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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我的夏日十二时辰(1)

罗卫东 来英书院 2022-07-15


引子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陆续写了亲身经历的春秋冬三季,唯独缺了夏。

“春归吾心入诗画”写的是故乡的春日盛景;

“故乡的秋”故乡明月:何事偏向别时圆写的是秋季;

大雪封山 岁月静美”家有火塘千岁暖自然写的是冬天的经历和感受。年关一梦回乡关”和“大年初二艳阳天这两篇写的当然也是冬天乡下的事情。

“流萤记看上去讲的是夏天才有的事,但其实并没有在谈夏天本身。

自出生到大学毕业的十九年里头,我的夏天都是在自己村里度过的。即便大学毕业工作以后,有孩子之前,整个夏天也基本上在乡下的老家过。女儿出生以后,每到夏天也会抽时间带她到老家看看。反倒是春秋两季在老家待的时间最少,因为都在上学。

所以,夏天于我而言,可讲的东西最多,不论是体验、见闻还是感受。

一直想好好做一篇关于山村夏天的文字,可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写起。每到要动笔了,那些过去的事体,像堵在茶壶口上的饺子,就是出不来。

受《长安十二时辰》的启发,忽然觉得,不如写写童年时代普通夏日的十二时辰吧。

我选定的时间是1975年的暑假。那一年我12岁,刚念完初中一年级,一开学就要读初二了。另外,在这一年的十一月份,我大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的第一个外甥女出生了,这意味才12岁的我,就当上了舅舅。

我写自己的夏日十二时辰,并非记个人的流水账,而是要以此为由头去寻找和拼接一些记忆的碎片,以求复原那个逝去年代的一部分面目。

先上第一篇


【子时】、【丑时】、【寅时】

农村人睡得早,子夜时分,普通社员们早就去了梦境游荡。除了生产队的干部还在队屋的油灯昏暗的光线里安排次日的活计,讨论的声音时高时低,争执的时候,音量变大,远处也听得清。这时断时续的聊天声,会增加安全感和亲切感。

到了丑时,鸟兽也都安眠了,四周静得连蛇打个哈欠都听得见。偶尔的山风吹过树林,会有一阵涛声响起,过后四周又复归宁静。

这时,有一个声音,会袅袅地升起来,就像傍晚的炊烟,那是邻居立早大哥的梦呓。

立早家的房子紧挨着我们家,伸个手都可以够得着对面的窗户,平时各家说话,声音响一点都听得真切,更别说在深夜里说梦话了。

立早这个人说梦话,与众不同,一会说一会唱,或激越、或婉转、或凄凉的声调,有时梦话听上去很像是对白,宛若同时在扮演不同的角色。我推测,他是在自己的梦里,自编自导自演着一台戏。他的声线悠扬而高亢,在黝黑的深夜,万籁俱静,这声音听来既嘹亮又诡异。有时也令人毛骨悚然。越是这样,小孩子就越期待着,就像喜欢恐怖片一样。

其实,他醒着的时候少言寡语,在人前不爱说话,更别说唱了。被人问急了,也是嘟哝一两句,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清,再不重复。

立早这个人确实奇怪,几乎没有朋友,对别人的事情毫不关心,但是与一切非人的生灵都会交谈,鸡鸭猪猫狗牛羊等,甚至和停在屋檐上的麻雀也会说上几句。当时他负责给生产队里的那头耕牛饲草喂水,与这牲口更是无话不谈。

我多次见到他在小溪里给牛洗澡,洗得认真仔细,眼里充满了温情,边洗边和牛聊天。我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发现他特别爱去挠牛的双眼之间的那一块地方。牛身上那么多的地方,为何他只挠那一小块区域,我百思不得其解。知道他不爱说话,也不喜欢搭理人,想问也不敢问。

有一次,见他领着牛在溪里喝水,口里哼着不知啥曲调,猜想他心情不错,就忍不住问了他。也许因为面对的是个孩子,这次他倒是说了不少。牛虻和蚊虫围着牛咬,这牛弹耳朵、摇头、甩尾巴、轮流抬各条腿或者上蹄子,总有办法去对付,痒处亦可对着泥墙电杆刮蹭来缓解。唯独这两眼中间的这一小片地方,被牛虻叮咬,耳朵弹不着、尾巴甩不到、蹄子更刮蹭不到,可谓万般无奈。被咬后奇痒难忍,牛角抵着,无法接触其他物件刮蹭止痒,无计可施,很难受的。人只用两个手指给它挠挠,就救它于水火困境,好比雪中送炭,最受牛的欢迎。再暴躁的牛,你只要用手指轻挠它的前额,都会乖乖地低头听你摆布。后来,我照着他说的,屡试不爽。果然实践出真知。他对动物的体贴和细心,以及所掌握的关于它们的知识之丰富也让我惊异。

牛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听话,干活也卖力。立早大哥对老牛说什么,旁人莫名其妙,可是老牛似乎听得懂,非常温顺地看着他,不时甩甩尾巴或点点头。不仅是牛,就是赶着两只羊上山,他也开开心心的,边走边吆喝,那话也是无人能懂。不过,跟着他上山的牲口们都很乖,估计都懂得他的语言。在其他人手里,使性子的牛,立早对它说几句话,立马变得温顺,耕田也快多了。

那时候,电影《决裂》正在全国热映,葛存壮(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他的儿子比他名气要大得多,叫葛优)扮演的那位孙子清教授在共产主义大学课堂上讲“马尾巴的功能”,引起工农兵学员的哄笑。我很自然把这位孙教授和立早大哥联系在一起比较,他们俩倒让我想了开去,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

整个暑假,每到夜里,我就很想熬着不睡,听他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梦话和唱腔。可是,有时候我醒着等,他却完全没有动静,大多数时候,我等不到他的声音响起,早就睡得七荤八素、乾坤莫辨了。

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问家里人,立早昨夜又说梦话唱戏了吗,她们回答,是的。我就十分沮丧于失去了一个机会。

有人告诉我,立早这个人,白天干活越累,梦里说唱就越响亮,持续时间也越长,表演的似乎情节也越是完整。若是白天轻松了,夜里就不会有动静。原来如此,怪不得“双抢”那段时间,别人累个半死睡得跟猪一样,他则是夜夜梦里笙歌。

光阴荏苒,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立早已经从一个不到四十岁的汉子,变成了八十多岁的老人,须发全白,腰背佝偻。农活是干不了啦,生产队解体后,牛羊这些牲口也早就不养了。老伴前些年已去世,女儿远嫁他乡,儿子在省城打工。平素,孑然一身,在家待着,无所事事,就养了几只猫狗作伴。旧年暑假,我回乡探亲,还看到他脱光上衣,露出瘦骨嶙峋、皮包肋骨的上半身,和以前一样对别人爱理不理,成天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只小猫温柔地趴在他的肚皮上。村里人告诉我,他对小猫小狗,实在大方,子女回来探亲给置办的营养品和各种好吃的,都进了它们的肚子,自己倒没吃多少。

我和姐姐一直就认为,立早这个人肯定是通了灵的。

今年暑假回乡下探亲,没见到他,邻居说被子女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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