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认识了理解我的阿哥,我却杀死了他|Tran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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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K
(本文系作者根据自身真实事件改编)
前情回顾
本文首发于2020年12月9日,是船思《Transtory》专栏作品《跨性别的我,被女同学骗去看了钙片》(点击蓝字阅读该文)的下篇。
「我」是一名青春期跨性别男性,在异国留学。但令人难过的是,「我」在校园里受到了女同学的性骚扰、性侵犯与PUA。
由于「我」的身份,「我」孤独、迷茫、不断挣扎。
我没想到我会逃脱女性世界的牢笼,逃离那个反复逼迫我做窈窕淑女的世界。
我转到另一座城的乡下上学,在一所平凡的混校。一切开始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好的,但至少是截然不同的新生活。
在异乡,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比我大很多岁,我叫他阿哥。
阿哥长得很帅,黑发褐眼,有欧洲人一样深邃的眼睛。不是别人提醒,我不会发现他的英俊。
这个心肠很好的陌生人,格外热情地接近我,进入我的生活。
疫情爆发,他收留了我,对我细心照料。阿哥经常对我讲起异国的人文,说他非常理解我离家的乡愁。
白天,孤独,受困。疫情把我们困在屋子里,哪里也去不了。
这个时候我又变成了女人,外表是一层拙劣的男装打扮。等到夜深人静,人们入睡时,我又会变成小男孩,小过尘埃,没有人会看见我。
白天,阿哥会叫我的名字,会亲切地叫我老弟。他以看男子汉的眼光看我,温柔的呼唤在我心里留下暖意。
他似乎能透过外表看穿我的内心,我真实的面目。可是我从没有对他说过我的秘密。
在他看来,我是一个普通的中国男孩,只是个子更矮,声音更细、更纤弱一些,与同龄的男孩格格不入。他反而因此同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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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来到漆黑的走廊尽头,那有个房间,是阿哥的家庭影院。
和外面的影院一样,家庭影院里有一面白墙,作为我们的银幕,还有一台投影机、一张大床与安静的窗户。
在这里,我们不受打扰,只有晚风和月光从窗里吹进来。入夜,我们经常听到夏虫鸣唱的声音。
很多个晚上,我们坐在窗边看电影——各种恐怖片、科幻片、动作片——度过漫长的疫情年月。
我无意识地来到了虫鸣深处。推门进去,月光占满漆黑的房间,黑暗中还有另一个人。
人影穿一条藏青色裤衩,身披月亮的碎片,让我隐隐约约看清他的轮廓。
他的身体很漂亮。隆起的、丰盈的肌肉,还有身上的直线条,吸引着我心中荡漾的柔情,以及梦想拥有男性躯体的渴望。
我多么希望成为他,成为天生的男子汉。
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人影朝我转过脸来:「今天你愿意一边看电影,一边帮我按摩吗?我脖子疼得厉害,求你啦。」
他告诉我,他身上有各种奇奇怪怪的病。每天夜里他的身体都会疼痛,迫切需要中医按摩。
「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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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惊诧、兴奋,但恐惧。
我和他一起坐到床上。大床一下子变得很小,不仅装得下我们两人,还能容纳他无边无际的痛苦。我不能想象他身上有多痛。
电影又开始了,我们继续看昨晚没看完的科幻战争片。
一片白光中,梦幻的星球出现,宇宙飞船在炮火里穿梭,眼花缭乱。大床,我们黑夜中的小船,也在白光中穿梭、浮动着。
我的心神并不能集中在电影上。火光把整个家庭影院映得透亮。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男子汉脱去背心,赤膊的样子。
阿哥身上变得一片苍白,没有血色。他的胸脯起伏平静,像一个为了逃避饥饿和痛苦而熟睡的孩子。
他对我在身后无所顾忌,认为我是一个小他几岁的兄弟。我们互相接受彼此。
很久很久,我一直相信我的心灵为男性,却不知道真正的男人长什么样。
我十分好奇地注视他,就像那个女校同学注视她从没见过的「易性癖」一样。
「你让我按哪里?」
「脖子,背部,还有腰。」
「怎么按?」
「用你的拳头或者胳膊肘,使点劲,顺时针转着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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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时间,他不仅和我坐在一起看科幻片,也趁机跟我交流。
他并不会给我布下什么陷阱和圈套,我知道,他只是想要诚恳的、心对心的交流。
我是一个安静的人。他看穿了我这一点,于是不断问我各种问题。他先问,然后要我加倍去答。
他说:「哥已经对你分享过了哥的事情,为了公平,接下来你也要分享出你的事情。」
按摩。月亮,枪火声,我们的对话,慢慢出现的冲动和不安。
炸弹突然爆炸,外星世界里到处都在着火,一下照亮他黑暗中的脸。他深邃的眼睛和高挺的鼻子显得有些凶恶,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
他突然问起一件事:「白天我观察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有点敏感,但我想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小便用纸?一般的男生不会这么做。现在是疫情期间,超市里纸很难买。」
炮火停歇,白光消失,他的脸又遁入黑暗,我不用再迎接刀子一样的棕色眼睛。
「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我能帮你什么?」
他的质问让小男孩也藏到黑暗深处,不见了。我又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女生,彻头彻尾地伪装。
反正我也无法离开,那么我必须该作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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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体有病,我是间性人,我得了克氏症……我脑海里闪过种种谎言。
我最后告诉了他,我是什么。
「真的吗?」
「真的。」
「你有做手术吗?」
「没有。」
「你有阴茎吗?」
「没有……」
「你没有做手术,也不像我一样有阴茎,你怎么能算跨性别?你目前顶多算一个……」
他找不到那个词是什么了。性别认同障碍?易性症?人格分裂?
他问我:「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
「是不是因为你父亲你才会变成这样?」
「不是。」
「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我觉得我实在做不了女生了,我做不了……」
「所以你这样打扮。」
「……因为这样我会觉得好开心,好快乐。这样感觉才是对的,什么东西终于正确了。」
「什么是正确?你怎么定义这个词啊?」
「……」
我再也说不出话。
他摇头叹息着:「哥百分百的接受你,好吗?因为哥想只有这样你才会快乐。你记住,男子汉得学会自立自强。」
我知道从那时起,他已经完全接纳我了。
按摩贯穿在我和阿哥共度的疫情岁月里。每天,他都会在一个时间点来我房间,求我帮他按摩。
有时候,我对他说很多话,开很多玩笑,跟他聊他喜欢的跑车、钓鱼、运动和拳击,都是男子汉喜欢的运动。
也有时候,他一言不发,因为他累得厉害,疼得厉害。
每次他都会像孩子一样,沉默不言。也许是睡着了。这个时候我的心神也和他一起,坠入无边的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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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来,我没有接触过一个男性朋友,一个男性同龄伙伴。
我说服自己去做女人,悦纳自己的女性身体,把男人想像成异性。由于相貌、性格的怪僻,后来我身边连一个同伴也没有了。
身边,朋友们像流水一样流过,我无知无觉。
中学,最先是童年的男生玩伴疏远了我,认为我与他们不再一样,不再属于他们。
女生开始来接近我,可就像最早跟我搭话的女同学一样,她觉得我很怪异。女孩子们也不再跟我说话。后来是学校里的本地人,学校里的中国人……
我越发不懂其他人的心事。我不懂他们的所说所想,还有他们的文化。因为过于孤僻,我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我对无常变幻的人情无能为力,对自己的身体也是。有时我厌恶,有时我希望我的身体变成空气。然后我成功了,没再有人接近我,对我说话。
我经常会去一些没人的地方。学校后院一望无际的草坪,森林的边缘和深处……
我只跟森林作伴,喜欢冬天森林下满雪的样子。我还幻想着森林尽头的海洋、熙熙攘攘的城中世界。
我已经不记得什么阿尼玛,什么阿尼姆斯。我也不记得我童年时期被当作小女孩养大,青春期被女同学指作异类。
我与同学们、与人没有共同语言,也不再想关于人、关于交际与融入的事。
他们已经看不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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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哥是我世界里唯一的男性。
每次按摩,我都久久观察他,观察真正的男人是什么样子。
他身体的形状、思考说话的方式,让我知道,在我世界里缺失的男性角色——朋友、长辈——应该是这种面貌。
我和他太过不同。我长得非常柔弱,非常女性化,样子不像一个男人。
从小,我在只有女性的家里长大。父亲大部分时间不出现,身边只有妈妈。
我出生时,姥爷陪伴过妈妈和我一段时间。我睁开眼睛看到他时,认为我们就是同类。
妈妈和姥姥是同一类人,身上有相同的阴柔气质;我和姥爷是另一类人,我被他的高大伟岸所吸引,坚信自己长大后和他一样,都是铁血硬汉。
铁血硬汉病重倒下,再也没有起来。那年我三岁。
除了怀念姥爷,妈妈也经常对我道歉:还是男人强,男人才顶事。这个家里缺了男人,她一个女人什么都做不好,让我无法成才。
她问我,是不是因为这个家庭里缺失父亲,我才会走上歧路,失去女性的颜色。
不是的。但我解释不清,这种问题让我非常无力。有酷儿说过,性别认同就像瞳孔的颜色,不可改变。天生有的人就是黑色、棕色,有的人是蓝色。
但一个人怎么能看见,自己眼睛的颜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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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发现我与阿哥的不同,我就越失落。
他明明说过我是他的兄弟,亲如手足,跟他一样都是大男子汉。然而我的性别焦虑再度出现,我憎恨起阿哥。他比我更帅,他不是跨性别。
焦虑一出现,就让我对自己更愤怒:我怎么能这样想他?
打心底里我还是讨厌自己的外表。我想撕碎的是自己,因为我丑陋,永远不能像他一样漂亮。
按摩的时候,阿哥对我说:「知道为什么哥要你帮忙按摩吗?」
「为什么?」
「因为哥把你当成同类了。懂吗?你跟我一样。」
我愣住了。
「但你妈妈可能不这么想,所以你别告诉她。」
「……我知道别人都把我想成女的,你可别那样看我,否则我就再也不帮你按摩,再也不会跟你说话了。我只想做你的老弟。」
「可以。哥帮你剪头发,哥的衣服也给你穿,就是因为在哥眼里,你永远是哥的同类。」
「谢谢,」我想流泪但流不出来,「你是这里唯一跟我说话的人,我的救命恩人。我管你叫哥哥,我把你当做亲人了。」
我只好在心里悄悄的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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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不同名,不同姓,流着不一样的血。他是落在这异乡里的一个浪子,而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我的故乡。
他难道看不出,他高大、英俊,我矮小,驼背;他美,我丑……我们太不一样了。
夏日里,我不得不启程回国,登上飞机离开异乡。阿哥是异乡里的人,他不走。
临别前几天的傍晚。他脱光了背心躺在沙发上,我在他身后。我静静地为他最后一次按摩。
夕阳把我们两人的轮廓打在墙上:一个大男人的背部,小男孩的一双拳头。
阿哥被染得一片橙黄,跟我的胳膊变成了一样的颜色。这时,他身上所有的线条开始曲折起伏,与我心中所有的焦虑和冲动紧密联系在一起。
他的身体正在变得无限宽广,大到能把我吞没。我突然渴望深深陷入到他那样广阔的胸怀中去。
我想要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一句话,想要他用他那么宽大的臂膀抱住我,想要他亲口叫我一声老弟。
让我最后看一看他棕色的眼睛吧,让我再一次从他那里得到肯定!
以前只有妈妈,还有高中那个女同学,用她们的臂膀抱过我。在她们怀里,她们一直叫我女孩,没有新生的我的存在。
我想抱住阿哥。可我是想抱住他,还是更想抱住我即将消失的新身份?离开异乡,离开阿哥以后,我就再也不是老弟,再也不是被认可的我了。
回到故乡,故人只记得我的女性名字,我的女性身份。那时,我还能去哪里寻找阿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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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流逝,离归家越来越近的我,最后一次默默无语地进行按摩。我用从心中伸出的一千只手,去拥抱他,与他作别。
拥抱没有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永远离开,目送我在世上唯一的哥哥,目送老弟或我自己的消失。
我有多么不舍,多么想成为他而永远无法实现这个渴望啊。不,不,我不要你走,我怎么能离开你。
我又想起他的话:「你用拳头多使点劲。」我一拳一拳在他身上越来越重,几乎在打他。
他突然转头来问我:「啊,你明知我痛得厉害,你还故意这么大劲打我,你想干嘛?」
「对不起。」 我说不出什么。
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临行前的日子,他隐隐也感到了我的不舍,问我:「你一定要回中国去吗?」
我无言以对。
「你能不能回学校去,而不是去中国那么远的地方?这样你也算是留在这里,陪我。」他开玩笑地说道。
「老弟希望留下来,这样天天都能看到阿哥,给他按摩,永远做他的老弟。」
「你恨我。」他开始笑得厉害,「你一定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见到我,所以你把我抛弃在这疫情肆虐的国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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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夜。最后一个梦,像凋落的花瓣被流水缓缓带走。
我梦到大海,那是他带我去过的海边。梦里阿哥不见踪影,我独自一人被遗弃在了荒凉的海岸。
想到这里是我们一同钓过鱼的地方,一同收获过快乐的地方,我就朝海浪走去,在海波的尽头一定可以找到他。
我在岸边呼唤他,发出短促的、清脆稚嫩的嗓音。
身上的衣服变得巨大,我像一个纤弱的女性身体套在重重镣铐里。我的肩膀、脸部、全身都在变小,变成我不期望、不喜欢的样子。
他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开枪打了他。
「一个人该多么恨一个人,才会对他开枪啊!」
「不,我不恨你,我绝不恨你。我怎么能恨我的哥哥,那个对我伸出援手的人?」
在我心底,我的渴望、柔情,跟着我的心弦颤动。他还梦到过我对他笑。
阿哥啊,我不是他的同类,我是他的敌人,一头一心嫉妒的野兽。
我到他的梦里去,要杀死他。这样他就消失了,那个帮助过我的、肯定过我的人便不复存在;洒满月光的那个晚上,床上的人影和对话也都不复存在。
反正这的一切在我回国后,都将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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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别的夜晚,一个充斥着暴力、血腥危机的梦境中,他跟我说永别。
我在自己的梦里到处没有找到他,原来是因为我们在另一个梦里。
砰!我开枪了,他的身体在我面前挣扎、流血。
阿哥死去了。
梦境结束了。
「插曲也结束了。」他说。这梦呓一般的插曲,谁还会再听到这首失传的曲子?谁还会再记起老弟的名字?下午一到,我们就上路。
许多个月以来,我第一次踏出家门外。
九月,秋风萧瑟,外面阳光大好,天空湛蓝,我前方的道路在变形,变得长而遥远。
车开上公路,世界一点一点亮起来。
在安检口,安检大叔拿过我的证件,看到上面的「性别女」,又看了看我的脸。他好像理解了我,便对我说:「一路顺风,XX先生!」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我真正的名字,我的故乡不会再有人这样叫我。
阿哥在身后对我招手,我没有回头,也没再看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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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跟我梦里截然不同。我的步伐越来越轻快,我脆弱不堪的女生身体开始瓦解。
从前戴上的束缚正在离开我,分崩离析;我再也不被那些性别规训所囚困,所烦扰了。
我在变,变得透明渺小,可以融入空气——风儿吹来,我就会一起飘远。
我在那笑啊,笑啊,快乐地注视着我自己再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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