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石:经历了比两个“七年”更久的等待的婚姻会是怎样
题图来自网络
多少人,在等待中,蹉跎了一生
——读哈金《等待》
文/愚石今天的头条文章是华语文学评论家陈瑞琳写的哈金作品综述,欢迎阅读。
相信大家都知道七年之痒,据说,无论是夫妻还是情侣,七年之后,许多人都会因为日趋平淡的感情,而蠢蠢欲动,结果就是,不在“痒”后爆发,就在“痒”后稳固。
那么,如果一段关系,经历了比两个“七年”更久的一成不变,又会怎么样呢?
美籍华裔作家哈金的小说《等待》,就为我们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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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哈金,也许很多朋友并不熟悉,但,如果你接触到他的作品,我想,你会和我一样,被深深地吸引。
其实,《等待》的故事并不复杂。主人公孔林,出身于农村,但接受了高等教育,并成为了一名军医。在父母之命下,和一个其貌不扬且裹了小脚的乡下姑娘淑玉结了婚。在完成了生孩子的任务后,每次回乡探亲时,他再也不愿和妻子同房。后来,在工作的部队医院中,认识了护士吴曼娜,两人渐渐产生了感情。孔林于是向妻子提出离婚。妻子嘴上应承,但在法官面前,默默垂泪,因而法官不仅不批准孔林离婚的请求,还严厉地批评教育了他。其后的十多年里,孔林一次次地提出离婚,妻子一次次地答应,又一次次地被法官拒绝。
由此,故事中的每个人,都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中,并在这种无尽的循环中——从希望到失望、再次充满希望、再次无奈回到原点,将生命的热情,耗费殆尽。
首先,在孔林看来,妻子那么贤淑,从来都是只埋头做事,而不会对自己说一个“不”字,这个离婚,应该易如反掌。事实上,当孔林第一次提出来时,妻子就非常顺从地点头了。但,在法官面前,妻子真实的心情表露无遗,虽然仍旧不发一语,但自顾垂泪,这,在法官眼里,已经说明了她对这段婚姻的态度。所以,代表着正义的法官,丝毫不理会孔林的要求,坚决维护了他们的婚姻完整性。其后多年,这个场景一次次重复,以至于孔林最后甚至都不抱任何希望,而纯粹是为了在吴曼娜面前摆个姿态,证明自己的“诚意”而已。
在我看来,孔林等待离婚的十八年,实质上,完全缘于他的“懦弱”。而在对待个人感情这个问题上,他也一直都是被动接受,从接受父母安排的婚姻,到接受吴曼娜的“爱”。他确定自己和妻子之间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也根本不可能产生爱情,但对于吴曼娜,他真的爱她吗?我并不确定。只不过,吴曼娜和淑玉相比,无论是外形条件,还是知识水平,都有着天壤之别,绝对“拿得出手”(他从来没有带淑玉去过自己的医院,因为觉得妻子实在拿不出手)。所以,在吴曼娜表明心迹时,他没有拒绝,但他为自己承诺的离婚所付出的努力,也不过是每年回乡探亲时,例行公事一般向妻子提出要求,而每一次被法官驳回后,他转头又和妻子、小舅子坐在一起吃饭,日子重归于岁月静好。
在等待离婚的十多年间,他试过把自己的表弟介绍给吴曼娜;而在医院领导将她推荐给一个老干部,成为其续弦候选人之一时,他甚至为她代笔,投老干部所好,写了一本诗集的读后感。
从这些细节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对她,其实并不是全心投入,相反,但凡有可能,他就会拱手让人。
他的“懦弱”,还体现在,“等待“的漫长岁月中,因为惧怕同事们的闲言碎语,他对吴曼娜,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如果权且将此视作他的谨慎,或者尊重,那么,当吴曼娜被他的“朋友”强暴后,他的反应,也仅仅只是口头上义愤填膺、长吁短叹,并没有任何实质性追责或其它进一步行动的意图,这些描写,让我不能不怀疑,这个男人,到底是不是真正在乎吴曼娜。
而在他终于如愿以偿,离成了婚,和吴曼娜“有情人终成眷属”后,很快,就因为柴米油盐的琐碎而烦恼,因为陪产时吴曼娜的厉声咒骂和身体的“丑陋”而心生厌恶,更因为疲于照顾新生的双胞胎宝宝,而开始怀念从前家中的“自在”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情结吧?
至于女主角吴曼娜,在这个故事中,更是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等待。
在孔林之前,吴曼娜本来谈过一次恋爱。她的初恋男友董迈,让这个朝气勃勃的姑娘体验到了爱情的甜蜜与美好。在董迈被派驻边境后,她就开始了等待,等待男友的情书,等待将来两人在一起。然而,最终,她等来的,是对方的分手信——来自上海郊区的他,忍受不了边境的苦寒艰辛,和有上海市区户口的表妹结了婚,这样,他就可以退伍回城了。
在这样的重击下,吴曼娜整个人萎靡不振。这时,来自孔林的开导、安慰,格外让她感动。此前就保持着友好关系的两人,越走越近,直至吴曼娜主动表白。所谓“女追男,隔层纱”,孔林也就不出意外地堕入了情网。
其实,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吴曼娜自以为的“爱情“,只不过是因为遭到男友抛弃后,来自孔林的关心,让她的痛苦找到了一个出口,就好像一个落水的人,抓到了一个游泳圈,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上面。
在等待孔林离婚的十八年中,她的青春年华一去不复返。终于可以结婚时,这个曾经活泼开朗的大姑娘,已经变成了一个自怜自艾的中年妇女,性格、脾气,都已不复当年的温婉大方。在她以四十四、五岁的“高龄”初产时,对于在等待中消磨掉的蹉跎岁月,她的怨恨,达到了顶峰。更糟糕的是,作为一个从前单位里的运动健将,她竟然被检查出了严重的心脏问题,甚至直接威胁到了她的生命。
本应是人生中最美好充实的十八年,从满怀期望,到屡屡受挫,到只能消极等待,到最后因为心脏病被诊断为只有最多两个月的生命,谁又能否认,她的人生,不正是被这场无望的“等待”,折磨得灯枯油尽?哪怕以为苦尽甘来,终究还是逃不过后遗症。
相形之下,故事中的另一位女性,孔林的妻子淑玉,对于这场“等待”,恐怕比吴曼娜更有韧劲儿。
这是一个所有人公认的好女人——甚至孔林的哥哥也站在她这边:在有名无实的丈夫长期缺席的乡下,她独自照顾女儿、侍奉公婆终老。这也是一个好像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说一个“不”字的女人——孔林每年回家探亲,都会照例提出离婚,而她,即使万般不甘、不舍,也照例答应,只是,到了法院,才会真情流露,眼泪淌个不停,但,依然不敢对丈夫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甚至,在明知丈夫去意已决时,她仍然遵守着“妇德”,努力挽回丈夫的心,比如,有一次主动提出要和早已没有夫妻之实的丈夫同房,说是要为孔家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也许,你会觉得她实在软弱可欺,但,事实上,在孔林决意离婚后,她硬是让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又存续了十八年!而当吴曼娜被诊断出来日无多后,孔林因为苦闷,在新年来临之际,找到和女儿一起生活的淑玉,借着酒劲儿,坦言了现状,问她愿不愿意等自己以后回来继续和她一起生活,淑玉立即高兴地说愿意。
小说的结尾,当孔林回到自己的新家后,发现吴曼娜因为新年的到来,红光满面,似乎并没有病重的丝毫痕迹。不知道,接下来的岁月中,孔林、吴曼娜、淑玉,这三个最美好的年华都陷入了“等待”的泥沼之中的人,又将是谁,为了虚无缥缈的“希望“,继续忍受“等待“的轮回。
这,就是《等待》讲述的故事,一个“十八年之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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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小说一经问世,就在美国引起了轰动,读者不仅被这个故事吸引,也为其“准确又完美无暇”的语言所折服。哈金也因此,荣获了1999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及次年的笔会/福克纳奖(Pen/Faulkner Award)——是的,这是一部英文小说。
在美华裔作家中,哈金是极少数坚持用英语写作的人之一。即使他的本科和硕士阶段研习的是英语和英美文学(他1977年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后在山东大学获得美国文学硕士学位),但,作为一个将近而立之年才出国的人(1985年来到美国布兰迪斯大学深造),用非母语写作,绝对是一种挑战。
但,哈金成功了,那两个蜚声文坛的大奖,就是对他的肯定。
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厄普代克(John Updike)谈到哈金时,惊讶于这位“移民”作家的勇气和智慧,也赞叹他对英文的掌控能力“几乎史无前例”。
哈金之前,广受关注的英籍波兰裔作家康拉德(Conrad)和美籍俄裔作家纳博科夫(Nabokov),虽然也用非母语的英语写作,但他们的母语依旧属于印欧语系,而中文,无论语法、词汇,还是文学传统,都相去甚远,如此,哈金的成就,更加难得。
阅读哈金的作品,你会发现,他很少用那些“高大上”的词语,他的文字,一直都保持着简洁、洗练的风格,但,每个字又无比精确,你根本找不到一个多余的词,甚至连很多作家喜爱的那些形容词,也几乎看不到,平实、直白,但,你又不能不承认,他的文字,仿佛有一种魔力——每句话,都让你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一句话,将说些什么呢?
比如,小说开篇第一句话“Every summer Lin Kong returned to Goose Village to divorce his wife, Shuyu. ”(每年夏天,孔林都会回到鹅庄,向自己的妻子淑玉提出离婚)就牢牢地抓住了读者的心,迫切想知道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又为了什么 “每年”都要离婚。
哈金有一次担任一个文学奖的评委时,谈到美国小说之所以繁荣,是因为美国的作家都立志于写出“伟大的小说“,在他看来,这正是国内文学作品所缺少的。他认为 “伟大的中国小说”应该是:“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
在我眼里,《等待》,正是这样一部“伟大的小说”。小说的背景,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中期。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可以从中感受到鲜明的时代气息;而即使放到今天来读,撇开特殊的时间印记,我们依旧可以发现人性的共通点,而且,这样的故事,也许至今仍然在我们身边上演着。
在一次专访中,哈金引用了美国诗人艾略特(T. S. Elliot)的话:Only through time, time conquered.(只有经由时间,时间才能被征服。)我的理解,他是希望把那些从前的故事,譬如《等待》,展现在人们面前,让人们从这些故事中,找到相似的影子,以“历史”,照射现实,如此,才有可能“征服”当下,超越自己,才不至于荒芜岁月,蹉跎一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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