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曹雪芹是如何为人物命名的?
《红楼梦》整本书阅读的选择性问题
《红楼梦》中,曹雪芹是如何为人物命名的?
在我国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再没有一部小说如《红楼梦》一般,里面的人物命名为人所称道,民国红学家洪秋蕃曾有云:
“《红楼梦》妙处,又莫如命名之切。他书姓名皆随笔杂凑,间有一二有意义者,非失之浅率,即不能周详,岂若《红楼》一姓一名皆具精意,惟囫囵读之,则不觉耳!”
许多读者在阅读《红楼梦》时,早就发现了其中人名寓意不浅,诸如“甄士隐”谓之“真事隐”“贾雨村”谓之“假语存”、“霍启”通“祸起”等等在甲戌本的朱批上已有指出,这是最为人所熟知的“谐音命名”。
被作者用“谐音命名”的人物,除了上述例举的几位耳熟能详的,还有较为重要却鲜为人知的,譬如:林之孝(零知晓)、王善保(亡善报)。
林之孝乃荣府重要的管家仆人,主要负责各处房田事务,收支账目,论理,这样的仆人对东家的种种,是最为知晓的。然而在主子看来,无论什么样的奴才,最好是致诚心实,口风把紧,尤其是林之孝这样负责重要事务的仆人,在外人面前务必像“零知晓”一般。事实上林之孝也做到了,所以在王熙凤知道口齿伶俐的林红玉是其女儿后,赞叹林之孝夫妇分明是一对“天聋地哑”,却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来。
至于王善保家的,乃邢夫人陪房,对于这个人物,从一出场作者便毫不客气描述其丑态,正是因为这样一个丑陋的女人,大观园才被抄检,晴雯也因其污蔑最后惨死。而老话说善恶到头终有报,王善保家的注定不会有善报,正如其当时撺掇王夫人抄检大观园,结果期间却被探春掌掴,颜面尽失,更有最后抄出问题的却是她自己的外孙女司棋,真真是恶有恶报的精彩演绎。
此外,“随职命名”或“因事命名”亦屡见不鲜,如库房管理,专职司磅者唤吴新登,通“无星戥”;管理账务者名唤钱华,通“钱花”之意;更有贩马的王短腿,跑腿送东西的老宋(送)妈;看竹子的老祝(竹)妈等等,凡此种种,不枚胜举。
还有以“生肖法”命名的,秦可卿葬礼中,前来送殡的有牛清(牛)之孙、柳彪(虎)之孙、马魁(马)之孙及侯明(猴)之孙等人。
更有随“百家姓”命名者,如贾宝玉挨打后,几位有年纪常往来的的奴才媳妇来探望,乃: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和郑好时媳妇,当是随“周吴郑王”命之。
上面所述几种命名方式,凡读过脂评本者皆能意会。而细看之,便发现这些人物多为书中次要人物,然而对于这样的人物,作者都愿意费一番心思,更遑论主要人物了。而对于主要人物的命名,显然单单以上述几种方式是不够的。
那么,对于主要人物,曹雪芹是如何命名的呢?大致上有两种:
其一,在诗词中直取成语,代表人物为宝钗、湘云。
薛宝钗
宝钗二字,最早见于东汉秦嘉《赠妇诗》:“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此诗序文如此题道:
“其妻徐淑,寝疾还家,不惑面别,赠诗云尔”
诗中作者以宝钗赠别,自此,“钗”在众多诗人的笔下,成为了别离的象征。自唐人白居易《长恨歌》中的“钗留一股合一扇”到宋人晏殊《蝶恋花》中的“分钿擎钗凉叶下……世间离恨何时罢?”,无不在用“钗”诉说别离之苦。到后来,“钗”还渐渐成为表状“独居美人”的事物,譬如梁朝诗人何逊《咏镜》中写道,“羽钗如可间,金钿畏相逼。荡子行未归, 啼妆坐沾臆”;而周彦邦的《秋蕊香》再次用“宝钗”渲染寂寞美人的孤独,其写道,“宝钗落枕梦魂远,帘影参差满院”。
除此之外,“宝钗”还有守旧、不合时宜之意。唐人张籍《古钗叹》中有云,“古钗坠井无颜色,百尺泥中今复得。凤凰宛转有古仪,欲为首饰不称时”;元人吴嵩的《古钗叹》中亦道,“何年美人宝钗失,深井沉泥污玓瓅。一朝拾得再揩磨,三回五回看叹息”。诗句中皆是对“宝钗”的不合时宜和守旧表示惋惜。
经上述诗句描述,我们便对“宝钗”一词有大致的了解,乃孤独、分离、守旧及不合时宜的象征,虽然在书中,作者曾借香菱之口暗示薛宝钗之名取自李义山的《残花》中“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一句,然而薛宝钗其人守旧古板的性格与独守空闺的婚姻,与在众多诗词中“宝钗”所具备的象征意义尤为契合,为此我们坚信,曹雪芹在为薛宝钗命名时,是结合众多诗词想出来的。
史湘云
相较于诗词中随处可见的“宝钗”一词,“湘云”二字,在诗词中极为鲜见,就目前流传较广的,当是唐人张籍《楚妃叹》,诗曰:
湘云初起江沉沉,君王遥在云梦林。
江南雨多旌旗暗,台下朝朝春水深。
章华殿前朝万国,君心独自终无极。
楚兵满地能逐禽,谁用一身继筋力。
西江若翻云梦中,麋鹿死尽应还宫。
没错,此诗与与前述《古钗叹》皆出自一人之手,所以我们非常有理由认为,曹雪芹亦是借此诗暗示湘云的命运,而“湘云之名更由此命之。
这首诗中,首句赫然摆着”湘云“二字。此诗主要讲述楚庄王打猎于云梦泽中,旷日不归。乃出于《列女传》中一典故,谓之:
“樊姬,楚庄王夫人也,庄王好狩猎毕弋,樊姬谏不止,乃不食禽兽之肉。”
为此衍生出不少诗文来,除了上述的《楚妃叹》,亦有潘岳《笙赋》中的:“荆王谓其长吟,楚妃叹而曾悲”。
巧的是,在《红楼梦》中,批书人脂砚斋两次提及“若兰射圃”之文字,可见湘云将来的夫君卫若兰与楚庄王同类,乃擅射者。而从“麋鹿死尽应还宫”一句让人不自觉想起“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一节,史湘云大啖鹿肉的样子。
除了《楚妃叹》,宋人史达祖的《寿楼春·寻春服感念》亦有云:“最恨湘云人散,楚兰魂伤,身是客,愁归乡。”此时不仅含有“湘云”一词,兼“楚王”之“楚”,“若兰”之“兰”皆有之,然诗中的“人散”和“魂伤”暗示了湘云与卫若兰婚姻必然不够幸福。而我们由湘云的判词可知,其结局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此典出于宋玉的《高唐赋》,写的是楚襄王与巫山神女梦中于云梦高唐欢会的情景,而湘云的结局却恰恰相反,高唐云散,即无云雨、无欢会之意,湘云和她的丈夫卫若兰,是天各一方的。
除了宝钗和湘云,由诗词中直取成语的人名亦有迎春(寄语同心伴,迎春且薄妆。)、探春(朝醉暮醉雪开霁,一枝两枝梅探春。)、惜春(长安豪华惜春残,争赏新开紫牡丹。)、袭人(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等等,匠心独运,各具深意,此处不赘。
其二,由诗词融化而成,如香菱和紫鹃。
香菱
香菱原名甄英莲,幼年被拐,后被卖与薛蟠,成为了薛蟠的小妾。香菱之名是薛宝钗后来为其起的,为此还遭到夏金桂的嘲笑,称薛宝钗“不通”,只因菱花是没有香味的,谁料懵懂的香菱却反驳之,称不仅是菱角花,便是荷叶莲蓬都有淡淡的香味。香菱之反驳,正如唐人许浑诗《朱坡故少保杜公池亭》有曰:“楸梧叶暗潇潇雨,菱荇花香淡淡风。”可知夏金桂之浅薄无知。
在第八十回,香菱因遭受薛蟠和夏金桂主仆虐待,情志失和,抑郁成疾,原本就血分中有病的香菱就此患上了干血症,由其判词可知,香菱最终像枯败的藕荷死去,即因血干而死。巧的是,这一点用李义山的《景阳宫井双桐》解释,竟然一点不牵强,其诗曰:
秋港菱花干,玉盘明月蚀。血渗两枯心,情多去未得。
徒经白门伴,不见丹山客。未待刻作人,愁多有魂魄。
这首诗细品起来,称得上是香菱的人生写照。诗中首句就点出了香菱的另一个名字,乃夏金桂为其改的“秋菱”,而这朵菱花再更名为“秋菱”后,便干枯了。“明月蚀”,指夫妻间出现了嫌隙,然而香菱到底对薛蟠有情,血渗透了枯萎的心,仍不愿离去。遥想当年白门(金陵别称)相伴,今日却与丹山(丹山又指巫山)再也无缘,暗示香菱与薛蟠再也没有了夫妻生活。
两首含有菱花的诗,都与香菱的身世命运有着紧密的联系,可知曹雪芹在为香菱命名时,是参考了这两首诗的,香菱之名就由此融化而成。
紫鹃
紫鹃即子鹃,亦称杜鹃,《荆楚岁时记》中有云:
“杜鹃,人言此鸟啼至血出乃止,故有呕血之事”。
几千年来,有关于子鹃啼血的诗词不枚胜举,白居易《琵琶行》曰:“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而李义山的《锦瑟》中,“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更是如雷贯耳。
在我国文化心理结构中,子鹃此名积淀着愁恨、哀怨、思归的内涵。而如果略谙《红楼梦》者,便都知道,这并非是子鹃本身的内涵,而是她的主人林黛玉的内涵,林黛玉以爱哭被众人所知,更因为其幼年失恃,只能寄人篱下,每每孤独时会有思念故土之情,这从薛宝钗赠其南方土仪林黛玉悲不自胜的表现可知。所以林黛玉亦如子鹃一般,有思归之恨。
作者在为子鹃命名时,是将其作为林黛玉的从属符号考虑的,所以其借“紫鹃”之名哀婉林黛玉的悲惨身世,而这“紫鹃”之名,在众多诗词中俯拾皆是,乃众多“子鹃啼血”之诗词融化而成。
在《红楼梦》的创作过程中,作者大至布局、构思,细至人名设计,无不下了一番锤炼功夫。而在人物命名上,从经典至文献,由诗词及史籍,都在他所汲取和引征之内,信手拈来,不仅有经典俊逸之雅名,亦有质朴无华之俗名,因人而设,寓意深远,恰如其分,曹雪芹学识之精深,阅历之广博,于斯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