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卫东：春归吾心入诗画

坦率地说，到城里生活以后，我并不是一个特别爱春天的人，总觉得它喧闹庸俗浮浅，空气湿度太高，浑身黏糊糊的，各种花香尤其是栀子花的味道，直要把人熏晕过去。春天，既不如夏天那样激情奔放，也不如冬天那样肃穆庄严，更不如秋天明净深沉和耐人寻味。大学时代，常常为了季节的偏好，和他人进行辩论，互不相让。

许是岁数大了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忽然对春天开始刮目相看。春天的魅力也开始向我展现。

春天到了，校园里、小区里的柳树、桃花次第苏醒过来，从它们的枝头向世界宣告生命新循环的开始。

新绿开始晕染枯黄干燥的草坪，一日浓似一日。

我们似乎都能够听到万物复苏的舒缓节奏，生命的温润匀布到天地各处的快乐旋律。

看到黄中透绿、鲜嫩欲滴的枝笌，生机勃勃，凑近了竟可隐约闻到植物的乳香，禁不住感慨于生命的力与美。

那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内心被这身边平凡的一草一木的生趣，还有那鲜嫩的色彩，调起了生命的冲动。即便是再卑微的小草，此时也竞相调动自己的活力，展示自己的挺拔的身姿。

不由得想要感谢起春天了！

现在我坐在位于高层建筑的自己的书房里，朝北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置身其间，心神不宁，春天，被挡在了外面。

可是，此时的我，满脑子都活跃着春天的记忆。

绿中带黄的春水，

肥嫩鲜绿的春茶叶，

漫山遍野的红杜鹃，

一树一树的写意紫藤

一片一片鲜黄的油菜花，直教人灵魂出窍。

幽谷芝兰，未见其形，清香已沁入心脾。

梨花开遍山崖，

当然，雨雾濛濛的天气里，田野和山岗上盛开的桃花让人有莫名的感伤。

到处蕴衍着的树木花草的气息，还有泥土的生腥味……，

这些是留在我脑海中、最先被勾起的家乡春天的记忆。

沿山而开的旱地，颜色不再干黄，充满水气的山岚还有丝丝的春雨湿润了它们。

无名的小草开始生长，将它们的新芽探出石缝。

山韭菜一丛丛，在山地的边角蔓生，轻轻地拔起，带出嫩白的球茎，

艾草随处生长，不计较土壤和地段，

车前草匍匐在地面，只有花茎高耸，犹如天线，

菖蒲和水芹菜在清澈的山溪边浓郁苍翠，晶亮茂盛，

春笋不再躲藏自己，大方地钻出地面，一日高似一日。

有些调皮的居然离开竹林长到山路上，冷不防把毛糙的行人绊一踉跄。

在这个季节，三三两两的蓑笠农，和他们忠实的老牛，忙碌在山脚下的田间。先耕、后犁，再耙梳，修缮田埂，最后引水灌溉，镜子一般的水田静静地等待春播。

谷种尚未发芽，青蛙们的合唱就已开始，咯咯哒咯咯哒，此起彼伏，在静夜里，连成一片，响声震天，

沟渠、山溪和水库的边缘，都漂浮着一团团亮晶晶的、滑滑软软的“珍珠果”，我们一群孩子经常拿了葫芦做的水勺，把这舀上来又倒下去。

成百上千的小生命藏在其中，不久就会变身为无数的小蝌蚪，云游在水田和沟沟渠渠的各个角落。

也会捕一些装在瓶子里带回家，有耐心的会一直养到它们的小尾巴消失再放回去。

我仿佛看见背着竹篓、在山里打猪草的少年的自己，被眼前鲜红的、小灯笼般挂满枝头的覆盆子迷住了，忘记行止；

或者，在某个山腰处的斜坡，母亲和我围坐在一棵茶树前，边采茶边给我讲过去的事情，远处的布谷鸟在呼唤着什么，声音和节奏都是那么地从容和津津有味；

仿佛看见自己挑着装满草木灰做成的肥料吃力上山，在山岗上和母亲一起播种大豆，从那儿俯瞰自己的村庄，晒谷场上都是放春假回家的同学正在帮着生产队春耕和春播。

仿佛闻到，朦朦的春雾和细细的春雨中，我们驮着装满了鲜春茶的竹篓往回走，从背后传来的阵阵清香；

又仿佛看见自己与同学们一起被老师带到田间给小麦墩苗，跑跑跳跳一上午，

还有偶尔的晚上，大砂锅里将过年留下的咸肉与肥白娇嫩的大块竹笋炖在一起发出的奇特香味……。

仿佛看见母亲正把采摘回家的香艾与玉米粉混合在一起做成饼，就着香椿芽和紫藤花做成的菜，为全家准备一日三餐。

对于童年的我，春天是季节、更是食品；

它是一道风景，更是一种生活，是和自然生长互动的一连串的劳作。

春天，与其说是自然，不如说是伙伴；

也因如此，那时的我，居然没有关于春天的意识，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都是没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存在。

课本里写着，“春天来了，柳树发芽，花儿开放……”，这句话，我看着是那样的陌生，不知所云，现在明白了，那是把春天当做外物来看的人才有的感觉。

在我的心里，似乎从来没有符号化的春天，只有那个季节里生活，以及自己的生命和自然相融合的经历。

我相信，大自然的芸芸众生，也和少年的我一样，是经历着春天却从不知道也不关心春为何物的。

是不是我们的全部悲伤，都起因于理性把自然从我们身体里面分离出去，并让我们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消逝？

比如，很多人不能自拔的、对春天将要逝去的无边惆怅和感伤。

对今天的孩子来说，春天只是一幅画、一个必定要远去并消逝的背影！ 

很庆幸，童年时代的我，曾经融入春天，和它一起循环，这个珍贵体验和记忆定格了永恒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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