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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令飞、鲁少博 | 安妮·艾尔诺《悠悠岁月》后现代叙事策略探幽

【作者简介】

杨令飞,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安庆师范大学教授;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法国文学及西方文化。著作有《自由主义与法国后现代文学》(清华大学出版社,2020年)等专著5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和省部级人文社科项目多项。
鲁少博,广西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法国文学博士研究生。

杨令飞  教授

安妮·艾尔诺《悠悠岁月》

后现代叙事策略探幽

本文发表在《当代外国文学》2022年第1期,经期刊与作者授权由  “外国文学文艺研究”  微信公众号推出。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 “自由主义与法国后现代文学” (12BWW043) 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摘要:当代法国作家安妮·艾尔诺的《悠悠岁月》运用无人称叙事、中性写作法和碎片拼贴等后现代叙事策略,将作者的自身经历与当代法国人的集体记忆融为一体,展现了法国民众对自由、平等、正义的向往,对自由主义精神做了生动形象的诠释。借由后现代叙事策略与自由主义精神的有机结合,该文本预示了一种文学创新机制的渐见天日。


关键词:自由主义;后现代叙事策略;无人称叙事;中性写作法;碎片拼贴




当代法国女作家安妮·艾尔诺 (Annie Ernaux, 1940— ) 的《悠悠岁月》(Les Années,2008) 一书篇幅不长却容量颇大。近20年来,国内外学界对安妮·艾尔诺的研究涌现出一些学术成果。例如法国学者贝尔唐—吉宁斯 (Chantal Bertrand-Jennings) 的系列论文集中探讨艾尔诺作品干预生活、服务社会的一面;美国学者托马斯(Lyn Thomas)的专著《安妮·艾尔诺》(Annie Ernaux,1999) 直接与作者对话,对写作与真实性的关系做了极有见地的论述。然而以往研究大多将目光聚焦于文本的表现内容、艺术特色及作者与作品的关系等层面,偶见报端的关于《悠悠岁月》一书的评论也基本没有脱离这个范围。至于艾尔诺作为后现代主义作家对文学创作的独特贡献,特别是其作品中后现代叙事策略与自由主义精神的关系,国内外学者至今仍鲜有涉及。笔者以为,安妮·艾尔诺享誉世界文坛主要得益于其后现代叙事策略,而后现代文学创作与自由主义精神之间则存在着异质同构的关系。换言之,自由主义精神与艾尔诺的后现代文学创作之间始终保持着良性互动。为此,本论文拟以《悠悠岁月》为例,从其中最具后现代叙事特征的无人称叙事、中性写作法和碎片拼贴三个方面,揭示该文本中后现代叙事策略与自由主义精神的有机结合,进而发掘其独特的文学创新机制。


一、无人称叙事


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倾向就是对传统文学进行全面清算。安妮·艾尔诺首先着眼于文学样式的创新,意欲打造一种 “不是传记,自然也不是小说,而是文学、历史和社会学融合” 的新型文学样式 (Ernaux, Une femme 126)因为文学样式是作品内容的载体,其创新依据作家生活和艺术经验的积累及创造力的发挥,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甚至带动其他艺术手法的创新。


无人称叙事样式的出现体现了作者在文学创新上的不断追求,更是时代和社会变迁催生的需要。艾尔诺曾在一次访谈中说:“关于《悠悠岁月》这本书的样式,我特别想追求某种融合。我使用on, nous, elle达成无人称的结合形式,这不会给我带来亲近感……而仅是讲述周遭世界的一种方式” (Ferniot, et al )。《悠悠岁月》通过对一些精心选择的旧照片的记述,勾勒出作者本人的生活轨迹。这些旧照片是贯穿全书的一条主线,将作者的人生经历同时代、社会、历史紧密相连,明显构成了作者与叙述者的认同。此外,与作者和作品相关的 “副文本”(paratexte)如作者访谈、图书广告、作品序言等信息也同样指向这一认同。正如艾尔诺在《悠悠岁月》中译本序言里所写:“我最大的希望是……能使你们,中国朋友,接触一种法国人的记忆。一个法国女人的、也是和她同一代的人所熟悉的记忆……它根据对从童年到老年的各种不同年龄所拍摄的照片的凝视,同样勾勒了社会的进程和一种生活的内心历程” (2)。然而,作者创造这一新的文学样式,并非仅仅为了向读者展示自己的人生,而是要与他们分享 “不是在历史学家的著作里的记忆,而是真实的和不确定的、既是每个人唯一的又是与所有人分享的记忆,是他经历过的时代的痕迹” (2)。这就是说,她要凭借一代人共同的记忆,生动直观地反映二战迄今的时代变迁,在个人记忆里发掘集体记忆的同时,展现历史的真实。


首先,艾尔诺选择了一些现当代历史的重大事件,重现了整整一代法国人的集体记忆。文本中有一个片段描写了某个家庭在聚餐时的闲谈:


……印度支那已经不再成为问题,而是适度地消失在对奠边府的怀念之中……那是一场现在的人们从未有过的冲突。他们也不想用没有人确切知道怎样开始的阿尔及利亚骚乱来破坏气氛……下一场战争将来自东方,像布达佩斯那样用俄国的坦克来摧毁自由世界……原子弹不会留下任何机会。(46—47)

这段引文与当代法国人的集体记忆息息相关:二战的硝烟刚刚散去,法兰西民族遭受的巨大创伤尚未平复,又切身感受到新的战争恐惧,于冥冥之中窥见原子弹的阴影。这些事件都是二战以来现代西方社会内在文化危机的延续,也为法国民众尤其是知识精英提供了反思历史和表达自由渴望的契机。当期望与现实发生不可调和的矛盾的时候,新的社会政治危机必然随之发生。《悠悠岁月》反映了法国人对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希冀,字里行间透露出自由主义的理念。


其次,《悠悠岁月》借由法国人的集体记忆,描绘出年轻一代在一个难以捉摸的后现代世界里渴望自由的普遍心态,而表现形式在相当程度上呈现出一种灰色幽默和玩世不恭的面目。例如,作者用简洁而形象的文字概括了后现代社会中两代人的差异:


从幼儿园开始就混在一起,姑娘和小伙子在一种我们看来是纯洁和平等的环境里一起平静地成长着……面对我们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折磨过我们的一切:性、老师和父母,我们发现他们 “依然故我”,“泰然自若”……我们惊讶而又满足地注视着他们的自由和独立:似乎在世世代代的历史里赢得了某种东西。(131—32)

这一时期的法国青年成长于充满物质和精神奢求的环境中,随着几代人不断的抗争和社会的发展,他们比前辈更具打破枷锁和限制、争取人生自由的种种诉求,这正是时代前进的标志之一。作者进而在书中明确表达了人人自由平等的观念:“每个人,只要他代表着一个集团、一种身份、一种不公正的行为,无论是否知识分子,都可以说话和被倾听。有过某种作为女人、同性恋者、阶级的叛徒、在押犯、农民、矿工的经历,就给予了说 ‘我’ 的权利。存在着一种用集体的词语来进行思考的狂热” (91)这段引文彰显了作者对自由主义伦理的认可。因为社会中的每个人,不论身份贵贱、职位高低,都可以享受自由的天赋人权。这种对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群体之间关系的观照,其本质在于关注弱者,呼吁正义,折射自由的社会意义。


除 此 之 外,《悠 悠 岁 月》的 集 体 记 忆 一 如 存 在 主 义 作 家 波 伏 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的创作,体现出很强的介入性。艾尔诺力求 将社会结构层层剥开,对 文化的和社会等级提出质疑”,揭示隶属于人类关系的种种权力结构,对不平等现象做出批判 (Bertrand-Jennings 364—66)。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作品中多处表达的女性主义观念:


由于现实中存在着男性/女性的统治关系,我相信,当我写作的时候——即便我不去思考——我也会表现出女性写作的某些印迹。女性主义对我而言不是一面旗帜,而是一种必须,行为准则的必须,政治秩序的必须。我在写作时表现出女性主义,我并没有想着我是一个女人,而是尽可能远地走进人类现实。(Fort 987)

女性长期在两性、家庭和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附属的角色。由于男权观念在近现代社会生活中始终占据优势,女性主义话语构成了西方思想史上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到了20世纪,波伏娃的理论和创作对女性主义话语产生了重大影响。艾尔诺秉承了女性主义传统,她对女性主义思想的伸张,体现了当代女性不满现实、敢于追求正义的自由主义精神。


《悠悠岁月》作为无人称叙事文本不仅见证了艾尔诺本人60多年的个人生活,也深刻反映了20世纪法国社会的现状和世界发展的进程。因此,这一文本不仅含有作者自传的成分,也是具有现实性和历史性的新型社会叙事。


二、中性写作法


艾尔诺在《地位》(La place1983) 一书中写道:为了让叙事服从于一生所经历的生活,我没有权利去首先考虑艺术,也没有权利尽力书写一篇 ‘动人心弦’、‘感人至深’ 的东西……没有任何回忆的诗情,也没有任何嘲讽和揶揄平淡的文字自然涌上笔尖,我从前给父母写信告知他们一些重要消息时就是使用的这种文笔” (24)艾尔诺在此提到的,是一种平淡无奇、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的叙事策略。作者本人置身事外,不露声色、纯客观地反映现实,留给读者无限的空间去评判和思考。实际上,这与罗兰·巴特 “中性写作”(écriture neutre)的概念一脉相承  (Barthes 119—20)。


性写作法从头至尾贯穿了《悠悠岁月》一书。文本里的所有事件和人物皆以一种纯客观的态度加以反映,而鲜见作者本人的情感流露和思想阐发。如作者在回顾 “抵抗运动” 时写道:


他们永远说不够的是1942年冬季,严寒、饥饿和球茎甘蓝,口粮和烟票,轰炸
预示着战争的北方的黎明

“溃退” 时大路上的自行车和两轮车
被抢劫的店铺
灾民在废墟里搜寻他们的照片和金钱
……
在饥饿和恐惧的共同背景下,一切都按照 “我们” 和 “人们” 的方式来讲述。(13)

艾尔诺在文本中并未刻意挖掘战争的破坏性,传统文学中最能激发读者情绪的情感铺陈和悲怆气氛,在文本中都不见踪迹。作者摒弃了宏大叙事,以平铺直叙、不偏不倚的非理性审美方式记录了一个个真实的历史场景,于平淡中给人以无限遐想,继而反思战争对自由、平等、正义的戕害。作者还用同样的手法反映了战后法国社会底层人民的艰难生活:


实际上,住房的狭窄迫使孩子和父母、兄弟和姐妹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继续在一个盆里盥洗,在外面的小棚子里大小便,在一个冷水桶里洗涤用毛巾布做的卫生巾上的经血。用芥子泥敷剂治疗孩子们的感冒和支气管炎。父母们用阿司匹林加掺热糖水的烈酒治疗他们的流行性感冒……所有的嘴里都缺牙。人们说时代对每个人是不一样的。(32—33

艾尔诺童年时亲历过这种生活,她完全可以似传统文学那样在文本里融入自己的真情实感。但作者在此仅将视觉活动严格限制在事物表面,不露斧痕地把一些生活现象摆在读者面前,引领读者游弋于人物和事物深处,让他们体悟现代社会在财富、政治和权利方面的不平等和不公平现象,激发他们对自由平等的向往。


中性写作法是安妮·艾尔诺对写作方式尤其文学语言创新的实验。它以客观的表现形式向读者展现活生生的记忆画面,将高雅与低俗并置,使叙述话语和叙事风格呈现出发散性的特质,展现了审美意义深度磨平之后的平面感,也表现了作者敢于摆脱传统束缚、追求自由写作的乐趣,反映了作者透过写作实现人生自由的愿望。


三、碎片拼贴


后现代社会的特征之一是张扬主体性、异化和历史解构,后现代文学文本也因此呈现出一种变化不定、支离破碎、缺乏中心的涣散分裂状态。作为后现代叙事策略的碎片拼贴,其超越时空的表述消弭了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的界限,有时会使读者丧失既定的方向感,为自由精神多元化和多样化的传达营造一定空间。


在《悠悠岁月》中,艾尔诺时常从旁观者的角度,将碎片加以拼贴,描绘人间百态,寄托自己的情怀与哲思。文本伊始,作者就凭借旧照片引发的碎片式印象和感觉,在自己回忆的同时促使他人回忆,最终构成了当代法国人的集体记忆:


战后在伊沃托的废墟边上,大白天蹲在一间当做咖啡馆的木棚后面撒尿,然后站着撩起裙子、系上短裤,再回到咖啡馆里去的女人
在影片《长别离》中,与乔治·威尔森跳舞的阿丽达·瓦莉热泪盈眶的面孔
……
西蒙娜·西涅莱在《泰蕾丝·拉甘》的广告上的面孔
……
头几年里所有黄昏的印象,有夏季一个星期天的发亮的水坑,父母死而复生、我们走在难以确定的道路上的梦境
……
躺在丈夫身边回想着一个男孩第一次拥抱她和她说着 “是的,是的,是的” 的莫莉·布卢姆的(1—5)

上述引文都没有以句号结束,恰似一幅幅旧照片的拼贴,显露出旁观者的视角,又给人以意犹未尽的感觉。经过对文字的细读,读者可以察觉这些碎片除却表面的迹象,还暗含不少题外之意。诸如战后的伊沃托,既交代了叙事开始的大致年代,也辐射了战争的残酷和对人们生活造成的破坏性影响。杜拉斯的电影《长别离》不仅讲述了二战后一个感人又略带绝望情绪的故事,更有反对异化、张扬人性的旨趣。左拉小说《泰蕾丝·拉甘》意在展现禁锢的灵魂和对自由的憧憬。父母的死而复生和女人躺在丈夫身边回想拥抱过她的男孩,则暗含了作者本人对父母及情人的回忆,依稀可见作者个人主观情感的自由流露。碎片拼贴也形象地勾勒出从左拉到杜拉斯再到艾尔诺的近现代文学史的发展线索,画面和回忆虚实交织,却预示着打破传统束缚,反对非正义战争和阶级压迫,强调人生自由和人的主观情感的思想。碎片拼贴让读者透过自由参与来构建一个真实的世界,传递出一种生生不息的自由主义精神。


艾尔诺在文本里使用碎片拼贴描述了一个小姑娘(即作者本人)的成长经历:“现代照相馆,里戴尔,利勒博纳 (下塞纳省)。电话80一个肥胖的婴儿……日期大约是1941……” (11)而作者中年生活的主体部分则是:她开始在夫妇和家庭之外进行思考。她的大学对她而言不再是怀旧的目标。她把它们看成是精神上资产阶级化的时代,与她原来的世界决裂的时代” (104)与原来的世界决裂表明这位中年妇女不甘心在无止境的家庭琐事中消亡,于是选择离婚。婚姻的终结不仅是夫妻关系的结束,也是主人公为了追求自由与既往生活的决裂。碎片拼贴没有使作品显得晦涩难懂,反而使读者能够从微观层面把握生活细节。于是,一个敢于打碎枷锁、为自由而活的独立女性的形象便跃然纸上。


碎片拼贴脱离了以二元对立为基础的历时性发展模式,以共时的平面性创造出一种开放的文化游戏,“力图通过不同的方式延缓封闭,挫败期望,鼓励抽象,保持一种嬉戏的多元角度,转换观众心中的意义场” (Hassan 168)。这种手法如果运用不当,或许会使作品陷入自我化和绝对化的境地,简化为一种自我复制的符号,从而失却打动人心的真诚。不过,《悠悠岁月》中拼贴手法的成功实验,以一反常规、出奇制胜的表现方式向读者展示了多幅宏观和微观生活画面,既摆脱了传统文学的清规戒律,又让读者在由点及面地扩展对世界认知的同时,感受作品的人文情怀。


结  语


安妮·艾尔诺的《悠悠岁月》运用无人称叙事、中性写作法和碎片拼贴等后现代叙事策略,将一个小女孩的个人成长经历与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融合一体,通过客观视角向读者展示了诸多鲜活的现实和历史画面。该文本体现了作者和同时代人对自由、平等和社会正义的向往,对突破传统、追求人生幸福的自由主义精神做了生动形象的诠释。可以说,艾尔诺的全部创作皆可视为自由主义在当代法国文学中的一种实践,而这种实践反过来也丰富了当代自由主义的内涵。


 

1. 本文推送时未加注释,引用时可参考原文。

2. 本文经授权推送,未经授权不得转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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