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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女人· 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

华夏出版社 经典与解释 2022-01-09

德尔沃,《带花边的女人队列》,1936 年


黑暗中的女人(节选)

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安提戈涅

吴雅凌 撰


“在贴近一切属人的真相以前,我们总是首先被要求接受一个超越我们的本性的教训。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我们本身。

01

安提戈涅以前,没有哪个希腊女子(何况一个未婚女子!)在城邦舞台上公然反抗王者。就连谋杀亲夫的克吕泰墨斯特拉也做不到。她至少还要点亮阿尔戈斯满城的灯火,佯装出满怀的欢喜,迎接从特洛亚归来的阿伽门农王。


单单看安提戈涅的名字,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女子的天性和命运与常人不同。在希腊原文中,这个名字的字面含义是“反—出生”(Αντι-γονε),这让人首先想到,安提戈涅的出生确乎是反自然的,与乱伦相连。她的父亲在不知情中娶了自己的母亲。在她还是孩子时,真相大白,母亲在羞辱和悲惨中自杀了,丢下四个乱伦出世的孤儿。而父亲,那从前宠爱她的父亲,那忒拜人敬若神明的君王,沦为全希腊皆知的丑闻中人。他戳瞎自己的眼,流亡异乡二十年,临死也没能重返故土。


二十年间,安提戈涅守在瞎眼的父亲身旁,不离不弃。她是他的眼睛、他的向导、他的全部依靠。俄狄浦斯自己也伤感地说道:


自从她结束了幼年的抚育时期,发育成长以来,就一直照看我这老年人,分担我的漂泊生涯,时常饿着肚子,赤着脚在荒林里的迷途中奔走,在暴风雨里,在骄阳下,多么可怜,受尽奔波之苦,她全不顾惜安乐的家园生活,只要能使父亲得到女儿的照拂。(科,行 345—352)


流放的日子却不只有饥寒和奔波之苦,更有羞辱和轻慢。每到一处异地,人们听闻是那被命运诅咒的不祥之人,好客的心没了,只余害怕和厌恶,只想赶走他们。科罗诺斯乡民原本还好言好语,一问明来者身世,忙不迭地说: “快离开我们的地界,走得远远的......免得给我们的城邦加上更沉重的负担。”(科,行 225,行 232)他们这样 做并非完全无理,他们不敢招待俄狄浦斯,因为“害怕众神发怒”(科,行 256)。


弗雷德里克·莱顿,《安提戈涅》,1882年


二十年间,安提戈涅从孩子变成女人。她三十来岁了,还没有出嫁——从三千多年前的英雄时代直至我们今天所谓的后现代社会,这始终是个焦虑的问题中心。在父亲的言语里,她始终是个女孩儿,仿佛还没有长成。可父亲是看不见的。流放的路上,她过早地衰老了。青春还未绽放就不知不觉逝去了。连那冷心肠的舅父克瑞翁也忍不住要替她难过:


想不到一个女子会落到这样深的苦难里,像她这个不幸的姑娘这样落难,她一直过着乞丐生活,伺候你这人,她这样大了,可还没有结婚,一遇到强人,就会被抢走的。(科,行 747—752)


旧时代女人过的那种幸福生活,安提戈涅一一错过了。城邦的庇护、王族的尊贵、少女的羞美、婚姻的温存,她一样也没尝过。严格说来,二十年间,她没过过一天女人的日子。她不得不在流放中像男人一样生活。父亲谴责她的两个兄长:“应当担负这种辛苦的人像女孩子一样待在家里”,而安提戈涅“代替他们为父亲分担苦难”(科,行 342—345)。在父女之间,她反成了强者。她要照顾他,为他引路(“父亲,迈开你这失明的脚步,跟着我,跟着 我朝我牵引的方向走”,科,行 182—183),代他求情(“可怜我这不幸的人,我纯粹是为我父亲向你们恳求,向你们恳求,用这还没有失明的双眼望着你们”,科,行241—244),关键时刻拿主意(“我们应当遵守本地的规矩,照他们说的办”,科,行 170—171;“父亲啊,请听我的话,我虽然年轻,也要进一句忠言”,科,行1181)。没有安提戈涅,流放中的俄狄浦斯寸步难行。


流放中的俄狄浦斯的惨状令陌生人触目惊心,亲骨肉也不忍直视。伊斯墨涅看见父亲,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 “父亲,你的境况多么不幸呀。”(科,行 328)被骂不孝的波吕涅刻斯亲见老迈的父亲,连连悲叹,自骂不孝:


他流落在异乡,穿着这样的衣裳,恶臭的多年积垢 贴在他衰老的身上,损伤着他的肌肉,那没有梳理过的卷发,在他那没有眼珠的头上随风飘动,好像他还携带着一些和这些东西相配搭的食物来填他可怜的肚子。(科,行 1257—1263)


C.-J. Pomel,《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约 1800 年


二十年间,亲姐妹亲兄弟连一刻也难忍受的惨状,安提戈涅却没有一刻不看在眼里,也没有一刻不活在其中。而她从头到尾表现得多么勇敢,多么耐心呵!二十年间,她的每次呼吸都包含着父亲的落难气息,她的每个毛孔都浸染着父亲的悲惨思绪。她在父亲面前沉稳淡泊,滴水不漏。直到父亲过世,她才在悲痛中说了一句:“他在世时, 我们无休无止地忍受着长期的痛苦。”(科,行1673—1674)她这么说时,心里想的依然不是漫长艰难时日之苦,而是眼前的丧父之痛。


我们不能理解安提戈涅,除非她对父亲怀有最深切的爱。从前母亲在世时,她虽年幼,却也耳闻目染。她和母亲一样崇拜父亲,相信人世间没有哪个男子比他更美更值得爱。那些灾难尚未降临的日子呵,多么甜美!那时她是受宠爱的忒拜公主,“凡是王吃的东西,她都有份”(俄,行 1462—1463)。那时她和所有女人一样贪恋一切美的物事,相信美只有一种绝对的样貌,美就在俄狄浦斯王身上。


但她在流放中看见了父亲的真相。盲眼。虚弱。屈辱。潦倒。肮脏。丑陋......这真相一点也不美。这真相改变了她对人世间的美的看法。


安提戈涅在心里有一个以往女子不曾有的感悟。这感悟看似违背自然和本能,却逐渐沉淀成某种坚定的信念。比起从前高傲的俄狄浦斯王,眼前落难的俄狄浦斯更美,更值得爱。这信念支撑着她,让她在苦难中没有丧失心灵的均衡,饥饿、疲倦和孤独没有摧毁她的勇气,耻辱和轻慢没有消减她的温存和耐心。这信念让她不知不觉舍弃了出自女子天性的本能,转向一种美的认知。在她不同以往的眼和心里,美呈现出了纷繁的真相。


在瞎眼不美的父亲身上,安提戈涅经历了类似于柏拉图对话里的“美的阶梯”的奇妙攀爬(《会饮》,211c—d)。苏格拉底说过,独自站在美的最高阶梯,惊鸿一瞥美本身,那是心醉神迷的时刻。


要是一个人瞥见美本身的样子......那神圣的纯然清一的美,想想看,这人会是什么心情?你可以想象,一旦一个人惊鸿一瞥,借助必不可少的精神凝视瞥见美本身,与之融为一体,过去那种可怜的生活还值得过下去吗?


灵魂有过这样一次经历,看见真正的美,就不可能回到原处。安提戈涅经过这一切,人世间在她的心与眼里也就不复从前了。死在异乡的父亲与她永别时说了一番话,仿佛在预言她剩余的人生。


只需一个字可以抵消一切辛苦,这就是爱,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爱,胜过你从任何人那里得到的。可是你就要成为孤儿,这样度过你的一生。(科,行 1615—1619)


倘若不知道发生在安提戈涅身上的这些异常经历,我们就无法理解她重返忒拜的所作所为。她原希望能阻止两个兄长的纠纷。但希望落空了。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在忒拜城下厮杀双亡。新王克瑞翁厚葬了其中一个,而让另一个暴尸荒地,严禁安葬。安提戈涅明知故犯,去掩埋了兄长。她很快被发现,被带到王的面前。她当场承认了,没有迟疑。法令要求人们尊重统治者的权威,安提戈涅这么做无异于挑衅城邦政治的正当性。她被判处可怕的惩罚。她将被丢进一个封死的石窟,在里面忍受饥饿和窒息,慢慢死去。


她在赴死前大声哀号。她追溯神族,把自己比作命运悲惨的女神,又提起父亲俄狄浦斯的王族传奇。她盼望和他们一样声名不朽。倘若不知道安提戈涅在流放中所发现的真相,我们会单纯地以为,她像个光彩照人的女英雄,以神律反抗暴君的人法,悲壮而豪迈,在众人的目送中上刑场。



在此之前,人们把她许配给克瑞翁的儿子海蒙。王族联姻,亲上加亲。也有人说,她兄长死后,她嫁给海蒙,才能使克瑞翁正当地取得忒拜王权。她都默认了,却绝口不提海蒙,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对这场婚姻的憧憬。人们以为这是姑娘家天生的羞怯。只有安提戈涅心里明白,她与婚姻是无缘的。在父母的乱伦婚姻之后,她还曾诅咒过兄长与外邦女子缔结婚姻,以致带着外邦军队回来攻城。父亲临死前说过,她不可能从别的男子那里得到更多的爱。她不但与婚姻无缘,人世间的诸种幸福她都不能企及了。


面对克瑞翁的质问,她说了心里话。不愿意看见真相的人们是听也听不见的:


如果我在应活的岁月之前死去,我认为是件好事,因为像我这样在无穷尽的灾难中过日的人死了,岂不是得到好处了?(安,行 461—463)


对安提戈涅来说,活着是一种禁锢。她在活人构筑的监牢里盼望死亡。她简直就像那欣然赴死的苏格拉底。她在死前一味自比神族,不仅仅出于骄傲,而更因为人世间确乎不再有什么能让她贪恋了。


当然,她不知道海蒙都为她做了什么。海蒙为了她,不但违抗了父亲的心意,还不顾惜生命地走进石牢,抱着她的尸体,和她死在一起。海蒙坚持在死神的屋子里办完了他和她的婚礼。海蒙原是可仰靠的夫君呵!她错过了。何止海蒙,她错过了旧时代的女人所仰靠的诸种美好的贪恋:爱情、婚姻、幸福,乃至希望。早在她还活着时,克瑞翁就一语道破:“她在世上居住的权利是被剥夺了。” (安,行 890)


在探寻美与认知的路上,安提戈涅比她同时代的女人走得更远。但她终于也没能活下来。这个天性悖逆自然的女子在狄俄尼索斯神的精神光照下触摸到了智慧,也同时为智慧的锋芒所刺伤。她一生为与常人不同而受苦。真的,她何尝能够充当世人眼里的反叛英雄!她终究是那个和父亲坐在异乡的圣林里的女孩儿,衣衫褴褛,张大一双清澈而受惊的眼,等待随时被人撵走。


02

在索福克勒斯笔下,有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还有厄勒克特拉和克律索忒弥斯。类似的女人对子在别处没有。


厄勒克特拉的受苦,与安提戈涅有好些相似之处。同样在花样的年岁过着非人的生活,同样诉求非人间的正义伸张,坚持信守神律去做应做的事。厄勒克特拉在七年间苦苦等待弟弟,要和他一起惩罚杀父仇人,包括他们的亲生母亲。在她误以为等不到弟弟时,她和安提戈涅下了同样的决心。她的妹妹克律索忒弥斯反对她,就像伊斯墨涅反对安提戈涅一样。姐妹之间的分歧如出一辙。


埃斯库罗斯那里,类似的女人对子不可能有。这是因为,作为个体的女人形象并不真的被埃斯库罗斯所重视。在《七将攻忒拜》中出场的姐妹不构成一对对子,正如歌队所扮演的忒拜少女分成甲乙两半,安提戈涅与伊斯墨涅仿佛分别扮演了甲乙歌队的歌队长,一人率领一群忒拜少女,分别为其中一个兄长送葬。分歧不是姐妹之间的分歧。整出戏强调的主题是兄弟之间的分歧及其导致的毁灭性后果。


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都写过俄狄浦斯的家族故事。在迄今留存的剧本中,埃斯库罗斯的《七将攻忒拜》(公元前467年演出)和欧里庇得斯的《腓尼基妇女》(公元前410年演出)均以俄狄浦斯之子的争权战争作为故事主线。就前文述及的四个女人形象而言,除安提戈涅姐妹以外,埃斯库罗斯的戏中还两次未点名地提及伊俄卡斯忒。埃斯库罗斯不但没有给伊俄卡斯忒一个正名(犹如随夫姓的“某氏”),还把违背神示生下杀父之子的罪过归咎于她(“拉伊俄斯听从亲爱的人的愚蠢劝告,给自己生下厄运”,七,行 750)。在这个小细节的处理上,欧里庇得斯相反地把罪过推给男人(“拉伊俄斯喝了酒,顺从了情欲”,腓,行19)。有趣的对比,也颇能说明问题。在另一处,同样是戏间合唱歌,歌队感叹道:“那生他们的人,在所有被称为母亲的妇女中,最是不幸……”(七,行 926)在埃斯库罗斯戏中,没有名字的伊俄卡斯忒是愚蠢的妻子、不幸的母亲。我们说过,模糊,幽暗,正是这位生于厄琉西斯的肃剧诗人笔下的女人印象。



类似的女人对子在欧里庇得斯那里同样不可能有,原因却大不相同。在《腓尼基妇女》中出场的有伊俄卡斯忒和安提戈涅。首先,我们几乎认不出索福克勒斯笔下那个伊俄卡斯忒:她把丈夫视同神一般崇拜,当美好的婚姻神话幻灭时,她选择了死亡。在欧里庇得斯这里,伊俄卡斯忒活了下来,并在开场述说那段肃剧往事——述说的过程形同重活一遍。伊俄卡斯忒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活得比俄狄浦斯更顽强。她说起俄狄浦斯“还活着在家里,因了他的厄运生了病”(腓,行 66),“家里还有那瞎眼的老头儿,长是流着泪……永久在大声呼号,躲藏在黑暗里” (腓,行 336)。为了活着,伊俄卡斯忒似乎更情愿俄狄浦斯的厄运被世人遗忘,因而赞同儿子们想方设法藏起父亲(腓,行 64)。她显然不可能对他怀有崇拜或爱恋之心,不再分担他的苦难情绪。但她没有离弃他,而是“像拐棍似的帮助那瞎眼的手脚,一直那么辛勤从顺”(腓, 行 1546)。


在欧里庇得斯的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之间,女人像男人一样活着,而男人像女人一样活着。他信靠和依赖她,在她和儿子们一起死时真切地悲悼她:“谁给我当向导,来引我瞎眼的脚呢?那个已死的她么?如果她活着,我知道一定行的。”(腓,行 1616)伊俄卡斯忒是一家之主,是强大的母亲。她为和解两个儿子,充当忒拜城中的仲裁者,随后还当众撕破衣服,袒露乳房,自贬为请愿的妇人。她养大克瑞翁的两个母亲早逝的儿子,墨伽柔斯把她当成亲生母亲来敬爱(腓,行 987)——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均未提到欧律狄刻。


基于同样的缘由,欧里庇得斯的安提戈涅首先是伊俄卡斯忒的女儿,胜过是俄狄浦斯的女儿。安提戈涅不仅由母亲起名,“两个女儿,一个她父亲叫作伊斯墨涅,那个年长的我叫她作安提戈涅”(腓,行 56),也继承了母亲的明快和自主。一出场时,她不像女孩儿家留在深闺,而是走上城楼,看阿尔戈斯派来攻打忒拜的军队,并且坚决表明:“我是绝不,绝不能忍受那奴隶的生活。”(腓, 行 192)安提戈涅为探看敌军而抛头露面,是向母亲请求,并得到母亲的授意的。随后,母亲还带她走出城外,要她克服“羞于见民众”的姑娘家的害羞(腓,行 1275),当众阻止兄长互相厮杀,“神灵的意旨不是叫你出来参加跳舞,也不是闺女们的别的工作”(腓,行 1266)。在母亲死后,安提戈涅主动解除与海蒙的婚约,决意陪父亲流亡。她担当了死去的母亲的职责,从此“不像闺女似的漂流”(腓,行 1739)。她相信自己做的是高贵的事情(腓, 行 1692),勇气十足,主动乐观。


在欧里庇得斯笔下,女人独立而入世,完整又决断,除了自己不信靠任何人,轻松地像男人一样生活。她们从骨子里带有尼采说的构成现代性文化根基的乐观。这是索福克勒斯的女人类型所不具备的。



03

从埃斯库罗斯到欧里庇得斯,关乎女人的书写呈现出了两种极致的风景。在传统宗法的限定与个体自由的诉求之间,索福克勒斯的女人类型恰恰置身于两极的冲突之间无可自拔。几乎无一例外。在流传迄今的七出肃剧中,还有两个女人我们未提到。《特剌喀斯少女》里的德拉涅拉一样把丈夫当成神,在被背叛时连报复的心也没有,只想唤醒对方那移情别恋的心思,她在不自知中让他穿上毒袍死了,而她最终也不能独活。《埃阿斯》里的苔柯梅萨把一生幸福寄托在那个从前灭了她的城邦的丈夫身上,百般规劝和哀求,而他却不耐烦,因为她不能理解他,正如他不愿理解她,他粗暴地撵走她,自顾自地赴死去了。被断然拒绝的女人,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她们进一步呈现出女人肃剧的纷繁样貌。


她们活在她们的神话洞穴里,活在秘仪里三生三死的狄俄尼索斯神的精神弥漫中。她们渴望纯粹,有洁癖,极易走向极端。她们在自身以外、在男人身上寻求精神寄托,因而总在男人的问题上遭遇精神悲剧。她们的世界毫无疑问是易碎的。但有什么办法?“女人气”不正是女人的自然天性吗?任何时代无不如是。如伊俄卡斯忒般难以承受真相的重负,如欧律狄刻般在冷淡中生出怨恨,如苔柯美萨般渴望交流而又绝望于交流,如德拉涅拉般无故被情感抛弃,如安提戈涅般孑然一身......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女人肃剧没有一样不在现世生活场景轮番上演,几千年来日复一日。


然而,事实惊人而矛盾地摆在我们眼前:我们不是明明自诩为欧里庇得斯的女人的后代吗?我们不是早已走出那古早的黑暗,进入理性和进步的明朗吗?我们不是在那些伟大的思想者身后亦步亦趋已然走了很远吗?我们不是欣然分享了尼采深刻揭露的作为现代文明的原始苦难的“断裂”真相,并且切实地在苦难中获得形而上学的慰藉吗?


一切似乎要从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肃剧内部的那场 重大转变说起。随着歌队的消失,戏中人转而要承担起从前歌队所承担的激情和经验。当欧里庇得斯为他戏中的新人——那些让人赞叹的女人——寻找新语言和新基调时,如果我们相信尼采的话,他在心里想到的没有别人,而只有他的两个理想观众:苏格拉底和他本人。苏格拉底的“巨人之眼”颠覆了传统肃剧,最终代之为柏拉图对话(辩证术)形式的新戏剧。作为某种不被人在意的顺带的转变,苏格拉底的“从未燃起过艺术激情的优美癫狂的眼睛”从前不曾看向索福克勒斯的女人类型,如今破天荒地把目光投向欧里庇得斯的女人,她们和理想观众一起嘲笑“女人气”,嘲笑“像女人一样生活”的男男女女。当尼采心无芥蒂地畅快地使用“女人气的”或“奴性的”这类修饰语时,我们甚而无须多做一次心理挣扎——这些言语首先并不针对我们,但随后又切实地针对我们。我们为了回避尴尬而情愿忽略一个事实。自苏格拉底以来,在贴近一切属人的真相以前,我们总是首先被要求接受一个超越我们的本性的教训。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我们本身。


如果我们肯回首,我们会看见索福克勒斯的女人,那些披着遗忘的乌纱的女人,那些永远停留在黑暗中的女人,我们会无比惊讶地发现,她们就如影子,总在我们身边,不曾离开,她们就是我们。





黑暗中的女人


吴雅凌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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