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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49岁的最后一天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6 2021-12-02
2017年5月22日,一枚摄于大峡谷穿越途中。


49岁的最后一天

一枚|文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一直记得那首歌。

十九岁的最后一天。


听这首歌的时候我只有十八岁,走在交大闵行宽阔荒芜的崭新校园里。傍晚食堂打饭出来,伊能静的歌声在校园的上空回旋。林荫道两边,是一排排两年前新栽种下的依然稚嫩的小树。


忽然之间就走过,

十字头的年龄没留下什么。

二字头的开始,我好想说,

如果一切可以,从头来过,

是否可以选择一次无悔的梦,

十九岁的最后一天阳光似乎也被带走......


刚入校园才满十八岁的我,想象着即将到来的十九岁的最后一天,真的觉得是在告别一个时代。似乎到了二字头,就已经告别了最青春的自己,离老去,仿佛也就不远了。


1991年的深秋,我在交大徐汇本部5号楼宿舍里挤得满满的朋友们的欢歌笑语中,告别了自己十九岁的最后一天。刚刚开始长距离恋爱的我,满心里,都是对未来幸福甜蜜的憧憬。


虽然未知,但也不惧。


此去,经年。


终于,在今天,我迎来我的49岁的最后一天。


今天上午,家门口邻居家的一棵柿子树。

1、


面对50岁的来临,是不是每个女人,都会像我这样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明知不可避免,却仍然不可置信?


好像从小到大,就有一个念头被植入心里:50岁,不但不再是青年,连中年都已经算是过去了。


虽然鬓角好几年前就已开始有了些根初白的发,但是只要还没有到50岁,就感觉似乎自己仍然离衰老还隔着一条宽阔的河。而这50岁的关卡一过,那条河,就已经被生生跨过去了。


哪怕安慰着自己,“白发是荣耀的冠冕”,心里依然是,不愿接受,不敢接受,不能接受。


但是不接受又能如何呢?


昨天,在芝加哥上大学三年级的女儿,视频中喜滋滋地给我看,她收到了一位大四好朋友的邀请卡,明年的夏天,去参加同学的婚礼。

而她的弟弟,此刻正在楼上熬夜忙碌地准备他的大学申请文书。到明年夏天他也去上了大学,我们就空巢了。


有了孩子这二十年,似乎已经习惯了家里的鸡飞狗跳,经常忙得像螺旋一样,片刻不能停。

转眼,孩子们都陆续飞出了,这个鸟窝,要安安静静了。


在这49岁最后一天的夜里,我更加需要,安静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2017年5月22日,一枚穿越美国大峡谷途中。


2、


从19岁的最后一天,到49岁的最后一天。整整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这三十年,我从上海到了北京,又到了美国,再辗转从东部的新泽西到了西部的加州。


我从交大校园里一个学工程机械的女大学生,到了某钢铁公司的设计院,再到中关村的销售经理……后来又到加州的校园里攻读MBA(工商管理硕士),一年级internship(暑期工)一结束,就开心地拿到了加拿大某跨国通讯公司的全职录用,却又在911不久后,成为公司大规模裁员中的一个,哪怕我当时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所幸很快找到新的工作,薪资待遇甚至更好。但两年后我又主动辞职,成为全职的房地产经纪人,至今已经整整十八年了……

三十年前19岁整日里在工程教室里拿着丁字尺画图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后来的职业生涯会经历这么多的转变吧。


我还成为了两个孩子的妈妈。而我的女儿,也在下个月,即将迎来她的十九岁的最后一天了。

完全没有体育细胞的我,甚至在43岁后还开始了跑步,跑了无数的半马,九个42公里的全程马拉松,外加一个50公里的山地马拉松。还和队友一起,从黎明到星光,14个小时穿越了差不多40公里路程,上下爬升了2000多米的大峡谷,又在世外桃源般惊艳的大峡谷底印第安人居留地的Havasu Falls,背包了三天两夜。


我还从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成为了一个基督徒。祷告,读经,背经,成了我希望自己可以每天完成的功课。


我还从零基础开始学画画。又从2012年开始到现在,认真学习积极心理学,非暴力沟通,亲密之旅,以及最新的李崇建老师的“对话的力量”等等课程。


更甚至,在去年春天的疫情中,还毫无预料一不小心成为了方方日记的业余小编,后来又开始编辑日记接力以及一枚园地,结识了遍布世界各个角落各行各业的读者朋友们,园地的耕耘者们,那些与我同频共振的人。

这一切,当年19岁的我怎么可能预料得到呢。


这样写着写着,忽然间,我发现自己对跨过50岁这条河,开始慢慢少了一些抗拒,多了一些想往。


一枚朗诵:年轻的夜。 (视频制作:明子)


3、

打下“想往”这两个字,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曾给一枚新园地供稿数篇的胡发云老师,在四个月前分享给我的他那首叫做《想往》的诗。

在发给我的微信中,胡老师这样写道:

这首小诗写于半个多世纪以前。
那年我十五岁,正在读初中二年级。
那是一个饥饿、阴郁的年代,
那是一个充满了阶级斗争戾气与仇恨的年代,
一个学雷锋、读毛著、唱红歌、
发誓要消灭美帝国主义解放全人类的时代。
也是一个自我封闭、与世界文明相隔绝的年代。
一个小小少年的内心深处,
却有着这样一些类似于梦幻一样的想往。
 
 
想往
 
在这浩瀚的太空里,
我想往着一个星体。
 
那上面没有疾病和瘟疫,
那上面没有霸主和奴隶,
那上面没有痛苦和死亡,
那上面没有屠杀和暴力,
那上面没有饥饿和贫困,
那上面没有战争和武器。
整个世界,
都充满着,
自由,幸福,和平,健康的空气!
每个民族,
——无论有祖国,没祖国,
     大国的,小国的,
都能自由在上面行走,
因为整个星体,
都属于自己。

1964.5.11

我还记得当时我读到这首诗时候的震撼。“每个民族,——无论有祖国,没祖国,大国的,小国的,都能自由在上面行走。”居然那个年代的十五岁少年,可以写出这样的诗句!


这是胡老师发给我的,他十五岁时写下这首诗的稚嫩笔迹:



那天,胡发云老师还发给了我他自己几年前朗诵这首诗的音频和写这首诗时候,他那少年的样子。


少年胡发云。(由胡发云老师提供)


这样年轻的诗句,以及过了50年后作者再朗读时这样的声音,是何其珍贵!我不敢独享,在我跨过50岁这条河的今天,愿把胡老师的这首诗,一起分享一枚园地亲爱的读者们。


4、


那天,在园地耕耘者群里,大家读了百般编辑后才终于在园地刊发出来的江棋生老师的《辛亥革命百年断想》后,玩笑道,原来铮铮铁骨的江老师,也曾经是“小粉红”。


于是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曾经我也是。


我还记得还在读高中的我,如何捧着《青春之歌》泪流满面。

我还记得自己在大学里,是如何向往着成为布尔什维克。


我还记得1997年的7月1日,在首都华盛顿特区参加庆祝香港回归的游行队伍里,我拼命挥舞着手中的那面五星红旗,喊着口号,那样地兴奋激动,以至于记者都赶过来要采访我。 


我还记得1998年,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校园里,我如何与来自台湾的同学争得面红耳赤。


……


那么,我是怎样从“小粉红”一步步觉醒的呢?

有意无意间,从前被捂住的眼睛睁开了,从前被捂住的耳朵打开了。

我终于慢慢开始了解那些被雪藏的,我几乎完全不知道存在过的历史。


尤其是,从去年春天开始,因为日记、接力和一枚园地,我的世界被大大挖深拓宽,我接触到了那么多从前我只是在书上见过的大写的名字,那些我从前并不知道存在的“先自由起来的人”,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在各行各业,各个年龄段的园地作者们和读者们。


谢谢你们,帮助我看到了一个更真实的世界。


2017年5月22日,一枚穿越美国大峡谷途中盛开的仙人掌花。


5、


北加州的房地产市场从去年秋天就开始大涨,今年夏天略微缓了一下,最近可能是因为疫情基本过去,生活一天天回归正常,不少公司已经或即将开始回办公室上班了,房市又开始格外火爆起来。


作为房地产经纪人的我,工作也就跟着特别忙碌。


周三那天,我忙着准备三个客户的合同,桌子前坐了一天,眼睛都有点花了。眼见着天都黑了,我拉着我们家小狗雪球出去绕了一圈,舒展一下疲惫的腿,呼吸一下室外新鲜的空气。


回来时路过邮箱拿信。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一大堆广告邮件中,居然还有一封手写的信。打开,是一张极美丽的生日卡。



而随着生日卡的,居然,是90岁的巫宁坤夫人给我亲笔写来的祝福:



眼泪没忍住,几乎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还记得8月底那次,我特地赶过去给她庆祝90岁生日。巫夫人随口问我生日是哪天,我告诉了她。


可是已经两个月过去了,她老人家居然还记得,并这样细心地给我寄来了如此美丽的生日卡和她亲笔写的祝福。


如今的日子里,手写的生日卡已经是格外稀罕了。幸运如我,仍然每年都会收到两三张远方或身边亲爱的朋友写来的生日卡。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年生日前夕,我收到的第一张生日卡,居然是来自我深深敬重的巫夫人。


那一刻,连日来积累的疲惫一扫而空,多少惊喜和感动,充盈在我心底。


如我的一个朋友留言说的,巫夫人的一生经历了那么多苦难,90岁的她,却仍然保持着如此善良温暖的心。


我又翻到给巫夫人庆祝九十大寿那天我给她随手拍的这张照片。看,已经整整九十岁的她,那笑靥如花的美丽童颜!


2021年8月29日,巫夫人90岁的童颜。

我也想到园地的两位耕耘者,“八零后”的一砚翁老爷子,和“七零后”的江棋生老师,前几天在一砚翁家乡的相聚。


记得耕耘者吟诗作赋当时题诗道:


初霜落叶好风景,同道相逢三世亲。

无暇理会晚秋色,七零八零正青春。


是啊,连“七零后”“八零后”的前浪江老师和老爷子都还正青春,在沉沉暗夜里,“不惜余生力,倾心倾智添柴薪”呢,我这个奔向五零的中浪,还有什么不可以接受,不可以从容面对,并努力呢。


2021年10月26日,一砚翁与江棋生摄于建湖


6、


这一篇,从49岁的最后一天,写到了50岁的凌晨。


我在写作中,不知不觉已经跨过了这条大河,告别了49岁的最后一天。


几个小时后,我会和我的几位跑友,一起去我最爱的伊丽莎白湖奔跑,迎接我成为50后的第一缕朝霞。


50年前的今天,我出生在安徽巢湖边的那个小山村里。从小我就知道, 因为我的出生,妈妈得了极严重的“产后风”,农村医疗条件差,多亏在邻县工作的爸爸及时赶回来,送她去了县城里的医院,才捡回来一条命。但妈妈从此,也落下了一到阴雨天就腰酸膝盖痛的毛病。


今晚(国内中午12点)的时候,我照例跟国内的爸爸妈妈哥哥们视频。大家说笑着,哥嫂们争着给我发生日红包。


儿的生日,娘的苦日。我随后恭恭敬敬给妈妈奉上红包,祝福“八零后”的老妈和老爸健康长寿。


我问妈妈,我是几点出生的啊?

妈妈说,当时没有钟表,只记得生的时候天还没有亮。生下来后,天就蒙蒙亮了。




7、


我会把来自亲人和朋友们的这些信,这些卡,这些字,这些深情,好好珍藏。


把亲人和朋友们的爱,深深记在心底。


前天,园地刊发了耕耘者于无声写的一首诗:《于无声:这世界那么多人——写给一枚园地的诗


这世界那么多人

有几个能陪你走完一程又一程

走着走着散了的

变成你旅途中一晃而过的风景


这世界那么多人

有几个能听懂你澎湃不息的心

听着听着倦了的

留给你一个个绝尘而去的背影……


我读着读着,想着过去几十年,尤其是从去年春天开始经历的一切,几乎泪奔。


跨过了50岁的这条大河,我越来越意识到,其实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陪我们走整个旅程。父母不能,孩子不能,伴侣不能,再心心相印的朋友也不能……


但是能有人陪着走了一程,或者一程再一程,就已经是足够幸运和感激了。


(何况,还有一直在我心中的那位耶*稣,会陪我走全程。)


人间日月长。让我们一起,在我迈入五零后的日子里,继续同行,再一起,多走一程又一程。 


(一枚写于美国西部时间2021年10月29日深夜——2021年10月30日凌晨)



一枚画像(作者:邢小群


【作者简介】一枚:安徽人在北美。70后。理工女,地产经纪人,从方方日记和接力开始的纯业余小编。马拉松跑者。基督徒。两个孩子的母亲。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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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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