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米夏埃尔·施蒂默尔(Michael Stürmer)
德意志在19世纪50年代蓬勃发展的工业革命使大多数德国人的收入不断增长,男人女人都获得比以往寿命更长和生活更幸福的机会。同时他们有理由相信,在未来后代会比他们这一代过得更好。但是,对于生活在俾斯麦时代的德意志人而言,他们最渴望的就是曾经经历的恐怖岁月永远不再出现。尽管存在工业发展、资本主义转型带来的意外以及伴随而来的对社会的不满、对社会剧变与未来的担忧,但在俾斯麦时代,人们的自信和乐观情绪显然已经压倒了一切。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德国人常常会把俾斯麦与威廉二世治下的岁月比作“逝去的幸福年代”——他们痛心不已地追忆那个以和平和发展为主题的年代。1871年,在凡尔赛宫经历了冷色与彩色交织的1月后,人们对这个新生的德意志报以各种各样的政治期待。自由派对各方面出现的新气象怀着最高的热情,幻想着凭借帝国议会他们可以说服俾斯麦推行自由贸易、致力国家建设。他们还希望抑制两大教会的政治影响,并最低程度地与社会民主工党合作。不幸的是,自由派内部出现了严重分歧。自由派左翼大多是来自原符腾堡邦和普鲁士诸省的参加过1848年革命的人士,领导着对皇权的反抗。在威廉一世国王想要通过军事改革法案的时候,他们便施加压力,要求他先扩大议会的权力。自1862年俾斯麦任职以来,他们就一直是反俾斯麦势力的坚强后盾。在这些自由主义者眼中,1867年北德意志邦联议会迫使俾斯麦做出的宪法让步,为他们以后将要进行的更多回合的宪法斗争开了一个好头。与之泾渭分明的右翼——民族主义自由派总的来说还是一个新生的派别。他们狂热地投票支持普鲁士1866年吞并汉诺威王国、黑森侯国、黑森—拿骚侯国和法兰克福自由市。他们因普鲁士打造以自由贸易为核心的经济区的构想而欢欣鼓舞,而这一构想已经在德意志关税联盟中得到推行。而且,通过立法权和司法权的统一,德意志将共同使用一种货币、建立一个中央银行。对民族主义自由派领袖及其追随者来说,1848年革命历史这一页已经翻过去,最好不要重演。另一方面,保守派自觉还远未取得属于他们的胜利,对俾斯麦竭力维系君主专制、向共和派大献殷勤、对奥地利穷兵黩武的种种行为充满忧虑,因为这些毫无疑问助长了现代民族主义的气焰,而且俾斯麦还蓄意挑起国人渴望建立世俗化国家的斗争,只为在教会与皇室间左右逢源。对他们来说,俾斯麦对1848年革命浪潮所带来的改变的回应不过是魔鬼墨菲斯托发出的微笑,因为这种同现代民族主义的合作与浮士德和魔鬼的合作没什么分别。也正是在70年代,易北河以东的广大普鲁士容克庄园开始遭受世界市场的无情践踏,这使得普鲁士的保守派与俾斯麦政府进行的讨价还价又蒙上了一层新的、广泛的经济因素。在抵御社会民主派、自由派、世界市场以及自由贸易的共同战斗中,若保守派和俾斯麦不能合作,那么任何一方是无法单独取胜的。在俾斯麦领导下的德意志政坛,德意志中央党是一个关键组成部分。它是天主教政治化的一个行动委员会。天主教的中心梵蒂冈曾发出“世界已经堕落”的呼声,因为1866年天主教阵营的奥地利及其德意志盟邦被新教阵营的普鲁士打败后,普鲁士随即便与首相加富尔(Cavour)和国王维托利奥·伊曼纽二世(Vittorio Emmanuele)领导的意大利结盟——两国都是世俗国家里反对教皇干政的先锋。事实上,天主教势力从1848年起便颓势日显,大批神职人员,不论隶属新教还是天主教,都被或先或后地赶回教堂和大学,而失去对教育业和慈善业的掌控,逐渐沦为边缘人士。纵观德意志信奉天主教的地区,以莱茵兰、西里西亚和巴伐利亚为首,生存危机的呐喊促使他们联合起来成立一个政党,用以建设一个能够抵御世俗主义冲击的堡垒。中央党由是被拥护者称呼为“中央塔”,亦即防守塔。该党的组织原则以天主教信仰为核心,因此它也成为德意志各政党中唯一一个能够集合社会各阶层的政党,其党员下至工人上至贵族,既有企业家又有教区主教。不过,中央党并未赢得受民族主义影响的自由派的支持,因为以天主教之名,普鲁士东部省份的波兰人、新晋帝国直辖领——阿尔萨斯和洛林的法国人都会加入中央党这一议会政党。中央党摧毁了阶级之间的藩篱,超越了单一的民族概念。不久它就被冠以“山外之人”的称号,这并不是在称赞他们。这个称号暗指其领导曾接收来自阿尔卑斯山另一侧的指令——亦即接受梵蒂冈天主教教廷的领导。事实上,自从1871年中央党在议会首次提议德意志帝国出兵意大利,保护教皇抵御意大利世俗国家的袭扰,俾斯麦便发现他对欧洲范围内天主教徒试图复辟的疑虑是准确的。在随后的几年里,天主教徒不断受到指责,与社会民主派一道被视为帝国的敌人。“文化斗争”,即俾斯麦对天主教发起的攻击,并非针对天主教信仰,而是要反对教会的世俗权力以及教会人士对非宗教事务的插手。这场斗争最早出现在莱茵兰,因为那里的天主教会是反普鲁士新教统治的核心力量。但是,信奉天主教的巴伐利亚政府却从旁火上浇油,提出正式禁止教士参与政治活动、废止教会对各类民事活动如结婚与离婚的管辖权、废除各种与国计民生不符的教会制度。俾斯麦趁机立即大做文章,试图分化并控制天主教。同时,俾斯麦还对柏林以东、扎根普鲁士乡村的陈旧保守分子不抱好感。因为信奉严苛戒律的东正教和虔诚派,他们既反对俾斯麦及其规划的“新强大帝国”,也反对他同自由主义和世俗主义的苟合,不停地威胁要粉碎俾斯麦对威廉一世的操控。这场“文化斗争”主要以中央和地方政府立法的手段来推进,参考法国模式拆散了教会同国家的联系。这场“文化斗争”的成果维持了近十年。在这之后,俾斯麦的议会又需要用到中央党,因为他要保障议会多数席位支持自己。但是,双方互不信任。俾斯麦考虑过,他如果能得到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共同支持,那么就不用巴结中央党;不过,中央党可以反其道而行,通过故意煽动自己的工人支持者闹事来逼迫俾斯麦讨好自己。此外,中央党领导人还可以把罗马教皇发布的通谕奉为最高纲领,特别是教皇1890年发布的通谕《新事物》,这其中教皇回答了放任自流的资本主义无法调和的社会问题。中央党既不奉行民主,也不反感民主;它比自由派要更保守,又比右翼要更左倾一些。简明扼要地说,它是个天主教政党。社会民主党在德意志政界则更显格格不入。它的首任领袖费迪南德·拉萨尔(Ferdinand Lassalle)不合时宜地丧命于一场为哈茨费尔特伯爵夫人的名誉而进行的决斗,将这个社会民主派阵地托付给了奥古斯特·倍倍尔(August Bebel),这个木匠反而使自己成为最令人尊敬的社会民主党领袖。追随者们自豪地称他为“工人们的俾斯麦”。在德法战争期间身处监狱的倍倍尔刻苦研读马克思著作,但他并不拘泥于书本,而是尽力从实际出发。俾斯麦在针对倍倍尔及其党徒的遣散令里总称他们为“帝国敌人”——但实情却是,倍倍尔和他的同志在1871年帝国议会的席位屈指可数,根本不是俾斯麦所言的那样会反对国家统一。他们想要的是另一种德意志,而不是俾斯麦搞的专制独裁,他们想要的德意志不搞纯粹的资本主义,是一个繁荣昌盛、充满关爱的市场经济国家。倍倍尔永远不会有过于功利之嫌:他曾赞美1871年的巴黎公社是全欧洲无产阶级的先驱,也是德国工人仿效的楷模,却完全忽略它的暴力过程。不过,幸运的是,倍倍尔并没有表达要进行暴力革命之意,当老皇帝威廉一世在1878年和1879年两度遇刺,两宗刺杀案嫌疑犯不约而同地道出同情社会民主主义的供词时,倍倍尔立刻例举社会进化的理论,说服群众相信“历史车轮”不可阻挡的真理——德国工人只想推动社会进步而无意夺权。借此,他成功地把德国社会民主党人同俄国及其他国家所暴露出的无政府主义和“革命恐怖”区别开来。多数德国社会民主党人实际上比较具有小资产阶级色彩,并且遵从实用主义。他们会在游行时穿着黑西服,戴着礼帽,身上仍旧保留着那些延续数个世纪的行会生活痕迹。工人们一心期待着成为幸福社会的一员,现在正离这个希望国度的目标越来越近。受限于那部回应皇帝遇刺而在1879年颁布的《反社会党人法》——该法实际上是为俾斯麦组建一个全新的支持他的多数派而颁布,社会民主党尽管独受其害,但并未被彻底镇压。该法令只允许社会民主党人留在帝国议会议政,而不得举行工人运动。12年后,社会民主党在工业中心的投票份额逐渐蹿升至超过四分之一,而自由派则丧失了原先获得的支持,在数量和影响方面呈现下滑趋势。这些或多或少证明了俾斯麦半心半意的《反社会党人法》的失败,而在俾斯麦下台后,该法令便在期满后失效,并未得到延续。德意志帝国的政治体制把君主专制和议会民主两大要素结合在一个不稳固的相互妥协中。当时,这被称为“德意志式宪政”。联系德国置身中欧的地缘政治背景,这一宪政模式是有其合理性的。俾斯麦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不须设立政府,而只须设置一名承担政治责任的帝国首相,即首相和他领导的少数高级官吏。俾斯麦在宪法确立之时就明白,宪法没有明确指出谁赋予了这种责任:君上赋予的?最有可能!历史赋予的?毋庸置疑!议会和选民赋予的?最不可能!当然,国务大臣是不能缺的:一名财政大臣、一名外交大臣、一名海军大臣、一名邮政大臣、一名内政大臣、一名司法大臣。但是,一名理应接受议会质询财政预算、军费支出等繁缛事务的大臣却故意不加设置。这样军队预算就只能由普鲁士战争部决定,而其他一切事务皆由皇帝负责——而非国家负责——通过军权这一国家军事核心接受君上裁决,因为君上享有通过军事内阁(Militärkabinett)调动和部署军队的皇权。帝国大臣不能兼任议会议员,这意味着他们孤掌难鸣,而只能向俾斯麦一个人倾诉想法。一切重大政务都由普鲁士邦政府处理,并由普鲁士邦内阁负责监督。普鲁士邦大臣在级别上也比一些帝国大臣要高。在这种体制下,不仅帝国联邦的话语权微弱,而且一些邦也无法推行任何有效的管理措施。此外,除了军事预算受限外,普鲁士的军事专制主义色彩并未褪去,但决定军事预算的投票也不是一年一度,而是故意提前几年举行。只要俾斯麦还保持着对普鲁士国王、德意志帝国皇帝的影响,那么这位铁血宰相就是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德意志帝国议会尽管并非毫无权柄,但却无法通过投票从官僚中组建一个政府。如果政府不能寻求或组建多数派,那么政策就很难顺利施行。但是,在同议会和政党的斗争过程中,大批利益集团、游说团体及媒体开始在这场名为“德意志政体”且没有门槛的大戏中粉墨登场。这场大戏在某种程度上带有民主色彩,特别是宪法明文规定了一人一选票的选举制度。但是,无论怎样,这个帝国制度还是有效的。它将种类复杂、矛盾尖锐的各个利益集团带进了一个连最纯粹的民主国家都不敢想象的政治进程。这位铁血宰相竭尽所能去克服自己发起的白色革命产生的各种不良后果,最终取得了成功。他小心地规划内政方针,力图维持一种容克地主阶级的利益至上的社会平衡。然而,与不断壮大的工业相比,俾斯麦的苦心经营注定会失败,因为工业化在解决快速增长的人口的就业问题上无论如何都是举足轻重的。一方面,1878年的法令剥夺了社会民主党的权利;另一方面,作为一种补充手段,俾斯麦开资本主义之先河,创立了养老、疾病和工伤方面的国家保险制度。这种保险制度创立于1883年,并且随后很快演变为国家监督、自行管理的大型保险体系。为了赢得天主教选票,俾斯麦向天主教发起的攻击不得不告一段落。殖民扩张的宣传一度受到大肆鼓吹,不过因民众并不热衷而失败。到了19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大萧条来临之时,国内政局随之蒙上阴影,贸易保护主义分子与贸易自由主义分子展开争斗:前者主要以容克地主和重工业资本家为代表;后者主要以出口导向型机器制造商、社会民主派和自由派左翼为代表。在对外政策上,俾斯麦几次三番地对外宣扬其珍惜和平、大陆均衡和维持现状等主张。他开始从寻求紧张的单一联盟转变为重拾1815年维也纳会议达成的欧洲势力均衡的智慧法宝。此时,奥匈帝国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Franz Josef I)正需要外部和平以巩固其多民族帝国的内部统一。俄国沙皇也需要外部和平以镇压铁蹄下民族意识觉醒的波兰人——波兰已于18世纪末被俄、普、奥三国瓜分。俾斯麦尽心培育着同俄、奥两国的同盟关系,但随着巴尔干斯拉夫人对土耳其统治者压迫的反对日益激烈,维持三国同盟越来越难,早年大力宣扬的“三皇同盟”可能会以各方大打出手而收场。俄国国内掀起声势浩大的泛斯拉夫主义运动,迫使沙皇以支援斯拉夫同胞之名介入巴尔干,而那里更多的是塞尔维亚人。但是,巴尔干地区的民族主义以任何形式抬头或是有其他国家进行干涉,对于奥匈帝国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俾斯麦曾向俄国人保证,声明巴尔干“不值得浪费普鲁士军人的生命”。然而,这并未阻止俄土战争导致的奥、俄两国矛盾的激化。于是,俾斯麦不得不于1878年夏在柏林召开了一次欧洲会议进行斡旋。凭借这次会议,俾斯麦暂时保住了奥方的脸面,并且在一定程度上阻止了英、俄两国为争夺东地中海沿岸控制权而可能爆发的大战。俾斯麦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扮演一位“公平的哥们”——而他聘请的银行家格尔森·冯·布莱希罗德(Gerson von Bleichröder)却说事实并非如此。至少,对会议失望的俄国人不会感谢他,俄国鼓吹泛斯拉夫主义的新闻界也开始煽动反德情绪,同时,沙皇还给他的德意志帝国皇帝舅舅送去一封措辞气愤的信,在信中抨击了俾斯麦及其对英、奥两国的袒护。1879年,俄国企图通过对德国农产品设立关税壁垒,从经济上对德国施压,突然宣布只接受用黄金付款,而不接受用实价只有黄金一半的卢布付款,这相当于把俄国进口德国商品的关税提高了一倍。为报复俄国,德意志帝国议会为德国的农产品推行保护性关税,这无疑加深了两国的嫌隙。不过,在柏林会议取得外交胜利仅仅一年后,俾斯麦再次试图筑起外交防火墙,缔结同奥匈帝国的同盟条约,并且为了保持欧洲大陆均势,还计划同俄国缔结一项新的同盟条约。但是,这项同盟条约必须秘密签署,因为两国民意都竭力反对此项盟约。1887年,在充满火药味的会谈中,俄德两国签署了一项秘密的《再保险条约》,而此时俄、奥两国因巴尔干问题愈发敌对。该条约有效期为三年,条约特别规定如果爆发战争,俄德两国必须保持中立:在俄奥爆发战争时德国必须保持中立,在德法爆发战争时俄国也必须保持中立。尽管如此,没有人认为条约会起多少作用,不过它确实留给德国在战争爆发时以喘息之机,同时也让维也纳和圣彼得堡都冷静了下来,因为他们任何一方都不知道战争爆发时德国最终会支持谁。俾斯麦坚称从现在起,德国唯一的兴趣就是维持欧洲现状。他说道:“我们就是已故首相梅特涅口中的‘未受侵染的国度’。”而实情是德国早已被侵蚀,就连俾斯麦都认为自己就像巫师的菜鸟徒弟一样,忘了把魔鬼捉进瓶子里的咒语。因为德国社会已经出了太多乱子、太多变故,同时发生的还有蓬勃发展的第二次工业革命。自18世纪末叶以来,德国第二次工业革命率先从下莱茵省和鲁尔区兴起,随后扩展至柏林和西里西亚省,彼时美因河以南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中心因为缺乏资金、技术、市场渠道以及驱动蒸汽炉的煤炭而日益衰落。从长远来看,这种暂时的落伍后来证明是因祸得福,因为南德人不得不革新古老的冶金工艺,并将其应用到近代工业生产中。身处斯图加特的戈特利布·戴姆勒和身处曼海姆的卡尔·本茨潜心研制汽车,还有结束美国东海岸长期学徒生涯而回乡成为车用电气设备供应商的罗伯特·博世亦是如此。不过,整个19世纪德国的工业化主要依赖煤炭、钢铁和纺织。依靠铁路和运河,这些新兴工业大部分散布在从德意志西部的亚琛经由科隆和埃森延伸至柏林,然后再从柏林直抵上西里西亚煤矿与厂区的繁荣新月地带。俾斯麦自上而下的革命与建设欧洲大陆中央地带强国的远大计划不谋而合。一旦多数铁路线建成,机器制造业便可以借助铁路迅速成为支柱产业,甚至赶在世纪之交前加入电力用于生产的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浪潮。大规模的建筑潮解决了许多小家电生产商的就业,也鼓励了众多传统手工业工匠投身更广阔的市场。西部城市克雷菲尔德的纺织业快速增长,巴伐利亚北部和萨克森邦普劳恩周边的纺织业也是同样的景象。在过去,德意志的化工业大多数以原料加工为主,现在则扩展至化肥、医药和人造染料等巨大市场。到19世纪60年代,几乎是一夜之间,化工生产商巴斯夫公司“BASF”(Badische Anilin-und Soda-Fabrik)就使位于内卡河与莱茵河汇流处的路德维希港小渔村迅速变为大片工业区。这一幕也同样发生在染料生产商赫斯特公司(Hoechst AG,又名Meister Lucius & Brüning)的发迹地——美因河畔的赫斯特和以阿司匹林闻名的制药商拜耳(Bayer)的发迹地——莱茵河畔的勒沃库森。德意志工业革命是在自由贸易准则的基础上兴起的,这一准则随后也是19世纪70年代的主调。然而,环大西洋地带接踵而至的商业萧条气氛很快便波及全世界。1873年5月,维也纳股票交易所崩盘,柏林和法兰克福的交易所也随之接连倒闭。然而,在这之前的15年左右,股票市场因大量新公司涌现而呈现着上升势头,为无数投资客、银行与投机客送去可观的财富——这场保守派预言家口中的“创业狂躁症”,现在却变成无情蔓延的灾难。股票市场已经不可阻挡地崩盘,所以自由派们也不再幻想能够凭借股市登上权力的顶峰。眼看新教价值体系和腐朽社会等级制度装点的旧普鲁士已经摇摇欲坠,保守派趁机抛出他们原教旨主义的主张。对资本主义财富运转机器突然停转的沮丧导致反犹主义甚嚣尘上,失败者将一切邪恶的根源归罪于人们对金钱和股票交易的贪婪;他们认为这个新国家就是一个没有上帝庇佑的大赌场。在一片悲观主义的沉重气氛下,德国重工业又开始面临英国和比利时的强大竞争。此时,德国的应对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政府在重压之下修改贸易政策,并且开始保护“民族工业”;另一方面,特定利益集团逐渐形成,并且开始左右帝国议会、媒体和百姓的呼声。民族自由党对此种保护主义表现得最为愤慨——因为他们是重工业巨头钱袋的代言人;同时,作为自由主义运动左翼、代表出口型机器制造业利益的进步党(Fortschrittspartei),也视此种保护主义是阻碍其开展同世界各国贸易的一大威胁。俄国和美国给德国国内的政治和社会平静带来更严重的打击。他们向德国出口的低价小麦与黑麦越来越多。美国辽阔的中西部大草原已经由铁路与港口相连,尤其是与大西洋沿岸的海港巴尔的摩相连,所以他们的生产成本非常低廉,还能借助蒸汽机船的广泛使用以低廉的成本运输谷物。受此冲击,身处德意志北部平原的众多容克地主和农场主倍感绝望,不断向保守党和政府施压。他们的遭遇得到俾斯麦充满同情的倾听,他们的农业利益终于战胜了俾斯麦的私人银行家格尔森·布莱希罗德提出的各种自由贸易政策理论。俾斯麦立即意识到这正是打造一个稳固、驯服的容克地主与工业大亨之中—右派联盟的绝佳时机。1879年,帝国议会通过了首部保护主义性质的关税法案。这部法案顺利通过的原因之一是当时涉嫌两次刺杀老皇帝未遂的社会民主党所引发的广泛不安。对俾斯麦来说,他欢迎新关税政策,不仅在于它改变了帝国议会的格局,从而保障了倒向自己的多数派,而且它也是增加帝国政府税收的一个途径,因为在那之前帝国总是需要依赖各邦的财政支持,尤其以普鲁士为甚。不过,他只成功了一半。因为各邦虽然名义上接受普鲁士政府的领导,却有足够的能力保障本邦的海关收入首先收入自己囊中,然后在他们愿意的情况下才将剩下的交付给帝国政府。保护主义和自由贸易,几十年以来一直是德意志议会和公众争论的焦点。1887年,又一轮关税法案获得通过,保证容克地主不会破产,同时挽救俾斯麦的执政危机。不过,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不仅德意志的工业连同日益增加的城市消费者大受影响,还造成外交政策方面的危机。一直以来,沙皇俄国十分依赖德国银行的支持,以便取得其工业与基建所需要的资金,不过这种依赖这时却受德国高关税的打压,因而只能转移到唯一尚且出口德国的产品——乌克兰出产的小麦身上。俄国近30%的进口来自德国,而其近30%的出口也流向了德国。1876年,俄国政府对德国机器和铁路装备课以双倍的进口税,导致德国工业界怨声载道,对此俾斯麦马上做出回应。在整个19世纪80年代,俄德两国相互的攻讦日益升级,而俾斯麦碍于国内民意,认为无法继续向俄国妥协、满足俄国人要求的低关税贸易协议。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现在是在冒险拿德国与危险的东方邻居之间的重要联盟关系作赌注。在1887年签署《再保险条约》时,他直接让柏林股票交易所的董事们知道,他们未来将俄国债券的安全评级评为一级是愚蠢的。这一举动已经在挑衅俄国,不仅羞辱了俄国,也意味着俄国人必须以更高的利率来销售他们的债券——这反而促使萌芽中的法俄同盟不断滋长。在为普鲁士和德意志帝国保驾护航20余载后,俾斯麦的执政地位开始动摇。在外交上,他的联盟体系承受了巨大压力:孤立法国的战略已经难以维系,巴黎—圣彼得堡联盟正在形成。在国内,他的《反社会党人法》并未取得反对社会民主党的最终胜利,即便他推出的社会立法措施富有远见,也未能有效地抵挡社会主义运动在工业化德国的兴盛。天主教中央党和两大自由派政党纷纷开始越来越质疑这位身居威廉大街高位的迟暮者的智慧和领导力。皇帝对俾斯麦的无条件信任不会一成不变——重组的政府即将到来。不过,早在失去权柄前,俾斯麦就已树立起了一座属于自己的时代丰碑。本文选编自《德意志帝国: 一段寻找自我的国家历史,1848—1918》,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拟定。推荐购买此书阅读。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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