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1909-1997)英国哲学家、政治思想史家,二十世纪最著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之一
你要我对近来(编者注:1990年左右)欧洲发生的事件做一回应。我没有什么新的要说:我的反应事实上和我认识的或我知道的所有人一样——既惊讶又振奋又幸福。那些被暴虐而又残忍的政制禁锢了那么久的人,如今能够挣脱套在他们身上的至少是一部分的枷锁,在这么多年之后能够哪怕只是初尝到一点真正自由的滋味,只要稍微有点儿人情味的人,又怎能不为之深深感动?要补充也只能像贵为一代皇帝、三位国王和一位王后之母的波拿巴夫人说过的一样,她在为自己拥有如此独一无二的显赫历史地位而接受朝贺时曾经说过:“Oui,pourvu que ça dure.”(“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但愿我们能够肯定不会再有反复,特别是在苏联,而这正是某些评论家所担心的。在历史上也曾经触动过所有人,足以与此事件相比拟的是1848—1849年革命。当时掀起的一股自由和民主的高潮推翻了包括巴黎、罗马、威尼斯、柏林、德累斯顿、维也纳和布达佩斯在内的诸多政府。已故的刘易斯·纳米尔爵士将这些革命的失败——因为到1850年为止所有的革命都结束了——归结为它们已经,按他的话说,变成一场“知识分子的革命”。然而,我们也知道这场失败还可能是由于那些被派来镇压这些革命的武装力量——普鲁士和奥匈帝国的军队,南斯拉夫的军队,拿破仑三世在法国和意大利的军队,尤其是沙皇派往布达佩斯的军队——正是他们镇压了这次运动并在一定程度上维持了欧洲的旧秩序。幸运的是,今天的形势看起来显然不同。当前的运动已经发展成真正的、自发的、普遍的反抗,几乎所有的阶级都参与其中。因此我们有理由保持乐观。除了这些普遍的反响之外,还有一件特别的事情强烈地触动了我——出乎所有的人意外,经过这场劫难之后,俄国知识阶层居然幸存了下来。知识阶层并不等同于知识分子。有人说,知识分子关心的只是如何把思想变得尽可能有趣。而“知识阶层”是一个俄语词汇(编者注:英语为Intelligentsia、俄语为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表达的是一种俄国现象。它诞生于1815—1830年间,是由一群有教养的、道德敏感的俄国人发起的一场运动,他们不满蒙昧的教会,不满对大多数生活在卑贱、贫困和无知中的老百姓无动于衷的残忍暴虐的政府,不满在他们看来简直是践踏人的权利、阻碍思想与道德进步的统治阶级。他们坚信个人与政治的自由,坚信非理性的社会不平等注定会被消灭,坚信真理的存在,在他们看来这与科学的进步在某种程度上是统一的。他们持一种启蒙的观点,推崇自由和民主。知识阶层主要是由需要专门知识的职业人员组成。最著名的是那些作家——所有那些伟大的名字(甚至包括还非常年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在不同程度上以不同的方式参加了这场争取自由的斗争。正是这些人的后继者成了1917年的二月革命的主要发起者。他们中的一些人信奉极端的措施,参加了对这场革命的镇压,并在俄国,后来又在其他地方,建立起了全新体制。在接下来的过程中知识阶层不同程度地被系统地瓦解了,但并没有完全被消灭。1945年在苏联的时候,我不仅见到了两位伟大的诗人和他们的朋友及支持者,他们在革命前就已经长大成人,还见到了许多年轻人,主要是学者、图书馆员、博物馆馆长、翻译家,和其他那些在当时社会各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努力生存下来的老一代知识阶层成员的孩子或孙子。但看起来他们能够幸存下来的并不多。当然还有一个词叫“苏联知识阶层”,经常出现在官方的出版物上,指的是那些需要专门知识的职业人员。但很显然这个词无非是一个同音异义语,事实上他们是传统意义上的知识阶层的继承人,是那些追求我提到过的那些理想的人们。我的印象是真正的知识阶层正在变得越来越少。在过去的两年中,我非常惊喜地发现我错了。我见到了许多苏联公民,他们相对年轻,而且显然是许许多多同辈中的典型代表,他们看起来继承了老一代知识阶层的道德品质、正直的思想、敏锐的想象力和极强的个人魅力。他们大多是些作家、音乐家、画家、各个领域(戏剧和电影)的艺术家,当然还有学者。其中最著名的一位是安德烈·德米特里耶维奇·萨哈罗夫,想必他一定非常熟悉屠格涅夫、赫尔岑、别林斯基、萨尔蒂科夫、安年科夫以及他们在1840年代和1850年代的朋友们。萨哈罗夫英年早逝,我和所有人一样为之感到深深的悲恸。在我看来他完完全全属于那个高贵的传统。他的科学眼光,身体上和道德上难以置信的勇气,特别是他始终不渝地献身于真理,让我们不可能不把他看成是我们时代的新老知识阶层中最纯洁最善良的完美典型。此外,从我个人认识的角度说,他和他们一样文雅至极并具有我所能说的巨大的道德魅力。他对书籍、观念、人以及政治观点有着超强的悟性和浓厚的兴趣,我本以为这能够让他从非人的虐待中挺过来,然而他却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他并不孤单。在经历了那段灾难的历史之后,他所属的整个文化还能在瓦砾和灰烬中幸存下来,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当然这也为我们的乐观提供了充足的理由。这一切对俄国来说要比对其他正在挣脱枷锁的民族真切得多——因为在那些地方独断者掌权的时间还没有那么长;在那些地方文明的价值和对过去自由的记忆,在前一阶段尚未崩溃的幸存者中还有很深的影响。我花了数年时间研究19世纪俄国知识阶层的思想和行动,发现这场运动还远没有到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正如现在还可以这么称呼它——而且已经延续到现在并正在恢复昔日的活力和自由,这是一个启示,同时也让我感到无比的欣慰。俄罗斯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他们拥有无穷的创造力,一旦他们获得自由,说不准他们会给世界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出现一种新的专断主义并非没有可能,但目前我还看不到有任何迹象。邪恶终将被战胜,奴役正在走向灭亡,人类有理由为这一切而感到自豪。本文选编自《苏联的心灵》,注释从略。特别推荐阅读此书完整内容。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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