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赏》的精读精解第10篇:《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辞》
——魏晋 陶渊明
【作者介绍】
陶渊明(公元365年~427年),东晋诗人、辞赋家、散文家。一名潜,字元亮,私谥(古时人死后由亲属或门人给予的谥号)“靖节” ,故后人称“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晋书》《宋书》均谓其为系陶侃[kǎn ](晋朝时期重要的军事将领)曾孙。陶渊明出生于贵族世家,年轻时怀“大济苍生”之志,因家境贫寒,自二十九岁起,几度出仕,曾先后担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参军、彭泽令(后期见到“彭泽”,一般代指陶渊明)等官职,每次时间都很短。公元405年陶渊明因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而从彭泽令上解职,赋《归去来兮辞》,自此还家归隐田园。
陶渊明长于诗文辞赋,有《靖节先生集》传世,其作品风格独特,对后世影响不小。诗多描绘田园风光及其在农村生活的情景,其中往往隐寓着对污浊官场的厌恶和不愿同流合污的精神,以及对太平社会的向往;也写及对人生短暂的焦虑和顺应自然、乐天安命的人生观念,有较多哲理成分。其艺术特色兼有平淡与爽朗之胜;语言质朴自然,而又颇为精练,具有独特风格。有《陶渊明集》。
【作品介绍】
本文写于东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公元405年)。文章前面还有一个序,叙述作者因家贫出仕,后在彭泽令任上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弃官归田的经过。
全文抒发了作者远离污浊官场,欣然归隐的喜悦心情,赞美了农村的自然景象和劳动生活,表明了诗人不愿受官场生活的束缚,不愿和世俗官僚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与此同时,文章也流露出感叹人生无常,逃避现实,乐天知命的消极情绪。
全文韵律优美,意境空灵,语言朴素,同时又富有抒情和浪漫气息,千多年来广为传诵。明归有光评价这篇文章:“论古今人物风流,惟两晋为盛,故发之文章,神思自然飘逸。如陶元亮《归去来辞》,于举业虽不甚亲切。观其词义,萧洒夷旷,无一点风尘俗态。两晋文章,此其杰然者。”
【创作背景】
《归去来兮辞》是晋宋之际文学家陶渊明创作的抒情小赋,也是一篇脱离仕途回归田园的宣言。
这篇文章作于作者辞官之初,叙述了他辞官归隐后的生活情趣和内心感受,表现了他对官场的认识以及对人生的思索,表达了他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的精神情操。作品通过描写具体的景物和活动,创造出一种宁静恬适、乐天自然的意境,寄托了他的生活理想。语言朴素,辞意畅达,匠心独运而又通脱自然,感情真挚,意境深远,有很强的感染力。结构安排严谨周密,散体序文重在叙述,韵文辞赋则全力抒情,二者各司其职,成“双美”之势。
东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公元405年),陶渊明弃官归田,作《归去来兮辞》。陶渊明从29岁起开始出仕,任官十三年,一直厌恶官场,向往田园。他在义熙元年41岁时,最后一次出仕,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令即辞官回家。以后再也没有出来做官。据《宋书·陶潜传》和萧统《陶渊明传》云,陶渊明归隐是出于对腐朽现实的不满。当时郡里一位督邮来彭泽巡视,官员要他束带迎接以示敬意。他气愤地说:“我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挂冠去职,并赋《归去来兮辞》,以明心志。
陶渊明从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公元393年)起为州祭酒,到义熙元年作彭泽令,十三年中,他曾经几次出仕,几次归隐。陶渊明有过政治抱负,但是当时的政治社会已极为黑暗。晋安帝元兴二年(公元403年),军阀桓玄篡晋,自称楚帝。元兴三年(公元404年),另一个军阀刘裕起兵讨桓,打进东晋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至东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公元405年),刘裕完全操纵了东晋王朝的军政大权。陶渊明天性酷爱自由,而当时官场风气又极为腐败,谄[chǎn ]上骄下,胡作非为,廉耻扫地。一个正直的士人,在当时的政治社会中决无立足之地,更谈不上实现理想抱负。陶渊明经过十三年的曲折,终于彻底认清了这一点。陶渊明品格与政治社会之间的根本对立,注定了他最终的抉择——归隐。
【脉络梳理】
时间:东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公元405年)
人物:陶渊明
情节:心为形役 今是昨非——不如归去 寄情田园
本篇名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云无心以出岫[xiù ],鸟倦飞而知还。
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世俗同我合不来,我还乘车出去干什么呢?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作品原文】
归去来兮辞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jǐ]。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dàn]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juàn ]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chàng ]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rěn ],当敛[liǎn]裳[cháng]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sì ]岁十一月也 。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chóu chàng]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yáng ],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xī ]微。
乃瞻衡宇,载[zài]欣载[zài]奔。僮仆欢迎,稚[zhì ]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zūn ]。引壶觞[shāng ]以自酌[zhuó ],眄[miǎn]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qì ],时矫首而遐[xiá ]观。云无心以出岫[xiù ],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yì yì]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通“徘徊”)。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chóu ]。或命巾车,或棹[zhào]孤舟。既窈窕[yǎo tiǎo]以寻壑[hè ],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hé ] (通“何”)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huáng huáng]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gāo]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逐句译文】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jǐ]。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
我家境贫困,靠耕田不足自给。年幼的孩子很多,米瓮里没有积蓄的粮食,养活全家老幼还找不到什么办法。亲戚朋友都劝我出去做官,我豁然而有所思虑,但求取一官半职也没有途径。
归去来兮:意思是“回去吧”。来,表趋向的语助词。兮,语气词。
耕:耕田。植:植桑。以:来。给:供给。
幼稚:指孩童。盈:满。瓶:口小腹大的陶器皿。粟:小米,泛指谷类。
生生:犹言维持生计。前一“生”字为动词,后一“生”字为名词。资:凭借。
术:这里指经营生计的本领。长吏:较高职位的县吏。指小官。
脱然:轻快的样子。有怀:有所思念(指有了做官的念头)。靡途:没有门路。
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dàn]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
恰巧遇到四方勤王(国家动乱)的大事,诸侯大臣都以广施惠爱作为美德。我的叔父见我家境贫困,就举荐我任职于小县县令。这时讨伐桓玄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心里也害怕出远差。彭泽县离家只有百余里路程,公田里种植的粮食,足够酿酒,故而就向叔父谋求这个官职。
会:适逢。四方:各方。诸侯:指州郡长官。
家叔:指陶夔[kuí ],丹阳(今安徽当涂)人,生卒年不详,约生活于东晋咸康至元熙年间(335~420年),是三国吴交州刺史陶璜后代。当时任太常卿。
以:因为。见:被。风波:指军阀混战。静:平。
惮:害怕。役:服役。彭泽:县名,在今江西省湖口县东。
及少日,眷[juàn ]然有归欤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
到任后不久,很怀念家乡,便有归去的心愿。为什么呢?(这是什么道理呢?)我本性真率,无法改变。饥饿寒冷虽也令人感觉痛切,但违背自己的意愿则更使我心身交病。先前曾在官场里应酬周旋,那都是为了嘴巴肚子而役使自己。
眷[juàn ]然:依恋的样子。归欤:归家的叹息。《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欤,归欤!’”何:什么。则:道理。
质性:本性。矫:假。厉:勉强。切:迫切。违己:违反自己本心。交病:指思想上遭受痛苦。
尝:曾经。从人事:从事于仕途中的人事交往。指做官。
口腹自役:为了糊口饱腹而役使自己。
于是怅[chàng ]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rěn ],当敛[liǎn]裳[cháng]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
于是惆怅感慨,为平生的抱负未能实现而深感惭愧。本指望干完一年就整好衣服乘夜离去。不久,嫁到程家的妹妹在武昌去世,一心想赶快奔赴吊丧,于是自己请求免去了职务。
怅[chàng ]然:失意。犹:仍然。望:期待。一稔[rěn ]:公田收获一次,农作物成熟一次,引申为一年。稔[rěn ],谷物成熟。
敛[liǎn]裳[cháng]:收拾行装。宵:星夜。逝:离去。敛[liǎn]裳[cháng]宵逝指收拾行装连夜离去。
寻:不久。程氏妹:嫁给程家的妹妹。武昌:今湖北省鄂[è ]城县。情:吊丧的心情。在:像。骏奔:急着前去奔丧。
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sì ]岁十一月也。
自仲秋到入冬,任职一共八十多天。因这件事顺遂了心愿,而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归去来兮》。时在乙巳[sì ]年十一月
仲秋:农历八月。
事:辞官。顺:顺遂。心:心愿。
乙巳[sì ]岁:东晋安帝司马德宗义熙元年(公元405年)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chóu chàng]而独悲?
回去呀!田园快要荒芜了,为什么还不回去呢?既然自己让心智被形体所役使,为什么还愁苦而独自悲伤呢?
归去来:归去之意。来:语气词。
以心为形役:心灵为躯体所累。形,躯体。这句是说:为了免受饥寒,不得不违心去做官。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yáng ],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xī ]微。
明白过去的事情不能改正,知道将来的事情还可以追寻,实在是误入迷途还没有很远,认识到现在的道路走对了而过去走错了。船儿摇荡着轻快地前进,风儿飘飘地吹动着衣襟。向行路的人询问前面的道路,可惜晨光还只微微亮。
不谏:意为难以挽回。谏,劝止。
其:语助词,大概。今是:指现在退隐为是。昨非:指过去出仕为非。
征夫:行人。前路:通往家乡的路径。熹[xī ]微:天色微明。
乃瞻衡宇,载[zài]欣载[zài]奔。僮仆欢迎,稚[zhì ]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远远望见自家简陋的房屋,我高兴得往前直奔;童仆欢喜我前来迎接,幼儿在门口等候。院里的小路快要荒芜,松树菊花还长在那儿。
衡宇:横木为门的房屋。载:又。
三径:指隐士居住的庭园。据晋赵岐《三辅决录·逃名》:汉代兖[yǎn ]州刺史蒋诩[xǔ ]因王莽专权,辞官归家,在院子里竹林下开出三条小路,只和两个知己往来。
就荒:接近荒芜。
携幼入室,有酒盈樽[zūn ]。引壶觞[shāng ]以自酌[zhuó ],眄[miǎn]庭柯以怡颜。
我携着幼儿走进屋里,家里的酒坛里装满了酒。拿起酒壶酒杯来自斟[zhēn ]自饮,观赏着院里的树木感到高兴。
引壶觞[shāng ]:举起酒壶酒杯。眄[miǎn]:斜视、流盼。
庭柯:院内的树木。怡颜:容色和悦。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qì ],时矫首而遐[xiá ]观。
靠在南面的窗子上寄托高傲的感情,认识到住在简陋的小屋里容易得到安逸。在园子里天天散步很有趣味,住宅虽然有门也常常关闭。拄着拐棍游玩休息,时常抬起头来向远处观望。
寄傲:寄托傲然自得的心情。
审:深知。容膝:形容居室狭小只能容下双膝。易安:简易安适。
涉:涉足。趣:兴趣、爱好。
策:持着。扶老:拐杖。流憩[qì ]:游览休息。
矫首:抬头。通观:远望。
云无心以出岫[xiù ],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yì yì]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通“徘徊”)。
云气自然而然地从山峰出来,鸟儿飞倦了就知道回来休息。日光阴暗下来,太阳就要落山了,我抚摩着孤独的松树在那里徘徊。
无心:自然而然。[xiù ]:山峰。
景:日光。翳翳[yì yì]:昏暗不明的样子。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回去呀!让我断绝同外人交游吧!世俗同我合不来,我还乘车出去干什么呢?高兴地同亲戚们谈谈知心话,快乐地弹琴读书以消愁解闷。
息交、绝游:停止、断绝与世俗中人的交游。
驾:驾车。言:语助词。驾言:代指出游。焉求:何所求。
亲戚:乡里故人。情话:真心话。
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chóu ]。或命巾车,或棹[zhào]孤舟。既窈窕[yǎo tiǎo]以寻壑[hè ],亦崎岖而经丘。
农人告诉我春天来了,就到西边的田里去耕种。有时坐着蓬布车,有时划着一只小船,既曲曲折折地进入山沟,又高高低低地经过山丘。
春及:春天来到。事:农事。畴[chóu ]:田亩。
巾车:有帐幕的车。棹[zhào]:桨,用如动词,划。
窈窕[yǎo tiǎo]:幽深曲折的样子。壑[hè ]:山谷。丘:小山。崎岖:高低不平的样子。
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树木长得欣欣向荣,泉水开始涓涓奔流。我羡慕万物那样按时生长,感叹自己的一生将要休止。
涓涓:细水慢流的样子。
得时:正得其时。行休:行将结束。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hé ] (通“何”)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huáng huáng]欲何之?
算了吧!寄身在世上还有多久,何不随心任意地生活,为什么那样遑遑终日,干什么呢?
已矣乎:算了吧。寓形:寄身。曷[hé ]:何。委心:随心。任去留:任其自然地死、生。
胡为:为什么。遑遑[huáng huáng]:匆忙的样子。何之:去哪儿。之,往。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求得富贵不是我的志愿,飞升仙境又没有希望。爱惜美好的时光,独自外出,有时扶着拐杖除草培苗(寓意,表达了乐安天命的自足自安,也有知音难寻的孤寂,心曲难诉的郁闷望采纳)
帝乡:天帝所居之处,指仙境。
怀:爱惜,留恋。孤往:独自出游。植杖:把拐杖直插在田边。
耘:除草。耔:培苗,培土。
登东皋[gāo]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登上东边的高岗放声长啸,面临清清的流水吟诵诗篇。姑且顺着自然的变化回到生命的尽头,乐天安命,还有什么疑虑!
东皋[gāo]:东边的山冈。舒啸:放声长啸。
聊:姑且。乘化:顺应自然的变化。归尽:至死。复奚疑: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赏析】
这篇辞赋,不仅是陶渊明一生转折点的标志,亦是中国文学史上表现归隐意识的创作之高峰。全文描述了作者在回乡路上和到家后的情形,并设想日后的隐居生活,从而表达了作者对当时官场的厌恶和对农村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也流露出诗人的一种“乐天知命”的消极思想。
辞前有序,是一篇优秀的小品文。从“余家贫”到“故便求之”这上半幅,略述自己因家贫而出仕的曲折经历。其中“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及“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写出过去出仕时一度真实有过的欣然向往,足见诗人天性之坦诚。从“及少日”到“乙巳岁十一月也”这后半幅,写出自己决意弃官归田的原因。“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是弃官的根本原因。几经出仕,诗人深知为“口腹自役”而出仕,即是丧失自我,“深愧平生之志”。因此,“饥冻虽切”,也决不愿再“违己交病”。语言虽然和婉,意志却是坚如金石,义无反顾。至于因妹丧而“自免去职”,只是一表面原因。序是对前半生道路的省思;辞则是渊明在脱离官场之际,对新生活的想象和向往。
正文以“归去来兮”开篇,意即“回家去啊!”开门见山地喝出久蓄胸中之志,好像长吁一口闷气,感到浑身轻松自在。“田园将芜,胡不归?”以反问语气表示归田之志已决。“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回顾当时为了谋生而出仕,使精神受形体的奴役,感到痛苦悲哀,现在已觉悟到过去的错误虽然无法挽回,未来的去向却还来得及重新安排。作者引用《论语·微子》中楚狂接舆的歌辞:“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微加点化,形神俱似。“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则是觉醒和决绝的宣言。他看穿了官场的恶浊,不愿同流合污;认识到仕途即迷途,幸而践之未远,回头不迟;一种悔悟和庆幸之情溢于言外。这一段是申述“归去来兮”的缘由。寓理于情,读来诚挚恳切,在平静的语气中显示出思绪的变迁和深沉的感慨。
以下想象归家途中和抵家以后的情状:“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写船行顺风,轻快如飞,而心情的愉快亦尽在其中。“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写昼夜兼程,望归甚切。问路于行人,见暗自计程,迫不及待;惟其如此,方恨路程之长,而嫌时间过得太慢。“恨晨光之熹微”,正是把心理上的归程之长化为时间之慢的感觉,以表现其急切盼归的心情。“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写初见家门时的欢欣雀跃之态,简直像小孩子那样天真。“僮仆欢迎,稚子候门”,家人欢迎主人辞官归来,主仆同心,长幼一致,颇使作者感到快慰。“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惋叹之余,大有恨不早归之感。所喜手植的松菊依然无恙,樽中的酒也装得满满的。松菊犹存,以喻坚芳之节仍在;有酒盈樽,则示平生之愿已足。由此而带出:“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这四句写尽饮酒自乐和傲然自得的情景。《韩诗外传》卷九载北郭先生辞楚王之聘,妻子很支持他,说:“今如结驷列骑,所安不过容膝。”“审容膝之易安”,这里借用来表示自己宁安容膝之贫居,而不愿出去做官了。这与“三径就荒”一样,都是引用同类的典故,仿佛信手拈来,自然合拍,而且显得语如己出,浑然无用典之迹。
接着由居室之中移到庭园之间:“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这八句写涉足庭园,情与景遇,悠然有会于心的境界。你看他:拄着拐杖,随意走走停停;时而抬起头来,望望远处的景色;举凡白云出山,飞鸟投林,都足以发人遐想。“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既是写景,也是抒情;作者就像那出岫之云,出仕本属于“无心”;又像那归飞之鸟,对官场仕途已十分厌倦,终于在田园中找到了自己理想的归宿。“景翳翳以将入”,写夕阳在山,苍茫暮色将至;“抚孤松而盘桓”,则托物言志,以示孤高坚贞之节有如此松。这一大段,由居室而庭园,作者以饱蘸诗情之笔,逐层写出种种怡颜悦性的情事和令人流连忘返的景色,展现了一个与恶浊的官场截然相反的美好境界。
下一段再以“归去来兮”冒头,表示要谢绝交游,与世相忘;“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听家人谈谈知心话,以琴书为亲密的伴侣,尘俗不染于心,也足以乐而忘忧了。“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躬耕田园的生活,在作者笔下显然已被诗化,这与其说是写实,不如说是浪漫的抒情。“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写农事之暇,乘兴出游,登山泛溪,寻幽探胜。“崎岖经丘”承“或命巾车”,指陆行;“窈窕寻壑”承“或棹孤舟”,指水路。音节和谐优美,读来有悠游从容之概。“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触景生感,从春来万物的欣欣向荣中,感到大自然的迁流不息和人生的短暂,而流露出及时行乐的思想。虽然略有感喟,但基调仍是恬静而开朗的。这一段承上启下,把笔触从居室和庭园延伸到郊原和溪山之间,进一步展拓出一个春郊事农和溪山寻幽的隐居天地;并且触物兴感,为尾段的抒情性议论作了过渡。
尾段抒发对宇宙和人生的感想,可以看作是一篇隐居心理的自白。“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是说寄身天地之间,不过短暂的一瞬,为什么不随自己的心意决定行止呢?“胡为遑遑欲何之?”是对汲汲于富贵利禄、心为形役的人们所发出的诘问;作者自己的态度是:“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既不愿奔走求荣,也不想服药求仙;他所向往的是:“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良辰胜景,独自出游;除草培土,躬亲农桑;登山长啸,临水赋诗;一生志愿,于此已足。植杖耘耔,暗用《论语·微子》荷蓧丈人“植其杖而耘”的故事;登皋舒啸,则似用苏门山隐士孙登长啸如鸾凤之声的故事。作者分别用以寄寓自己的志趣。最后以“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收束全文,表示随顺死生变化,一切听其自然,乐天知命而尽其余年。这是作者的处世哲学和人生结论。虽然不免消极,但确乎发自内心,而且包含着从庸俗险恶的官场引身而退的痛苦反省,带有过来人正反两面的深刻体验;因而不同于那种高谈玄理,自命清高的假隐士。
这篇文章感情真挚,语言朴素,音节谐美,有如天籁,呈现出一种天然真色之美。作者直抒胸臆,不假涂饰,而自然纯真可亲。
以下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