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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声V(39)一枚:普林斯顿大学为余英时先生降半旗,及两年前我给巫宁坤夫人写的一封信

园地耕耘者 一枚园地6 2021-08-21

《一滴泪》英文版封面。

I came. I suffered. I survived.
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普林斯顿大学为余英时先生降半旗,及两年前我给巫宁坤夫人写的一封信


一枚|文


1、


美国西部时间8月9日晚,我在朋友圈看到耶鲁大学苏炜教授发的这条消息:


转自友人:

普林斯顿大学从今天起在未来三天内降下半旗,来追悼前大学教授,美国国会图书馆克鲁格奖得主,著名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1930-2021)。图片为普林斯顿大学最古老的东方长青树楼(East Pyne Hall)顶上半升起的大学校旗。余先生于8月1日星期天凌晨在睡梦中去世。


普林斯顿大学为余先生在8月9日,10日和11日,一连三天降下半旗。


(图片来自朋友圈)


二十多年前,我抵达美国后的第一站,就是在离普林斯顿不远的新泽西Piscataway小镇。当时我全然不知,就在三十多公里之外, 住着这样一位大先生。甚至住在新泽西的一年里去过普林斯顿几次,也都没有特意去拜访一下这个东方常青树(East Pyne Hall)。


孤陋寡闻如我, 对于余英时先生这个名字, 还是半年前通过江棋生老师才知道。当时江老师发现我不熟悉他,提醒我余先生还是我的安徽老乡,要我一定去网上搜一下他的名字。


搜完后,我肃然起敬。


其实91岁也算是高龄了,而且还是在睡梦中安详过世的。8月1日先生走的前一夜,还特地打电话给在香港的多年老朋友问候,一直说能和老朋友聊天真好——也许余先生自己已经有预感,在和老朋友告别。这样的一位大师,去世后家人遵其遗愿,悄然将他安葬在普林斯顿他父母的墓旁,这才在8月4日告知友人。


这样的宁静淡定,也是先生一贯的做派为人。


善始,善终。


过去几日,网上铺天盖地都是纪念余先生的文章。其中最触动到我的,是这一篇《一盏灯灭了,他点亮的所有灯都还在》里, 写到先生的这一句:

“尽己所能,保护其他流民,为飘零者提供一箪食,一瓢饮,风雨中短暂的身心安顿。”


上周六早晨,我在网上参加了一个“纪念余英时先生”的语音聊天房间,听到好几位与余先生熟悉亲近的朋友追忆他们与余先生的交往。这才知道,原来余先生不愿用“知识分子”这个词,因为不要人被称为“分子”, 而是改用“知识人”。 而余先生过世后,余太太只是叫回了在纽约的两个女儿。


8月4日先生过世的消息传出后,在普林斯顿的一些中国学者想为余先生举办一场追思会, 希望余太太出席, 但已经无法再联络上余太太陈淑平——她在没有惊动任何朋友的情况下安葬了余先生时,就已经决然低调。


房间里的嘉宾之一S先生,回忆起多年前他们一家在最艰难的时刻,是如何因余先生而得到十多年的庇护。尤其是,在他和他的太太出了重大车祸后,余太太是怎样一趟又一趟,从普林斯顿搭火车再乘计程车去医院看望他们, 并转告余先生的话鼓舞因妻子车祸致残后精神跌入谷底的他,再次重新拿起笔。


在叙述中,S先生一次次被哽咽打断,几乎无法继续。而于我,S先生的名字是从我的少年时代手抄了他主笔的整本书后就深刻心底的。原来,我半年前才知道的余英时先生,是被他称为的:恩人。


2、


由余先生,我又想起两年前,以99岁高龄在美国仙逝的翻译家巫宁坤先生。


巫先生去世的日子是2019年的8月10日。今天,正好是先生两周年忌日。


余先生和巫先生是好朋友。我在网上看到,余先生在巫先生去世当天,曾给巫先生的幼子巫一村发去如下手书:


一村贤侄和其他同胞,


惊闻宁坤先生仙逝,不胜哀悼。我一向尊先生为中国的“一代文心”,现即以这四个字纪念先生的远去。先生将中国整代知识人的“心”,用优美的文笔写出,并传播到全世界,他是不朽的。


余英时

陈淑平

同上


2019.8.10


3、


余先生对巫先生“一代文心”的评价,出自于巫宁坤先生的那本记录自己在故国三十年坎坷遭遇的《一滴泪》,被余先生称为是一代知识人在黑暗期间的“心史”。余先生曾在2006年为《一滴泪》中文版作的序言里这样写道:

《一滴泪》是中国数以百万计的知识人“泪海”中之“一滴”。然而这《一滴泪》也如实地折射出整个“泪海”的形势,也可以说是“泪海”的具体而微。这是我断定《一滴泪》是知识人“心史”的主要根据。


余先生说他最早读到的是一滴泪的英文版《A Single Tear》,立即被打动。他说, 巫先生“运用高超的文学剪裁,把二、三十年的苦难——从个人、家庭到亲友——生动地勾勒了出来。作者文笔的流畅自然,显示出他在英美文学与语言上的深厚造诣。他将三十年的坎坷人生归结为‘I came. I suffered. I survived(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尤使我为之击节。”


余先生认为,巫先生之所以能写出一部知识人的“心史”,是由于他原有的精神价值从未被政治上的狂风暴雨所撼动。巫先生怎样在监狱和劳改营中还能保持住坚韧的精神呢?余先生在序言里说,他相信巫先生的精神源头来自于杜甫、莎士比亚和迪伦.托玛斯,并引用了巫先生自己在《一滴泪》里翻译的狄伦.托玛斯那首《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的诗句:


当筋疲腱松时在拉肢刑架上挣扎,

虽然绑在刑车上,
他们却一定不会屈服;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其实,我相信还有一个人与巫先生在监狱和劳改营里,仍然得以保持内心的宁静至关重要。


这个人,就是巫太太李怡楷。


4、


说来惭愧,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直到2019年8月巫先生以99岁高龄仙逝后才在朋友圈知道了他。我的一位朋友Jan,正好跟巫先生的女儿一毛相熟。我在网上铺天盖地悼念巫先生的文字里,读到了《一滴泪》的介绍,立即被吸引,问朋友们哪里可以读到。我的朋友景山立即给我发来了这本书的电子版。


我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读了全书,震动不已。到现在我还觉得,《一滴泪》是我在2019年读到的最震撼的一本书。后来我把它又推荐给了很多朋友。


《一滴泪》里的部分章节是巫先生和他的夫人李怡楷共著的。我发现我感知的触角有时候比较特别。读《一滴泪》的时候, 我当然是对巫先生有无限敬重,但是对他的夫人,却似乎更多了一层情感上的连接,让我格外感佩。


虽放下书,巫师母却一直不能从我的心里抹去。我忽然有一个强烈的感动,想给她写一张卡片,向她表达我的敬意。感谢那个最早在朋友圈里分享了巫先生离开消息的朋友Jan,给了我巫师母的通信地址。


2019年8月13日的傍晚,我提笔,给巫师母李怡楷写下了如下这封信:


亲爱的李老师,


您好。拿起笔,踌躇了半响,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您合适。Jan叫您舅妈,我没有她这样的幸运,如此近距离地认识你们一家人,那我就称您老师吧。不但因为您曾经当过老师,更加是因为在我心中,您已成我无比尊敬,喜爱和仰望的良师。


虽然您的名字,我两天前才第一次知道。


过去两天里,我废寝忘食读完了巫教授的《一滴泪》,内心的震撼无以言表。推荐我这本书的朋友对我说, “这本书是中国文学中的巅峰级的巨作,(会)在几百年以后的文学史上青史留名。“我读之前还在想,会不会他有些言过其实了?但是等我这两天工作之余一口气读完了整本书,我不得不承认,我完全同意他的评价。


而最打动我的,甚至不是巫教授,而是您。是在那样的艰险磨难中,您作为妻子、母亲、女儿, 如何在与巫教授相濡以沫的同时,温和又坚定地,面对这一切。


我无法想象您是如何在生下了一毛两小时后,就偷偷一个人溜出去给巫教授邮寄明信片,而明信片上,没有一丝刚刚生产完孩子的痛苦和抱怨,反而尽是由衷的喜乐:”两个多小时前,我生了个女儿,体重3800克,长得很美!恭喜!恭喜……”


这一连串的恭喜中,我的眼泪几乎流了下来。



在保姆小高被抓住偷窃(你们家东西)时,您对她说的那番话,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了:”无法挽回的大错……但是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大家生活都艰难,人难免受到诱惑……我们俩还是姐妹。“ 我无法想象,在现实生活中,还真有人可以在如此的打击下,这么平和地既指出错误又表示原谅,而之后的那句,“等毛毛醒了,替我亲亲她“, 再次让我无比感动。


这是我一直盼望达到却觉得几乎不可能有人达到的境界。我无比惊奇又欣喜地发现,您自自然然地,达到了。


By the way(对了),我是安徽人,我出生的地方巢湖,现在已经被划到了合肥市。我度过少年时代的小镇,如今也是芜湖的一部分。看到您写的安徽大学,安徽师范大学,撮镇,乌江,和县,都是我从小耳熟能详的地名。作为一个安徽人,我为您和巫教授在我的家乡所受的苦难感到深深的羞愧。幸好还有教一丁游泳的陈宇“陈大哥”,帮您过河的王庄队长等这些好心人温暖的存在,让我稍感慰藉。


而最让我泪如雨下的,是当您带着五岁的一丁走十几里的石子路去探监“大爸爸”,一丁虚弱得一屁股坐下来走不动时,您没有哀伤哭泣,而是用听起来几乎是很开心的口气对他说, “乖乖,咱俩玩驮驮背吧。你好久没玩过了,是吗?”……“别操心,我先背你一段路,再回来拿包。一个来回,再一个来回,多好玩!”


您背着孩子,边走边唱《小肥猪进城》,他高兴地笑个不停。在您自己也累得跨不开步时,问一丁,现在能走了吗?孩子说, “我试试,妈妈我试试。” 您鼓励他说, “你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孩子。爸爸会为你感到非常骄傲的。”


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奔波去看狱中已经被饥饿和疾病折磨得非人了的丈夫,在不得不背着孩子继续前行时,还能给孩子唱歌,逗得孩子高兴地笑,一声声“多好玩”, 这是何等的逆境中的surrender(降服)豁达又积极与智慧的境界!我心中为那一对艰难里坚持往前走的母子流着泪,又对他们俩充满了钦佩。


正因为有了您这样任何境况下都处之泰然又积极努力不放弃任何希望的母亲,一丁、一毛、一村三个孩子虽然是在那样的境况下出生长大,却仍然“相当健康快乐”,没有被贫苦艰难打倒,甚至也学会了妈妈的积极乐观,一丁会看见“坏事变成好事”让一家人第一次聚到一起, 让我深深感动。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学习积极心理学、非暴力沟通、亲密之旅等课程。我无比惊讶地发现,虽然您很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课程(它们在发生这些事的时候可能也还没有被创立),但是您在那个暴力横行的年代里,已经行出了这些理论的精髓,而且是那样地自然而然,仿佛本该如此,这如何不让我打心眼里对您钦佩和仰慕呢。


巫教授何等幸运,这辈子虽然历经坎坷,却能有你这样的知己和伴侣同甘共苦,不离不弃。一丁、一毛、一村又何等幸运,虽然出生在那样动荡流离的时代里,却又你这样伟大智慧的母亲,为他们撑起了一个充满爱的家。


我在书上读到,您是在十五岁就皈依了天主教的。作为一个去年底才刚刚受洗的基督徒,我想您的信仰一定在这几十年的艰苦岁月里,给了您巨大的支撑和平安。您的妈妈,那又一位伟大的母亲,当她平静地对您说,转告巫教授, “好人受难,耐心忍受”时, 她的信仰也必定支撑了她。


谢谢你们用你们的生命中的一言一行,荣耀了神,成为祂的美好见证。


纸短意长。一不小心,我已经写了八页纸了。再次感谢您,当Jan说她认识你们家,我心中跳出来这个念头,也许可以通过她要到您的地址,把我心中对您的仰慕与感激告诉您一分,让您知道,您和您的全家的故事,是如何touch(碰触)和影响激励了一个普通读者的心。谢谢Jane让我的梦想成真。


我住在加州湾区。如果您有机会过来这边时让我可以见到您,那将是我何等的幸福!


祝秋安。


您的读者


2019年8月13日傍晚


最初只是想给巫夫人写一张卡片,没想到拿起笔后,没能忍住,一口气写了八页纸。最后,我还在信封里放了两朵刚刚在院子里白兰花树上摘的两朵初绽的白兰花,随信一起寄给了巫夫人。我想她在安徽生活过,也许还记得安徽早市上白兰花的清香。



我在信中附上了自己的电话和微信号。一周后的8月20日的早晨,我收到了一个新朋友的微信邀请——是巫先生的女儿巫一毛。


她说, 谢谢你的长信,妈妈很感动,说让我替她感谢你。


我不好意思地说,信越写越长,字到后面也是越写越小,希望阿姨还可以能读。


一毛说,她用放大镜,没问题的。


想到自己的一番敬意,终于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送到巫夫人手里,我很欣慰。


5、


后来,我偶然读到诗人和翻译家黄灿然先生写给巫先生的这首诗


巫宁坤

(1920-2019)


因为他天真,他受害,他受苦。

因为他天真,他活下来,并且

达到长命百岁。


那些害他的人,他们早就死了。

他们的儿孙,正在读他的著作。

为他愤愤不平。


那些非要把别人弄得不像人

结果把自己弄得更不像人的人

已经不是人。


他们甚至不是尘土。他们的儿孙

正通过记忆他和完全遗忘他们

来否认他们。


如今,余先生已经在天上,和巫先生等诸位老友相聚了吧。

在巫先生去世两周年的今夜里,我写下这些文字,来纪念余先生和巫先生。

我们会一直记得他们。



【作者简介】一枚:安徽人在北美。70后。理工女,地产经纪人,从方方日记和接力开始的纯业余小编。马拉松跑者。基督徒。两个孩子的母亲。一枚园地耕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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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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