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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一颗化石、一场自杀,证明生命“一切并无可能”

深焦艺文志 深焦艺文志 2022-09-19



《三叶虫与其他故事》:

一切并无可能


作者暗蓝

杂学家,译者,书评人


荷枪实弹、暴风雨、火药库,这些象征着对生活之真相的认知。有了这些认知,“士兵”头脑中升起的只能是恐惧与战栗,而不是粉饰太平的“一切皆有可能”。

——克尔凯郭尔《恐惧与战栗》

 

我愿爆炸、飘飞、化为齑粉,我的解体将是我的杰作。

——齐奥朗《在绝望之巅》


古生物学家说,三叶虫在地球上存活了3.2亿年,它们灭绝于2.4亿年前。今天我们看到的三叶虫都是以化石形式存世的,而成为化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科普作家比尔·布莱森在《万物简史》中曾介绍过,想成为化石,你得死在合适的季节和地点,还要保证自己死后此处的地质条件发生充分但不动荡的变化——比中彩票难上太多。


也许这就是潘凯克的短篇代表作《三叶虫》中弥散的忧郁的根源:“我”喜欢收集化石,却找不到三叶虫化石。明明有那么多死亡,那么多无常;明明有那么多“多年前曾经活过”;三叶虫活了那么久,可时过境迁,它们却如此稀见:


我站起来。我要回家过夜。我会在密歇根闭眼休息——也许甚至在德国或中国,此刻我还不知道。我开始走路,但我并不害怕。我感觉我的恐惧如涟漪扩散,荡漾过百万年的时光。(潘凯克,《三叶虫》)


潘凯克


《三叶虫》这一篇的主人公“我”是一个年轻人,高中毕业后留在家乡,无所事事,内心迷惘——未来、家人与家产、女人,他什么都掌握不了。这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他是孤独的。迷惘的人如果孤独,那一定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因为他总会有一个或无数瞬间,独自面对生命的无意义——恐惧,但并不害怕,因为用佩索阿的话来说,“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仿佛一个无限大的除数。只要世界还是个常数,他便可以消解一切,使之归零。


出现在小说结尾的顿悟几乎是惊艳的,但人更常有的,只是消沉的庸常与无谓的夺取。《三叶虫》有一处,写到主人公在寻找化石的途中临时起意,杀了一只鳄龟。日本小说家志贺直哉有一名篇《在城崎》,其核心场景是主人公走在路上,因厌恶偶然击杀一只蝾螈,二者可谓异曲同工:


血从麻袋滴到土里,尘土变成暗色的泥浆。特伦特把双手插进口袋,扭头望向甘蔗地。乌云遮住了太阳,我的庄稼在云影中发出绿油油的光。(潘凯克,《三叶虫》)

 

当两根前脚趾向内蜷起,蝾螈终于无力地向前仆倒了,尾巴紧贴在石块上。它不再动弹了。蝾螈死了。(志贺直哉,《在城崎》)


潘凯克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两段堪称经典的“人类杀戮场景”当中,两位作者也都设计了“黄雀捕蝉”的结构。前者主人公杀龟之时,旁观的是放债人(即引文中的“特伦特”),正在要求主人公一家卖地还债,而后者的主人公则疑心自己罹患重病。生命的焦灼驱动欲望噬咬,促成了人对他者生命的剥夺。


这一切的残酷在于其偶发性:生命,对于相信“一切皆有可能”的人来说,总会期待甚至是坚信某种奇迹必将降临。但惨淡的、实际上恰恰是伴随着奇迹未至而到来的忧心,却更为日常;它会赋予随机暴力一种足以自圆其说的正当性。无望的年轻人杀龟,剖尸取肉,在他自身残酷的生活背景当中,我们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妥;而在充满自觉与忏悔意识的《在城崎》当中,主人公在自省后甚至得到了“奇迹”的奖赏——他对自身健康状况的担忧最终被证明是一种多虑。


我们总在期待生活的进展,期待生命这不大不小的奇迹可以创造什么。但也许,生命的课题是规避,是“不要破坏什么”。一切并无可能,“今日无新闻”,或许才是值得庆幸的。



《三叶虫与其他故事》共收录12个故事,而这些就是潘凯克这位作家的全部创作了。他26岁便告别人世——实在是太急,早一年便进驻“27 club”;但这12个故事实在足够分量,让他仅凭这本集子便跻身重要作家之列,就像是成为一块化石,人们总会有意或无意遇见他。


潘凯克


成为化石首先意味着成为一种典范——某种“生物”的标准模样——潘凯克也确实做到了。他的文风洗练如海明威,一个自闭版的“老爹”——我们都知道海明威多么外向,他笔下“重压下优雅”的男男女女并不关涉他自身,他只是观察者,与“乞力马扎罗之雪”始终保持着距离。但潘凯克用尽全力,故事里的“生活真相”却都引向自身。


《三叶虫》里的化石迷是他;《一个永远的房间》里在新年夜特意要了个大房间,想要为年轻妓女提供住处的二副是他——甚至那个不愿领情、只身跑进雨中的女孩也是他;《猎狐人》中不喜欢猎狐,但为了“像个男人”而不得不加入这幼稚而残酷游戏的男孩还是他——甚至那想要逃出生天却落入猎犬圈套的狐狸也是。他的故事残忍却温柔,生命力在粗砺的氛围中消耗,直至定格。



然而化石到底是一种美丽。鲜活生命在某一刻定格,这几乎是最残忍的事情。然而没有人、没有生命能逃开这样的结局。生命就是一场个体对世界的以卵击石——有的人寻求变强,有的人呼朋引伴,有的人效仿愚公——“子子孙孙无穷尽也”,都无非是想在这场博弈中赢得一线生机。


然而个体就算机关算尽,他在面对世界这个集合了太多像他一样的个体才成立的庞大机体时,一切获得与丧失几乎都是随机事件——除非他不再寻求掌控,只是相信,只是赶路,只是等待定格的瞬间到来。


克尔凯郭尔以《圣经》中亚伯拉罕献祭以撒的故事为母题,完成了他的代表作《恐惧与战栗》。在他看来,我们必须承认亚伯拉罕的信仰与决定是难解的,因为我们很难做到像他那样去爱。倘若空蹈地宣讲所谓虔诚,忽略亚伯拉罕的道路何其漫长而独特,那么“任何献祭都是一种诱惑”,是“把基督的美酒变回水”。


克尔凯郭尔


孤独个体可以超越普遍性,就像前文提到的“无限大的除数”,然而这毕竟是一条极艰难甚至极恐怖的道路——即所谓“弃绝自身”。


作为写作者的潘凯克捕捉到了注定无法弃绝自身的凡人在直面世界时遭遇的一场又一场惨败,展现了个体生命卑微但又不乏惊骇的魄力——尽管他们自己也许不曾察觉;作为个体的潘凯克曾坦言,“假如我不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会考虑和生命离婚。”而他早早选择结束生活,或许并不是叛逆之举,而是“信仰之跃”——世间有太多荒谬,也许只有弃绝可能,才会让美丽留存。





编辑:芝芝味桃桃

Everything comes full circle.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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