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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布兰顿|表象、表达和回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语义学维度

罗伯特·布兰顿 哲学分析 2023-08-28


  Philosophical Analysis

 表象、表达和回忆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语义学维度


摘要:在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进行语义学解读时,其核心思想在于,认为概念内容有着形式和质料的双峰结构,这构成了黑格尔揭示思维和事实、显像和实在、心灵和世界间表象关系的基础。黑格尔在阐释概念内容的表象维度时,另一个重要的原创新思想体现在“回忆的合理性”这一概念。回忆是一种特殊的“做”的活动:通过对经验过程进行重构而使之变得合理化,从而呈现出有着表达上渐进性的叙事形式,从回溯的视角看,一直对该过程起到制约作用的内隐规范也将变得明晰。

关键词:黑格尔;语义学;概念;合理性

作者:罗伯特·布兰顿(Robert Brandom),美国匹兹堡大学哲学系教授。

译者:周靖,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校者:周红宇,黑龙江大学哲学学院讲师。



目次

一、阐明黑格尔的观念论

二、回忆:经验过程何以确定概念内容和语义关系

三、从知性到理性:概念内容的确定性


一、阐明黑格尔的观念论


在非心理学的意义上理解概念性,这构成了黑格尔知识大厦的第一层。这体现了这样的想法:如果要获得概念内容,那么具有该内容的项目(items)需与其他项目处在实质不相容性(material incompatibility)和后果性(后承,consequence)关系中(即他所谓的“确定的否定”和“中介”关系中)。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被称为“实质”关系,这意味着它们阐明的是内容而非那些关系的形式。这是黑格尔第一个也是最为基本的语义学思想:根据排他性和包容性的模态稳健关系来理解概念内容。


下一步便是思考如此理解的概念内容和这种内容可能采取的形式之间的关系。结果便是,我们对概念性有了形式原料说的(形质论,hylomorphic)理解。我们根据实质不相容性和后果性的关系来理解概念内容的作用,概念内容因此有着双重性:它们以两种不同的形式展现。它们有着主观的形式,也有着客观的形式。主观的形式阐明了事物的自为存在是什么,或可以是什么;客观的形式阐明了事物的自在存在是什么,或可以是什么。第二种是经验性实在的形式;主观形式是经验实在向认知的主体呈现为的形式。它们之间的关系如同意向关系中的两个极点(即本体和现象,可以被认知的东西,以及关于它的尝试性认知)间的关系。如果获得真正的知识是可能的,那么相同的内容将会以这两种不同的形式呈现:主观的思维形式和客观的事实形式。具有这两种形式的概念内容彼此间有着宽泛意义上的表象关系,即对实在的主观表象(representings)和被表象的客观实在之间的关系。黑格尔的第二个语义学思想是对第一个思想从形式质料方面发展而来的结果:概念内容的两种形式间有着表象关系。语义内容的这两个维度,即“可理解的维度”和“表象的维度”,可被视为黑格尔那里与弗雷格的意义和指称(Sinn和Bedeutung)这两个元概念相对应的概念,即思维和思维了什么,表达了什么和表象了什么。


黑格尔的语义学解释策略是,根据由实质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阐明的这种基本意义上的概念内容来理解概念内容的表象维度。我们根据概念内容间的关系来理解表象了什么。我们根据现象性的显像(以及它们彼此间的关系)何以能够指向超出自身范围外的事物来解释本体实在(noumenal reality)这种观念。在此意义上,黑格尔的著作算作是一种“现象学”。这一阐释本质上是一种表达主义式和历史性的阐释,其关键概念是回忆。

在这项事业中,另一个最重要的想法是,这种最为基本意义上的概念内容本质上是一种模态概念。起初阐明了概念内容(无论此时概念内容以何种形式呈现)的关系均为模态关系。那些(在宽泛意义上)整理了合取关系(conjunctions)的不相容性关系不仅是偶然成立的,而是体现了一种禁令或排他关系。后果性关系整理的那些连接关系也不仅是偶然成立的,而是负有义务或必须成立的关系。黑格尔认为,阐明了概念内容的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的是这种关系:内容之间有着成对的必然性和不可能性的模态关系,或义务和禁令的关系。(这是否定深深根植在他系统之中的诸种方式之一。)


当然,对于上述观点来说,如何理解模态力(modal force)十分重要。黑格尔这里有着进一步的革命性思想,即概念内容所具有的两种形式在呈现时对应于模态的两种不同种类。不相容性和后果性模态关系既有着真势(alethic)形式,也有着道义(deontic)形式。我们既可以对它们作出法则论的(合乎定律的,nomological)解读,也可以作出规范解读。这些模态相应阐明了存在的客观领域(实在,事物的自在存在)和思维的主观领域(显像,事物的自为存在,事物被理解为什么)。


在实在的客观方面,作为哺乳动物和作为爬行动物的属性是不相容的,因为这些属性不可能同时结合在一个对象中。成为哺乳动物便会具有成为脊椎动物这样的后果,这可以在如下意义上来理解,即,对于所有生物而言,如果它是哺乳动物,那么它必然也是脊椎动物。从思维的主观方面来看,认为某一生物既是哺乳动物也是爬行动物,这不是不可能的。这些思维在人们不应该将这两种属性结合起来的意义上是不相容的。如果人们把一种生物当作哺乳动物,那么他便可能不把它也当成脊椎动物。但是,如果他应该这么做的话,那么他便承诺或有义务去这么做。阐明了客观属性和事态的概念内容的那些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是不同时可能性(noncompossibility)和必然性的真势模态关系,这些关系的范例被整理为自然法则。


阐明了主观思维的概念内容的那些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则是道义规范关系。当无法有资格对两种思想内容同时作出承诺时——尽管我们可以强而为之——这两种思想内容便是不相容的。当对某一思想内容的承诺蕴含着对另一个思想内容的承诺时,后一思想内容便是前一思想内容的后果,尽管思维着的个体主体的实际态度或许并不总是实际包含了对那一规范身份的认可。

由此产生的观点是一种概念实在论(conceptual realism)。因为,这种观点认为,思维思及的实在(如关于它的思维那般)已经有了概念形态。这种观点提倡的做法是,从一种对概念性的理解开始——这种理解不把概念性的东西局限在思维活动的范围内,从而仅将它们视为心理事件或过程。它将概念性仅同弗雷格意义上的可思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在此意义上,弗雷格本人说:“事实是为真的思想。”)根据这种理解,具有概念内容便意味着处在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中,即与其他具有概念内容的事项间有着排他和包容的关系。阐明概念内容的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因此也算作是“实质”关系)是模态稳健的关系。因此,黑格尔的概念实在论是一种模态的概念实在论。他的概念实在论具体是形式原料说的概念实在论。概念内容可以呈现为两种形式:客观的形式和主观的形式。这两种形式对应于两种不同的模态,即真势的和道义的,或法则论的和规范的。相应地,我们得到具有形式和质料双峰的概念实在论,这种实在论使得我们可能获得真正的知识,其方式是,认为可以通过两种形式将概念内容现实化根据必然的后果性和不同时可能性这样的真势法则论关系阐明的客观形式,以及根据义务性的后果和禁令性的连接关系这种道义规范关系阐明的主观形式。恰是这些不相容性和后果性的概念阐明了概念内容具有的客观的和主观的这两种形式。


根据这种阐释,意向关系中的主观极和客观极,以及思维中的表象活动和因此被表象的实在,对应于概念内容能够呈现为的两种模态形式。因此,如果要实施揭示如何根据概念内容的表达维度(“that”意向性)来理解概念内容的表象维度(“of”意向性)这种语义学解释策略,我们便需要解释法则论的和规范的排他和包容之间的关系,真势的和道义的不相容和后果性之间的关系。因为,正是那些不相容性和后果性概念阐明了概念内容客观的和主观的这两种形式。


在结构最为粗糙的层次上,存在的客观领域是由法则关系阐明的,思维的主观领域是由受规范制约的过程、活动,或实践阐明的。我们看到,人们可能会提出的问题是,这些领域内的事物间何以可能有着意向关系。我们可以将这种关系理解为一种相关联的或实践过程的关系吗?如果这两个领域内事物间的关系不是互相排斥的(如黑格尔实际理解的那样),从而语义关系,以及认知和行动的语用会话活动均是关键的,那么它们间的一方有着之于另一方的概念上的(也即解释上的)优先性么?


我所谓的“客观观念论”认为,这些关系和实践的法则维度和规范维度(分别由真势语汇和道义模态语汇所表达)均有着互惠的意义依存性。对这两个领域的理解是对称的:对其中一个领域的理解同时也包含着对另一个领域的理解,对这两个领域的理解构成了一个整体。因为,规范阐明了人们必须做什么才能够因此算作是在主张存在法则关系。但是,我们如何理解活动和关系本身呢?黑格尔认为这里有着解释上的不对称性,因为那些话语实践,以及它们在所知和在实践中所探究的客观关系是由话语实践建制(instituted)起来的,这一实践既阐明了思维的主观领域,也建立起了它(指思维的主观领域)与存在的客观领域间的关系。在理解主观性和客观性间的意向关系时,这种不对称性主张赋予了具体的、回忆的话语实践相对于语义关系的优先性,我将这一论题称为“概念观念论”。

就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发展的观点而言,我们这里对该观点的表述体现为两个越来越彻底和独特的黑格尔式论题:有着形式和质料双峰的概念实在论,以及回忆的概念观念论。


因为,从认知上来说,客观世界既是感觉的原因,也是理智的目标(前者是法则论的问题,后者是规范的问题),所以,认知同时包含了存在的客观领域(其结构是由真势模态关系所阐明的)和思维的主观领域(其结构是由道义规范关系所阐明的)之间的真势模态关系和道义规范关系。真势模态关系体现的是认知追踪(epistemic tracking)。它们为有着如下形式的、虚拟稳健的条件句提供支持:“如果客观事实以如此这般的方式变得不同(或即将发生变化),那么思维中认同的承诺将会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变得不同。”这些条件句阐明了客观世界之于主观思维具有的权威(独立性)维度,即思维对事实负有责任(依存性)。这便是思维之于事物具有的虚拟敏感性。第二种关系是思维之于事实具有的规范责任关系。事物的自为存在应该符合事物的自在存在。这些规范关系也表达了客观性之于主观性具有的权威。


因为,从实践上来说,客观世界既是行动的舞台,也是意向的目标,所以意向能动性既包含了主观领域和客观领域间的真势模态关系,也包含了这两个领域间的道义规范关系。只要“如果能动者的实践承诺变得不同,那么客观世界中的事件也将变得不同”这一虚拟稳健的条件句不变,那么能动性(agency)便是有效的。这阐明了主观性有着之于客观性的权威维度,即客观世界依存于主观的实践承诺。意向以及行动之后事物客观地是什么,为评估意向能动性的成功设定了规范标准。行动这一概念包含了一种背景性的和结构化的承诺:事物应该是我们在意向中认为它们所是的样子。概念观念论聚焦于这样的事实:所有这些真势和规范模态关系都是由回忆的活动所建制或确立的,而回忆的活动则是认知和行动回环的最终阶段。


概念实在论断定到,事实与关于这些事实的思维之间有着概念内容上的同一性。[试比较维特根斯坦的说法:“当我们认为且意思是情形是如此如此时,我们(以及我们的意义)并不会停留在某处缺乏事实的地方;但是,我们的意思是:这—是—如此。”]概念观念论提供的是关于如下实践过程的语用阐释:通过这样的实践过程事物的自为存在和自在存在之间的语义意向关系得以建立起来。当我在使用“语用学”这个术语时,我是指对主体在话语实践中使用的概念的用法的研究。概念观念论断定的是,语用学之于语义学有着一种特殊的解释上的优先性(即权威性)。因为这一理由,概念观念论是一种语用主义的语义学解释策略,它是一种实用主义式的观念论。这种实用主义承诺的自成一类的(sui generis)理性实践活动(这类活动被赋予了令人引以为豪的位置)是黑格尔所谓的“回忆”——我们现在便转向对回忆的讨论。


二、回忆:经验过程何以确定

概念内容和语义关系


《精神现象学》一书跳动的心脏是经验(Erfahrung)这一概念。本文解读的关键在于,认为经验这一概念有着两个层次上的功能,这相应于黑格尔区分的两类基本概念,其中,一类是“逻辑的”、思辨的(begrifllich,begreifend)或哲学的概念,另一类是日常经验的或实践中“确定的”概念。


造成这一区分的根源在于康德如下革命性的思想:除了我们用于描述和解释经验上发生的事情的那些概念外,还存在着这样的一些概念,它们有着独特的表达作用:使得作出描述和解释得以可能的框架所具有的关键结构特征变得明晰。(这些概念中,有着真势模态概念和道义规范概念。)康德认为,能够在一般意义上表达这种会话活动结构的“范畴”(“知性的纯粹概念”)仅有唯一的一组。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讲述的回忆叙事是对“(自我)意识的形态”有着表达渐进性的发展历史进行的合理重构,他使用一些不同的、有着或多或少充分性的范畴元概念来阐明这一过程。他认为,这项叙事最终获得的是一组表达上充分的哲学概念。


启发我对黑格尔(以及康德)作出解读的主要策略是语义下行策略,即这样的思想:研究这些元概念的最终目的是认识到,它们的用法可以教会我们一些关于基础层次概念的语义内容方面的东西。从而,理解范畴元概念的最好方式是,使用它们来谈论日常概念的用法和内容。因为,它旨在从这里的教益中提炼出我对《精神现象学》作出的语义学解读。这是一种实用主义式的语义学解读,因为我们是在话语实践和经验过程中发现理解客观经验世界和规范主体的思维活动共有的概念内容,其中,关于对象及其属性的事实以合乎法则的方式彼此关联起来,它们构成了客观世界,而主体的思维活动则体现为通过作出推论和判断,进行指称和分类活动而作出某些承诺。黑格尔认为经验建制了语义关系,在他的阐释中,起到主要作用的是回忆这一概念。


在《精神现象学》开篇的《导论》中,黑格尔首先根据对错误的经验(the experience of error)这种形式提出经验过程这一语用的元概念。黑格尔诉诸这一概念以解释,在意识中构成的事物的自为存在和事物的自在存在之间的区分和关系,何以能呈现给意识自身。事物明晰地“对于意识”是什么(自为存在),事物“在自身中”(an sich) (内隐地)是什么(自在存在),黑格尔的这些术语体现了他在谈论我一直称之为“意向关系”时所偏爱的方式,其中,意向关系将思维的主观领域(事物对主体呈现为什么)和存在的客观领域(事物真正是什么)关联起来。正如在《导论》中已经提出的那样,恰是由于现象,主观的表象活动(representings)和客观的被表象物(representeds)的区别才被提出来(这一区别可追溯至早期近代哲学思维中笛卡尔提出的心灵和知识的区别)。我认为我们可以将这种区别视为一种基本的语义关系,即弗雷格所谓的“意义”和“指称”(Sinn和Bedeutung)间的关系。问题是,为什么即便对那些有着最为天真的元理论的求知主体而言,这一关键的区别也会体现在其实践中。我们该如何理解如下基本的事实:


……正因为意识一般说来是对于某个对象的知识,所以这里存在着一个区别,也就是说,对意识而言,自在体是一个环节,而知识或现象在意识中的呈现又是另一个环节。


这是自我意识(即对意识是什么的觉识)最为初始的实践形式,即便那些未受概念启蒙的“自然意识”也有着这类形式的自我意识。

黑格尔将自我意识的起源追溯至对错误的经验——当某一主体无可避免地最终发现在某些情形中是错的,此时对错误的经验便发生了——事物实际上不是它看上去的那样。在不得不放弃某一已经变得不再可靠的观点时,我们会发现某一新的观点(表象),它能够以合乎规范的方式回答事物实际上是怎样的(被表象的是什么)。当错误在实践中得到确认时,对于主体而言,原先的实在被解蔽,它的伪装被揭露,它仅是事物对于主体而言似乎所是的一种显像。某人认为部分浸在水中的棍子是弯的。当他将棍子从水中拿出来时,他看到棍子实际上是笔直的。他先前的观点仅是一种观点,一种关于棍子看上去如何(显现)的观点。观点的改变包含了对“事物仅仅看上去如何”和“事物实际上如何”的区分。


黑格尔在我们作为欲求性生物的本性中发现了这类经验的根源。因为欲求,例如饥饿,伴随着一种典型的相关的实践活动——进食。在通过参与到那种活动中(即吃下东西)而对环境中的某物作出反应时,相应地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实践意义——食物。激起相关活动并对那类实践意义进行界定的那一相同欲望而后成为原初的规范,它是衡量正确性的标准。我们可能最终会发现,生物通过进食活动而在实践中将之理解为或视为食物的东西实际上不是食物——如果吃下该物并不能满足促发进食活动的饥饿。进食某物,却带来了恶心的感觉,或只是感到不满足,这便是“对错误的经验”最为初始的形式。在这种对错误的经验中,人们认识到将之视为食物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似乎是食物的东西(在欲求上被表象为食物的东西),实际上不是食物。当某一生物在经历了错误和发现的过程后,它便开始认识到了事物的自为存在(它在实践中指定给事物的实践意义)和事物的自在存在(事物实际拥有的实践意义,可用欲求的满足来对之进行评估)之间的区分了。这就是为什么前概念的、仅具有欲求性的有机体能在其实践中理解显像和实在之间差别的原因。这种经验是学习的基础和实践形式。因为对于黑格尔而言,他也将这种经验视为构成表象活动和被表象物,意义和指称之间的语义学差别的实践基础,在此意义上,黑格尔的语义学可以被称为一种“实用主义的语义学。”


我们看到,黑格尔思想的纯粹的语义学线索中,最为基本的概念是,他根据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提出的对概念性的理解(在可把握的意义上,概念性是思维和事实共有的东西)。这便是黑格尔对概念内容的表象维度进行表达、回忆的阐释时,所具有的语义基础。这也是根据对错误的经验作出的解释。因为,对错误的认可中一个关键的部分是,在实践上将两个承诺理解为或视为不相容的。这种真正的概念性活动的范围超出了那些仅具有欲求的动物所参与的活动范围。黑格尔这里的思想源于康德早前对认知的主体必须做什么才能够算作是在进行统觉(apperceiving)这一问题在宽泛意义上作出的实用主义式阐释。统觉是一种智识性的(sapient)觉识,它与欲求性动物具有的单纯的感性(sentient)觉识相反。对于康德而言,在这种更为狭隘的意义上具有觉识,这意味着能够综合起那些体现了独特的统一性(即统觉的统一性)的承诺簇。这是一种合理性的统一性,因而他认为这是一种话语的(discursive,说理的)统一性,在此意义上,我们能在概念上阐明这种统一性。这是一种理性的统一体,因为其综合受制于一类独特的规范。

对(包括信念的和实践的)承诺簇的综合展现了统觉具有的独特的理性统一性,这意味在实践中认同许多任务—责任(task-responsibility)。对于黑格尔后来对错误经验的理解而言,最为关键的任务责任是,排除不相容的承诺这一批判性的任务—责任。当某人发现自己有着不相容的承诺时,根据他自己的理解——即根据他因此视为归派给那些承诺的内容——他必须在实践上认可去做某事的责任:改变或至少放弃其中一个承诺。还存在扩大性的任务责任,即认可对某人承诺的后果的承诺:从承诺中得出合理的结论。此外,还存在着证成的责任,即能够为证成他在展开的序列中嵌入的承诺提供理由。


在统觉中觉识或意识到某物,是对该物的一种话语性觉识,我们能够为它披上概念的外衣。对于康德而言,这一概念体现的是确定什么与什么是不相容的(这赋予人们批判的、理性的任务责任以具体的内容),以及什么是什么的后果(这为人们扩大的和证成的任务责任提供了具体内容)的原则。概念的内容性在对承诺簇进行综合的过程中起到了合宜的功能上的作用,其中,承诺簇体现了统觉具有的理性统一性特征。因此,讨论概念内容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讨论它与其他有着这类概念内容的事项之间实质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的问题。这是一种宽泛意义上的实用主义阐释,因为概念内容这一概念是语义学的主题,我们根据它在受规范制约的实践性综合活动中起到的功能来理解它,在那一综合活动中,人们的承诺得到进化和发展,而这是语用学的主题。


黑格尔以康德模型为基础,在他对关于错误的经验的阐释中发展了这一模型。在这么做时,他将康德的阐释自然化了,从宽泛的意义上说,他通过将康德的阐释奠基在欲求性动物所具有的前概念经验上而使得它变得“脚踏实地”。但是,他也使得方法论的实用主义(这种思想体现在从理性活动的阐释中解读出关于概念内容的阐释)和对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这些关系阐明了概念内容)的具体关注变得彻底和普遍化了。他进一步实质地增加上了一幅经验过程的图景,这一经验过程塑造了由观念构成的承诺簇的发展。如康德那般,黑格尔认为单次的经验错误片段从记录反常现象(anomaly)开始:认可某人自身有着不相容的承诺,在此意义上,他无法同时有资格拥有这两个不相容的承诺(或无资格拥有任一承诺)。这些承诺一起阻碍着他实现其证成责任。在实践中认可不相容性,即是认为某人自身有义务去做某事,去改变某些事情。这是一种参与到修复反常现象过程中的义务,即对理性的不和谐进行修复,使之变得和谐,其方式是修改或放弃某些令人感到不适的承诺。在这一点上,黑格尔打破康德式图景的地方在于,他对什么可算作是成功的修复作出了关键限制。不是任何消除了不相容性的调整均是足够的。成功的修复必须能够以一种具体的方式,通过采取一种特殊的形式,来解释和证成所作的变化。增加这种要求,即作出这种限制,是黑格尔重要的思想之一,这是《精神现象学》中概念观念论(因此也是实用主义语义学)的核心思想。


黑格尔的思想是,在回应对不相容承诺的认可时,对所提议的修复性策略进行的辩护,必须采取一种特殊的历史叙事形式,即回忆。先前的观点变化最终达到了在修复最近发现的异常现象后所认同的观点,就这一过程而言,人们必须能够讲述一种回溯性的叙事,从而合理地重构出这一有着表达上渐进性过程的理想轨迹。在对错误的经验的第一个阶段,先前对事物是什么的理解(即事物的自在存在就意识而言有着怎样的作用)已经被撕下其假面具,我们知道那只是对显像的理解,这些理解的地位也将发生相应的变化。就意识而言,如今这些理解仅是对事物曾经的自为存在的解释:它们提出的是关于事物真正是什么的错误观点。为了证成所认同的新观点真实地表象了事物真正的自在存在,人们必须能够揭示(假定事物的确是那个样子)他是怎么做到的或如何知道事物真是那个样子。


对于黑格尔而言,作出信念性的承诺(判断或信念)即是以一种内隐的方式宣称有着某种知识。黑格尔的理论有着将知识定义为“被证成的真信念”这种传统理解具有的所有三个维度。我一直在谈论的“承诺”——在黑格尔受道义侵染的思维的精神领域中——是一种规范身份,它类似于思维或信念(推定性的知识)。概念实在论教导我们的是,这种对知识的要求中的真之维度是同概念内容相关的问题,而概念内容有着思维和事实这两种不同形式。对人们的承诺进行回忆性辩护,这要求人们对知识的黑格尔式证成维度进行整理。这种独特的证成要求人们能够揭示,在回忆的过程中,人们先前持有的观点何以能够带来当前的备选观点,而这些备选观点可合宜地理解为关于人们如今将之认同为实在的视像(view)、显像或表象,而实在一直是在被观看着(viewed)、显像着或被表象着。为了有资格主张事物的确如他所认为的那般,人们必须能够揭示他是如何发现事物是那般的。这样做涉及解释一个人先前的观点在哪些方面是正确的,哪些方面是错误的,以及为什么。这涉及对人们就那一系列相同主题持有的先前观点进行合理重构,从而能够将那一系列观点的变化过程展现为一种学习的,逐渐发现事物实际上是什么的过程。这是使得在回溯中辨认出的一直内隐着的规范逐步变得明晰的过程,是获得关于它更为充分的表达的过程,而这一内隐规范一直制约和引导着该过程的发展。


通过对这种带来了一系列承诺(对这些承诺的认同得到了我们从先前的记录和修复阶段中习得的教训的证实)的过程进行回溯性的和历史性的合理重构,这是关于错误的经验片段的第三阶段,也是最后一个回忆的阶段。回忆(即黑格尔所说的Erinnerung)将过去变成了历史。它将仅仅是对过去承诺的描述转变为(根据某人当下的承诺)对事物的自在存在真正是什么的一系列渐进的叙事,在那渐进的序列中,出现了更为充分的显像,这带来的最终结果是,人们对当前关于事物真正是什么的知识(人们认为事物是什么)达到了满意的状态。回忆性叙事演练的是表达的过程。该叙事是关于如今已经得到披露的事物(它一直内隐于我们先前的承诺中)的叙事,如显像所关涉的实在(现象背后的本体)那般,逐渐变得完全明晰,从而根据过程所最终达到的人们当下认同的观点,事物真正是什么被揭示出来。这是一个关于事物的自在存在(本身)何以在意识中得到明晰呈现的叙事。因此,在回忆中,已经被弃置的过去的承诺(因为它们与其他承诺不相容)被展现为关于实在(现在所知道的实在)的真实的(只有着部分正确性的)显像,在此意义上,过去的承诺并没有被视为单纯的幻觉。


在对错误的经验进行回忆的阶段,我们意在根据“that”意向性来解释“of”意向性,即根据思维的概念内容来解释思维的表象维度。在黑格尔的意义上,概念内容指的是思维和事实(现象和本体)可以共有的东西:我们通过它与其他类似的内容事项间实质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来阐明概念内容是什么。在实践中使得意识主体视之为或将之理解为的本体(事物的自在存在真正是什么)与该主体视之为或将之理解为的现象(事物的表象所呈现的东西)相区分的恰是主体对内容作出的承诺或认同。(这便是在采取一种态度,即,认可或承担一种规范身份。)对概念内容有着信念上的认可,这意味着认为概念内容是事实。人们将之视为事实的事物(即人们确切认同的内容)的变化,恰是在对错误的经验的记录和修复阶段中内容的身份所经历的变化。旧有的内容,其身份从“被认同”变化为“不被认同”,替代它的新内容的身份则从“不被认同”变化为“被认同”。本体性的实在在意识中被披露为现象性的显像,其内容被另一不同的内容取代,新的内容被认同为客观的事实。对错误的经验的回忆阶段,借助被新认可为本体的内容与先前认可的内容(此时这些内容仅被视为现象)之间的独特关联,来证明这种身份上的变化是正确的。这是一种表象关系,通过这种关系,本体性的实在能够在具有意识的主体那里呈现为某种现象性的显像。在我们为造就了事实(该事实体现了我们对本体的理解)的一系列现象进行回溯性的、回忆的合理重构时,这一关系被强化了。在这种合理性的重构中,我们揭示到对事实的理解一直内隐地受到规范制约,即受制于事实同本体性实在的关系,在此意义上,本体性实在充当了一种规范标准,根据这一标准,我们对关于它的现象性显像进行衡量。

至关重要的是,这一关于概念内容表象维度的回忆性叙事,提供的是关于概念内容的表达主义式阐释。它解释了——根据每一次回忆——为什么总是内隐的事物(“自体”,事物的自在存在)为何会变得越来越明晰(自为存在)。回忆的叙事是一种有着表达上渐进性的叙事。意义与指称之间的表象关系得以建立的基础是,所显示的一系列显像对潜在的实在进行着愈发充分的表达。一般而言,黑格尔认为我们只能根据使得内隐之物变得明晰的表达过程来理解内隐之物是什么。这总是一个回溯性的回忆过程。在一直受规范制约的过程中,逐渐呈现并变得明晰的潜在实在被解释为内隐性的。经验中的意识在那之前没有完全明晰地觉识到实在,根据回忆将显像揭露为关于实在的现象——尽管实在一直(内隐地)制约着实践过程。根据回溯的合理重构(即回忆),它充当着评估显像是更好的还是更糟的规范标准,相应地,显像应该更为充分揭露(表达)实在。并且,根据回忆,这些评估是有效的。对回忆起到制约作用的元规范(即能够借以确定回忆是更好的还是更糟的规范)要求有一个表达的过程:使得一直内隐的事物变得明晰的过程。表达这一回忆性概念要比它所要解释的表象这一概念更为根本。


回忆性重构做到这一点的方式是,将我们关于事实真正之所是(本体)的显像的信念[即认为事物是如此这般的(现象)的信念]的错误之处展现出来。回忆进行了一项大逆转:关于错误的重复性经验过程带来的结果(即该过程最终的、尽头的目的或结果)可以说是,也呈现在该经验序列的起点处。


我们应该永不停止探索,

我们所有探究达到的终点

也将是我们的起点。

我们却第一次知道这一地点。


(与此相关,黑格尔经常使用这种循环比喻。)因为,这种事实是被逐渐揭示出来的。我们在回忆中揭示事物实际上是什么,回忆是这样一种受到规范制约的过程:它在道义上充当评估表达是否成功的标准,在真势上充当评估有着表达上渐进性的片段是否具有虚拟敏感性的标准。它同时是经验过程的原因和目的。


这种提供证明的回忆叙事可以在各式建制性的实践中看到。老式的科学史一般会这样写:指出当下科学理论的某些特征[例如,基因是由DNA碱基序列进行编码而构成的,根据费米—狄拉克(Fermi-Dirac)统计学描述的亚原子粒子与玻色—爱因斯坦(Bose-Einstein)统计学描述的亚原子粒子之间是无法相容的,等等],而后对这一过程提供一种辉格党式千篇一律的解释,根据这种解释,真理是逐渐被发现的,它源自某个实验或概念上的突破。虚假的起点、错误的转向,以及死胡同都被忽视了,除非人们认为已经揭示了其中某些真相。换个例子说,我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解释复杂的医疗诊断的最终结果的:“尽管病人没有受感染,但是他血液中缺乏细胞活素,这意味着,与我们之前所想的不同,病人发烧一定是有外因的……”而这种回忆性的证实无疑在法理学实践中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这在案例法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因为这是案例法的本质,“案例法是一路向下的”),尤其是在习惯法中。因为,在这些情况中,法官能够为他使用的法律概念(无过错责任、谨慎义务等)提供的主要证成在于,对这些概念的先前用法进行合理重构。先前的用法被视为先例,因为它们明确揭示了内隐于法律传统中基本法的轮廓。


黑格尔认为康德有着这样的想法:将表象视为一种规范概念。在某物对其他事物负有责任时,该物被视为一种表象,此时,那一其他事物则在对表象有着权威,充当着衡量表象是否正确的标准的意义上,被视为一种被表象物。恰是在此意义上,回忆性的叙事将承诺理解为,将它探查的诸表象视为当下的现实内容。在当下的承诺中,承诺簇得到重构,当下的承诺是诸承诺的顶点,它有着之于构成该承诺簇的先前诸承诺的权威,先前的承诺需对它负责,因为它提供了一个用以评估先前承诺在多大程度上成功或充分表达(因此表象了)它的标准。在从对错误的实际经验中找出导致当前认同的概念内容的发展轨迹(所有这些都通过立于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中展现出“that”—意向性)时,根据这一标准,该轨迹有着进步性(因此,将单纯的过去变为可理解物的发现历史),回忆认为它们对它负有责任,在此意义上,即要求它们是关于它的表象(展现“of”—意向性)。这种过程建制起了表象关系,也恰是在这一过程中,概念内容变为“意识中的”表象。


相应地,恰是通过参与到经验的过程中,每一段对错误的经验才会均体现为如下三个阶段:对承诺的不相容性进行批判性的记录,通过改动承诺而对不相容性进行重构性的修复,以及以回忆的方式证实新的承诺簇——求知的主体将在黑格尔式的意义和指称之间建立起表象的语义关系。黑格尔式的意义(对于他而言,和对弗雷格而言一样)是可思的思维。对于黑格尔来说,可思的思维意味着概念内容,它既是可思的,当一切顺利时,它也是事实性的——成为事实性的思维,或我们也可以这么说,成为思维所关涉的事实。它们是可思的、有着概念内容,我们可以根据这种内容间的实质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来理解它们。因此,它们体现了“that”意向性。因为它们可以是这样的思维内容:事物是如此这般的(thus-and-so)。对最终达到可思内容的表达上渐进的轨迹以回忆的方式进行合理性重构时,我们会认同可思的内容是表象关系沉淀下来的事实。表象关系的回指(anaphorically)结构也在“of”意向性的意义上将所偏好的轨迹中的要素展现为,对有着或多或少明晰性的表达式的内容进行表达,从而也是对最终认同的内容的表象,因此,内容一直内隐于表达的过程中。这便是黑格尔的叙事:主体为了能够得到将思维和事实间表象性的语义关系,他必须要做什么。因此,回忆是他实用主义式语义学和概念观念论的核心。


黑格尔在他想要提出的思维方式(即表达范式)与思维的表象方式间作出了鲜明的对比,他以回忆方式对表达进行的阐明旨在给予语义表象论以应有的位置,其方式是,以表达主义的方式对表象论者的正确之处进行重构。概念内容的确具有表象维度,并且以回忆的表达主义方式,我们能够且应该最终理解它。为了解释黑格尔对表象关系的表达主义式的合理重构,我们可以使用弗雷格关于意义和指称的语义词汇,来作为表象主义和表达主义式的语义习语之间的“两栖”中介。一方面,它是一种公认的谈论表象活动和被表象物的方式。意义的确指向了(在此意义上,表征了)其指称项。另一方面,意义,它以语义的方式确定指称,也被认为本质可把握的。对于黑格尔而言,紧随康德之后,这意味着它们有着概念内容。黑格尔通过实质不相容性和后果性的关系来理解概念内容,这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将思维视为意义的模式。


那么,有着形式和质料双峰的概念实在论为如下思想奠定了基础:意义与它们的指称具有范畴上的同质性,意义被理解为可把握的思想,指称(意义所表象的东西)被理解为对应的、具有概念内容的、可陈述的事实。这使得我们可以理解这样的思想:思维是对事实的明晰表达。它们使得世界是什么(世界本身,即内隐的“自在”)清晰地呈现(在意识中)。客观观念论者诉诸如下两方面之间的意义依存关系,从而完成一项表达主义的叙事:一方面是对客观事实以及这些事实间的模态关系的具体解释,另一方面是在实践中认可某人的承诺(其方式是,通过拒斥一些承诺,但接受另一些承诺)所带来的后果这一受到规范制约的过程。通过诉诸实践能动性模式,从而根据回忆来给出对表达的理解,这一叙事才得以完成。带来的结果便是,以对表象进行回忆的阐释方式,来对概念内容的表象维度进行表达主义式的阐释。


三、从知性到理性:

概念内容的确定性


在每次成功的对错误的经验结束时,理性的和谐在主体的承诺中得到恢复。通过对一系列的经验过程进行选择,并通过理性方式重构为揭示性和发现性的、无断裂且渐进的必胜叙事(在此过程中,我们也逐渐使得一直内隐的东西变得明晰),所发现的不相容性已经得到修复,随之获得的一系列承诺也得到了回忆上的辩护。但是,黑格尔认为,这种理性均衡的每项成就都是暂时性的。这些成就注定会被新出现的异常情况破坏掉。(在非推论的、知觉的意义上)直接获得新的经验承诺,以及(在实现人们扩充性的、合理化的任务责任的意义上)从人们当下的承诺中以推论的、间接方式从后果中得出新的经验承诺,这将无可避免地迟早会导致人们再度发现——根据他们自身的理解(即人们认为承诺有着怎样的概念内容),他们自身的承诺之间有着不相容性。有限的求知和行动主体的困境在形而上的意义上保证了主体对经验上的错误和实践上的失败负有责任。对错误的经验是不可避免的。我早前提到过探究的“虚假的起点、错误的转向,以及死胡同”,都可以在净化过的、辉格党式维护性的回忆叙事中以回溯的方式进行重新整理,但它们无可避免地会向前推进。


为什么不呢?简言之,因为世界的合理性和概念化特征,以及我们试图以知识和能动性来把握它时遭遇到的顽固的抵抗性,均同样是事物所是的基本的原始特征。一方面,世界是具有法则的,我们可以通过不相容性和必然后果性的真势模态关系来阐明之,从而世界可以呈现为概念内容,能够为我们所把握。(黑格尔在其他地方说:“对于理性地凝望世界的人而言,世界会以理性的方式回望。”)用黑格尔的话说,这彻头彻尾是“中介性”(mediated)的。另一方面,它也会被赤裸的直接性(immediacy)穿透,世界通过知觉直接撞击思维。遵循经验主义传统,康德认为,对感性直接性进行概念化的任务是一项无法完成的无限任务。对于他而言,感性直接性是概念所无法穷尽的。当你看着你的手掌时,你看到的一切均可以用知觉判断来表达。但是,无论你作出多少这样的判断,你都始终可以作出新的判断,而那些你尚未表达出的判断也将能够对你看到的事物的真实特征进行整理。黑格尔最为原创性的想法之一便在于他对感性的理解,即他不是根据经验判断必然具有的无法穷尽性,而是根据确定的经验概念必然具有的不稳定性来解释如下现象的:客观存在的直接性会逃离于主观思维的概念捕捉。


对于黑格尔而言,对错误的经验不仅要求我们修改信念(信念性的承诺),还需要修改意义(即阐明了经验判断的概念或观念)。如果我对酸的理解包含了尝起来酸涩这种适当使用的情境,以及如果用石蕊来测试它,试纸便会变红这种适当使用的后果,那么当我遇到某种尝起来酸涩并且能够使得石蕊试纸变蓝的东西时,我就会发现根据我自身的理解,我的承诺是彼此不相容的。看来,这个世界不会让我以那种方式理解“酸”,因为它迫使我对实际上未能遵循客观世界的后果作出了承诺。为了应对已经注意到的异常情形,我可能不仅需要修改我的信念性承诺,而且还需要修改我的关于“什么与什么不相容”以及“什么可以从什么中推出”的广义上的推论性承诺。实际上,黑格尔(与康德形成鲜明对比)认为,原则上说,存在没有确定性的经验概念,即使我们能将这些概念正确地应用于事物(根据界定了这些概念的那些应用的情境和后果),这些概念也是不确定的,这也致使我们认可由那些概念阐明的不相容承诺,从而导致对错误的经验。这便是他将直接性理解为客观存在的不可还原、不可消除的方面的方式,因此也是对其进行思考的方式。


思想中顽固的、残留的直接性体现的是对错误的经验的不可避免性。在此过程中,每一个经过回忆辩护的,合理且和谐的承诺序列都是脆弱、不稳固的和暂时性的,注定最终会被不相容性撕裂,被揭示出它仅展现了实在的一面,因而这也揭示了这样的事实:“实在”是难以把握的。

黑格尔展现了错误的不可避免性与真实知识的现实可能性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不仅具有破坏性,也具有生产性。关于对错误的经验以及对真理的认知,这两个视角均表达了正确的观点。重要的事情不是仅抓住其中的一个方面(这是片面的做法),而是理解到,必然可从两个视角显现是这一过程的本质。具有历史性的经验过程,其本质在于提供关于经验的回溯性和前瞻性的时间视角。向后看,在对所认可的不相容性的修复中,我们获得了一个承诺簇,其中每一个承诺均得到回忆性证明,从这一承诺簇的有利视角来看,人们会看到一个未断裂的、认识上渐进的过程,在这一过程的顶峰,我们将获得关于真理的真实知识。这是具有形式和质料双峰形态的概念实在论提供给我们的理解。向前看,人们将会看到这种美丽的和谐会不可避免地变得腐朽,因为根据人们自身的理解,承诺彼此间不可避免地会变得不再相容,从而会出现成倍的、新的对错误的经验。


回溯性视角,通过理性的重构,以回忆的方式造成了一个有着表达上渐进性的传统(在此传统中,内隐的事物,即自体,逐渐明晰地在意识中呈现),这个视角使得人们能够理解,在何种意义上,主观思维能够真实地把握客观世界:事物的自为存在何以可能展现事物的自在存在。前瞻性视角则聚焦于连续的回忆重构间的差异所引发的破裂,例如人们后来认同的重构会拒斥先前认同的重构。它使得人们能够理解,在何种意义上,现实存在的直接性(它反映在感性直接性中)无可避免地超出了确定的概念(中介)结构所能把握的范围,即通过实质不相容性和后果之间的关系作出的推论阐明无法把握直接的现实存在的全部。黑格尔具有启发性的一个想法是,直接性的独立性(它对中介性的结构有着独特权威)体现在它作为不稳定的原则所起到的作用上,即它为变化,以及对所阐明的确定概念簇和承诺簇进行拒斥和进一步的发展提供了规范要求。相比之下,中介性的独立性(其对直接性有着独特权威)体现在,对先前视之为真实知识的承诺簇进行回溯性的回忆证实,这源于对知识的先前主张渐进地表达了实在。


确定的否定(实质不相容性),这不仅是基本的概念结构,它还标志着进行概念阐明的直接性瞬间(环节,moment)——无论是在存在一方,还是在思维一方。通过对认知错误和实践失败的知觉,存在领域的直接性必然会带来或揭露承诺的不相容性,这使得求知和行动的主体负有做某事的规范义务,从而能够参与到经验的修缮和回忆阶段。对认可的承诺的不相容性进行修复,这种向前看的义务意味着认可其理解中有着错误和不充分性。使得有着表达上渐进性的过程变得合理化,先前的过程被取代、修改和重新回忆,这种向后看的回忆性义务建制起了知识、真理,以及确定的概念,其不相容性和后果溯及那些(以不同的模态调性)阐明了客观世界的过程。通过以回溯的方式建构有着表达上渐进性的回忆叙事来认可这种义务,其体现的是理性在历史中的演进方式。这就是“理性地看待世界”的本质。


黑格尔还将回忆的过程称为“给予偶然性以必然性的形式”。在由知觉传达的承诺中,客观的直接性,即事物赤裸地是什么,在认知上(变为得到表达的、呈现在意识中的“某物”)体现为感觉的直接性。这种“必然性的形式”是一种规范形式。(对于康德而言,“必然性”,“notwendig”的意思是,符合规则。这就是为什么对于他而言存在两种必然性类别的原因:自然的必然性,它由真势模态关系阐明;以及实践的必然性,它由道义规范关系阐明。)在知觉中以非推论的方式获得承诺,这种承诺的入侵在带来不相容性的同时也带来了异常情况。予以这些爆发(eruptions)以必然性的形式,便是将它们嵌入有着表达上渐进性的回忆叙事中,这种叙事将它们展现为能动者依据的真实的概念内容,它们将得到渐进的披露,会慢慢变得明晰。

对经验过程的理解由两方面构成,即从回溯的视角和前瞻的视角看到的过程,从而真理和错误都是该过程同样关键、互补性的维度,它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这也要求我们重新理解真和确定性。在每种情况中,关键在于,我们不要将它们理解为可单次例示的属性、状态或关系,而应该将它们理解为持续性经验过程的结构性特征。这便要求我们从黑格尔称之为“知性”的、静态的、现代元概念结构,转向他称之为“理性”的、动态的、后继的元概念结构。例如,如康德阐释的那样,根据知性范畴,一批确定的概念已经可供知性使用,因为哪些直观的杂多可以被成功地综合已经预先确定好了。我们发现,对确定性的知性理解可以在弗雷格那里找到共鸣,弗雷格要求概念能够在如下意义上固定住外延,即对于任何可能的对象,都能确定那个对象是否落在这个概念之下。这种观点认为,可以使用在此意义上确定的概念来确切表述固定的永恒真理,而且,知识的进步就在于,认同越来越多的这类真理,同时拒斥越来越多的谬误——我们也用相同的那些确定概念来确切表述这些谬误。


相比之下,理性的元概念立场聚焦于在概念的可延展性上。在上文提及的“对错误的经验”小例子中,主体发现根据自己的理解,其承诺是不相容的,这是因为他认同的酸的概念包含了如下承诺:尝起来酸涩是使用该概念的充分理由,以及使得石蕊试纸变红是使用它的必然后果。尝起来是酸涩的,但却使得石蕊试纸变蓝,这些关于酸性液体的直接知觉经验迅速带来了一场危机。此时我们可以放弃其中一个知觉判断,从而这里的进步体现在,修正被归属给该概念的内容。也许只有既尝起来酸涩又能与金属发生化学反应形成盐类物质的事物才算作“酸”。只要这一修正是成功的,那么就取得了进展,因为该主体采用的概念可以更好地追溯客观世界中的实际情况。对错误的经验不仅使得我们有义务改变信念,还有义务改变意义。


让我们从表象(vorstellen)到理解(begreifen) (从知性到理性)的元概念转变便是,将对经验的表象理解替换为对经验做表达理解,认为表象是一种表象活动和被表象物这些具体的独立领域间的外部关系,而这两个领域彼此间隔着一道沟壑。这是一个内在的发展过程,在此过程中,每一单个内容都会在回溯性回忆中得到辨认,人们会发现它们贯穿于整个发展过程,起初是以内隐的形式呈现,而后得到表达或展开,从而变得明晰。经验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内隐于直接性中的确定的(因此也是中介性的)内容以明晰的中介形式出现。表象关系具有的附属性的解释地位源于发展概念内容的活动的一个方面。


对认知过程进行思考的传统知性方式,其残留(residue)体现在将经验理解为一个渐进的过程(只要该过程渐进地接近客观事实),以及不相容性和后果性的关系中。在更为开阔的理性图景中,根据知性的传统理解是片面的和不完备的。这是因为这类传统理解仅意识到从回溯的回忆性视角审查经验,这担保了从每一段有效的、回忆的、合理重构中,我们能够谈论“事实”(真之判断)以及“可从什么中真正推出(或排除)什么”(客观的后果和不相容性)。经验的确是通往真理和知识的康庄大道,但并不止于此。如果也考虑到关于经验的前瞻性视角——这种视角关注于所有信念和推论性承诺具有的脆弱且必然是临时性的特征——我们便需要将真理和确定性视为经验过程的特征,而非该过程渐进接近的目标。经验是真实的过程(truth-process)。这一过程也是确定概念内容的过程。回溯的回忆视角体现出,该过程能够真实地揭露实在,在此意义上,它有着表达上的进步性。这种经验过程既(在主观方面)建制,又(在客观方面)发现了得到概念阐明的内容,以及真理,这些内容和真理在康德—弗雷格的知性的意义上(在其回忆阶段)是确定的,但在发现残留的错误时,它们便会被消解了。

这种综合观点既包含了从回溯的回忆视角看渐进的东西是什么,也包含了从前瞻的视角看被破坏掉的、错误的东西是什么(这对应于经验过程的不同阶段),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的一个关键段落中对此作出了总结:


……这个完整的运动就构成了肯定性事物及其真理。这个真理同样包含着否定性事物在自身内,后者几乎总是被当作虚假,而当它作为虚假的东西而被考察时,就不免遭到遗弃。实际上,我们更应该把那些瞬间即逝的东西当作一种事关本质的东西来考察,而不是认为它们是一种固定的东西,与真理割裂,存在于真理之外的我们不知道的某个角落。同样,我们也不能将真相看作是一种停滞于另一面的、僵死的肯定性事物。现象就是生灭,但生灭本身确实没有生灭的,毋宁说它是一种自在存在,构成了真理的生命的现实性和与运动。


这里的“显像”指的是现象,世界在意识中呈现自身,其形式是根据实质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所阐明的概念内容,实质不相容性和后果性关系是为求知和行动的主体所认同,“认知—行动回环”是一个经验的过程。尽管所有这类现象都将被揭露有着错误,因为显像总会以某种方式错误地表象实在,而经验的回忆阶段也揭露到,每一这类承诺簇均是对本体实在(事物的自在存在)所表象的显像的承诺,实在一直内隐于显像中,但无可避免地会变得越来越明晰。前文所引段落接下来的内容刻画了《精神现象学》全书最为著名的形象:


真相是一场酒神的狂欢节,参与其中的人无不陷入迷醉。又因为当任何一个参与者孤立出来,马上就会消解,所以这个狂欢节同样也是一种透明的和单纯的静止状态。在那个运动的舞台上没精神的个别形态和各种特定的思想一样,都不能持续地存在,都是一些否定性的、转瞬即逝的环节,但尽管如此,它们同样也是一种肯定性的必然环节。——就运动的整体被理解为一个静止状态而言,那个在其中作出区分并给予自己以特殊实存的东西保存下来了,并且回忆起这一切……


在阐释这一寓言时,重要的是要牢记我一直在思考的概念的两个层次。表面的主题是“精神的形态”,这是规范性体现为的各种形式,它们阐明了具有自我意识的主体(传统的、现代的,以及更多其他形式的主体)在进行怎样的思考和活动。黑格尔在许多地方都明确表示,除了处于范畴的元层次的思想和概念以外,他还在着手解决基础层次的确定的思想和概念有着怎样的本质和演变过程的问题,这里只体现了其中的一处。我在本文中一直试图呈现一种“实用主义式的语义学”解读,这种解读的特征在于“语义下行”——聚焦于我们应该从这些日常经验的和实践的“确定”概念和承诺的用法和内容中学到什么。在这里,流动盛宴聚会的参与者是那些承诺:信念性的、实践的,以及推论的参与者——从宽泛的意义上说,这些承诺阐明了概念内容,从而包含了那些“什么与什么实质不相容”(“确定的否定”)的承诺。这场迷醉是经验的过程,其迷醉形象的重要方面在于,这一形象将彼此无休无止、充满醉意的争吵和推搡描绘为潜在承诺的不同内容,这些承诺与那些已经在找座位落座的其他人群的承诺是不相容的。那些被挤出来的人,其位置很快会被其他人占据,从而聚会继续,尽管参与的人发生了变化。那些离开的人(他们早前时候悄悄地躲在桌子下,没有为人察觉),他们对于盛宴的贡献在于,在后来者讲述他们如何上桌的叙事中“留存在回忆里”。


这种回忆活动在现象(显像、意义、表象)和本体(现实、指称项、被表象物)的序列之间建立了关系,后者在其中出现了两次:它既是当下认同的、明晰的概念内容,它此时是得到合理重构的序列最终达到的内容;同时,它也是一直内隐于承诺簇中的内容,对承诺起到制约的作用,为评估承诺是否取得了表达上的成功提供了标准。正是因为这一阐述将意义和指称项、表象和被表象物之间的语义关系建立在经验主体的这种回忆活动中,它才值得被认为是提供了一种实用主义语义学。

概念观念论(知性对表象进行综合)认为,这种语义的、表象的关系既可以被理解为从回忆活动得出表达关系,也可以被理解为那一活动所实际创造或建制起来的关系。对于黑格尔而言,这种独特的做的活动是这样的一种经验——在其修缮和回忆阶段——塑造和确定了主体在每一有着三重性的片段结束时会认同怎样的概念内容,在此意义上,是在创造或生产概念(概念内容)——例如,将“酸”理解为尝起来酸涩,在与金属进行化学反应时,能够产生盐类物质。这便是“确定概念内容”的意义之一:“确定”被理解为“编造”(making up)。但是,这种回忆过程本质上包含对在此意义上已经发现的事物的承诺。在此过程中发现的是一直或多或少得到充分表达和表象的事物,相关的承诺簇总有着一些错误,沿着有着表达上渐进性的轨迹,我们以回忆的方式对之进行合理性重构。这是“确定概念内容”的另一重意义:“确定”被理解为“发现”(finding out)。


甚至对于法理学上的那类回忆而言,发现而非创造是一种本质、构成性的承诺,它发展并确定了一些法律概念,但这些法律概念不是经验概念,因为它们不受对其他法律概念知觉上(在此意义上,指以非推论的方式的引出该概念)的直接应用限制。对异常情况进行修复,在回忆的证实中得出由实质不相容性和后果性的道义规范关系阐明的新概念。但是,这些活动的结果本身旨在发现那些真势模态关系能够表象怎样的客观世界。在这种有着形式和质料双峰的意义上,呈现了概念内容的意识,发现世界恰如它以回忆的方式创造出的那般。概念观念论认为,由于自我意识是关于自身的意识,当意识在确定性和真、事物的自为存在和自在存在、显像和实在,以及表象和被表象物之间作出区分时,它既不是自身发生了异化,也不是在认可某种与它形成对抗的、异于它的某种东西。它是发现了“事物真正之所是”是一种独特、自成一类的存在,我们在经验中进行积极的回忆性创造揭露的恰是这类存在,这一特征对于意识本身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世界的自在存在不同于它在意识中呈现为的自为存在,但它不是一个野蛮的他者,从这里特别的意义上说,它是经验中关于自身的回忆活动的产物。


本文改写自《信任的精神: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解读》 (A Spirit of Trust:A Reading of Hegel’s Phenomenolog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9)。该文初稿为布兰顿2019年在维也纳大学所作的“布伦塔诺讲座”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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