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弗里德里希·莱克(Friedrich Reck,1884-1945),出生在东普鲁士的马祖里(Masuria),他的父亲是一位保守派政治家、家境富裕、有土地。最初,他根据父亲的意愿去当兵,但随后离开了军队去学习医学。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被裁定不再适合从军,不过他此时已经是一位戏剧评论家和游记作家。在此后的数十年里,他成为了慕尼黑社交圈的名人,这要归功于他的几部出名的历史小说和大众娱乐作品,比如《高悬在蒙特卡罗上空的炸弹》这部畅销的喜剧短篇小说,后来还被拍成电影,并且有名角出演。1944年10月,他被捕了,但这仅是第一次;同年的12月,盖世太保又把他拘留起来;1945年1月,他来到了达豪集中营。不久之后,他死在这所集中营里。
很可能是因为有人告发,盖世太保突然出现在神学家特奥多尔·哈克(Theodor Hacker)的家里,哈克保存着一份日记手稿,盖世太保正是为搜查这份手稿而来。一个盖世太保拿起了那份手稿,但恰巧另一个盖世太保提出一个问题,拿起手稿的人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没有看手稿便放下了。可怜的哈克——他原本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很可能分分秒秒都在为自己的脑袋能否保全而忧心忡忡。我的几个朋友借机警告我要小心写作。我的写作全出自我的内心需要,不能停止,所以我只能漠视警告,继续写日记,我希望我的日记对记录纳粹时代的历史会有帮助。一夜又一夜,我把这些记录藏在我家树林的深处……我保持着警惕,以防有人监视。我还不断转移藏匿日记的地方。这就是我们目前的生存状态。我有几个朋友,他们大约四年前离开了德国。我的这几位已经离开的朋友啊,你们是否知道,我们现在是完全没有法律保护,随时都有被疯子们指控的危险。想起你们就觉得奇怪,因为我只能穿越太空和横渡大海才能听到你们的声音,你们的声音来自那个至今已经被禁止接触的世界!很奇怪,我又来到几年前我们谈话的地方。我想念你们,即使你们中的大部分是我在政治上的敌人,我也想念你们——哦,请相信我,这里不许表达任何不同意见,必须绝对一致,真无法容忍这里的生活。不过,如果你们回来,当我们再次相会时,你们将不再认识我们。不知道你们是否能理解,逃到文明世界比较容易,难的是留在这个危险的边区村落对野蛮人进行非法的观察。你能理解我们的处境吗?在这漫长的几年中,我们的内心充满了仇恨,躺在床上恨,站起来还恨,在漫长的噩梦中恨——虽然我们眉梢上挂着非法的仇恨,但我们没有法定权利,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开会时每个人都必须喊“希特勒万岁”。等你们回来后,我们还能有共同语言吗?这些年来,你们一直生活在文明的环境里,你们能理解我们过的这种像死一般的孤独生活吗?你们能理解我们由于生活在这充满了悲哀气氛的地下墓穴而目光深邃吗?或许,等你们回来时,会不会在远处就被我们眼睛中喷发出的目光吓坏?按照1789年的理念建立的世界是怎么一个样子?——那个世界包围着你,仍然是你生活和思想的基础,这是不言自明的道路,就如同螃蟹有保护壳一样,对不对?请理解我:我们知道那段历史——大百科全书运动是个历史过程,这个运动的起点是文艺复兴,文艺复兴让人民不信神而去信别的东西——信神曾经是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请不要冤枉我,我不是想厚古薄今,或患有身陷大灾变的幻觉。然而,难道我们现在不是正在经历1789年的最后一个阶段吗?法国资产阶级在1790年就一边呼喊着“国家万岁”,一边暗中夺取国王留下的权力遗产,难道他们不是最不稳定的现象吗?巴尔扎克曾经说过,“总有一天资产阶级会听到自己《费加罗的婚礼》”,难道他不是预见到了俄罗斯和德国的悲剧了吗?圣茹斯特(St. Just,法国大革命中涌现出的著名政治家,热月政变中试图为罗伯斯庇尔辩护,被投入监狱,1794年7月28日被处死。)不是在很久之前就预言未来会出现极权主义国家吗?难道不能说吉伦特主义(Girondism,法国大革命时期吉伦特党的主张,代表工商业大资产阶级利益)在克虏伯、福格勒、劳士领身上得到了最终的体现吗?他们抛弃了所有规矩,霸占了德国的核心,成为德国社会的焦点——他们是军事化了的吉伦特主义,丝毫不要道德规范,甘愿做信仰的敌人,虽然在战场遭遇惨败,但在意识形态取得了滑铁卢战役一样的胜利。就纳粹而言,我肯定大家都同意一个观点,纳粹是国家的最大破坏者,这个破坏者总是倾向于采取神秘手段。你们这些我的老朋友,也许会反驳我,但我仍然要说,在近1500年以来,德国一直都没有国家主义,但今天不同了,德国有了国家主义,却失去了国家,因为我们一看到每条裤子上的扣子都印着“德国制造”字样时,我们就会露出喜色。我们都同意,由于全民都处于沮丧之中,所以希特勒被蒂森(Thyssen,19世纪末经营钢铁业发家,被称为“鲁尔之王”)先生及其朋友扶上台,形成了一个由财阀控制的政府,绝望地想把19世纪延长……哦,等我们见面时,在否定德国的现状方面,我们肯定不缺少共识!然而,当我们谈论未来时,我们还能有那么多共识吗?由于你来自一个有着现实基础的文明社会,你可能不会理解或者会断然拒绝我们现在看到的现实:希特勒搞的那套东西,仅是一个症状,代表对世界的一次滑稽的深刻干扰;德国持续了五个世纪的理性主义和自由思想到此结束了;在人类占据的土地上,出现了一种非理性的新因素。在我们之前殉难的人能排成长长的一队,我们如何能漠视世界危机的征兆……漠视写在墙上被你认为无法抹杀的人类理性?严密科学的基础发生了动摇,这难道仅仅是个偶然吗?这就是为什么万有引力仅是在“广义物理”中是正确的原因?依靠最新光速测量,天体物理学家怎么能把那个昨天还仅是一个小天体的地球,突然变成了宇宙的中心?当哲学家们发现五个世纪后的崩溃即将发生,竟然卑鄙地开始讨论如果真崩溃了,什么东西会在这次毁灭中遗留下来?我认为人类的精神正在经历着伟大的演化,这会影响地球上的物质生活,如果地球上的居民的道德情操继续恶化,地球就将会被破坏得无法生活,最后将会在某种宇宙的大灾难中破碎。我所看到的不能算是宇宙的大事,而是历史大事:难以计数的人们以及他们的思想将会不可避免遭受一场灭顶之灾,这场大灾难正在酝酿之中,我已经在地平线上看到了大灾难的恐怖和希望。这场彻底的大崩溃给人的感受呈病毒性扩散,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这种感受就好像一场巨大的风暴到来前,人内心产生的神秘、恐惧和震颤感。对这群毫无精神内涵的人来说,还能意味着什么呢?我们生活在巨大的精神真空之中。任何时候,如果人们意识到这种精神真空和可怕的混乱局面,都是会引发大灾难的。因为有精神需要和物质需要,大众只能自甘堕落,挖洞穴躲起来。这对人来说是必须的,就如同猪必须有泥巴一样。但如果明天他们脆弱的蚕茧被风刮跑了怎么办?我毫不怀疑当代的“罗马皇帝们”生活在类似与罗马帝国相似的精神衰落中。我非常清楚,这些罗马帝国的可怜后裔根本不了解他们所陷入的衰落是无以复加的。在纳粹的炸弹像雨点般落在苦难的西班牙之后,我再次阅读了里尔克(Rilke,1875—1926,著名德语诗人)和斯特凡·格奥尔格(Stefan George,1868—1933,著名德语诗人)的诗作……当我把他俩的诗作放下时,我知道我已厌倦他们的作品了,因为他们的作品在我们这几年呼吸的空气中霉变了。我认为,虽然里尔克是个诚实人,能深深地打动人,但他的诗令人疲倦,在形式上走到了尽头;格奥尔格是一场世界性大火中的红色火苗,但显得有点装腔作势。现在,如果有艺术家说他能写弦乐四重奏作品,或者说能建造出一座不亵渎上帝的大教堂,难道他不是个骗子吗?作为艺术家,我们难道不是站在墙前等着一只看不见的手来结束我们的性命吗?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谓的“世界末日,”他是在70年前的日记中写下的。如今,一群预示着世界末日的骑手闪电般地冲向我们,这难道不是预示我们会怎样彻底失败吗?不,我不相信地球会在千禧年毁灭。我热情地相信生命有自我恢复能力,我所预见的灾难仅是这个星球所经历的许多次灾难中微不足道的一次。然而,我有个信念,自文艺复兴时代起,生活就对人的身体状态产生影响,这种影响在过去几年来完成了,致使人的肉体和精神越来越不平衡——没有这种平衡,人在地球上就无法生活。有几个在去年那场神圣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护理运动员的医生告诉我,在极度热衷于运动的这一代年轻人中,女孩子会有月经紊乱问题,而男孩子虽看上去勇猛无比但都会有性功能失调问题(不仅是冠军,而是普通运动员也一样)。没有什么能比这个例子能更好地说明精神状况对身体健康的影响。汽油是摩登时代幸福生活的基础,但它却比酒精对人类的腐蚀更甚。所谓的“大众”由具体的人构成,他可能是穿军装的将军,也可能是大学教授,更有可能是为数众多的车床操作员。大众的数目在爆炸性的增长中,他们的增长破坏自然增长的规律,这种增长从生物学上看是不稳定的,以至只有癌细胞的增长能与之媲美——这样的增长在地球上曾经上演过寿终正寝的一幕。在大约两百年的时间里,繁荣的罗马萎缩成了一个乡下小镇,宏伟的罗马广场几乎淹没在麦田里。生活方式发生巨变令古人痛苦不堪,但对现今的大众影响不大,因为他们基本上依靠技术和机械化生存。然而,地球上速记员如今坐得满地都是……大量人浮于事的官僚用分发完全没有用途的调查表的方式去瘫痪那些仍然有产出的生产领域——他们绝对不会住手的,除非原来的市场国家自己也建立起“本国的工业”,使得欧洲无法继续输出多余的产品;到那时他们像兔子一样的繁衍方式就无法维持了。奥特加·伊·加塞特(Ortega y Gasset,1883—1955,西班牙著名作家)仔细观察了平淡的现实,他发现今日的年轻人把无线电和电动机看作是天经地义的事,这表明这些年轻人已经脱离了现实。他巧妙地引用了科学家魏尔(Weyl)的名言来说明这点。魏尔曾经说过,“只需要一代人的冷漠,就能破坏技术赖以生存的学术气氛。”种种迹象标明,一个伟大的文明正在走向末路,其最有活力的时期早就结束了,原因是像蚂蚁一样活着的大众根本没有理性,这威胁到了技术存在的基础。难道我们还能继续漠视这个事实吗?大众购买技术产品时,根本对技术不抱有什么敬意,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对技术中包含的理性劳动丝毫不感兴趣——他们是罗马帝国卡拉卡拉(拉丁语:Caracalla,公元211年—217年任罗马皇帝。颁布安托尼努斯敕令,让罗马公民权赋予全体罗马人民。——编者注)皇帝时代的近亲,他们知道罗马时代是舒适的,但懒惰得不愿去遏止这个时代的分崩离析。我不相信大众知道自己对技术产品的依赖程度。我认为,当世界走向灭亡的过程开始的时候,他们真想知道的其实是政府安排的德国和瑞典之间的下一次星期日足球比赛是否能按时举行。在我看来,他们的命运已经确定,不可避免。马上就要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结束一切的开始:理性主义占主导地位的时代结束了,这个时代的遗产是那个这个星球能自我更新的假说。接下来是X时代,这个时代有一种新生活模式,但就是没有理性。这样一来,大众群体知道他们的命数已定,于是他们便会去消灭不随波逐流的人。在德国,希特勒的政权就是想维持这种没有不同意见的大众群体,有待被消灭的目标是胆敢坚持原则说“不”的人,这些人给这个政权带来的伤害远较张伯伦软弱的无休止的绥靖政策所带来的要大。我们这一小群人会牺牲,但我坚信我们的牺牲能换取精神的复活。我们在地球上的余生将会是残破的,受虐待的,但我们除了死,什么也不希望有。我写下这样的文字,心里绝非没有恐惧。我知道说大话的人总有一天要偿还……但我们无法回到我们昨天共享的生活中去了。当你回来时,你会把令人诱惑的生活展示在我们面前。我们受了太多的苦,不能不相信所有通向美好生活的道路都充满了艰辛。地狱之门在我们眼前打开,但并非没有目的,无论谁见过这地狱之门,都再也回不到现实中美好的交际酒会中去了。前面,我描述了一个希特勒青年团员把十字架丢到大街上,并大喊大叫,“滚吧,你这肮脏的犹太人!”我还讲了有关希特勒的事,描绘他如何在贝希特斯加登(Berchtesgaden)向聚集在一起的暴民展示自己的情况。此后,一些神魂颠倒的女人吞食希特勒曾经践踏过的沙土……哦,这实在是太耻辱了,这些人根本不是传说中的有精神闪光点、动作优雅的反对基督者,而是畜生的粪便,在所有方面都类似于中产阶级的反对基督者……哦,人可不能沉沦到这般地步。这群暴民,我与他们的联系仅仅是有相同的国籍,他们不仅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堕落,还准备随时要求其他人跟他们一样吼叫、一道吞食沙土、一起退化。回到家里,我打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他的书在德国的受禁程度无人可比。我再次阅读《群魔》中的人物——将军妻子的儿子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所说的话:所有人都成了奴隶,(他们)受奴役的程度相差无几。每个人属于众人,众人属于每个人,这样就实现了伟大的平等。为此,首先要降低教育、科学、智力的水平。只有大知识分子才能有较高的教育水平和科学水平,所以他们没有用。大知识分子总想攫取权力,然后当暴君。他们一心只想着当暴君。他们破坏多,建设少。应该流放他们,处死他们。西塞罗的舌头要被割掉,哥白尼的眼睛要被挖掉,用石头把莎士比亚砸死。打倒文化。我们已经有足够多的学者了。纪律是第一位的。通向知识之路是贵族之路,所以我们必须破坏它;我们要酗酒、诽谤、监视;我们要把天才掐死在摇篮里。我们都要降低身份去做分母!彻底的平等,绝对的服从,绝对不许有个人风格,教皇在上,我们围着他,我们下面是地狱!……一或两代人的道德堕落是必不可少的;这场堕落是巨大的、卑鄙的,所有人都会变成恶心的、残酷的、自私的爬虫。世界将会遭受一次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颠覆。俄罗斯将被笼罩在黑暗中,世界则为自己昔日的圣灵哭泣……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正确的,世界的末日就要到来了。这个令人悲愤、充满了诅咒的旧世界就要结束了。
本文选编自《绝望者日记》,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购买此书研读。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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