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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问哈金:起笔落笔,他所有的努力是想要对得起这个时代

空间作者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1-03-26


作家哈金  题图来自网络


叩问哈金


文/陈瑞琳


今天的二条文章是空间作者“愚石”读哈金小说《等待》读后感,欢迎阅读。


那是2006年,哈金来休士顿演讲,掀起很大的震动。他总是用很朴素的表情,说出很惊人的话来。他说起自己的写作,是为了在纸上消耗生命。说起中国的文学,他认为缺的不是技巧,而是挑战的精神。问他怎样动笔,他说你真正的对手往往是死去的大师。席间有人问他如何看《红楼梦》,他坦率直言这不是他心中喜欢的作品,以至于引起了一场相当火爆的争论。


书架上是哈金不久前寄来的《南京安魂曲》,看了第一页,灵魂从此不得安宁。内心“疯狂”的哈金,“悲剧意识”却是他生命观的基调。记得他的老师曾问大家有没有生命中快乐的记忆,很多人回答沒有,老师说那是因为你是人。


这些年,移民美国的华人多半看重物质的梦想,但哈金是个例外,他想要的是精神自由的图腾。这个“图腾”决定了他不容易露出那种幸福满足的表情,也注定了他永远不可能摆脱掉心灵深处的苦。他曾说过这样的话:“在美国谋生并不难,但是如何让生命活得有价值就很难了。”据说他从來不鼓励自己的学生作职业作家,因为太苦。


有一年,小儿就读的高中Phillips Exeter Academy想请哈金去演讲,辗转找到我,但哈金婉拒了,他大概认为自己的这种“悲剧情结”无法说给中学生。他在信中嘱咐我:“如果儿子喜欢写作,告诉他尽量少用形容词!”我后来读儿子的文章,真的都是动词。儿子说他的语文老师批改文章很认真,只要看见形容词,立刻打上一个叉叉,这就是美国的写作训练吧。


关于哈金,其实是个让学者很难定义的作家。他一直用英语写作,是华裔的英语作家,但我总觉得他依然是海外的中国作家,他的作品,写的都是中国,或者说写的都是中国人发生的故事。


哈金的故事很传奇。本名金雪飞的他,1956年出生在辽宁,父亲是军人,哈金14岁时参军入伍。他在197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1985年于山东大学取得美国文学硕士学位,并于次年赴美攻读博士学位。因为美国人很难发出雪飞这个音节,又因为他喜欢哈尔滨,于是取笔名哈金。很少有人知道,哈金在考上大学前,只读过四年的小学。这位在三十五岁以后才靠英语写作来安身立命的中国人,在美国写的书绝大多数竟然都获得了文学大奖。


说到获奖,哈金目前是唯一一个两次获得“国际笔会-福克纳”文学奖的华人,也是“美国国家图书奖”历史上唯一一个华裔获奖者。他在2004年出版的《战争垃圾》(War Trash)不仅是畅销书,还入围了“普利策文学奖”的最后名单。哈金几乎拿遍了美国大大小小的文学奖项,被媒体誉为是“美国历史上公认最杰出的华裔作家”。他在1996年获弗兰纳里·奥康纳小说奖,1997年获海明威基金会笔会奖,1999年获古根海姆研究基金,1999年获美国国家图书奖,2000年获笔会福克纳奖,2000年–2002年获亚洲研究基金,2002年获汤森德小说奖(Townsend Prize for Fiction),2005年获美国笔会福克纳奖,2006年获美国艺术与科学研究院会员称号。此外,《等待》和《战争垃圾》分别入围2000年和2005年普利策奖小说类决赛名单,並入选《纽约时报》十大好书。


说到哈金的“疯狂”,他在美国博士毕业后,竟然想要靠英文写作求得生存,很多人都认为是“疯狂之举”,因为在美国的留学生,大多数为了找到好工作都改行学了其它专业。哈金先是选择进入波士顿大学的写作班学习。1993年,写作班还没毕业,哈金被爱莫里大学聘用教诗歌,四年后根据发表的东西来决定是否继续雇用。在聘用的前三年,哈金没有一本书出来,且频频退稿,压力巨大。直到1996年,他的短篇小说集《辞海》出版,第二年,哈金又获得了美国笔会的海明威奖,1999年再获得国家图书奖,哈金终于完成了他从一个中国学生到享誉英语世界著名作家的华丽转身。


回望哈金的创作,并不算多产。仅有的三部诗集分别是《沉默的间歇》(Between Silences)、《面对阴影》(Facing Shadows)、《残骸》(Wreckage)。短篇小说集则有《词海》(Ocean of Words),《在红旗下》(Under the Red Flag)(台湾繁体译本为《光天化日》)、《新郎》(TheBridegroom)、《落地》(A Good Fall)这四部,写得不算太快。


哈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池塘里》(In the Pond 1998),主要描写了一个业余画家和书法家邵宾的艰难生活。第二部长篇小说《等待》(Waiting,1999),1999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讲述的是一位叫林孔的军医近二十年间的感情故事。2002年出版《疯狂》(The Crazed),写下一位教授面对历史的伤感记忆。2004年,哈金再推出巨作《战争垃圾》(台湾繁体汉字译本作《战废品》),这是一部用回忆录形式撰写的战争长篇小说,描述了鲜为人知的赴朝志愿军战俘的悲惨命运。2007年他出版《自由生活》(A Free Life),呈现出移民生涯的沧桑代价。2011年出版《南京安魂曲》(Nanjing Requiem),以南京大屠杀为背景,展现人性的温暖和无奈,被誉为“以文学之质、小说之文、安魂之意,诉诸正道人心”。他唯一的一部散文评论集是2008年出版的《在他乡写作》(The Writeras Migrant)。

哈金和本文作者陈瑞琳合影  


关于哈金作品的评价,美国华裔老作家谭恩美这样说:“我为哈金的作品著迷,他总是呈现出历史环境中的道德难题,呈现出人性的磨损边缘,呈现出不屈不挠,也呈现出不抱希望的生存方式。他是我们最有天份和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都说哈金幸运,其实不然,犹如爬山,哈金总是让自己选择高峰和险峰。那年纽约评选“五大道”文学奖,请了哈金做评委,还有余华,严歌苓,但是他俩当时都在中国,只有哈金去了,他就在颁奖仪式上讲话。意思是美国小说为什么繁荣,就是因为他们有一个“伟大小说”的神秘概念。下面的听众反响热烈,叫他把这个观点写出来,哈金回去就写了,把这个观念扔出来,结果是引起了文坛上的巨波大浪。


他认为的“伟大的中国小说”应该是这样的:“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这个定义显然是深受了“伟大的美国小说”的影响。早在1868年,J.W.Deforest就给伟大的美国小说下了定义:“一个描述美国生活的长篇小说,它的描绘如此广阔、真实、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美国人都不得不承认它似乎再现了自己所知道的某些东西”。这当然是一种理想,是任何作家都只能努力接近而无法达到的理想。


在哈金的小说里,特别喜欢他的《自由的生活》,这可能是哈金写得最长的一部小说,英文版达600多页,他开始把视线由中国转到了美国,他要写的是美国新移民的生活境况,写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他显然是借别人的经历,来完成自己的精神自传。在这部移民小说中,哈金以他特有的客观和冷静,将“自由生活”背后的痛苦代价淋漓尽致地和盘托出。哈金说过一句特别深刻的话:“自由的生活,是有高昂代价的。在追寻自由生活的过程中,失去的恰恰就是自由。”


作为一个移民作家,哈金说他一直都想写一本有关移民生活的短篇小说集。二〇〇五年的二月,他去法拉盛参加会议,他回忆说:“那是我第一次去法拉盛,见到熙熙攘攘的街道和大量的华人移民。他们大多来自大陆和台湾,在这里落地,开始新的生活。繁杂的街景让我十分感动,我想许多美国城镇一定就是这样开始的,于是我决定将所有的故事安置在法拉盛。后来我常去那里察访,主要是寻找细节,并保证它们在书中都准确。前后一共大约去过二十次。”于是有了《落地》这部纽约新中国城的故事。


《落地》在2012年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后受到海外读者的喜爱,因为这些华人移民的故事也是他们自己的或是他们父辈和祖辈的故事,也是世界上无数孤独坚忍、寻找家园之人的故事。评论界认为:“小说中所呈现的海外华人的生活充满了艰难与辛酸,真实可感又具戏剧性,写出了新移民对新世界的探索与追寻,对故乡无奈的眷恋与牵挂,以及对自身身份的迷茫与确认。”


这些年里,每当想起哈金,我就会萦绕两个概念,一个是“悲剧意识”,一个是“自由的代价”。一直希望有机会当面再请教他。2021年1月9日,哈金来到云端讲座,给了我这个机会。

作家哈金与作者视频


隔着千里之遥的云端,哈金的头发已大多花白,当年的风华正茂虽已改变,但他脸色红润,更加气定神闲。


我问他:是不是伟大的作家多是悲观的?在你身上,我总是看到了一种认知这个世界的“悲剧性”,包括那种荒谬性以及人性的各种黑洞,你的这种悲观但又深刻的洞察以及批判性的探索,是来自怎样的精神思考?你曾经说过“期待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因为这个世界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这句话对我的影响非常大,让我常常想这个世界不是越来越好,人类也不是越来越好,但是文学是帮助记录这个世界的,它把人类走过的荒唐、荒谬和虚无的东西留给后人看,所以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样看这个世界?


哈金回答说:确实,关于世界观,我是比较悲观的。虽然我日常的生活也挺好,挺快乐,但在本质上我是悲观的。海明威认为“生命就是一个悲剧”,因为每一个人都在生活中失去了很多很多。我们这一代人,经历过太多动荡,失去过生活,打断过教育等等,但同时我也是乐观的。美国社会有很多毛病,但依然有自由的环境,还是能发挥生命力,专心做有意义的事,比如把生活的兴趣爱好与眼前的工作结合起来,就能获得一种具体的幸福快乐。


我再问:说到自由,您的小说里多次写到自由的代价,尤其是关于新移民的故事,您常常说“自由的生活是有高昂的代价的,在追寻自由生活的过程中,失去的恰恰就是自由!”很多新移民来到异国他乡,失去了曾经依靠的生活,突然觉得一无所有。所以想问您如何理解自由的代价?这或许是解读新移民文学的一条通道。


哈金答曰:“说到自由的代价,那是当然,自由有时是很可怕的,新移民来到一个新的国度和环境,原来的一切全都消失了,整个系统没有了,但心理强壮的人可以慢慢的重建另一个系统。自由的代价就是一种不确定性,你必须接受这种不确定性作为你获得自由的基础。当年苏武牧羊在西域,但依然在汉文化圈内,现在不同,完全不是自己的空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你是没有自由的,因为要重新开始。如果你生命力旺盛,就会慢慢适应新的环境,就会发现这是一种更适合人生存的环境,这种不确定性恰好是我们应该活着的状态。”说得真是好,所谓自由就是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愿目标来活,只有那种内心强大的人,才具有追求自由的可能性。


在西方的文化中,个体的生命价值是特别被强调的。由此想到了哈金的文学源泉,除了小时候来自唐诗宋词的文学启蒙,哈金的文学滋养则大多来自外国文学,这显然与他的经历有关。在他写作的桌子上,常常竖立着托尔斯泰、契科夫、果戈理、屠格涅夫、海明威。俗话说:在战场上,不想当将军的不是好士兵,在文坛上,不想当大师的也不是好作家。哈金起笔落笔,他所有的努力是想要对得起这个时代。


在哈金身上,最宝贵的品质就是不媚俗。他因为教书,沒有专业作家的压力,也不需要操心作品的市场价值,他可以充分享受创作的自由。哈金说:“作家有两种读者:直接读者和间接读者,我的小说只能写给少数的读者,甚至就是一、两人。”


听说耶鲁大学英文系曾请他去教书,那是全美最好的英文系。但哈金如果留在波士顿大学,教课和研究之余,还能有一半的时间创作,如果去耶鲁教书,写作的时间就会少。于是,哈金放弃了去耶鲁教书,而把生命留给写作。哈金说:“文学创作,很多人名滿天下,卻沒有‘不朽’,眼下的名声往往是不堪一击的,作家的生命只能靠作品来维持。”


哈金的小说并没有汪洋恣肆,他叙述故事的语调,是那种男性的沉着、镇静、简洁、清晰,穿透力强,有股子金属般平稳的硬度。相信过很多年后,人们还想再读。


又想起他的那句诗:

你必须去那里,
悄悄的出发。
把你仍然珍惜的东西留在身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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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瑞琳,美国华裔作家,评论家。出版多部散文集及学术专著,现任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被誉为当代海外新移民华文文学研究的开拓者。微信公号:瑞琳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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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仍然珍惜的东西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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