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庵龄官挞贾蔷,嶽神庙茜雪慰宝玉(吴氏石头记95-96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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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后二十八回
作者:吴梅村
(今日两章,若18500字)
第九十五回:水月庵龄官挞贾蔷,嶽神庙茜雪慰宝玉
诗云:
黄巾电扫苑已暮,哀弦一曲向谁诉?
天地变幻敌我用,人情反复鬟救主。
话说贾芸道:“这儿不远有处水月庵,离水月庵一里之外有处嶽神庙。往日我外出买香料多次经过,故而很熟。这一带十分荒凉,没有几处人家。芳官定是和贼寇住在这尼姑庵了,咱们去打探一番。”
走不多远,忽见远远走来两人,与他二人打个照面,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倪二和一个面善的丫头,一时也想不起叫什么。小红道:“这个不是宝玉屋里的茜雪吗,已被宝玉赶出府里多年,怎么跟倪二走在一块?”
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时时混迹于赌博场,专管打降吃酒。近年因世道不兴,几处场子都关了,他也不知了下落。今日竟偶然巧遇,倒也意外。茜雪自从被逐出贾府,往恒舒典当铺当钗环,遇见同街的倪二是个仗义疏财的汉子,同他诉了遭遇,倪二生了怜悯之情,要他有了难处去找他接济,二人日子久了就常来往了。茜雪时时在街上卖些菜果度日,倪二见有恶霸欺凌他了,就上前助他一助,茜雪尚未出嫁,拜了倪二干哥哥。因近年天灾人祸不断,地里收成不好,茜雪也进不到菜果去卖,只好替人做些零活。
倪二大笑着迎上来道:“敢是芸儿不成?多年不见了,这又是去往那里?”贾芸道:“倪大哥从那里来?那年多谢你借我十五两银子,小弟才解了燃眉之急。大哥真侠义心肠也。”倪二笑道:“不算甚么,哥哥我要到城里办件急事,回去咱们摆了酒菜好好聊。”贾芸道:“那就不妨碍大哥了。”倪二和茜雪急急走了。
贾芸、小红仍往前边赶路,不多时果见一庵,便和小红信步走来。那几个看门的强贼都持着刀眼神凶凶的迎上来道:“从那里来的,干什么的?”上来便要抓人。贾芸急忙笑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你们庵里有叫芳官、藕官、龄官的没有?我是他们的老乡,来探望他们。望各位大哥行个方便,容我们进去找找。”那几个听了都道:“这里头可都是帮会,是要杀人的,你们就不怕被人抢了伤了?”贾芸笑道:“俺们就是投奔你们来了,是芳官他们引荐的,快叫了他们出来和我们一见,我们好好说。”那几个贼听他说的合乎情理,忙叫其中一个进庵里把芳官等叫出来。
贾芸、小红稍等片刻,只见芳官、藕官、葵官、荳官、艾官走了出来。一见了他二人,愣了一下,都转身要回去。贾芸、小红急忙赶上去笑道:“诸位混的威風了也不理老乡了,也帮衬帮衬咱们。”藕官忒斜着眼道:“可是胡说!我们和你们又不熟,只是认识而已,谈何交情呢?”小红笑道:“看在认识的份上就帮帮咱罢!咱是诚心来投奔众位大哥的,讨碗饭吃,诸位就忍心看俺夫妻俩饿死?”门口那几个都笑道:“既然你们认识,他们又诚心来投靠,就让他们进来罢。”芳官道:“你那里懂的,他们是为什么而来,只怕是不是来救人的还不好说呢。”贾芸、小红都道:“姑娘这真是冤枉我们了,我们真来讨碗饭吃的啊。”葵官、艾官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就让他们进来罢,又能吃了谁,怕他们做甚?”
贾芸、小红道了谢往庵里走来,只见里面站着、坐着、躺着一大片贼人,都在嘻嘻哈哈打闹。一见了贾芸、小红进来,都不认识,瞪着眼拥上来问道:“他们是做甚的?”艾官道:“是来投奔咱们的,有什么稀罕的!”那些贼都笑道:“我们只稀罕你们十二个,晚上要服侍殷勤点,别挑挑拣拣的,叫弟兄们埋怨吃醋。毕竟僧多粥少,众姑娘就将就点罢,男人不还是一样!”芳官吐了一口道:“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德性,就这獐头鼠目的还想和本姑娘好,连门也没有。”众贼都笑道:“不依就强来,看姑娘们怎么躲来。”芳官几个气的举手要打,被他们闪开了,只得往里面来。
贾芸、小红跟了进去。芳官道:“那后院有个厨房,你们先进去洗碗涮碟去。等柳二哥、冷大哥回来了,我再和他们说你们的事。”贾芸、小红都笑道:“那谢谢诸位了,俺们这就去洗碗。”芳官便带二人来到厨房,对里面两个洗碗的小尼姑道:“你们可以歇着了,叫他二人洗罢。”二尼求之不得,起身走了出去。芳官也往那边去了。
贾芸蹲下洗碗,叫小红到四下里探探。小红会意,轻轻放慢脚步往院子里来。忽然听见那边有人喊:“柳二哥、冷大哥回来了,都倒茶去!”小红透过窗子打量,只见柳湘莲、冷子兴领一个人进来了,不是别人,正是贾蔷,不觉唬了一跳,心想:“叫这狗贼看见我和芸哥可就糟了,前儿在园子里一战,我们打过照面。若就这样走了,难探出消息,他又看不到我这里,不妨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冷子兴笑道:“蔷兄弟日后就跟咱们一块干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贾蔷笑道:“小弟遵命。”
忽见芳官进来道:“蔷大哥,有人找你,叫你去一趟。”小红吓了一跳,忙往树多的地方藏,不觉找到一处叶稠枝繁的茂树草丛,蹲了下去。忽听旁边屋里有人道:“等那个没良心的负心人进来了,咱们都上去拿树枝敲他。”有些不解,抬眼往窗子里一望,只见芳官引贾蔷刚进了庵堂里,忽然从观音像后面跳下来十一个女子,都拿着树枝道:“薄情人,吃我等一打!”贾蔷吓的用手护着头要逃,忽见龄官含泪骂道:“我为你痴情守候甚苦,却换来薄情人的抛弃,今儿不打你不能泄恨。”十二人都上来举树枝打来,贾蔷道:“何出此言,不过几日不见而已,谈甚抛弃,日后我们仍可以卿卿我我,有话好说。”龄官执意要打。贾蔷抱头窜出庵堂,往柳湘莲那儿跑来。
冷子兴笑着走来拍手道:“好一段風流佳话,羡煞人也。”贾蔷没好气道:“冷兄何时学会说風凉话了,女人家很烦的。”【批语:前回龄官用树枝划“蔷”划的是湿地也。本回直划贾蔷自身,不觉一笑。】冷子兴笑着引他进屋一叙。
小红蹲着正要挪动,忽听芳官道:“便宜了这行子了,咱们待在这里也没有好结果,白白的叫男人占了便宜,不如到嶽神庙里把宝玉劫了,与咱某一个成了亲,也好接管他们贾家的家院。”又听藕官笑道:“我们不去,你去罢,你喜欢宝玉就明说,干嘛转着弯儿说我们。”芳官道:“呸!你们别装正经人,那一个没有算计过和宝玉结姻。”
小红听了,心内一惊,暗想:“原来宝玉关在嶽神庙,今儿没有白费,终于查了出来。”急忙离了这里,往厨房去告诉贾芸知晓。
贾芸听了,把碗一扔,急忙走了出来,和小红往庵外走去,守门的见他二人出来了,都道:“又上那里去?”贾芸笑道:“回去拿礼物孝敬冷大哥去。”二人走的飞快。看门的不以为然,依旧说笑打闹。
贾蔷进了内堂,冷子兴见他拿帕子不住拭汗,笑道:“蔷兄弟不必忧虑,为兄这就过去劝那几个妮子去。不管怎么样,咱们的人可不能自己跟自己闹起来,和为贵嘛。”一语未了,忽见芳官十二个进来道:“负心人在那里,休要逃走。”冷子兴忙起身迎上去笑道:“什么大不了的,那屋里男人多的是,姑娘们随便去拣,何必又生事端?咱们可不能学别人家,自己人打自己人,和为贵。”【批语:“学别人家”一句指的那家?谁家是“自己打自己”?】芳官等都“哼”了一声出去了。冷子兴、柳湘莲哈哈一笑。
话说夕阳渐渐退去,薄暮笼罩村驿,路上行人越发稀少,云淡碧天飘出一弯皎月,惊起枝上乌鹊。錢槐和一个强贼醉醺醺的相扒着肩头往庙里走来,仰头看那匾额书着“嶽神庙”三字,蒙上层层厚尘。二人踉踉跄跄进了庙堂,见那梁上蛛网密挂,泥像脱去鲜彩,都笑道:“怎不叫人打扫了,尽是些陈灰。”一贼兵站在阶矶上笑道:“錢大哥又去花柳巷找快活去了,怎不带上兄弟同去?叫兄弟日日除了吃酒,就没有别的可解闷的事,好没趣味!”錢槐道:“明儿带兄弟们占了姓柳的尼姑庵,把那十二个小戏子都抓了来供弟兄们消受。”又嚷着再到里面痛饮几杯。
只见庙里前院后房都站满了贼寇,各个禅房灯火通明,时时传来众人的嘲骂声。錢槐推开那人,磕磕撞撞差点被门槛绊倒,不觉骂了一声,只见两个小兄弟按着宝玉的头喝着要他跪下,宝玉挣了半天才被二人踢倒跪了,绷着脸把头扭过一边。
贾环手拿着酒杯往宝玉脸上一浇道:“一刀结果了你的狗命又太容易了点,不多陪你玩几天岂不便宜了你?来人!把纸笔拿来,叫他写字。”
一时有人递过纸笔来,叫宝玉接了。赵姨娘笑道:“平日里就老爷夸他,说他诗写的好。园子里的匾额都是他起的名字,俺们环儿就写的不好了?”贾环冷笑道:“你不是写的好吗,我叫你写几个字你写不写?”宝玉仍是望着一边不语。贾环道:“你给我写着‘我寶玉是個賤狗’七个字就行了。还愣着干什么?快写啊!”说完朝背上狠踹几脚。
宝玉骂道:“没人心的畜生,连亲哥哥也欺负,算甚么英雄!”贾环朝脸就是几个嘴巴子,喝道:“你是谁的哥哥,平日里你叫过我兄弟吗?你们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冷落俺娘俩。你其实就是废物一个,快写了,不然打你个满脸开花!”有几个小兄弟按着宝玉的手往纸上凑,又往头上口(按:墨污不辨)了几下。宝玉痛的只捂头,贾环又往脸上狠踹了两脚,立马肿了一片,鼻子也流出血来。
宝玉无奈低头写了,贾环故意拿着念了一遍道:“原来你是个贱货啊,哈哈!”众人都笑了起来。宝玉道:“真就这么有趣?父亲待你也不薄,干嘛争这闲气?”贾环骂道:“你再吭一声试试,这里是你讲理的地方吗?”又踢了几脚道:“宝玉就交给你们耍两天,耍够了再把他宰了,拔去这眼中钉。”旁边几个弟兄笑着把宝玉提溜着带后院,把他往禅房里一推,用绳子捆了,连踢带赶要他靠墙坐了,把门儿一关,都出去了。
宝玉望着屋子昏暗,正在流泪嗟叹,忽见门儿一开,又进来一人,因看不清脸面,心里又是一惊,吓的往墙角蹭来。只听那人低声道:“宝二爷,我来看你了。”宝玉听声儿熟惯,是个女孩子,却想不起是那一个来。只听那人道:“二爷还记得我吗,我是那年被你撵出去的茜雪啊。”
宝玉大吃一惊道:“怎么是你?你何时到这里来了?”茜雪道:“我是这几日才混进来的,打听的二爷在这里受苦,我于心不忍,赶来看看二爷。”宝玉听了心里一热,不觉落下泪来道:“我对你那样,你还不忘旧情前来看我,我怎不惭愧?”茜雪也哭道:“二爷莫再提起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把二爷救出去才是要紧。”又安慰了他一番话,要他莫要焦虑,他这就回去找人来救他出去。宝玉感激涕泣道:“多谢恩人搭救,只是他们人多势众,你能找着几个人来救我?还是罢了,别为了我一个,反把你也害了。”茜雪道:“二爷不必过虑,我那边有好多弟兄,都有些本领,我若救不出二爷,我也不好意思活着了。”说完,又开门出去了。宝玉见他走了,一时触动往事,又哭了起来。
这里錢槐对贾环道:“香料铺的老板卜世仁昨儿来说了,如今世道不济,想有一番作为,要关了铺子投奔咱们呢!过一会儿他们一家三口就要往这里来。咱们还欠他二十两银子的香料錢,既然他来了,就让他们住下罢。”贾环道:“也好。”忽见门口乱嚷,只见一贼来报:“外头有三个人找錢大哥。”錢槐道:“就带他们进来罢。”这人答应一声出去把人带进来,正是卜世仁和他娘子、女儿银姐。
贾环打量银姐半天笑道:“好俊的小娘子,吃了饭没有?”银姐嚷着要走,被卜世仁骂了一声道:“环三爷问你是看的起你,再不听话就打你。”他娘子笑道:“环三爷现今是有本事的人,以后还要多关照着点。”贾环笑道:“走了也有一程了,快坐着歇歇。”又把银姐打量了几眼。卜世仁道:“这闺女怎么犯起傻来,我养了你这么大,你花了我多少银子,你多早晚能还的清?既然来了这里就多动动脑子,你还要我养你多时?”【批语:此公实吝啬无情之徒,不是人也!】一语未了,忽见门口那几个弟兄跑进来道:“外面下欢了,都进来避避雨。”
贾环道:“外面下了吗?咱们也到后院掷色子顽去。”正说着,忽见外头跑进来四个人,都用手护着头,道:“恰好这里有个庙宇,进来躲躲雨。”众贼都喝道:“谁叫你们进来的,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不想活了?”贾环一看四人,内中有两个认识的,便道:“你不是那府里的芸儿吗,怎么黑灯瞎火的跑了这里来?”贾芸一抬头望见贾环,一跺脚道:“哎哟!原来是环三爷,我们正找你呢!多月没见,比往常更威武了些,既然今儿遇见了,就得照顾着咱点,俺们也加进队伍里来罢,还请环三爷不要推辞。”
贾环道:“这两位是……”贾芸道:“这都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也是诚心诚意来投奔的。”王短腿、瘦子都点头哈腰笑道:“给环三爷请安。”赵姨娘过来道:“我记的你好象常去宝玉那里,你不是跟了宝玉吗?”贾芸道:“宝二爷那有环三爷有本事!环三爷是有大作为的人,宝二爷不过是个没能耐的白面书生罢了。”
贾环听了,也颇为得意道:“宝玉给我提鞋我也不要。来人!给他们四位收拾两间屋子,让他们住下了。”贾芸、小红、王短腿、瘦子都谢之不尽。卜世仁和他娘子过来道:“外甥这几年都干过什么,怎么不大见着了?”贾芸笑道:“舅舅什么时候来的,外甥这厢有礼了。”卜世仁道:“你能来投奔,俺们就不能凑凑份子?”贾芸笑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儿见了舅舅着实高兴,以后咱们都陪着环三爷干一番事业,舅舅要多帮衬着外甥才好。”卜世仁道:“明儿你买些东西孝敬舅舅,舅舅就欢喜你。”贾芸道:“要不是外头下着雨,外甥早回去拿些礼物去了。”一边说,一边都往后院来。到了后院禅房,贾芸和卜世仁、几个贼寇挤了一屋,小红、银姐、卜妻住了一屋。
到了半夜,贾芸蹑手蹑脚下了床,见院内众人都睡了,门口几个守护的也歪在门槛上睡着了,便往关宝玉的屋子来。只见有四个贼寇睡在里面,宝玉缩在墙角捆着手脚,却不曾睡着,呆呆的发怔。贾芸悄悄走过去,宝玉愣了一下,贾芸帮宝玉把绳子解了,拍拍身子,二人轻手轻脚赶往院里来,正见小红站在花树后面等着,三人正要往门口走去,忽听卜世仁喊道:“芸儿把宝玉放走了,都出来抓人啊!”
这一喊不打紧,门口四个守门的都惊醒了,拿起缨枪便要过来抓贾芸三个。贾芸、小红、宝玉大惊,都捡了石块向那四贼扔去。四贼躲开,又扑了上来。贾芸、小红、宝玉与他四个撕打一团。王短腿、瘦子也赶了过来与他们撕打。院子里众贼也都穿了衣服拥了过来,贾环、赵姨娘、錢槐都嚷道:“别叫他们跑了,抓住照死里打!他奶奶的,我说怎么这么殷勤着投奔咱来了,原来竟是为救主子来了。”
忽然从门外闯进一干人,和众贼打作一团,众贼寇都举着火把一照,原来是醉金刚倪二、茜雪和几个壮汉,贾芸、小红、宝玉都怔了。雨下的更大了,把火把都浇灭了。那倪二果然有些身手,三拳两脚把近身的人都打倒在地,忙命宝玉快快出去。贾芸、小红、宝玉急忙往门口跑去。倪二、茜雪仍在和众贼搏斗,贾环急命众贼射箭,只听“嗖嗖”几声,倪二、茜雪急忙躲开跑向门口。
众贼都追了出去。錢槐赶上茜雪,往腹部狠捅了几刀,茜雪惨叫一声倒地。倪二忙背起茜雪就跑,背后染满了血晕。眼看众贼就要追上,忽然从那边呐喊着奔来一伙人,都扬着大刀,宝玉一瞧,竟是柳湘莲来了,又是惊讶又是感激,恨不得上前道谢一番,只是正值乱糟糟的,不好表白,却见柳湘莲在雨里拿刀和众贼拼杀多时,砍倒几人,【批语:湘莲拼死救友真侠义之人也】又转身拉了宝玉就往林子里钻。
贾芸、小红浑身湿透,因夜黑看不清路面,找不到宝玉。正在焦虑,忽听赵姨娘喊道:“宝玉叫他们带到林子里去了,大伙快追啊!”又听贾环道:“不必追了,咱们的弟兄伤亡了好几个,着实不合算。”又都退回庙里。贾芸、小红躲在树后听的一清二楚,知道宝玉被倪二、柳湘莲救去了,也就舒了一口气,也匆忙逃到林子里去追他们几个。
谁知东绕西转,倪二、宝玉他们竟全不见了。二人坐在青石上喘气,互相埋怨道:“这回可该怎么回去交差,把个人也弄丢了。”
只见王短腿、瘦子远远的往林子里跑走了,也不叫上他们,于是赶回贾家,正见黛玉、卫若兰在潇湘馆和一干奴仆说着什么,忙向黛玉回禀了一番。黛玉开始听二人说宝玉救出来了,甚为高兴,又听他们说叫别人救去了,颇感意外道:“宝玉已经平安了,我也放下心了。以后不信宝玉不回来看看。那起狗贼都散去了,一日没来骚扰了,咱们也不能大意,仍要守好园门,以防万一。”贾芸、小红、卫若兰都应了一声散去和众仆人商议去了。
黛玉拿起铜镜照了照,只见镜中之人憔悴呆滞,都瘦了一圈了,忽见紫鹃进来道:“你给我端一碗粥去,我有些饿了。”紫鹃见他今儿高兴,欢欢喜喜到厨房里端了一碗过来。黛玉梳理了鬓发,气色也好了些,紫鹃、雪雁都站在身后笑着,看着不语。
黛玉想起宝玉被人救去,那些人又不是正道中人,不免有些顾虑,到了晚间见宝玉仍然没有消息,有些郁闷,乃伏案独自落泪。紫鹃、雪雁在院子里搭衣裳,春纤进来见他无端哭了,劝道:“姑娘莫要伤心过甚了,宝二爷想是不久就要回来了。”黛玉勉强笑道:“我不是为他哭了,是想起家乡父母了。”春纤笑道:“姑娘等宝二爷回来了,大家又能在一处开开心心吟诗作赋了。”黛玉道:“这些日子家里風波不断,我也想通了,什么主子、奴才的,什么宝二奶奶的位子,我已看的淡了,还是李后主说的好:‘一棹春風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权势、征战吾不尚,春風暖雨,落絮飞雁乃我所求。想人生苦短,乱世纷争,若能讨取独善一己,不作歹恶,虽未能为国效力,然亦无大恶,比起祸殃国贼强之甚矣。”春纤听不大明白,只是笑着不语。黛玉一时兴起,命春纤到套间找来笔墨纸砚,他思量多时,提笔赋诗道:
桃李俏绽春又度,数点莺语柳约住。
谁知風狂雨来急,芳菲不见尽愁楚。
红锦扯烂地衣皱,金炉坠地香兽无,
佳人惊色金钗堕,馆苑遥闻尽悲呼,
家山萧瑟矢刃摧,君恩未报死生负。
一片忿怨千万绪,白骨恨无安排处。
風华绮丽变颓垣,哗兵蜂至南北路,
遭际艰险忧众境,丹心托与烟云渡,
座中当年多豪英,往事凄咽余累骨,
千里万里故客稀,山水皆非生死苦,
此际薄命无可避,不肯合流誓绝污,
若可红妆照汗青,宁化白骨散尘土。
题罢又看了一遍,歪在炕上沉思不语。
且说倪二背着茜雪、柳湘莲拉着宝玉浑身湿漉漉的往城外奔去,见后面确实没有追兵了,才坐在石头上喘气歇息。雨忽然停住了,倪二把茜雪抱着,哭道:“姑娘别吓我啊,快醒醒啊!”湘莲、宝玉也围上来瞧看,只见茜雪捂着胸口喘气道:“我支撑不了多久了,你们快逃罢。”宝玉哭着抱住茜雪道:“我真混啊,当初不该为了一点小事把你撵走,我对不起你啊。”茜雪喘吁吁道:“二爷别自怪自责的,奴婢不怨你。今生能为二爷死了,也是值了。”【批语:一句骂死宝玉,也喝醒天下识浅之徒。】宝玉涕泪交流,哭个不住。
忽然山上有人喊道:“倪哥,柳兄,你们来了吗?”柳湘莲道:“薛大哥,宝姑娘,姨妈已经在山上等候多时了,我们快去罢。”倪二抱着茜雪起来,见四周黑漆漆的,辨不出东西,一边和倪二、宝玉走着,一边喊道:“我们在这里呢!”
走不了多时,只见薛蟠、宝钗、薛姨妈站在山上等着,一见他们来了,都欣喜道:“宝兄弟可救回来了。”围上来道:“茜雪姑娘这是怎么了,伤的这么重,快背到紫檀堡去抢治!”大家赶往紫檀堡,见玉菡,袭人夫妇已起来了,见宝玉被救了回来,茜雪受了重伤,都吃了一惊不小。
袭人打量宝玉多日羁留嶽神庙,都瘦了下去,脸上肿起一块,身上也有多处伤痕,不觉哭道:“宝二爷受苦了,我来迟了。”宝玉也泪如雨下。一时大家进了屋子,七手八脚把茜雪放倒床上。宝钗道:“我这里有些止血药,我去里面拿去。”转身往里间来。只见夏金桂披了衣裳进来观看多时,撇撇嘴又出去了。宝蟾也慌忙过来帮忙。
大家围着茜雪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忽见茜雪身子一挣,头一歪,竟是去了。满屋子的人都大哭起来,宝玉更是哭的肝肠寸断,用力晃着茜雪道:“恩人醒醒罢,玉儿不让你死!”宝钗拿了药出来看了也怔住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贾宝玉参无知无识,花袭人信有始有终
题曰:
紫堡云深隐玉郎,失巢悴望镜影伤。消息滞断闺有泪,忍泣煎熬一度霜。
话说宝钗拿了刀伤药从内间出来,揞在伤口上,却见茜雪身子僵直的,头往枕边一歪,两眼直愣愣的,不言一声,众人围着都拿帕子擦泪,也怔住了,上来拿手试试他的鼻息,那里还有出气的份儿,都已经死了,想起素日情景,颇为伤感,也捂口抽抽噎噎哭了起来。宝玉此时恨不得替他死了,只把肠子也悔青了,泣道:「我真是个没见识的戆汉愚夫,这样忠贞的丫头都叫我撵了出去,如今后悔也迟了。」
薛蟠、玉菡都问他因何事撵他,宝玉低头半天才道:「不过是当初他打碎了一个茶锺子,我一时恼了,就逐他出去了。我还算是个男人?古人尚知包无鱼,起凶,君子包荒,吉,我自觉读了些诗书,竟是无知无识一般。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原是有了我这样无知之人,便有了事端;有了事端,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似我这般庸夫之徒,自古屈死多少英雄豪杰,万事皆有诸多因果,无有凭空生事,无有凭空仇怨,那些暧昧不明的君子只看了一点,便要大施刑罚,古来屈子、子胥何其多矣,当年诸葛孔明是刘玄德三顾茅庐请来,忠臣可请不可召,他要为你讬付终生,赴汤蹈火,你怎可呼来嗟去,他若对你置之不理,你又能奈其何,那些所谓的明君对臣子稍有不悦,便施以凌迟杀戮,满门抄斩,临到社稷颓亡,还要埋怨别人,我就像这些不明事理的昏君一样,好似读了不少诗书,真真却是个无知无识的蠢夫,孟子曰:民为贵,君为轻。如今倒好了。君王对臣子下人任意杀害,丫鬟妻妾尽行虐打,所谓八股文中庸之道,全是子虚乌有,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那管得女儿也有聪明灵秀、百般苦楚,制定的国律就是饱填男人私欲,他们就是懂得杀戮,何曾知道体恤别人的苦楚?兆民之众,皆受制君王一人,纵使臣民胆智奇谋,丹诚不泯,也挡不住昏聩君王泯绝社稷,崩坏朝纲,群寇争雄,生民糜灭,令人徒生哀怨。」
众人听他说的过了,急忙劝他停口不要说了,宝玉眼中带泪,不禁长叹一声。袭人泣道:「二爷别自怪自怨了,这都是赵姨娘那起小人害的,日后这笔帐定要找他们算清,茜雪也不能白死了。」薛蟠道:「娘的,也不瞧瞧他们那模样,都算计着害人夺位,死了叫阎王老爷把他舌头割了,来世再讬生个猪狗,叫万人骑,千人骂的。」湘莲道:「偺们拟妥了三更去岳神庙救宝兄弟,怎么那府里的芸儿、小红和两个市侩也来了,是倪大哥事先告知了他们不曾?」倪二道:「绝无此事,巧合罢了,偺们走的恁急,也不知他小两口逃走了没有。」宝玉听了忙道:「芸儿不是跟你们一道来的?那可坏了,他再被贼人抓起来,我的罪孽可更深了。」又低头哭了起来。
湘莲忙劝他道:「宝兄弟休要烦恼,我亲眼见的,他二人已出了庙宇,躲了起来,这时候也该到了府里了。」宝玉听了才放了心。袭人擦着眼泪道:「这会子也不早了,估计也有四更天了,先把茜雪姑娘抬那里间停着,明儿再好好将他葬了吧。宝二爷也走了这一段子路了,脚上都是些湿泥,快脱了鞋躺炕上去歇着。我到厨房里再做些热饭大家垫垫肚子。」倪二、湘莲都说不饿,只是有些乏了,要到外间睡着,明日再做。宝钗用手阻袭人道:「不必做了,都困的不行,那还有精神喫东西?大家都睡了吧。」
于是袭人把宝玉鞋儿褪去,扶他往炕上睡好了,又把牀被子盖在他身上。宝玉脚软神倦,只一歪着就呼呼睡着了。倪二背着茜雪搁在隔壁耳房炕上,自己也找屋子睡去了。袭人回到自己屋内,见琪官坐牀上脱鞋褪袜,嗔道:「你还好意思回来,这多久家里不留几个钱,想买点桂花油搽头也不够,这些日子你都死那儿去了?」蒋玉菡笑着把他脸儿一捏道:「好个娇媚的娘子,爱死个人,这些日我不是和薛大哥外出四处打听宝二爷的下落吗,故多留了几日。就几日不归,你就想我了。」袭人「呸」了一声道:「臭美,谁想你了,你走则走了,怎么只留下些粮食,不留些脂粉钱?」玉菡笑道:「你这样温柔可爱,我怕你打扮的明艳了,勾起那薛大哥的心思来,趁我不注意,偷着跑回来调戏你。他是个什么人你又不是不晓。」袭人笑着捶了他两下,玉菡因见他娇媚撩人道:「你看天河牵牛织女都相逢一遭,偺们也该入帐罗一共春宵了。」回头吹灭银灯,放下帐幔,强推袭人倒入帐中。袭人笑着又捶又打,不免依了他。
且说众人酣甜一觉,直睡到大天亮。袭人揉着困眼起来,起身往宝钗屋里来。宝钗正坐在炕上整理衣物,见他进来了,忙命他好生坐了,问道:「宝兄弟昨儿说茜雪是他撵出府的,不知又是什么缘故,我昨晚见他吞吞吐吐的,象是说不出口来。」袭人低声说:「那都是早几年前的事了,虽说是由李嬷嬷引起的,但我知道绝不是为了这些撵他,还是有别的缘故。」宝钗诧然道:「哦?你不妨说说是个什么缘故。」袭人道:「还不是茜雪成日在宝二爷面前老嘀咕那个姑娘厚道,那个姑娘小性儿讨人嫌。宝二爷一时烦了,嫌他挑唆多嘴,就找个借口把他撵了。」
宝钗猛然触动往事,想起当初和茜雪一来一往的情谊来,不觉点头道:「是了,定是为这个了。那府里也不知怎样了,林姑娘还没有和宝兄弟拜过堂,竟被抄家的冲散。听人说赵姨娘带了伙贼寇时时侵犯那园子,府里实在不安宁。若宝兄弟贸然回去,恐再遭劫掠。我昨晚思虑了一整夜,不知怎么安置宝兄弟才好,留他住着又怕他不安心想回府里看看,怕是劝不住。」袭人道:「才离了虎狼窝,又要把头往火坑里探,断断不可再这样傻了。我跟他说去,想我服侍了他一场,没有尽心,今儿有机会能再为主子效力,必得尽着所有酬答他罢了。」
一语未了,只见薛姨妈跟张德辉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年长的庄民。宝钗忙让他们坐了,自己回里间取了些银钱交给那几个山民,要他们赶制出棺木,把茜雪移到山坳里好生葬了。那几个山民应允了一声去了。薛姨妈叫袭人到厨房里和莺儿、麝月去做一桌酒菜出来,他仍和宝钗坐着谈些家事。
袭人、莺儿、麝月在厨房里正忙活着,忽见金桂进来忒斜着眼道:「做了什么好喫的?先叫我尝一口!你们装腔作势闹了一夜,还让不让人睡了?这会子又是杀鸡,又是戮鹅,定是哄那傻子,叫他知道你们姑娘的好,再把你们姑娘娶了,好接管他那一大家子的房产园子。别叫我替你们恶心了,想房子都想魔怔了。用这样手腕骗人,不过是苦肉计罢了,只哄那些呆子吧,可瞒不过我!」
袭人正从锅里㧟一勺汤,听了这话,把勺子一扔,不觉动了气道:「奶奶这话什么意思,大清早的就吵嚷嚷的,说的都是什么混话?既是做主子的,就拿出些样子叫下人学着,成日家不是挑拨是非就是浑搅厮闹。这里不是你夏家,可以随着性子来,这里是我家,奶奶再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这里那有你说话的份儿?若不想住了,就请搬到别处住去,少在这儿胡说八道的,叫人嫌!」
金桂道:「我不知道你们姑娘那里好了,你们只护着他。你们都站在他那一边,必是人情冷暖,你们见我夏家不济了,都冷遇我,我就是待在这里又有什么趣味?」拿帕子捂脸嚎了起来。袭人见他成心滋事,推着要赶他出去,惊动了那边,倪二、湘莲、薛姨妈、宝钗、宝蟾都赶了过来。
金桂哭道:「我不过进来讨杯茶喫,他们三个就拿话挤兑我,欺负我老实,没有势力。」莺儿、麝月道:「奶奶这是怎么说,又管我们什么事?」忽见薛蟠举着一根木棍来,一径抢步进了房里,口里骂着,朝金桂面上就要打来,被倪二、湘莲一把夺去道:「薛兄休要着恼,好男不和女斗,一家子没有不磕碰的碟儿,偺还到正屋里坐着去。」硬推着薛蟠往那边去了。
宝蟾又拽住金桂的头发要骂,被宝钗、薛姨妈急忙拉开了。金桂见他们人多,自己佔了下风,只得掉头回自己房里去了。薛蟠、湘莲、倪二赶往正屋来坐着。莺儿在桌上摆好了碗筷,又往茶锺里沏了茶,三个漱了漱口,都问莺儿宝玉醒了没有,唤他过来喫饭。
莺儿道:「还在那屋里睡着呢,我这就去看看。」转身走了。湘莲道:「薛兄有个堂弟近年怎么不见,在那里做生意?」薛蟠道:「你是说薛蝌吧!说来话长,上次贾家抄家,把赦老爷抓了,连累了邢大舅一家和他内人岫烟妹子,都发配南方蛮夷之地了。幸亏蝌弟提前获悉有官府抓他,他就独个先跑了。现如今连我也不知他跑那里去了,只等着以后有消息再联络吧。」
只见袭人、玉菡都掀帘子端盘子进来笑道:「小菜已齐备了,诸位先喫着。」玉菡也往桌边坐了,亲自给三位斟酒。袭人到隔壁房里叫宝玉起来喫饭,却见莺儿躲在夹道里偷啃着鸡腿儿,不屑一笑,也不理他,进屋里来叫宝玉。
只见宝玉眼仍闭着,额上全是热汗,一副病瘥的样子,转着头道:「救命,求求各位大哥别踢了,头疼的很!只要能和林妹妹在一块儿,这园子地皮全给你们了,我情愿和妹妹住乡下去!哎哟,疼死我了,头都冒血了。饶命啊!」袭人知他在说梦话,忙轻轻将他推醒。
宝玉猛然坐起道:「别打,别打,我听话,我听话!」双手抱着头。袭人掉下泪来道:「没人性的畜生,把个好好的哥儿打的都留了心病了。真真勾起我的气来,那赵姨娘是个什么东西,也这样拉帮结派起来,四处造孽,害人性命。神天菩萨打不死他个贼妇!」宝玉见是袭人站着,红着脸道:「又做噩梦了,都习以为常了。」袭人笑道:「二爷快洗漱了到堂屋喫饭去。他们早起来了,菜都摆好了。」宝玉「哦」了一声道:「怎么我睡的这么死,都大天亮了。」起来到盆边净手洗脸,袭人递过毛巾来。宝玉打量了他半日,流下泪来道:「做梦也料不到我们还能见面,彷彿还是当初在怡红院里一般。往年都是你给我递的毛巾。」袭人再也忍不住,握着口哭着跑出去了。宝玉也怔怔的流泪不语。【看及此处不觉令人心酸泣泪。可是好景不常,美韶华去之何急?不觉批书人两鬓又成霜矣。】
只见麝月进来,见他站着流泪,也心里酸楚,强忍着泪道:「薛大哥叫你去那边喫饭。」宝玉擦擦泪道:「知道了,我这就去。」又擦了把脸,拿铜镜照了,见镜里容颜消瘦,鬓发纷乱,眼中似醋,不见了往日风华公子模样,越发失意神伤。【看至此句,亦有时过物换之嗟。赋诗一首以寄感叹:王孙断翼恨别家,侥命犹疑照色差。世路萦纡谁尽辨,苍凉乱世泪滚瓜。】
且不说这边宝玉伤心,只说那府中潇湘馆竹林内亦有个悲悽之人,正扶着修篁望眼欲穿,那泪珠儿滴在竹上,留下斑斑泪痕。紫鹃拿了衣裳赶来,见他拿了两个旧帕子在那里垂泪,帕上新泪痕间旧泪痕,把字迹儿都浸模糊了,忙赶上来道:「姑娘才喫了药好了些,怎么又站那风口里潮地上吹着,快回来吧。」黛玉定定望着遥处道:「宝玉不是被人救了吗,怎么还不回来?」紫鹃道:「必是还被人宾住了,一时回不来,再等等着吧。」黛玉哭道:「那救人的我认识,不是正经人,我怕宝玉回不来了。」只望着林间呼道:「宝玉快回来吧,你上那里去了,家里都等你回来呢!」又哭了起来。
紫鹃忍泪上来把他扶着回怡红院去。说着,自己移身要回潇湘馆去。不觉咳出一口血来在帕子上,紫鹃见了,唬的急忙扶住了他,见他颜色雪白、口里仍是不停说着:「宝玉,你快回来罢。」紫鹃一边哭着一边扶他进了内间炕上,黛玉因病势加深,兼牵挂宝玉不归,益发头脑发沉、隐隐微痛,紫鹃含泪道:「姑娘不要过于思虑了,捱过些时日,宝二爷想是不久就要回来了。」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
紫鹃看去,心中暗惊,明知劝不过来,惟有守着流泪,黛玉见他伤感,笑道:「我这肺虚咳疾虽说重了不少,然又非无药可治,不过是我近年不懂保养的缘故,更兼操心诸事,故而好的慢些,宝玉与那起不明不白之人一处,多日没有音讯,着实让人挂念,你去找个香炉,我要焚香祷告上天,保佑他平安无事。」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迟了半日,去套间找香炉去了。
黛玉对着案上观音大士白瓷立像燃香,合掌跪拜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小女子原是姑苏一微芥女流,只因家父病重,讬付外祖母家寄养,如今尚未婚配,舅舅家风波不断,强贼侵犯,以致人口伤亡、家道萧索,公子宝玉又下落不明,生死难辨,小奴诚恳请求娘娘保佑宝玉早日平安归来,与家人团聚,小女子也会多烧高香答谢娘娘。」又说了些祈福祷告之语,直到夜深才隐隐睡去——只见紫鹃、雪雁捂耳跑进来大惊失色道:「姑娘,贼人杀进来了,快逃啊。」只见一群流寇拥了进来,都面目狰狞持刀拿枪的,看见猫儿、狗儿就砍,看见人儿便乱杀,黛玉大惊,喝道:「快快住手,是谁要你们胡作非为、行凶霸道的,你们又有什么好处?」众贼寇冷笑道:「休要多费唇舌,唠唠叨叨,是皇帝老儿逼我们反的,他不仁不义、不中不正,只知淫靡享乐、巧取豪夺、胡乱杀伐,百姓却哀鸿遍野、衣食不周,横竖也是饿死,不如反了,夺取河山,尚有活路,如此下去,必无立锥之地。」
黛玉道:「诸位所言我不敢强辩,只问各位夺了江山又如何。」贼寇笑道:「夺了江山,偺们也过过皇帝的日子,喫喝玩乐,样样不愁,想杀谁就杀谁,想怎样就怎样。」黛玉道:「那么可会为百姓谋福祉乎?」贼寇笑道:「百姓不过是地位低贱的猫狗、贱奴,自古皇帝有几个是为了做善事坐朝的,都是奔着享乐去的,我们也不能免俗。」
黛玉冷笑点头道:「世世代代都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原来都不是为民挖井洌、奉寒泉,就是改朝易代又能如何,都是一丘之貉。」众贼听了,大怒,上去就要撕扯黛玉,紫鹃、雪雁急忙跑来推开众贼,却被贼人砍倒在地,黛玉吓的大哭,慌忙跑了出去。忽见风捲漫天黄尘、遮天蔽日,路上奔走着烂衣破衫的老老少少,都惶惶然哭喊着逃命,后面似有千万骑兵追逐呐喊。黛玉看见处处皆是抓壮丁、毁民居,抢物财,生灵涂炭,惨状刺心,不觉大哭着喊道:「这个世界都是怎么了,昏天暗日的,说是为民揭竿而起,为何到处烧杀抢掠,对人又编谎说,百姓都是慕名自愿当兵入伍,说什么均田地、同富贵,不过是强盗的借口、谎言、欺骗。」说着泪流如涌、瘫软在地,忽见一贼持剑向他刺来,吓的大叫一声,却从梦中惊醒,唬的紫鹃急忙起来披衣问他,他说做了些噩梦,紫鹃一边为他擦拭额头虚汗,一边轻声安慰他睡下了。
次日一大早,有家仆在帘外回禀黛玉,说宝二爷依旧没有下落,去了冯紫英家探消息,得知他腿部中弹,在家养卧。他夫人生了两个双胞胎儿子,照料的辛苦,去药房抓药都找不到药铺,些许日子冯紫英就无药可治而亡了,他夫人携着两个婴孩逃往他乡了。黛玉听了,不免悲从心生,又哭了几场。
且说宝玉陪众人喫罢饭,在外间屋里坐着一言不发。袭人、宝钗过来拿了新衣裳要他换上,宝玉推开起身要走道:「我回家去,林妹妹还等着我呢。」宝钗急忙拉住袖子道:「宝兄弟且别忙着回去,听我说来。」宝玉垂眉道:「宝姐姐救了我,此生无以报答,让我回去带了谢礼再来双手奉上。」宝钗又好气又好笑道:「你我还分什么彼此,谈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倒外道了,亲戚间互相助着也不对了不成?」宝玉道:「也是,只是怕林妹妹挂念,故急着回去看看,好让他放心。」
宝钗道:「你思家心切我也是明白的,只是外头乱的很,寇盗云集,杀戮四起,你那府中也正打着激仗,回去怕还是被流寇抓了,不如留在这里还安全些。」宝玉急道:「那林妹妹岂不安全了?」
宝钗笑道:「赵姨娘跟颦儿又没仇没气的,他只是想佔着园子,就是见了颦儿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他一个女孩子家能把赵姨娘他们怎么样,竟是互不相扰,各自为安。」宝玉听了似乎有理,又坐了下来。
忽听门外有人喊:「谁放宝兄弟走了?我跟他没完!」忙起身看时,却是薛蟠进来了,忙道:「没有谁赶我走,是我自己要回去瞧瞧的。」
薛蟠嗐了一声道:「我以为又是那个丫头赶你走呢,急的我过来要打他一番,宝兄弟是亲戚,不是外人,你们谁也不能苛刻对他。」莺儿、宝蟾站在他身后都应了一声道:「不敢。」
宝钗笑道:「你们去把宝兄弟的鞋袜、衣服拿去洗了晒了,天刚晴好,日头已出来了,洗好就在那院子里搭上竹竿晾了,莺儿、宝蟾都答应了出去了。宝钗把薛蟠拉了出去,不让他和宝玉多叙,薛蟠边走边挣手道:「妹妹拽我做甚,我又不是老虎,能把他喫了?」宝钗道:「你那嘴里什么不敢说的,怕你言多必失,又说出些无理的话来。」推他到自己房里去。薛蟠只得依了他,进了屋子自便。
且说黛玉日日等待宝玉回来,时时催着下人去外头打听他的下落,众人见他形容消瘦,病势非轻反重,所谓久病牀前无孝子,那些奴仆渐渐地疏懒了许多,照料的黛玉不大殷勤了。黛玉若是忘了喫药,仆人也少一会是一会,装作忘了。紫鹃也是瞻期不顾后,一会儿出去探看消息,一会儿又服侍黛玉饮食穿衣梳洗,忙的一团糟。黛玉昨夜又没有睡好,醒的双目炯炯。咳嗽了一阵子,紫鹃端来药汤服侍他喝了。黛玉勉强扎挣着起来,身子似在云端雾里,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急忙伏案坐下,闭目养神,伏案小憩。紫鹃见他神倦体弱,甚是忧戚,对雪雁使个眼色,要他出去。雪雁与他走到窗外,故意嘀嘀咕咕的道:「听说宝二爷被人救下来了,在外头衣食平安,想是不久就要回来了,林姑娘不该如此多虑,弄的自病自扰。」黛玉在屋里听见,急忙叫二人进来,喘了几声道:「宝玉快回来了,他现在那里?」紫鹃笑道:「我等皆是不知,约莫不过几天工夫就要回来了,姑娘不要过于牵挂了,身子要紧。」话未说完,一转头那眼泪早掉了下来。黛玉信以为真,顿觉身子不似刚才那么亏虚,高兴的要雪雁端水过来,他要梳洗一番。紫鹃撑不住心酸,走了出去。
且说宝玉在紫檀堡夜间难以入眠,琢磨着自己偷偷地离开此处。他看晚饭过后,那些人都去赌牌喫酒了,装作在屋里看书,无奈外头有袭人、莺儿守着,难有巧宗溜出。不大会儿,袭人解手走了,莺儿扶墙打盹,宝玉急忙走了出去,看见回廊上没有人,外头黑漆漆的,趁着夜幕低垂,匆忙往山下疾步走去,心内突突乱跳。他匆乱走了一个时辰,迷了路,几次跌倒石路上,也记不得疼了,一心想回去与黛玉团圆,心内喊着:「林妹妹,我回来了,我们生要在一处,死要葬同坟,我回来了。」忽然眼前一片松林,明月照在溪石上,找不到路途。只见竹林里有个佳人沐月而立,恍如黛玉,不觉脱口喊道:「林妹妹,林妹妹。」此女惊讶回头一看,笑道:「我是此地村姑,刚刚划舟路过,正要濯足,你是那里人啊?怎么站在这里。」宝玉哽咽道:「这里是那里?我迷路了,回不了家了。」村姑道:「看你这般狼狈,定是为躲乱世贼寇多日没有归家了。前头山下就是一片大海,只有岸边一架小船,兵荒马乱,也不知是谁丢弃那里了,你驾着船度海归去罢。」宝玉家里有驾娘教他怎么划船,今时顾不得这么多了,回去与黛玉觌面团聚要紧。他急忙谢了村女,急匆匆来到山下海边。只见春江滉瀁浩渺,皎皎空中一弯明月,照的海上波涛磷磷然流动,似众生喧哗,远远望去汀上一片迷离。宝玉划着一叶扁舟,乘月而行,全然不知苦累。
且说黛玉听紫鹃雪雁说宝玉不久即可回来,又惊又喜,夜里越发难以安寐,围着被坐了一会,看紫鹃睡了,他披衣起来,见烛焰昏昧,拿簪子挑了烛芯,四顾茫然,坐在轩窗凝神望着皞月,眼中蕴悽含泪。但见窗外月射寒林,竹梢窸窣风声。良久,又嗽了几声,怕紫鹃吵醒了,走出门来,想起古人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越发失意感伤,走到院子里扶着修竹驻足凝望静夜,耳畔掠过风声虫声,甚是凄凉,不觉长吁短叹,缓步走上楼阁,点了蜡烛,坐在妆镜台,手里握着两个旧帕子,持镜呆望。又起身打开轩窗,见外面黑漆一团,更觉寂寥,越发思念宝玉。两个相思的人儿,一个是不辞辛劳乘月驾行,一个是闺房徘徊对月抒怀,若得此生再相见,不枉相思无限情。
宝玉在海上划了不知多久,忽然听见岸边有人高呼其名,侧面一看,只见柳湘莲、倪二飞逐而来,对他摆手。宝玉不予理会,只是匆促划桨。倪二跳入水中,拖他舟船,不让放行,宝玉只得依他把船划到岸边,垂头丧气不语。柳湘莲、倪二好生拽他回去,宝玉抚面而泣,同二人返回紫檀堡。宝钗、袭人等早乱成一团,眼见宝玉找到了回来,都松了一口气,道:「可找回来了,吓杀人了。」宝玉一脸阴抑,回屋里躺下了。第二日,宝钗、袭人轮番劝解宝玉,以后不可有糊涂念头了,宝玉只得答应了诸人。
这日宝玉在袭人屋里坐了半日,有些发闷,便要出去走动。蒋玉菡陪他在山上山下闲逛,赏些山野风光。只见:
春景妖娆,雨后新晴,林径落花池水明;柳丝粘燕,翠叶藏莺,望断芳草人伤情。登高怀远,凭石处,杳杳迷离神京。聚散难期,几许山盟,脉脉诉与清风。
宝玉望见山崖上光挞挞的乱石垒堆,象重重白骨,唬的用手指道:「强盗又来了,在那山头砍杀呢!」不觉两眼一翻,昏倒在地。玉菡也吓了一跳,四周看看一片空荡,幽谷寂静,唯见险峯巍耸,怪石横堆,那有半点人影,见宝玉昏倒,忙背了喊着往山庄奔来。众人正在堡里谈叙,见玉菡嚷着把宝玉背回,宝玉昏迷不醒,都急了,都上来把宝玉扶下抬到炕上。
湘莲道:「快熬了薑茶灌到他嘴里,一会儿就好了。」又问玉菡宝玉是怎么了。蒋玉菡道:「也不知他看见什么,乱嚷嚷的就昏倒了,是惊吓过度,停一会儿就好了。」袭人一边给宝玉盖被子一边责怪道:「你也知道他才从那虎狼群里受了惊吓出来,又把他往外头领,吓坏了可怎么是好?」此时宝钗已烫了一碗薑茶端了过来。袭人接了,徐徐灌入宝玉口中。倪二帮着分开双唇,不多会儿,宝玉醒来,一把抓住倪二道:「大哥,饶了我吧,别杀我,我求你了!」【倪二可承受不起此话】倪二笑道:「二爷,是我,怎么吓成这样?着实可怜。」
宝玉看见自己仍躺在屋子里,才舒了一口气道:「我这是怎么了?净在大家面前丢人!我还算是个男人,我不能连累你们了,我要回去。」起身便要往外走,被众人急忙按住了。宝钗叹了口气道:「论理我不该说,可看你这个样子又不得不说。」欲言又止。宝玉见他吞吞吐吐的,似有什么隐瞒,忙问他道:「宝姐姐快说,又是什么事了,我急死了。」宝钗道:「实在是说不出口,你那府里已叫流贼全佔了,大太太、老爷都被贾环刺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下剩的不是死了就是逃了。还有,你林妹妹已经跳井自尽了!」【宝钗好刚口,亏他想的出。】
宝玉听了,抱着头「哇」的大哭一声又昏倒在炕。众人急的又是推搡又是掐「人中」,直捣腾了多时才把宝玉弄醒。宝玉坐着两眼呆呆的道:「好,死的好,都把人杀绝了,好人不留一个。让这天地都充塞着邪恶流气吧!强盗们在纵情欢呼了,你们都赢了,只管摆开筵宴,痛饮豪庆。待将来再从那天上降下一团神火,把这天地都烧个一干二净,大家一起化烟化灰,岂不好?」
宝钗不觉嗔道:「什么你们我们的,什么大家一起化烟,宝二爷怎么疯疯傻傻乱说起来?」宝玉半天才醒过神来道:「是我气急了,混说白道的,没的叫诸位看笑话。」大家笑道:「没有什么,二爷既是身上不爽快,就歪一会子吧,停会儿我们再来。」都转身出去了。宝玉独个躺在牀上泪落如滚,思来想去,难以抑制,咬着枕头哭了起来。麝月进来见他难受,也陪着掉了点泪,拿被子盖在他身上,自己掀帘子出去了。
且说宝钗出去叫住莺儿道:「如今宝兄弟嚷着要回去。你也知道,他家里都乱的那样,回去岂不送死?你过会儿装作失惊跑他屋里喊着,说山下驻扎了一拨强盗,大家都出不去了,让宝兄弟也死死心。」莺儿道:「也好,姑娘拿什么谢我呢,我那奁盒里已空了几日了。」不觉歪着头撒癡撒笑起来。宝钗悄骂道:「死丫头会钻营了。」回自己屋里开启奁盒,取出一串子铜钱递给了莺儿,拍拍肩膀,要他快去。莺儿笑着吐着舌头跑了出去。
且说宝玉正在炕上悲悽,忽见莺儿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出祸事了,吓死人了!」宝玉动了一下道:「又怎么了?」莺儿道:「才刚我下山去买脂粉,见那山下驻扎着一伙强盗,吓的我赶紧跑回来了。柳大哥说是赵姨娘的人在那里安营扎寨,嘱咐我以后不要下山了,怕被他们遇到行凶。以后出不去,可怎么买胭脂头油啊?」说着作啼哭状。
宝玉听了也吓了一跳,忙叫他走近了道:「那我以后可怎么办?我身无分文,迍邅于此,也不能老连累他们养我。我走又走不成,不走也不成,可作难了。」莺儿道:「二爷不用担心,蒋大哥家里储存了不少银子,先熬过一二年你再回去也不迟。」
一语未了,忽见袭人掀帘子进来笑道:「正是,二爷就安心住下吧!以往你待我这么好,我也没有尽心服侍。如今二爷有了难,我怎能坐视不管?我偏要对二爷好,就让那起乱嚼舌头的瞧瞧,我袭人也是个忠心不二的人。」
宝玉道:「那怎么妥当?你如今也有一家子了,岂能为了我多些牵累?」袭人道:「二爷这样说,就是要奴婢难堪了。我不但不谢你,还埋怨你不成全我的好名声了,何苦来呢?」宝玉只得依他。从此袭人待宝玉如往昔一样尽心竭力,蒋玉菡也没有怨言,实心善待宝玉。宝玉感谢袭人待他有始有终,时时见人就赞。【袭卿忠心不忘旧主,愧杀天下无情人。】
宝钗等也都笑夸袭人温柔和顺,人好心好。宝玉从此安心住下,只是一想起黛玉魂丧深井,不免又背人痛哭了好多回,想着某一日回去好好祭奠祭奠他,也不枉自己的一往情深。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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