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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卫华 | 《等待野蛮人》:自我解构的帝国与“他者”

【作者简介】

何卫华,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导,博士后合作导师,华中师范大学英语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外国语文研究》副主编,中外语言文化比较学会世界族裔文学专业委员会秘书长,国际文学伦理学批评学会常务理事,湖北省外国文学学会常务理事,湖北省比较文学学会常务理事,曾应邀担任德国不莱梅雅各布大学(Jacobs University Bremen)客座教授,主要从事西方文论、比较文学和英语文学等领域的研究。在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European Review, Neohelicon,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文艺理论研究》和《外国文学》等刊物和报纸发表论(译)文70余篇,获教育部第八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1项。

何卫华 教授

《等待野蛮人》:

自我解构的帝国与 “他者”

本文原载于《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21年第1期,经作者授权由 “外国文学文艺研究” 微信公众号推出。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英国文化研究的谱系学和现代转型研究” (18BWW015)和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 青年学术创新团队建设项目(CCNU19TD016)的阶段性成果


摘要:作为一种权力机制,为维持自身的有效运作,帝国不仅要征服属于异域或异族的 “外部他者”,同时还会致力于清除 “内部他者”,也就是那些来自帝国内部,但对帝国的逻辑、价值观念和权力架构持异议的 “内部人”。在已有的帝国叙事中,得到更多关注的往往只是 “外部他者”,而忽略 “内部他者”。但在《等待野蛮人》中,库切对这两种类型的 “他者” 和帝国之间的互动都有描述。在这部作品中,不管是对想象的 “野蛮人” 的征讨,还是对 “内部他者” 的规训,带来的并不是帝国内部凝聚力的增强和对 “他者” 的成功奴役,而是作为帝国隐喻的边境小镇的灭亡。在本文看来,帝国征服 “他者” 的过程同样是一个导致自身灭亡的过程,而《等待野蛮人》则以隐喻的方式演绎了这一内在于帝国的自我解构性。
关键词:《等待野蛮人》;帝国;内部他者;外部他者


帝国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历史进程,在很大程度上,全球化和帝国的扩张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到底什么是帝国?迈克·多依 (Michael Doyle) 认为,帝国指的是 “一种正式或非正式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一个国家控制着另一政治社会的有效政治主权。其实现手段包括武力、政治合作,以及经济、社会或文化上的依赖”  (Doyle 45)。在保罗·詹姆斯 (Paul James) 和汤姆·奈恩 (Tom Nairn) 看来,帝国是一种政体,这些政体 “在不具备先在或给定法律主权的情况下,将权力关系拓展到其他的领土空间之中,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的某个或多个领域,它们在这些领土空间中享有一定程度的霸权,而目的则在于价值的榨取或增殖” (James & Nairn xxiii)。在综合考察之前多种定义的基础上,斯蒂文·豪 (Stephen Howe) 则总结道, “帝国是一庞大的政体,统治着自己原初国土边界之外的领土。它有着权力的中心或核心领土——通常这部分的居民在整个系统中保持着其主导性种族或民族的地位——以及由被统治的领地构成的广大边缘地区。在大多数情况下,边缘是通过征服而取得” (Howe 14)。诸如此类,关于帝国的定义不可谓不多,但林林总总的各种说法,都不讳言帝国相对于 “边缘” 的优势地位。伴随着帝国体系的确立,一系列类似于文明和野蛮、进步和落后、自我和他者、白人和黑人、文明和愚昧之类的二元对立开始深入人心,此类带有价值判断的二元逻辑不断衍生出新的话语形式,强化前者权威。毋庸讳言,为维持对弱小国家或地区的统治,帝国会采取各种手段,因此,荣耀的背后隐藏的往往是一个旨在征服、压制和统治的权力机制。为了维持和巩固帝国的存在,这一权力机制不仅仅要去征服外部空间,消除任何针对帝国的质疑、挑战和可能性伤害,同样还必须致力于消除来自内部的威胁。但问题在于,在应对这两种类型 “他者” 的过程中,帝国都在以一种不易为人察觉的方式导致自身的堕落,伤害自身,加速自身的溃败。通过老行政长官的视角,J. M. 库切 (J. M. Coetzee,1940— )的《等待野蛮人》 (Waiting for the Barbarians,1980) 不仅再现了帝国对 “外部他者” 的讨伐,同时还再现了帝国对其自身或 “内部他者” 的伤害,以及由此引发的帝国统治危机。在《等待野蛮人》中,库切以隐喻的方式,表达了对内在于帝国权力机制中的自我解构性的理解,由此成就了其特有的深刻性。

一、帝国的 “掘墓人” 

及其自我解构

对财富、领土和利润的渴求,滋养着帝国的开拓精神,驱动帝国开疆拓土,冲破国与国之间的界限,全球化的历史进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不断扩张的结果。火光、刀剑与杀戮为帝国铺平了前进的道路,在帝国的逻辑中,征服的进程不仅将完成对被征服地域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的重构,同时还将为昔日的 “荒野大漠” 开启文明的大门,将他们带入现代文明的烛照之中。正如在评价英国对印度的殖民统治时,卡尔·马克思 (Karl Marx,1818—1883) 强调说, “英国在印度必须完成双重使命:一个是毁灭性的,另一个则是再生性的——在毁灭古老的亚洲社会的同时,为在亚洲建立西方式的社会打下物质基础” (Marx & Engels 217—218) 。理论家们对该论断非议不断,但本文并不打算去评判其中的是非曲直,而只想表明,在该历史进程的背后,推动力显然不是博爱、道德和教养,而是贪欲,无止境地攫取使得这一过程必然充满残暴、血腥和杀戮。作为一种装置、一架机器或一种技术,帝国一旦横空出世,必然要不断掠夺、杀戮和吞噬 “他者”,其目的就是征服和获益,为自身供养。然而,在摧毁、奴役和统治殖民地的同时,帝国的话语、逻辑和机制同样会给帝国本身带去毒害、破坏和毁灭。为了说明帝国带给自身的伤害,在《帝国》一书中,著名理论家迈克·哈特 (Michael Hardt,1960— ) 和安东尼奥·奈格里 (Antonio Negri,1933— ) 使用了 “帝国的回飞镖” 的说法,但在该书中,这一概念更多是指 “他者” 对帝国的挑战,因为 “他者” 已经 “不再是稳定和平衡的力量,被驯化的他者已成为野蛮人,真正的他者——换言之,不仅会以牙还牙,还具有独立意志” (Hardt & Negri 130) 。在该书作者看来,对帝国进行的反抗不仅来自处于异域的异族或 “他者”,同样还包括众多来自边缘,但旅居于帝国内部的作家、知识分子和学者;结合自己作为帝国受害者的经验,这些人同样在不断挑战帝国的说辞、档案和权威,帝国为统治、管理和凌驾于殖民地之上而援引的逻辑、话语和机制,不断遭到质疑。通过反击,“他者” 不断将隐藏的帝国的虚伪、邪恶、贪婪、唯利是图和暴力的本质昭彰于天下,并开始声讨自身的权利。但哈特和奈格里的论述有明显局限性,在本文看来,“帝国的回飞镖” 还有更为广泛的含义。帝国在本质上是非道德的,这一本性会导致帝国内部的堕落。帝国的残暴本来针对的是外部,但如同具有传染性的病毒,这种非道德性终将会侵害帝国的内部肌体,导致帝国内部成员的非道德化。为了资源和财富,在不断推进的征伐实践中,帝国不择手段,关于帝国的残暴,其代理人及其内部的臣民们耳濡目染,必将竞相效仿这种逐利带来的野蛮,这正如艾梅·塞泽尔 (Aimé Césaire,1913—2008) 所言:“殖民导致殖民者变得不再文明,使他真正地变得野蛮和堕落,唤醒他尘封已久的本能,让他变得贪婪、暴力和充满种族仇恨,成为道德相对主义的信仰者……这种毒药已经渗透到欧洲的血管之中,这片大陆正缓慢地,但确定无误地走向野蛮”  (Césaire 35—36 ) 。


在《等待野蛮人》中,读者读到的更多是帝国 “内部人” 的自私、堕落和腐化。在整部作品中,真正的野蛮并非来自 “野蛮人”,倒是帝国的种种野蛮行径令人咋舌。所谓的 “野蛮人” 被驱离到更为边远的地区,他们遭受欺凌,房子被焚毁,土地和资源被剥夺,帝国将这里占为己有,正如老行政长官所言, “我们将这里的国土视为我们自己的,视为我们帝国的一部分——我们的前沿哨所、我们的定居点、我们的贸易中心” (Coetzee 70) 。帝国将代理人委派到这里,而许多人来边境任职,目的就是过上腐化的生活,老行政长官指出,“我的朋友们告诉我,到边境地区任职如果说有什么令人羡慕的地方,那就是边境是一片道德松弛的绿洲,在那里,有漫长的芳香弥漫的夏夜,还有顺从的、眼睛又大又黑的女人” (Coetzee 62)。老行政长官显然就受到这种生活方式的吸引,虽然他在很多方面 “良心未泯”,但边境地区的这种情形显然对他充满诱惑,在这一 “温柔富贵乡”,他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行为并不检点,经常和各色异族女性鬼混。作为他的继任者,乔尔上校的残忍更是令人匪夷所思,其所作所为很难被视为文明人的做法。在审问 “野蛮人” 期间,他不仅将一位老人活活打死,残忍地折磨他的孙子,而且还将 “野蛮人” 女孩的眼睛烫伤,使她几近失明。当远征军带回一群 “野蛮人” 时,为了让俘虏们更为驯服,他们用环形铁丝穿过俘虏们的手掌,然后再穿过脸颊,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野蛮。帝国子民在征伐的过程中变得腐化、堕落和野蛮,关于这一点,在不少其他关于帝国的叙事中,同样都有涉及。如在约瑟夫·康拉德 (Joseph Conrad,1857—1924) 的《黑暗之心》 (Heert of Darkness,1899) 中,为获取象牙,库尔兹野蛮地统治着土著人;在卡利尔·菲利普斯 (Caryl Phillips,1958— ) 的《剑桥》 (Cambridge,1991) 中,虽然艾米丽希望做些对殖民地有所助益的工作,但她对黑人始终怀有露骨的偏见;在库切的另一部小说《耻》 (Disgrace,1999) 中,作为昔日帝国的代理人的卢里教授为满足欲望,勾引自己的学生,但不想白人的特权早已随风而逝,最后遭到了惩罚。


个体的非道德化不断泛滥,如果得不到必要的约束,必将演化为帝国内部的一种社会性现象,最终结果就是帝国的集体性堕落和沉沦。在《极权主义的起源》 (The Orgins of Totalitarianism,1951) 中,汉娜·阿伦特 (Hannah Arendt,1906—1975) 就对这一现象进行过精辟的论述,通过研究种族主义和极权主义之间的关联,阿伦特指出, “在非洲大肆进行的殖民掠夺,为之后纳粹精英的崛起,提供了十分肥沃的土壤” (Arendt 206)。不难看出,纳粹在德国的出现以及德国国内人民对极权主义的拥护,和德国在海内外推行的种族主义和帝国主义政策不无关联,在海外的肆无忌惮直接导致极端民粹主义的兴起。


帝国权力的运作是双向的:它不仅向外拓展,去讨伐、征服和压制 “外部他者”,它同时也指向自身,清除和荡涤本身的不纯洁因素,形成帝国自身的 “免疫系统” ,去清除来自帝国内部的 “内部他者”。但帝国这种攻击 “内部他者” 的行为,很多时候实质上是对自身健康肌体的伤害,因为 “内部他者” 是一种复杂的存在,在忤逆帝国的过程中,他们有时会成为帝国存在过程中必要的制衡性力量,对这一力量的清除必将加速帝国的崩溃。帝国的权威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但在面对障碍、不和谐的声音和 “内部他者” 时,帝国在对它们进行清除时所做出的种种残暴行为,最终将同样损害到帝国自身的健康。在这一过程中,不管是个体还是共同体的非道德化,还是在驯服 “内部他者” 时对帝国自身健康肌体造成的危害,最终的结果往往是加速帝国的崩塌。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帝国成为自己的 “掘墓人”,是一种自我解构性存在。在《等待野蛮人》中,作为帝国的 “良心”,对于掩盖和缓和帝国的残暴,老行政长官无疑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当老行政长官被剥夺职位,遭到迫害,帝国的有机体也就开始遭到损害,相对的稳定遭到了破坏。另外一方面,当帝国的运作出现紊乱时,哪怕帝国之中有机部分并未构成不和谐的因素,同样会受到伤害。在《等待野蛮人》中,当远征遭遇不光彩的失败,部队溃散时,士兵们开始抢夺镇上居民的财产,而这些居民却是他们本应保护的对象。帝国不受约束的残暴,再加上非理性的远征,最终导致这一边境城镇的沦陷。边境城镇被抛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隐喻,同样暗示着帝国的溃败。

二、 “外部他者” 与

被建构的 “野蛮人”

当帝国开始海外扩张,兼并新的领土时,必然会不断遭遇 “外部他者”。对利润的渴求,使得帝国如同一只饕餮怪兽,不停歇地吞食大片 “边缘” 和各种 “蛮荒之地”,试图将整个世界纳人自己的版图之中;但从一开始,这一过程就充满悖论:一方面,为了获得更多利益,帝国必须不断推进,将更多的疆土、资源和人民纳入自己的掌控;但在另一方面,为了维护自身的完整性、纯洁性和内部凝聚力,这些新的疆域及其居民又被帝国视为 “他者”,必须隔离,必须留在帝国为其划定的区域。在很大程度上,“他者” 是帝国的需求,正如J.希利斯·米勒 (J. Hillis Miller,1928—2021) 所言,“他者” 这一概念 “是一种不怀好意的命名方式,霸权性文化或性别群体借此将不同的以及臣属性的群体贴上异国情调的、低劣的或异族的标签,因此就可以合情合理地采用明显暴力的或非暴力的方式将其抹除或进行同化” (Miller 1)。关于这一点,在《东方学》 (Orientalism,1978) 中,爱德华·萨义德 (Edward Said,1935—2003) 亦有提及,他指出,作为知识体系的东方学 “是西方用于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 (萨义德) 。在权力的支配下,作为 “他者” 的东方是知识建构的产物;事实上,不管是阿拉伯人、穆斯林、印第安人、非洲人、美国土著人、还是其他的 “他者”,都是话语建构的产物,其目的则是服务于权力主体的利益。欧洲在15世纪对新世界的殖民,是历史上出现的第一次对 “他者” 的大规模制造,随着欧洲国家的海外扩张和疆域的不断拓展,不断有异我族类进入视野,对这些 “外部他者” 的表征成为帝国事业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要想将 “野蛮人” 排除在外,就必须建构差异。为了能够凌驾于 “他者” 之上,“他者” 往往被从各个方面贴上低劣的标签,被赋予形形色色的负面含义。在帝国的话语体系中,其自身形象则始终光彩照人,是各种积极意义的体现,集正义、善良和救赎等于一身。这一点同样体现在《等待野蛮人》中,帝国会从多个方面去证明 “野蛮人” 的低劣性,将他们描画为 “懒惰的、不道德的、肮脏的、愚蠢的”  (Coetzee 53) 。“他者” 并非本体性存在,而是帝国的发明,是被叙述和建构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知识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知识建构、维持并强化着这一整套排除机制。对差异的确定具有相当的任意性,以便可以及时地找到便利的迫害 “他者” 的借口。在《等待野蛮人》中,这一点同样得到过强调,“这种蔑视你要如何才能够清除,尤其是当这种蔑视是建立在一些无足轻重的基础之上的,如餐桌上规矩的不同,眼皮结构上的差异?可以告诉你我心里时不时就会有的想法吗?” (Coetzee 70) 为了凸显主体和 “他者” 之间的差异,这些差异不仅被固化,帝国同时还对其进行价值判断,以优劣高下论之。因为如果不将异族驱逐出去,剥夺他们的人性,或者作为人的权利,就无法团结自身,对对方进行掠夺,实施种种暴行。种种异质性的知识被整合为 “他者”,这些差异成为 “他者” 在帝国眼中的镜像。因此,“野蛮人” 只是一个借口,因为只有当他们是低劣的,帝国将自己的规则、制度和价值观念强加于这些群体才会被认为是合理的。


在《等待野蛮人》中,帝国和镇上的居民经常谈论 “野蛮人” 具有的危险。只有将对方野蛮化、非人化、非道德化和 “他者化”,这样才能使得杀戮、征服和统治 “野蛮人” 获得道义上的正当性。因为 “没有任何国家会问心无愧地去征服异族,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良心来源于一种信念,征服国认为自己是在将一种更为高等的法律施加给这些野蛮人” (Arendt 126)。当然,这些被征服的异域有时也因其异域风情、美貌的女人和淳朴的人民而被赞颂,但不管是被吹捧上天,或者是由于其野蛮不开化而遭到贬斥,这些异我族类始终无法逃脱相对于帝国的劣势地位,在对他们的表征中投射出的不过是帝国征服的欲望。在帝国的构造中,总会有一个强有力的权力中心,俯视着整个领地,区分界限,指明并排斥 “他者”。对各种差异的彰显,目的就是为了设置界限,建立藩篱,将 “他者” 隔离开来,并对任何形式的僭越进行惩罚。在制造 “他者” 的这一整套话语的背后,其支撑性力量就是赤裸裸的帝国权力。在这种架构安排中,帝国可以随时制造出需要的借口,以便隔离、驱逐或剿灭 “他者”,维持自身所谓的纯洁性,因为在帝国的逻辑中,“不是他该死就是他的儿子该死或者就是他那个未出生的孙子该死” (Coetzee 178)。正如老行政长官找到的那些来自古代的木简,为了帝国的需要,对这些静默的、无法言说的木简,可以以任意的方式进行破译和解读。


在《等待野蛮人》中,真正意义上的 “野蛮人” 始终只是停留在传闻、帝国的报告或代理人的揣测之中,凶残的 “野蛮人” 在小说中从未真正出现,从来没有成为现实的存在。作为想象的敌人,“野蛮人” 总是被认为潜伏在周围,随时都会攻击。关于这一对 “野蛮人” 的恐惧,老行政长官描述说,“只要是住在边境地区的女人,都曾做到过这样的梦,从床底下伸出来一只黝黑的手,抓住她的脚踝;而男人们则无不被想象到的这样的场景吓住:野蛮人跑到他的家中大吃大喝,摔碎盘子,放火烧帘子,强奸他的女儿” (Coetzee 14)。在乔尔上校到达后,用网捕鱼的渔民、带着弓箭的游牧部落的人都被确认为 “野蛮人”,遭到严刑拷打。在这部作品中,这些被视为 “野蛮人” 的捕鱼人和游牧民依赖这一帝国的据点生活,一直和镇上的居民和睦共处,游荡于周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残忍,相反总是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他们淳朴、善良、宽宏大量。


当帝国获取了相对于边缘的优势地位,“野蛮人” 得到的并非启蒙,他们的悲惨境遇相反在加剧。在《等待野蛮人》中,除武力的抢夺之外,“文明” 社会还会使用酒精和其他的各种商品麻醉这些所谓的 “野蛮人”,他们成为狡黠的店主们的受害者,被骗去了毛皮,用自己的货物换一些没用的东西。有一些人甚至开始在镇上酗酒,外来的商业活动和酒精导致他们丧失了独立生活的能力,最后只能成为依赖帝国的 “寄生虫”,供帝国驱使。在很大程度上,“野蛮人” 的野蛮同样和帝国不无关联,从帝国那里学到的暴力,被他们用来反击帝国,正如《威尼斯商人》 (The Merchant of Venice,1596) 中的夏洛克所言,“你们已经把残虐的手段交给我,我一定会照着你们的教训实行,而且还要加倍奉敬哩” (莎士比亚) 。不难看出,文明导致了 “野蛮人” 的腐败、堕落,甚至野蛮,这也是为何老行政长官得出结论说,“文明导致了野蛮人的堕落,造就一群依赖别人的人,因此,我打定主意反对这一文明,这一决心也是行使管理职责的基础” (Coetzee 53)。帝国采取的全部举措,都是为了保证财富能够源源不断地流入帝国,然而与此同时,帝国的边缘却陷入持久的贫困和灾难。

三、 “内部他者” 与

帝国的危机

异域是帝国与 “他者” 遭遇的主要地点,正是这一惯常性的思考,使得 “内部他者” 的存在、境遇以及他们对帝国的破坏或摧毁性力量遭到忽略。“内部他者” 往往由那些质疑帝国逻辑、价值观和权力机制的 “内部人” 构成,他们居住在帝国的内部,有时甚至属于帝国体系中的主导性族群。在帝国运作过程中,“内部他者” 同样会对帝国的长治久安造成破坏,这种来自内部的冲击,其力度同样不容小觑。在帝国叙事中,站在帝国的对立面并成为帝国受害者的往往是所谓的 “野蛮人”。但《等待野蛮人》的主人公和叙述者却是一位在边境地区为帝国效劳的老行政长官,是地地道道的 “内部他者”。就身份而言,老行政长官是不折不扣的帝国代理人,不同于库切其他作品中被动的、充满私欲的和多愁善感的白人形象,总的来讲,老行政长官是一位善良的、有正义感的,并且手中仍然掌握着权力的大人物。面对帝国的残暴,老行政长官在内心选择上成为 “野蛮人” 的同盟。当 “野蛮人” 男孩和爷爷遭到乔尔上校折磨时,他愤愤不平,心中满是悲悯,并且试图提供帮助。对于那位自己无法破译的 “野蛮人” 女孩,他则试图将她送回到她自己的族群之中。


对人道主义的坚持,使得老行政长官最终站到了帝国对立面。在目睹了乔尔上校对带回来的那群野蛮人进行的折磨之后,老行政长官绝望地喊道,“我们是造物主伟大的奇迹!” (Coetzee 144) 这一呼喊将老行政长官和帝国之间的冲突推向了高潮,在 “人的名号” 下,这种对生命政治的吁求和呼唤,在帝国的滚滚铁轮和暴力逻辑之下,显然不堪一击,苍白无力。


诚然,帝国就如同神话中的雅努斯神,有两幅面孔:一方面,它会采取暴力和战争,但另一方面,它同样会采取现代化、拯救和人道主义的托词。帝国的拓展,并不是仅仅诉诸武力,同样会诉诸类似于现代化、宗教和人道主义等拯救性修辞,表现出温文尔雅的风度。当然,前者是帝国的真理,而后者则是谎言。事实上,在帝国的缔造、推进和统治过程中,在施行暴力的过程中,同时还必须高举人道主义的旗帜。关于帝国话语的虚伪性以及帝国对被殖民者的残暴,弗朗茨·法侬 (Frantz Fanon,1925—1961) 就曾愤怒地说,“让我们离开这里,欧洲一天到晚都在谈论人,却干着在其街道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于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屠杀人的勾当” (Fanon 235)。对于自己在帝国统治过程中的同谋作用,老行政长官心知肚明,这也是为何他指出自己并非 “在最后关头出现的手持长剑的救世主”,相反,“我是一个中介者、一个披着羊皮的帝国的走狗” (Coetzee 98)。作为帝国良心的隐喻,老行政长官颓唐不堪,在年轻干练的乔尔上校及后来的准尉警官面前,他显得弱不禁风,库切对其外表的描述是其无力感的一种隐喻,他有着 “瘦弱的小腿、松垮的生殖器、碘起的大肚子、老人特有的下垂的胸脯和火鸡皮般的脖颈” (Coetzee 43) 。在很大程度上,老行政长官和乔尔代表两种不同的统治方式,尽管二人之间有矛盾,但他们都是帝国代理人,以不同的方式为帝国服务,他们是帝国的两种声音,“一个严厉,另一个则充满诱惑性” (Coetzee 12) 。二者互相补充,携手并进,相互协调,确保帝国的长治久安,老行政长官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不管是武力,还是人道主义的脉脉温情,都不过是帝国刺探、征服或是收编 “野蛮人” 的不同手段而已。虽然老行政长官对 “人” 的迷恋,展现出帝国温情的一面,但他本人同样意识到自己的这一执着的虚幻性。在强烈地反对帝国各种行径的同时,他十分清楚,自己无法解决任何问题,也无法找到出路,因为他 “没有、也无法提供令人满意的解决方式,因此他最终的立场是被悬置在无知之中,未来的图景根本无法知晓” (Attwell 84)。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苍白的人道主义以另一种方式服务于帝国的宏图大业,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政治。被安置在边疆驻扎守卫的老行政长官,不过是帝国稍显仁慈的另一幅面孔。就好像为了从 “野蛮人” 女孩那里获得信息,乔尔上校所采用的是 “烧灼、扯拽或是砍劈”,而老行政长官所采取的是 “脱光她的衣服、擦洗她、抚摸她、睡在她的身边” (Coetzee 60)。老行政长官理想中的帝国之中不再有不公正、残暴和痛苦,但问题在于,帝国本身就是建立在不公正和被征服者的痛苦之上的,是这些丑陋事实的结果,帝国和野蛮是孪生姐妹。有了帝国,就会有 “野蛮人”,他们构成了帝国大厦不可或缺的部分。


为了安抚 “野蛮人”,人道主义是帝国的必要组成部分,老行政长官的错误在于他将这一谎言太当回事。当帝国需要对野蛮人采取强硬措施时,他仍旧使用人道主义作为自己的行事原则,而不愿识时务地换上新的面具,妥协退让。对 “野蛮人” 的怀柔行为,导致了他和乔尔上校之间的对立。在帝国眼中,老行政长官内心中关于人道主义的苍白信念显然 “不够健康” (unsound),导致他被打入另册。事实上,他和乔尔都不过是帝国的零部件和工具而已,只是当老行政长官成为 “唯一没有跟我们配合的边境官员”,无法为帝国效力,甚至阻碍帝国的有效推进时,他就成为帝国的眼中钉,帝国的矛头将转向自身,清理自身中的 “不健康” 因素。这就是为何老行政长官被剥夺职位,关进监牢,并且在公众面前遭受羞辱和折磨。如果他遵从帝国的意志,他对当地的人民和他们文化持的同情态度,以及在空余时间去研究自己收集的木简的行为,甚至在履职上存在一定程度的懈怠,很有可能都可以得到帝国的容忍。然而,当他质疑帝国的规则,不愿意去讨伐帝国认定的 “敌人”,他就不再被认为对帝国有用,因此成为 “内部他者”,被大家鄙夷、唾弃和凌辱。


在当下世界版图中,还有一种新情况值得注意,一些 “外部他者” 开始转变为 “内部他者”,这里指的是那些流散于帝国内部的作家、学者和思想家。从边缘进入到帝国的内部之后,借助西方的平台,一些 “流亡者” 开始获得世界性声誉,在西方受到各种礼遇,担任各种职务,被授予各种重要奖项。尽管有批评家认为,这些帝国内部的 “流亡者” 利用自己来自前殖民地国家这一身份,以此为便利条件,使用一种由帝国 “核准” 的话语,目的不过是为了在西方安营扎寨,更为便捷地沽名钓誉。但无论如何,对于显影那些在过去被压制的声音,质疑、对抗和颠覆帝国话语,为第三世界发声,这些 “流亡者” 的作用显然举足轻重。这些来自 “流亡者” 的声音,并非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异质的和多元的,通过这些声音,无疑可以更好地了解那些被压制的声音以及帝国的机制。在这一方面,法侬、萨义德、霍米·巴巴 (Homi K.Bhabha,1949— ) 、沃莱·索因卡 (Wole Soyinka,1934— ) 、纳丁·戈迪默 (Nadine Gordimer,1923—2014) 和库切等都做出了巨大贡献。通过聚焦于帝国的谎言,再现殖民地遭受到的剥削和压制,以及来自殖民地人民的反击,这些文字对于消解帝国的权威起到了积极作用。这对于在后帝国时期构建更为平等、公平和公正的全球性对话,这种 “内部他者” 的作用不容忽略。


马克思曾指出,资本主义会生产出自己的 “掘墓人”,在巩固和拓展自身疆域的过程中,帝国同样在生产自己的 “掘墓人”。作为权力机制,帝国最终伤害到的不仅仅是 “外部他者”,同样在不断伤害 “内部他者”,但这些都将成为帝国崩溃的催化剂。《等待野蛮人》不仅描画了帝国对 “外部他者” 的征服,同时还再现了帝国对 “内部他者” 的压制,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帝国的生存危机。正如多米尼克·赫德 (Dominic Head) 所言, “由于在场景、时间和地域上的模糊性,在一种普遍的意义上,该书也就具有某种帝国主义的隐喻的特征” (Head 48)。


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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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本文经授权推送,未经授权不得转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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