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钰 | 高耀洁:我已经96岁了,死则死矣
一进病房,正看到护士给高奶奶安放导尿管。
护士告诉我,高奶奶腹部积水严重,排尿频繁,几分钟就要换一次尿不湿,所以决定给她放一个导尿管,尿直接排到床头一个容器里。
96岁的高奶奶,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戴着吸氧器,头发凌乱,两颊塌陷。见了我,挥挥手,没有说话。
3月24日,早上7点多,高奶奶的护工突然给我发信息,说高奶奶头天晚上被救护车拉到急诊室了。她让我帮忙打电话给医院,看能否给奶奶送点热水和食物,因为高奶奶不能喝凉水、吃西餐。我赶紧给医院打了电话,工作人员说可以。于是护工送了热水和疙瘩汤过去,高奶奶靠着这些东西,算是捱过了一天。
因为周五无法得空去纽约,我只好告诉纽约一个医生朋友(同时也是高奶奶的山东老乡)高奶奶生病的事,让她去看望奶奶。她晚间带了热豆浆过去,高奶奶一见她就哭了——美国医院一般不提供热水,由于语言不通,高奶奶无法表达自己的诉求,已经两三个小时没有喝水了。
次日,朋友让她母亲带了豆浆和面条过去。十一点半,我到了高奶奶所在的纽约西奈山医院。朋友的母亲看我来了,就回家吃饭。临走前,她哽咽着说:“她是个伟大的老人,受了太多苦了。”
我摸着高奶奶皮包骨的胳膊和手,发现上面有好几处淤青,估计是打吊针时扎的。眼睛瞬间模糊了——可以想见,一个96岁的中国老人,不会英文,耳朵又聋,无人陪护,独自一人待在美国医院多么艰难!
高奶奶看我在拭泪,淡定地说:“我96岁半了,马上一百岁了,活着没啥意思,是个负担,死对我来说无所谓。”
她本来可以在自己的国家安度晚年,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可是,朴素的良知让她无法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于是开口说真话,结果只能承受在异国孤独终老的人生终局。虽然这个客居的国家给予她人性化的关怀,可是内心深处的乡思依然让她每每在月圆之夜彻夜难眠、泪湿沾襟。
2019年,我帮高奶奶编辑了一本书:《诗词札记二百首》,对里面一首诗《失眠之夜》记忆犹新:月光多皎皎,照亮我床帷。今夜难入睡,扶身起徘徊。异乡少自乐,心急盼早归。病身难出户,愁思能告谁。她在这首诗后面写道:2019年5月30日夜,又是一个失眠之夜,疾病使我苦思乱想。年逾九旬,虚度时光,人间苦难,不敢想象。
为了让她得到更好的照顾,我主动告诉护士高奶奶的故事,并找出我写的《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一书的封面,以及高奶奶与希拉里的合影给她看。护士说,我已经知道她的故事了。她拉着高奶奶的手,真诚地说:“谢谢您为人类所做的一切!我很高兴为您服务!”
我翻译给高奶奶听,她脸上笑开了花,得意地问护士:“你没有见过希拉里吧?我可不敢告诉希拉里我生病的事情,否则她来了医院会很麻烦,需要安排很多保安。上次她去看我,整整带了六个人去。六个!”高奶奶伸出六根手指。
“您比希拉里更有名,我见到您已经足够了。”护士哈哈大笑,问:“您可以给我,一个30岁的姑娘一点人生建议吗?”
我趴在奶奶耳边,翻译给她听。她大笑:“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护士走后,高奶奶告诉我,周五那天,她腹部积水严重,突然说不出话了,而且呼吸困难。后来护工打电话给911,救护车把她拉到了急诊室。“我腹积水好几个月了,但没有告诉你。你周五说要过来,我没让你过来,是因为我腹积水很严重。”
原来如此。我突然想起来,我之前计划周五那天去看她,商量她新书结构调整的事。她让我改天再过去,但没说明原因,我还纳闷半天呢。
正聊着,突然听到床上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高奶奶无奈地说:“又尿了。医生给我开了利尿药,今天一直在排尿。”
一会儿,护士进来了,给高奶奶输葡萄糖。高奶奶扭头问我输的是什么,我说是葡萄糖。她问:“百分几?”
我看了一下瓶子,“5%。”“喔,不是10%,减量了。”
看得出,即便96岁了,但是她早年作为医生的职业惯性依然延续至今。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画面:上个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医术精湛的高医生颠着一双小脚,在郑州市一家医院的妇科病房来回穿梭,麻利地吩咐护士给病人输5%或10%葡萄糖。
几十年过去,她垂垂老矣,从医生变成一个病人,躺在大洋彼岸医院的病榻上,身边没有亲人陪伴。
衰老真是一件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啊,不管你年轻时如何强壮能干,老了一样徒手等待时间的收割。若没有对永生的盼望,“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窗外,春雨绵绵,天空阴沉。同屋的女病人和探望她的儿女拥抱道别,两个孩子温情脉脉地说,”I love you, mom”,然后亲吻母亲的脸颊。看看儿孙绕膝的她,再看看孤苦伶仃的高奶奶,我忍不住泪流。
已是中午时分,工作人员送进来午餐。饮料是冰凉的苹果汁,一盒牛奶,番茄汤,主食是土豆泥和胡萝卜泥。这些高奶奶都没法吃。亏得闺女提醒,我把早上做的豆浆和小米鸡蛋粥装在保温杯里带过来,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温热。我问高奶奶想吃什么,她说喝豆浆。我倒了一杯豆浆给她,她插入吸管,慢慢啜饮起来。
喝完热豆浆后,她看起来气色好了一些。她告诉我,她周五被送进急诊室时,一开始护士对她不耐烦,脸色很难看。后来一个中国人认出她了,说在电视上见过她。他告诉护士高奶奶的故事,护士对她态度立刻不一样了。转到这个常规病房后,护士对她的态度好多了。
下午三点左右,高奶奶的外孙女小吕从外州风尘仆仆赶过来了。
姑娘的母亲是高奶奶的小女儿,目前与先生定居在加拿大。当年高奶奶投身防艾事业让地方政府不爽,波及小女儿,她最后丢了医院的工作,被迫于四十多岁“高龄”出走加拿大。她在加拿大的生活很艰辛,更为不幸的是,后来还身患重病。
2019年,我去看望高奶奶时,在家里和她见了一面,她气色不佳,脸庞发黑。离开时,我又在附近街口遇见了她,站在路边和她聊了半个多小时。她聊了自己当年所经历的那些辛苦和委屈,泪水涟涟。告别时,她说自己身体不好,恐怕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来看望母亲了,然后忧伤离去。秋风微凉,我看着她抹着泪消失在纽约的街头。
望着眼前这个姑娘,我感慨万千。她看上去那么单纯,估计对长辈那些沉重的往事不甚了了。她的外祖母和母亲成为代价了,但是她很幸运,不用再遭受长辈们经历的那种苦难了。我问她妈妈情况怎么样,她说不太好。我没敢往下细问。
一会儿,小吕离开了,她去护工那里取高奶奶公寓的钥匙,顺便烧点开水带过来。我继续陪高奶奶。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窗户上,似乎千军万马在奔腾。高奶奶估计累了,闭眼睡着了。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啊,啊”喊起来。我赶紧过去,摸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她安静下来了,接着睡。我坐在她对面,凝视着这个96岁的老人。不知为什么,内心的酸楚与不舍一阵阵泛上来。
刚才高奶奶解完手,护士半天没过来,我怕她冻感冒了,干脆自己捋起袖子清理粪便,并帮她清洁身子。高奶奶不好意思地说,这不该是你该干的事,应该我外孙女来干。
可是,我并不觉得别扭。因为从2015年认识到现在,我已经把她视为自己的亲人了。我目睹过她像布袋一样下垂的衰朽的身体,也触摸过她像飞鸟一样自由高贵的灵魂。
可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终有一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的漩涡把她卷走,如同看着积雪在屋顶静静地融化。
虽然明知“死是众人的结局”,可还是害怕那天的到来。毕竟,我无法触碰到她温热的手,闻到她身上老祖母的味道,听到她爽朗的笑声。
然而,往开阔处想,我坚信将来一定可以在天堂遇见她。高奶奶醒来后,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你愿意信主吗?她拿过我手里的笔记本,写道:死则死矣。”
然后她笑着说:“其实我年轻时已经受过一次洗,一天去牧师家,他家的狗咬了我,吓得我再也不敢去了。”后来到了50年代,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她的信仰之路没能继续。
高奶奶接着说,她的母亲和老伴去世后,她和他们约定,将来一定要回来告诉她,他们去哪了。“可是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回来告诉我。只有那么一次,老头托梦给我,说在柜子里还有信封。我去找了,真的有。”
她又在纸上写下一句诗:多死未见还阳者。
高奶奶虽然没有信仰之形,但是有信仰之实,生命里结出了仁义、良善、恩慈等圣灵的果子,用自己的行为彰显了何谓“爱人如己”,也赢得了世人的尊敬和爱戴。她是爱的使徒。
一会儿,护士进来测血氧,91%,偏低,正常范围应是95%-100%。已是傍晚五点多,工作人员送来晚餐。我一看,和午餐没啥区别,都是高奶奶吃不了的食物。
我倒了一碗早上做的小米鸡蛋粥,喂给她喝,她三两下就喝完了。再测一下血氧,哇,已经上升到94%!我顿时成就感满满,突然想起了2020年1月回国探母的情景。当时母亲刚动完一个大手术,腹部插了一根导管排积液。整个晚上,我都不敢睡觉,死盯着那根管子,看它是否畅通。
很多时候,当我们所爱的人身在患难中时,苍茫世界和宏大事件迅速退成一个模糊的背景,我们只关注眼前那个小点——我们所爱的人是否可以吃饱穿暖、少受点苦。
营养师进来了,看桌上配送的食物原封不动,问我病人的饮食是否需要调整,我告诉她三餐送热水,最好可以配送热的豆浆和米粥。她记下来了,说:“我们尽力。”
她的外孙女回来了,我也该回新泽西的家了。一看时间,已是傍晚六点,外面还在下雨。
我告诉高奶奶我要回家了。“我死不了,你走吧,妞妞还在等着你呢。”高奶奶笑着冲我摆手。我拥抱了她,在她耳边大声说:“在我从国内回来之前,你可不准死啊。”
高奶奶咯咯直乐。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目前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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