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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 埃森曼的纸板住宅:建筑形式体系的“哥德尔证明” / 林婉嫕

林婉嫕 城市环境设计UED 2023-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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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建筑的自主性、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形式主义等话题,是历代建筑师、建筑理论家们时常观察和深入探讨的主题。建筑理论,以及对建筑理论本身的探讨,不仅能够更多的指导职业建筑师的创新性实践,同时也不断的刷新建筑理论研究的新篇章。《柄谷行人×埃森曼:走向“非本质”的建筑》正是这种宝贵的探索,作者通过多篇研究性的短文组成了这个建筑评论的序列,通过UED理论研究专栏,希望能够激活更多的碰撞。也欢迎更多的作者加入我们的内容讨论。

《柄谷行人×埃森曼:走向“非本质”的建筑》

连载之第二篇:

《埃森曼的纸板住宅:建筑形式体系的“哥德尔证明”》


撰文 | 林婉嫕

林婉嫕,独立建筑师、撰稿人。伦敦艺术大学切尔西艺术学院毕业。活跃于创作一线的同时,长期致力于建筑理论研究,于多个核心期刊刊载学术类文章及专栏10余篇;多次举办学术讲座、展览及论坛,曾参展北京国际设计周;现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公共建筑的政治文化研究”的主要参与者。她的学术领域涉及建筑学理论、建筑史学理论与社会学交叉研究,著有《剖面集:建筑理论的“剖切”与“误读”》(共同作者)。


Introduction

导言


20世纪80年代末,柄谷行人创作完成了《作为隐喻的建筑》,尽管此书与狭义的建筑没有太多关联,也并不是面向实践建筑师而写的书。《作为隐喻的建筑》一书反映了柄谷行人在日本语境下对结构主义哲学与解构主义理论的独特见解,其涉猎广泛,甚至触及到了城市空间及城市经济学的领域。同时在彼得·埃森曼的推动下,本书才受到了当时一批实践建筑师的注意。

与此同时,埃森曼已经完成了他从结构主义时期到后结构主义时期的思想转型,十几年间纸板住宅(Houses of Cards)系列的实践,其综合之作《纸板住宅》(Houses of Cards)一书也于1980年代后期出版。埃森曼的核心议题始终指向建筑的自主性,意即建筑的自我指涉。 

尽管两本书(作品)的内容大相径庭,两个作者的身份也不尽相同,但两者都追溯到了同一问题:结构主义的自我指涉悖论。笔者将这两个文本作为两台“非意指机器”进行重新的拆卸和嫁接,带着充满主观的解读,并非为了要为柄谷行人和埃森曼的思想找寻到它们的本质。恰恰相反,本文所要做的是探寻这些文本与作品将怎样服务于建筑学科的实践观念、乃至职业观念。

完整版导言请见: 

柄谷行人与埃森曼聊哲学:为何说“建筑的形式只是形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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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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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究竟何为自我指涉?约翰·卡奇的《大地幻景4号》(Imaginary Landscape No.4)就是一个典型的答案。24名演奏者操纵12台收音机的旋钮,何时调节声音大小和切换电台则来自于指挥者抛硬币的偶然性。3个硬币抛掷6次,根据抛硬币对应的控制收音机的行为规则,随机演奏组合成了整个曲目。卡奇本人描述《大地幻景4号》的呈现使得音乐的构成摆脱了品味、心理、记忆、或者任何用来 “翻译” 音乐的解释,当音乐与 “外部” 世界的这个关系消失时,这些音响发出的声音就只代表它们自身。

▲LIGET布达佩斯音乐之家,匈牙利布达佩斯,2015

©Eisenman Architects

而在建筑学科内探讨自指问题,以及基于自指而进行创作,相较于近现代艺术来说是滞后的。在自指问题上,建筑与艺术之间似乎丧失了其天然的关联性,尽管历史上建筑的形式与艺术的形式总是被绑定在一起。建筑的符号要远比音符更加复杂,它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

建筑自发地由意义(signification)、功能(function)和客观性(objecthood)组成。但是,与客观性不一样的是,意义和功能是可被操控的。而客观性则是任何一个整体的物质存在的属性,是不可化约的。因此,要去萃取建筑符号本身,应当削弱或祛除建筑元素的含义与功能。(摘自《纸板住宅》中“Misreading”)

埃森曼的目的在于与所有的“符号意义”(包括了意义和功能两者)进行抵抗,他希望利用乔姆斯基生成句法的理论,通过形式生成的过程祛除固着在建筑符号上的形而上学涵义,构建出建筑语言的深层逻辑,来验证某种自主性的基础。不过,用塔夫里的话来说,

在埃森曼所谓的“不在”的褶皱之中隐藏着一个很容易被发现的“存在”:一个隐蔽的意象引导了整项计划,而这一计划却过于伊卡洛斯式,以至于人们不得不对其真正目的产生怀疑。(摘自《纸板住宅》中“伊卡洛斯的冥想”,加粗部分为原文斜体强调)

或者可以说,埃森曼的本意在于进行一场建筑语言学的实验,可是这场实验所呈现的更像是数理逻辑的游戏,它通过建构走向了解构,生成自指的终点是超乎预料的混乱与虚无。

▲卡洛尔巴住宅酒店,意大利米兰,2009-2019

©Eisenman Architects

在数学领域,从伽利略开始,对自然世界的“数学化”衍生了对现实意义的理念化实践,数理逻辑抽空了“意义”本身,而将其转化为纯粹几何和集合论的形式系统,试图通过抽象推理来探讨真实世界的本质。然而抽象的逻辑学产生了诸如罗素悖论等一系列悖论。针对这个问题,希尔伯特提出了将形式化推向极致的方案,试图使数学独立于一切知觉,彻底抵消形式系统可以指代的“外部”的意义(逻辑)。这样,在一切形式化的逻辑类型和推理规则之下,只要数学“无矛盾”,公理就不需要再进行证明,它是一串不言自明的符号串。

[希尔伯特]将公理系与证明无矛盾性的理论加以区分。后者被称作元数学。因为用来证明某一公理系的“元数学”不允许存在矛盾,所以他把“元数学”定为能令主观主义者满意的有限的结构性东西。(摘自《作为隐喻的建筑》)

然而1931年哥德尔的证明却打破了人们对于希尔伯特终极解决方案的幻想。在《作为隐喻的建筑》中,柄谷行人用形象的图示解释了哥德尔证明的含义:

▲哥德尔证明图示(摘自《作为隐喻的建筑》)

简言之,哥德尔证明是“元数学”的算术化(后文我将详细介绍),它形成了上述图中的这个循环。在这个过程中,“更高层级”的元数学进入了“较低层级”的自然数论中,造成了“无矛盾”与“无法证明或证伪”的不确定性,形成了元数学的自指悖论。逻辑形式主义与结构主义的极致是完全的解构。

故本章的标题中我将纸板住宅系列称之为“建筑形式体系的哥德尔证明”,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比喻。下文中我将对两者进行更系统化的对照分析。


Symbol

论题的开启:符号与意义的不完整映射


从传统意义上来说,建筑被视为一种表达之物:它是信息表达者,进入建筑中的人们则是信息接收者。这也就意味着建筑的符号与它背后的价值形成一种或多种对应关系,而建筑的形式也就无法成为自己,它被规范为一种达成逻辑清晰性的工具客体,概念、功能、结构、技术等等元素均被置于一系列的等式之中。“两个复杂结构可以互相映射,并且每一个结构的每一个部分在另一个结构中都有一个相应的部分”,这种建筑符号与日常语言的同构关系让建筑的形式系统产生了“意义”,使得人们可以通过观看建筑或体验空间来获得“解释”。但正如翁贝托·艾柯所言,实际上这种符号等式是无法成立的。

同理,当我们看到“2+2=4”时,我们的脑海中浮现“+”与“=”都是带有含义的符号,“2+2=4”这一形式化的命题可以同构于我们的日常生活,让我们知道2个苹果和2个苹果放在一起就是4个苹果。但“+”意味着“相加”、“=”意味着“等于”——这种解释并不真切地存在于符号本身之中,而存在于我们发现同构关系的过程之中。因此,

在一个形式系统中,意义一定是“被动的”。我们可以根据其组成符号的意义来读每一个符号串,但是我们没有权力只根据我们给符号的意义来创造出新的定理。经过解释的形式系统是横跨在没有意义和有意义的系统之间的。(摘自《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壁之大成》)

埃森曼也好,哥德尔也好,正是基于这种映射关系的不完整性,致力于写出一个自身的结构同构于它所描述的陈述——也就是一个自指的陈述。

▲冲突博物馆,法国里昂,2001 ©Eisenman Architects



Formal System

House I:形式系统的不一致性与不完全性


在数学化的命题形式中,一致性的概念可以分为外部与内部两个层面。所谓的“外部”意味着形式系统内的每一个定理与真实世界的同构关系(即经过解释后定理是否均为真),“内部”则关系到定理与定理之间是否彼此相容。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形式系统内每一个定理经过解释后都是真陈述,且它们互不矛盾、彼此相容,则这个系统是一致的。

形式系统的完全性则可以从一个相反的角度来进行定义:所有的真陈述均是由形式系统产生的,则这个系统是完全的。也就是说,一个具备完全性的形式系统所产生的所有符号和符号串,都可以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它所同构的概念、关系或逻辑。 

在建筑学领域内,这种形式体系的绝对一致和绝对完全,几乎是镌刻在建筑本质之中的。无论是维特鲁威的《建筑十书》、阿尔伯蒂的《建筑论》还是帕拉迪奥的《建筑四书》,众多建筑学科内的专业理论都可以被视作是对建筑形式系统的具体阐述和操作方法展示。在现代主义运动中,形式系统的一致性与完全性终于在科学理性的启蒙之下得到了强化。在埃森曼的博士论文《现代建筑的形式基础》中,他使用了“具体形式”(specific form)一词来定义它。 

根据埃森曼对“具体形式”的诸要素的阐释,我们可以带入逻辑学的概念来理解建筑形式系统的一致性与完全性究竟为何物。

1)由概念/意图形成(广义上的)功能,两者皆是形式系统所同构的那个 “外部” ,功能决定形式,则使得形式系统内每一个建筑符号都可以被解释——这是建筑符号形式系统的外部一致性

2)通过技术可以将符号转化为诸多具体形式存在,这些符号在一整套结构的完整逻辑之中不仅客观地共存,同时也展现了它们所对应的外部的概念功能——这可以被认为具备内部一致性

3)人们进入实在的建筑空间之内,能够通过形式的样态感知到建筑符号与整个构造物所意指的概念——这说明形式系统是完全的。 

所有的意识形态化的建筑语言或建筑风格,都拥有上述这种既一致又完全的形式系统。以构成主义为例,机械美学的空间符号都在映射着苏联早期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每一个抽象的线条、平面和符号组合都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它们一定指代着什么,它们的背后都在讲述着当时苏联社会主义文化中的种种“先进思想”,建筑师们希望通过构建这些建筑物,让人们清晰明白地感受到社会主义文明的力量。

▲moscow pravada hq, Vesnin brothers, 1924

▲Socialist Reconstruction, Gustav Klutsis, 1927

而作为集合论数学家的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则对建筑的形式语言进行了更加数学化的生成,以期构建一套既一致又完全的形式操作指南。在他于1977年出版的《模式语言》(A Pattern Language)中,他设置了253个模式(pattern)并宣称它们形成了一套城市、建筑与建造的语言,在此之上可以衍生出无限的形式去满足所有的空间需求。对于任意一个项目,所有的需求都浓缩在这253个模式之中,人们只需找寻意图所对应的形式,就可以将选取的空间符号进行逻辑整合,最终构成一个实在的建筑或城市形态。

▲《模式语言》(图片来自网络)

▲根据《模式语言》所自行设计建造的项目

The Medlock house, Whidbey Island, Washington

©patternlanguage.com

结构主义的观点认为,存在这样一个至高无上的形式系统,它是一致的,也是完全的。它是“经常有效的基础,是一种始终准备好了的不言而喻性的源泉”。它可以呈现物与物之间的一切因果关系,我们生活现实中的全部要素,均可以在这个完整而复杂的体系之下进行解释与生成。形而上的世界和形而下的世界完美对应,构建了我们的自然与现实。然而,就如同埃舍尔那些充满悖谬的画一样,楼梯与楼梯之间的建构关系是完美无缺的,可是在一起它们却形成了一个不可能世界。埃森曼则认为,我们的世界并非像建筑一样是被统一地构筑出来的,建筑本身的整体性也充满着错位与混乱。

▲埃舍尔的《相对性》

(M.C. Escher, Relativity, lithograph, 1953)

为了呈现这一观点,在House I中,埃森曼在九宫格的基础之上对多米诺系统的统一比例进行了偏移,并且掩盖了整个构筑物的建构逻辑的呈现。这样,原本应该对应出现墙体的位置变成了柱和梁,应该出现柱和梁的位置却被包裹进墙体的形态。原初的结构体系从表象上看已经被完全打破,它无法通过这几种建筑符号的相对关系进行直观的判断。同时,这些符号本身出现的位置及形态,也与建筑结构的多米诺体系无关,它们并不是由这一特定的形式系统所生成的。因此,House I的形式系统既是不完全的,也是不一致的,但它又以一个客观的统一体而完整地建造出来。

▲House I概念草图及图解操作步骤一:

对多米诺系统的统一比例进行偏移

©Eisenman Architects

▲House I图解操作步骤二:

建筑符号的位置及其结构功能的不统一 

©Eisenman Architects

House I是形式系统不一致性与不完全性的一种可能的呈现,它并没有系统性地对建筑符号的形式系统划定一系列规则进行再抽象化与再生成,它也没有让这些建筑符号形成自我指涉。House I的图解操作过程并没有针对每一个、每一种类型的建筑符号进行意义的完全消减,似乎有些随机性地通过偏移与并置,使得部分符号的表意出现了模糊性。显然埃森曼并不满足于这种简单的表现,在接下来的House II和House III中,他开始针对悖谬的逻辑进行更深一层探索。

▲House I室内实景 ©Eisenman Architects

▲House I 室外实景 ©Eisenman Architects



Structural System

House II和House III:结构体系的“蒯因化”


纸板住宅时期的埃森曼并不是一个反对结构主义的解构主义者。恰恰相反,他同哥德尔一样,起初是一个纯粹的结构主义者。他认为建筑形式体系的偏离在于现代主义未能摆脱传统意识形态的桎梏,放弃了追寻建筑语言的“元结构”——而真正的建筑的自主性背后隐藏着一个完整又自洽的逻辑,只有在这一自我指涉的形式系统中进行生成的建筑,才可以被称为是具有“建筑本质”的建筑物。 

为了追溯建筑自主性的绝对逻辑,埃森曼接下来设定的纸板住宅的形式系统就不再只是符号的简单集合,而是带有种种规则的命题演算。从House II开始,每一个纸板住宅都是针对其中至少一个建筑元素进行“蒯因化”。通过“蒯因化”,埃森曼的实验就不再像House I一样只停留在对于形式系统整体的不一致性与不完全性的呈现之中,而是探索生成符号自指的背后的规则之中,也就是“更高层级”的“元数学”之中。 

何为“蒯因化”?这其实是哲学家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针对语言本体论问题的一个著名的文字游戏。举一个例子,我们取下面这句话:

放在句子的左侧。

显然这句话是有意义的:它指示我们把某物放在句子的左侧。将这句话加上双引号,并且与原来的句子并置在一起,则变成了:

“放在句子的左侧”放在句子的左侧。

可以看出,双引号在这里的作用,就是制造了一个自指:原始句子的意义被引号的存在消除了,句子作为一连串的字符出现,它只指涉它自己。同样地我们可以举出另一个有些戏谑的例子:“挺好”的蒯因化就是“‘挺好’挺好”——究竟什么“挺好”?是“挺好”本身“挺好”。 

在埃森曼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种非常直观的“蒯因化”。House II将墙体承重体系与框架承重体系同时并入一个结构的形式体系内。从实用性角度来说,两种结构的并置造成了系统的赘余。而在此之上埃森曼则沿着九宫格对角线的方向,对两者各自的一半进行了蒯因化,使得其中的一半可以被看作是既实际承重又表现出承重功能的形式,而另一半则变成了被加上 “双引号” (即另一种结构系统)的无意义的自指。

这样一个显然过度的结构创造出了一种本质上的模糊性,要么1)每个系统各自承载了建筑物的一部分,要么2)两个系统同时独立地承载整个建筑物,要么3)其中一个系统只是结构的符号。(摘自《板式住宅》中“Misreading”)

▲House II的“蒯因化”:两种结构体系的并置

©Eisenman Architects

▲House II的“蒯因化”:

两种结构体系的形式在构筑物中各占一半,互相形成自指

©Eisenman Architects

▲House II的最终形态 ©Eisenman Architects

而在House III中,框架与墙体结构的蒯因化则通过框架承重体系与墙体承重体系的扭转产生。在这样扭转又并置的构筑物中,模糊性不仅存在于结构功能之上,也存在于对于整个建筑物的存在的识别之上。或者说House III就有些类似于那句戏谑的“‘挺好’挺好”,我们甚至不知道哪一个空间才能算作是这个建筑物可以拿来用的部分,全部建筑形式体系的意义完全崩塌。于是,经过蒯因化的两组作品,建筑的结构形式系统在这里最终形成了自我指涉。 

▲House III的“蒯因化”:结构体系的双重扭转

©Eisenman Architects

▲House III的“蒯因化”结果,轴测图

©Eisenman Architects

▲House III室外实景 ©Eisenman Architects

在哥德尔的证明中,“蒯因化”同样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过程。哥德尔正是通过“蒯因化”来制造自指,来试图证明怀特海与罗素在《数学原理》中所提出的命题,即著名的罗素悖论:对于任意一个集合S,S是它自身的元素,当且仅当S不是自身的元素。这是一个典型的自指悖论,在一阶算术的层级上,任何形式系统都无法精确地谈论它自身。为了生成自指,哥德尔利用了“哥德尔配数”来对逻辑符号进行编码。这样,每一个形式系统内的公式或公式序列(符号或符号串)都对应于唯一的哥德尔配数,进而一个公式或公式序列为真的证明,就变成了在更高一级的元数学层级内,去验证命题所对应的数与数之间的算术关系,这样形式系统就可以借助哥德尔配数将其映射到元数学命题之中,即通过“元数学的算术化”精准地进行自我指涉。但这显然只是哥德尔证明的前一半,它并不能完全解决悖论;同样埃森曼的House II和House III也只是将自指通过“蒯因化”呈现出来,却仍然没有消除模糊性。


Gödel's Proof

House IV与House VI:建筑形式体系的 

“哥德尔证明”


将哥德尔不完备定理用简单易懂的语言来描述,则是:数论的所有一致的公理化形式系统都包含有不可判定的命题。换句话说,对于任意一个形式系统,如果它是一致的,则它必定不完全;如果它是完全的,那它必定不一致。 

在此我们无法详解哥德尔证明的全部过程,故下面将用简单的概括来说明其过程:

步骤一:哥德尔表明如何构造形式系统的一个公式G,使其表达以下元数学命题:“使用形式系统的规则,使得公式G不可证。”

步骤二:接下来他证明,G是可证的,当且仅当非G是可证的。也即,如果形式系统一致,则G是不可判定的命题;

步骤三:哥德尔表明,尽管G不可证,但G为真;

步骤四:由于G是真的,又是形式上不可判定的,因此形式系统是不完全的;

步骤五:哥德尔描述了怎样构造一个公式A,它所表达的元数学命题是“形式系统是一致的”,并证明“如果A则G”在形式系统中是可证的。然而最后他的结论显示,公式A在形式系统之中不可证,因此形式系统的一致性无法用任何逻辑推理来验证。

和哥德尔一样,埃森曼的House IV创造一个“公式G”:建筑的形式是其自我指涉的符号通过偏移、扭转、压缩与扩大的变换规则呈现的唯一结果

▲House IV推导过程中的三种生成方式

©Eisenman Architects

从上面一系列截取的推导过程可以看出,三种完全自发的符号生成方式,都指向了同一个构筑物的样态。我们在前面已经表述过,对于建筑的形式体系来说,其一致性体现在通过概念可以推理出唯一的形式结果,对应于上述哥德尔的证明步骤来说,所谓的建筑形式系统的“可证”就在于形而上学的感知与建筑形式一一对应。也就是说,House IV的形式体系是不一致的,“公式G”是不可证的。

对应于哥德尔证明的步骤五,埃森曼也同样从相反的角度构造了另一个“公式A”。在House VI中,他正是利用了一个非常传统的建筑观塑造了这个公式:在形而上学涵义的层面之上,存在一个结构性的“元建筑”的形式系统,而所谓建筑的“元建筑”就是空间形式与人的感知之间的关联。

在House VI中,存在一种实体与虚空的特殊的并置,要去解决这种情况只能依靠人的头脑去发现改变它们的位置的需要。这种头脑中想要去重新排列元素的企图,是通过元素精确的位置、形态和并列所激发的。在特定的空间之中,一种张力和压缩由此产生,这个空间并不由实际墙体的位置所创造,而是由我们对它们潜在位置的设想所生成。(摘自“House VI”, Eisenman Architects)

埃森曼称House VI是传统的“欧几里得式”的,它有着严格的形式系统推导的规则。按照埃森曼的设想,祛除了其他意义与功能的自指的符号,其形式和位置仅与人的感知是具有固定的相对关系的,也就是说这个“元建筑”的形式系统是一致的,它所生成的建筑形式也是可证的。

▲House VI的图解操作过程:

自指符号通过“公式A”的推导

©Eisenman Architects

通过“公式A”来生成的那个具备完整性的唯一结果,然而和哥德尔证明一样,纸板住宅系列最后的这个House VI充满了“不可同化的特异质反应”(unassimilable idiosyncrasies),完全地失去了空间构成的统一性、比例的一致性和动态的平衡性,它不仅没能证明形式系统的一致和完全,反而恰恰验证了“概念”“规则”“推理”与“形式”之间的偏离。此时,纸板住宅的实验终于验证了建筑形式系统的哥德尔不完备定理

▲House VI,平面图 ©Eisenman Architects

▲House VI室外实景 ©Eisenman Architects

1931年哥德尔的论文破灭了长久以来人们对于寻找 “终极解答” 的幻想,他向世人证明,逻辑的机器无论多么完美,都具有它的局限性。建筑的自主性也同样如此:即便我们可以完全消除建筑的形而上学涵义,追求某种建筑形式的自主与完满,这一套看似不可攻破的自洽性,实则本质上有着一个巨大的裂痕。 

这些建筑看起来是由一种永动的逻辑生成出来的,通过图解的详述可以将这种逻辑衍生出无限多的变形。但事实上如果这一图解操作被推向其逻辑和分析的极致,衍生出无限可能性的幻想就会因符号的局限性而破灭,并最终导致绝对的封闭。就像去写一本小说,原本打算由此改写其他所有的小说,然而书写的过程暴露了这一计划的永不可能。(摘自《板式住宅》中“Misreading”)

通过纸板住宅系列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如柄谷行人所言,自指的形式体系是动态的,因为在其中不断发生着偏离。但是,建筑的形而上学是一个中心化的、“理性的”结构,即形式起源于形而上学一致的指代关系。当这种不稳定的本质,进入到稳定的人为建构的系统之中时,混乱则会产生——如同我们将进行了哥德尔配数的元数学置入到基础的自然数论集合之中时,出现了无法调和的矛盾。自指的建筑是偏离的、去中心化的,然而同时

对于建筑本质与自主性的追寻却恰恰是对于绝对的中心与真理的追求。(摘自《板式住宅》中“Misreading”)

这就是建筑自主性的悖论。


External

“形式”之后:何为建筑的“外部”


 在前一章中,我们已经和埃森曼一同消除了建筑形式体系的“外部”,不过这并没有带来什么革命性的改变,反而制造了混乱。在同时期的建筑理论研究领域内,重新呼唤“外部”回归的人不在少数——当然他们各自所宣称的“外部”包含着各式各样、甚至是相互矛盾的内容。

那么,埃森曼所摒弃的那个的“外部”究竟是什么?用他自己的话来简单概括,就是所有施加在建筑形式与符号之上的形而上学。从传统意义上来理解建筑的话,“建筑要符合维特鲁威实用,坚固,美观的三大要素就必然是复杂而矛盾的。”建筑作为一个庞杂的整体必然要折射着与它相关的环境、社会、文化、心理、技术等等诸多元素的关系,且这些关系都应在观看与体验建筑的过程中被充分呈现。而进入工业时代,号称祛魅的现代主义看似“少即是多”,实则却把这种形式系统与“外部”进行了更加抽象和深刻的关联。这不代表现代主义是没有“外部”的——“功能至上”作为核心原则,构建了一组更加复杂庞大的形式体系,将全部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进行编码后植入建筑的符号语言之中。 

▲阿罗诺夫设计与艺术中心

俄亥俄州辛辛那提,1988-1996 ©Eisenman Architects

埃森曼意识到了建筑与其所谓“外部”的问题:一切建筑行为的本质就是对形而上学的偏离(dislocation)。“没有洞穴人从一开始就找到两居室的洞穴”,人类并不先验地拥有对私密性需求的意识,洞穴人找寻庇护所,通过自然材料和工具建造庇护所,从中感知到私密性作为抽象体验的存在,最终人类利用形式去再次构建这种形而上学。建筑的历史就可以被看作是这样一种不断解读、误读、体制化与再体制化的过程。 

包豪斯的总体艺术也好,构成主义的社会主义美学也罢,尽管诸多艺术家与建筑大师尝试融合社会万物的表象,但事实上只是把外部的意识形态吸收进了形式系统的内部,将它们彻底形式化了而已。客观存在的“外部”并不是什么万恶之源,只是似乎在建筑师眼中,任何一种新形式的出现就必然意味着一次变革的诞生,似乎他们在高呼:“这是时代的美学,而美能拯救世界。”可这荡漾的革命凯歌只能在思维的井底不断回声。 

矶崎新已然在《〈建筑的解体〉症候群》一文中简练地概括了建筑学领域内的本体论问题:埃森曼的形式分析是将建筑的贮藏库闭锁,解体并消除了“外部”,仅仅保留建筑形式的“本质”;而诸如Archigram、汉斯·霍兰因,乃至早期的包豪斯和构成主义则是将建筑的贮藏库扩大,包容了更广泛的“外部”,解体了建筑的“本质”。两种“解体”是审视“建筑的本质”的两种视角,这在建筑的历史之中并非新鲜事。纵观建筑理论从古至今的发展,无非就是在这两种道路上并驾而行,重新生成各种形式化的结果。但是,终究来说,道路的尽头乃是“主题不在”的虚空,于是柄谷行人会发出感叹:

……如果“生成”本身被形式化,那就不存在形式体系的“外部”了。我希望彻底地通过形式化走向形式的外部,却被另一种方式封闭在了内部,而且在此已不允许随意提出“外部”的概念。按此前的形式化路线,已无法走到形式体系的外面,需要更决定性的“转向”。(摘自《作为隐喻的建筑》)

然而,单纯地将建筑自主性的希望寄托于建造技术的发展也是无用的,因为“由纯粹的实用性、技术性流程演化而来的形式会被注入象征性意义”。若不能找寻到建筑自主性的坚实基础,不能通过这一基础为建筑的本质找到摆脱外部形而上学枷锁的生成方式,那么形而上学总是要回归,它终究会将建筑的自主性反噬,使得建筑的存在消亡——这是埃森曼的危机感,也是他对于建筑本体论问题如此关注的原因所在。 

同柄谷行人一样,埃森曼也希望“彻底地通过形式化走向形式的外部”,但也“被另一种方式封闭在了内部”,他的House VI终究带领我们走向了建筑形式虚无主义的彼岸。所以, 

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世界中一切事情就如它们所是而是,如它们之所发生而发生;世界中不存在价值——如果存在价值,那它也会是无价值的。(摘自《逻辑哲学论》)

好比我们去看埃舍尔那些充满悖论的画作,置身画框之中我们就会被咬着自己尾巴的龙的形象感到困惑不已,但跳出来看,这些模拟的画面不过只是一团线条而已。柄谷行人在“找不到出口”的时期偶遇了萨义德的“世俗批评”,那么对于建筑来说的“世俗的外部”,如果不是埃森曼所摒弃的传统的、文化的与社会化的元素,那又是什么?它是怎样一种第三视角呢?

▲埃舍尔的《龙》

(M.C. Escher, Dragon, wood engraving, 1952)



参考文献  Reference Docu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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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林婉嫕

编辑 | 夏雪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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