世界。他写的每一句诗行,包括意境、音韵、形象,无一不是美到极致,甚至美得都有点“艳丽”了。以声音景观、声音风景的视角领略济慈诗歌的 “真” 与 “美”,不仅可以加强人们对其诗歌中视觉 “图景” 的理解,而且可以全面开启易于被忽视,却是诗歌本身所呈现的丰富多彩的 “音景” 世界。


“音景(soundscape)又译声景或声境,是声音景观、声音风景或声音背景的简称。音景这一概念有利于提醒人们:声音也有自己独特的风景,忽视音景无异于听觉上的自戕。”(傅修延 等,2015:60)将声学领域的这一重要概念引入文学研究领域,不能不说是一大创新和突破,因为它由此拓展了长期以来一直被忽视的理解文学作品的维度,而 “重听” 浪漫主义诗歌则更有其题中之意。


济慈的诗歌不仅有绚丽斑斓的色彩,更有交响乐般的复调音响。“飞虫的哀叹,山羊的咩咩叫唤,蟋蟀的歌吟,知更鸟的呼哨和燕子的呢喃,构成了济慈诗歌‘听觉叙事’特有的‘声’察。”(刘茂生 等,2015:173)正如叙事学家费伦和拉比诺维茨(Phelan & Rabinowitz)(2007:448)所言:“听觉比视觉更具包容性和综合性,因此可以用于综合性的叙事描写。” 作为一种特殊的叙事形式——诗歌而言,其叙事的丰富性不言而喻。


1819年,24岁的济慈在经历了人生之谜的抉择后,积极前行,迎来了其诗歌创作的高峰。就在那一年,他先后完成了影响后世的六大颂歌以及长剧、叙事长诗、史诗等作品,其中 “六大颂歌各有主题,首首可诵”(钱青,2006:76)。《夜莺颂》是在五月的早晨,诗人坐在花园的李树下听到夜莺的歌声后写就的传世名篇。诗人一面歌颂夜莺所生活的想象世界——音乐、美酒、朦胧光影中的宁静,一面又联想到现实世界的痛苦与重压。根据夏弗(Schafer)对声学意义上的音景所定义的三个层次:主调音(keynote sound)、信号音(signal sound)和标志音(soundmark)(Murry, 1977: Introduction),此时夜莺的歌声应属于主调音,因为 “它确定整幅音景的调性,形象地说它支撑起或勾勒出整个音响背景的基本轮廓”(傅修延,2015:60)。正是夜莺的歌声将济慈带进了其心驰神往的想象空间,想象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共同交织起诗人矛盾复杂的内在心境。


《夜莺颂》共八节,每节十行。诗人开篇即用两个对比鲜明的意象——“心痛” 的困顿与麻木,夜莺 “欢欣” 的歌唱展开。生活在困境中且病魔缠身的诗人 “心痛” 得无法自持,甚至丧失了对生活的勇气,是夜莺的歌声唤醒了诗人沉睡的 “欢欣”。林中的 “仙灵” 自由快乐地生活、歌唱,令诗人倾慕,济慈已完全沉浸在夜莺甜美的歌声里,他暂时忘却了烦恼与痛苦:

 

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
刺进了感官,有如饮过毒鸠,
又象是刚刚把鸦片吞服,
于是向着列斯忘川下沉:
并不是我嫉妒你的好运,
而是你的快乐使我太欢欣——
因为在林间嘹亮的天地里,
你呵,轻翅的仙灵,
你躲进山毛榉的葱绿和荫影,
放开歌喉,歌唱着夏季。
(济慈,1958:70)

                                 

夜莺的歌唱是对生命的礼赞与生活的挚爱。其实,诗人也曾多次被美妙的音乐所打动,他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就表达过对如此妙不可言的音乐的痴迷与感动。“你是否从未被一段熟悉的老歌打动过?——在一个美妙的地方——听一个美妙的声音吟唱,因而再度激起当年它第一次触及你灵魂时的感受与思绪——难道你记不起你把歌者的容颜想象得美妙绝伦……那时你展开想象之翼飞翔得如此之高——(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济慈,2002: 52)诗人惊叹大自然的美妙音乐甚至强于他“熟悉的老歌”,诗人当然不仅仅满足于听觉的享受,带着对生活的热爱之情,他忘却了忧愁,任由想象驰骋:饮下浓烈的醇酒,沉醉于“绿色之邦”、花神舞蹈、恋歌与阳光温暖的笑声,“音”与“景”构成了此时此刻最和谐的乐章。诗人渴望大自然的无私馈赠,也向往夜莺生活的美好家园,他甚至祈求畅饮 “充满了鲜红的灵感之泉”,随夜莺 “离开尘寰”,去找寻永远的乐土,而 “同去幽暗的林中隐没”。然而,诗人的想象最终无法摆脱现实的苦难与忧伤。

 

远远地、远远隐没,让我忘掉

你在树叶间从不知道的一切,

忘记这疲劳、热病、和焦躁,

这使人对坐而悲叹的世界;

在这里,青春苍白、消瘦、死亡,

而“瘫痪”有几根白发在摇摆;

在这里,稍一思索就充满了

忧伤和灰色的绝望,

而“美”保持不住明眸的光彩,

新生的爱情活不到明天就枯凋。

(济慈,1958:71)

 

诗人还是不可避免地从遥远的想象空间回到了现实的苦难世界,诗中记录了少年的不幸生活。“越想‘隐没’,越是忘不了身边的苦难世界。济慈少年时期在医院充当外科医生助手的生活经验进入诗中,转化成了形象和韵律,强烈得叫人摆脱不得!”(钱青,2006:77)焦躁、忧伤、绝望是诗人的全部情感。此刻的济慈一方面要面对批评界对自己诗歌创作的嘲笑与抨击;另一方面,他渴望的爱情——对范妮的爱——只是无望的奢求,他担心新生的爱情一经开始就将面临枯凋的命运。他无法面对自己钟爱的诗歌与爱情就此消亡,既然现实世界如此残酷无情,那就展开诗歌的无形羽翼,在温柔的月夜去追求所有的 “美” 与 “真”。


其实,诗人从未真正地失去对生活的信心与热情,果树、林莽和草丛的芬芳,缀满露酒的麝香玫瑰,还有夏夜蚊蚋的嗡萦都是诗人对生命力的礼赞。置身于如此充满生命动感与温馨的世界,在 “音” 与 “画” 的美丽大自然,诗人获得了自然美与人性美的巨大力量,激发了诗人生活的热忱,而其中,夜莺的歌声更是赋予他无尽的力量。

 

我在黑暗里倾听:呵,多少次

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

我在诗思里用尽了好的言辞,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现在,哦,死更是多么富丽:

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

当你正倾泻着你的心怀

发出这般的狂喜!

你仍将歌唱,但我却不再听见——

你的葬歌只能唱给泥草一块。

(济慈,1958:72)

 

“倾听” 是济慈感知世界直至欣赏世界最重要的手段,他天生就是自然的听者。“济慈对鸟类的声音特别敏感……(大自然)天籁之音的不绝于耳,使济慈很早就养成了对鸟虫之鸣的关注。”(傅修延,2014:200)诗人追求的永恒之美难以真正实现,夜莺的歌声给了他特殊的灵感,“向死而生” 是济慈在夜莺的歌声中获得的最大渴望。诗人由此时联想到遥远的过去,莺声是贯穿历史长河中的永恒的声音,他甚至向夜莺唱出了最真挚的祈颂:

 

永生的鸟呵,你不会死去!

饥饿的世代无法将你蹂躏;

今夜,我偶然听到的歌曲

曾使古代的帝王和村夫喜悦;

或许这同样的歌也曾激荡

露丝忧郁的心,使她不禁落泪,

站在异邦的谷田里想着家;

就是这声音常常

在失掉了的仙域里引动窗扉:

一个美女望着大海险恶的浪花。

(济慈,1958:73)

 

夜莺的歌声对济慈来说 “不仅意味着美妙的音乐或季节的变更,它们还携带着大自然带给人类的重要信息”(傅修延,2014:200)。济慈以其独特的敏感在诗歌中更加重视通常被人们所忽视的 “听”,诗人正是借助夜莺的歌唱来祈求获得真正永恒的东西——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的 “美” 与 “真”。《夜莺颂》中的最后一句 “那歌声去了,我是睡是醒?” 表明诗人仍陶醉于永恒鸟儿的歌声和对人生价值的永恒渴求中。“虚构世界中的声音事件无所谓可靠不可靠,因其引发的感受和体验才最为重要”(傅修延,2015:262)。“重听” 无疑为理解文学经典提供了一种全新的途径与方法。在英国浪漫主义诗歌中,“有些诗歌中的鸟类只是自然风景的一部分,而另一些诗歌中,鸟的声音似乎已成了自然界本身的声音”(Brooks, 2004:359)。诗歌中的这种定调音甚至决定了诗歌的主题,济慈《夜莺颂》中的夜莺自然也就成为了全诗的中心象征。济慈正是在大自然的 “音” 与 “景” 中完成了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的诗意追求。


3. 自然的生态伦理之思


 济慈的生命虽然只有短暂的26年,但他所创作的诗歌及提出的“消极的能力”“诗人无自我”“想象说”等原创性的理论,构成了其逻辑自洽、完整统一的诗歌理论体系,其诗论的价值足以光耀后世。同时,由于 “济慈天生的生态敏感与现代环保主义者的生态理论息息相通”(刘茂生,2015:173),他又成为这一时期对生态伦理给予了特别关注的诗人。济慈在其诗歌中 “阐明新的思想、道德及其社会意义”(刘茂生,2018:69)是这一时期的作家特有的关注。


济慈创作了多首有关自然与生态的诗歌,如《画眉鸟的话》(“What the Thrush Said”)、《蝈蝈与蟋蟀》(“On the Grasshopper and the Cricket”)、《雏菊之歌》(“Daisy's Song”)等。其中《秋颂》被认为是最完美的一首,诗歌的主题是歌颂秋天的温暖与丰腴。济慈眼中的秋天要比春天更成熟、更可爱,漫步乡野,诗人感受到收割后的秋天空气清新。甚至可以说,没有读过济慈的《秋颂》,就不能真正地感受秋天。此时的济慈 “诗艺和思想又有了发展。诗艺的发展见于他对诗段结构的改变。思想的发展见于《秋颂》写的是丰足,是收获后在田野散步时所得的温暖感,叠音重奏的十一行诗段正适宜于用来写这种心情” (钱青,2006:80)。因此,无论形式还是内容,《秋颂》都不愧为诗中经典。

 

雾气洋溢、果实圆熟的秋,

你和成熟的太阳成为友伴;

你们密谋用累累的珠球,

缀满茅屋檐下的葡萄藤蔓;

使屋前的老树背负着苹果,

让熟味透进果实的心中,

使葫芦胀大,鼓起了榛子壳,

好塞进甜核;又为了蜜蜂

一次一次开放过迟的花朵,

使它们以为日子将永远暖和,

因为夏季早填满它们的粘巢。

(济慈,1958:92)

 

诗歌的第一节,诗人以一系列水果的形象 “葡萄” “苹果” “甜核”,向读者呈现秋天丰收的场景,轻快、跳动的旋律给人们一种轻松的感觉。试想,如果没有诗人对生态的持久关注,就不可能达到对大自然如此亲近的程度。人们“强调了济慈对诗歌的追求,实际上除了艺术人生与奋斗人生,他的生态人生”(傅修延,2014:206)更应该被予以关注。诗人早已有一颗敬畏自然之心,但他同时又有另一种独特的亲近自然的方式,“我现在很想去你的园子里散步——尝尝苹果——试试梨子——品品李子……我对那些甜脆的过时浆果怀有极大好感……我向往着懒洋洋地躺在睡莲盛开的池塘旁的草地上,一边吃着白葡萄干,一边观赏塘里的金鱼”(济慈,2002: 375)。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尽情 “品尝” 自然的恩泽,实为享受自然生态的最佳选择,此时的人、食物已与自然达到完美的越界融合。

 

谁不经常看见你伴着谷仓?

在田野里也可以把你找到,

你有时随意坐在打麦场上,

让发丝随着簸谷的风轻飘;

有时候,为罂粟花香所沉迷,

你倒卧在收割一半的田垄,

让镰刀歇在下一畦的花旁;

或者,像拾穗人越过小溪,

你昂首背着谷袋,投下倒影,

或者就在榨果架下坐几点钟,

你耐心地瞧着徐徐滴下的酒浆。

(济慈,1958:93)

 

诗的第二节,诗人以其少有的幽默笔触再现了秋收的欢乐场面,将秋天拟人化,“你” 就是完全纵情于“田野里”的收获者, 忙碌于 “打麦场” “田垄” “小溪” 之间,尽情地享受着收获的愉悦和惬意。相比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春天,诗人似乎更钟情于满载收获的秋天。济慈曾向友人诉说了他对秋天的留恋与感动,“现在这个季节多么美妙——空气真好,温和的犀利。说真的,不是开玩笑,是那种贞洁的天气——狄安娜的天空——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喜欢收完庄稼后的茬田,是啊,它比春天里冷冰冰的绿意要好多了。不知怎的茬田看起来很温暖”(济慈,2002:385)。字字句句都是诗人内心情感的自然表达,同时,字里行间又流露出些许的留恋与不舍。要知道,此时的他肺病已越来越严重,这几乎是他投向自然的最后一瞥,《秋颂》也成为他歌颂自然的绝唱。

 

啊,春日的歌哪里去了?但不要

想这些吧,你也有你的音乐——

当波状的云把将逝的一天映照,

以胭红抹上残梗散碎的田野,

这时啊,河柳下的一群小飞虫

就同奏哀音,它们忽而飞高,

忽而下落,随着微风的起灭;

篱下的蟋蟀在歌唱,在园中

红胸的知更鸟就群起呼哨;

而群羊在山圈里高声默默咩叫;

丛飞的燕子在天空呢喃不歇。

(济慈,1958:93)

 

诗的最后一节是大自然奏出的和谐交响曲,“小飞虫” 的哀鸣、“蟋蟀” 的歌唱、“知更鸟” 的呼哨、“群羊” 的咩叫、“燕子” 的呢喃。如果说诗的第一节描写的是秋日的自然景色,第二节是秋收的喜悦与欢愉,那么第三节就是描写秋天更富生机的“声音的交响”。总体而言,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格外崇尚自然、热爱自然,从早期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到拜伦、雪莱、济慈莫不如此。济慈更加 “注重从听觉角度反映生态世界,算得上一种独辟蹊径的贡献”(傅修延,2014:204),这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出诗人对生态问题的关注。文学伦理表达论认为:“文学是由于人类最初表达伦理的需要而产生的,文学的产生是为了把伦理文字化,建立社会的伦理秩序。”(聂珍钊,2014:16)诗人崇尚自然,也享受生态带来的快乐。想象一下,如果没有大自然的美丽的 “音” 与 “景”,没有和谐的生态伦理秩序,就不可能有诗人如此热烈的情感,可以说,享受生态之美是济慈生态人生的最高境界与终极追求。


4. 结语


济慈并没有像拜伦那样对现存的社会进行过猛烈的抨击,也不如雪莱那样曾以道德拯救者的姿态发出令人振聋发聩的呐喊。他的诗歌给人们以恬静与淡然,诗中多了一分闲适而少了一分躁动。济慈诗歌中的 “音景” 是其创作中最好的“风景”,由此构成了一幅和谐、动人的生态图景。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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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本文经授权推送,未经授权不得转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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